是時候了。
裴蒂望入菲梅爾的雙眸，她將手中的劍插入了腳前的泥地中。「菲梅爾，我有話要說！」
「我們之間還有話好說嗎？」菲梅爾蹙起眉頭。「妳聯合精靈和洛索達人背叛了我，這就是事實。」
「沒錯，但我現在要告訴妳的是『這世界的真相』。」裴蒂頓了頓。她知道菲梅爾不會相信自己所說的話，但面對如此大軍，即使是瑟薇安也擋不下來──她總是把事情想得太過完美，而且剛剛的地震肯定也讓她有所損耗吧？
但，也並非毫無所獲。
「真相？又想用什麼謊言欺瞞我嗎？」菲梅爾怒吼。
裴蒂深吸了口氣，儘管衝入鼻腔的都是滿滿的血腥味。「這絕非欺瞞。龍即將來臨，我們的世界將延續千年前的戰火，繼續與外來種族對抗。」
菲梅爾嫌惡地嘖了聲。「妳到底在胡說──」
「獸人的遺祖神殿，妳肯定去過了吧？」裴蒂強硬地打斷了菲梅爾，然後吼道：「使用五種元素的大法師將擊退破滅神，拯救世界的傳聞。一定有聽說過，不是嗎？」
「那只不過都是騙小孩的故事，有什麼好相信的？」
「我有證據。」裴蒂指著身後的城牆。「不要假裝自己看不見、不要因為事實擺在眼前而不去相信。菲梅爾，妳看見了剛剛的魔法了吧？那是連精靈幼兒都做不到的程度，但瑟薇安卻做到了。她才五歲而已……而這就是我要妳知道的奇蹟。屬於大法師──『龍原神子』的奇蹟！」
菲梅爾面目猙獰起來，氣憤地咬著牙。「聯合精靈的叛徒，現在又想用魔法欺瞞我嗎！」她高舉右手，立刻有幾名獸人站在她身旁。「我曾經相信妳，但是是妳背叛了這個忠誠、踐踏了我的承諾。妳別想用這種虛無飄渺的故事呼嚨我。弗司妲一個人都別想離開這──」
一抹巨大的黑影越過了矛尖城寨。裴蒂跟其他人驚愕地抬頭望去，儘管這黑影好像越來越小，但她清楚地看見了覆在其身上的銀白鱗片。「他」降落到了南城門外。裴蒂不知道那是什麼──不，在看過普羅的手以後，她應該要明白的。
龍。
接著又是一陣天搖地動，南城門外的山壁裂了開來。是剛剛那頭龍做的嗎？他到底想幹什麼？儘管疑惑，但裴蒂看著一臉嚇呆的菲梅爾。不管怎樣，這個時機點真的事太剛好了。
──我不能放棄。裴蒂吸了口氣，大喊：「看到了嗎？那就是我說的『龍』，他們來了。」
菲梅爾儘管臉還是很臭，卻沒有反駁。但有名傳令兵穿過人群跑到菲梅爾身旁。他們交頭接耳說了些什麼，裴蒂看見了菲梅爾驚異的模樣，然後回過頭來望著她。
「聽說城寨前的森林似乎有人正在與那詭異的魔獸交戰呢。」原本菲梅爾的暴怒語氣似乎反而因為龍的到來而變得冷漠。「所以，妳早就知道了這些？」
裴蒂點點頭。「是的。但我想如果沒有讓妳見見真物，沒有人會相──」
「不用再說了。最初是在指揮所內，然後是在這裡。早在妳選擇那條路以後，妳就該知道我們對彼此已經沒有了信任。」菲梅爾攤開了雙手。「而這就是妳的末路啊。看看妳身後那殘破不堪的隊伍，那場地震或許影響了我們，但對妳來說卻是致命性的打擊。即使需要面對那種生物，有我們已經十分足夠，根本就不需要妳們。」
接著她揮揮手，原本站在菲梅爾身旁的獸人們持刀走了過來。他們發出猶如猛獸看見食物般的低吼，裴蒂從這些人的眼神裡看見了憤怒。她望著插在自己腳前的長劍，懊惱地閉上了眼。
她拔起長劍，緊握劍柄。
選擇的末路？裴蒂早就不知道為此煩惱了多少次。如果有更好的選擇；如果有可以讓彼此之間相互理解的選擇，那她早就選了。但事實上就是沒有，弗司妲這個組織甚至從未在她做出任何一個選擇以後變得更為強大，反而還因為各種事情而受阻。
就如同現在這樣。莉茵忽然發瘋的狀況導致了她被菲梅爾懷疑，甚至連維持聯盟都再也做不到。而原本在下定決心靠著女兒來翻盤一事，也因為剛剛的地震而讓她理解到這是不可能的。
而菲梅爾認為這是她做了錯誤選擇所招致而來的後果，所以自己必須承擔。可即便如此，裴蒂依然認為自己沒有錯。不管付出什麼，她都不能讓人類再重複過去達莫奈特帝國所走過的歪路。歷史已經讓她見識到了終點，為什麼菲梅爾總是不明白？
「說起來，一開始讓瑟薇安出戰就一直不被我採納呢。」裴蒂雙手持劍，望著朝她走來的獸人。
雖然這裡不是那座礦坑，但被獸人逼到絕境卻也不是第一次。想想那時候還只有自己跟瑟薇安，而持劍的白袍衛士正準備對他們痛下殺手──那次，她是真的想去死。因為這個世界對人類已經不再友善，或許死才是唯一解脫。
但現在，她還不能死吧？
那些過去的種種回憶都湧上心頭。看起來就像跑馬燈一樣，但裴蒂想起來的都不是什麼歡愉的畫面。最一開始和皮洛恩談判時，那種面對現實卻無法抵抗的無奈；因為理念不同，所以導致盧本的反叛；跟莉茵因為觀念不同而爭吵；然後菲梅爾到來──這些對她而言，都是再糟糕不過的情景。
現在要赴死是很簡單的一件事。裴蒂深吸一口氣，接著揚起微笑。那段日子在當下十分痛苦，可現在回想起來卻只感覺到甘甜。儘管還不算苦盡甘來，但也並非沒有收穫。
「如果是我選擇的末路，那我就向妳證明我的決心。」裴蒂邁開步伐朝著獸人走去。
然而，其中一名獸人被一股莫名其妙的風給吹跑，另一個則是由被用泥土做成的手給壓倒在地。
「妳──我已經給了妳們路走，偏偏還要垂死掙扎嗎？」菲梅爾咬牙。
謝謝妳，瑟薇安。裴蒂吸了口氣。「聽我說，菲梅爾。」裴蒂望向那雙夾雜著憤怒和詫異的黑色眼眸，她堅定地說：「龍來襲對於世界，或其他種族來說都是種絕望。但對『我們』來說卻是轉機。擁有資源的妳，絕對不要放過這次機會。絕對不行。」
菲梅爾沒有繼續回話，但她身後的獸人們似乎也正因為什麼收到了指令而漸漸離去。裴蒂聽見了軍官的吆喝以及號角，但唯有她身邊仍舊站著幾名人類。即使是在那些異族軍團之中，菲梅爾依然將同胞帶在身邊。
她張開了嘴──
「媽媽！」瑟薇安忽然跑了過來，然後指著天空。「有東西來了！」
「東西？」裴蒂順著她手指方向，然後看見一團黑紅色的球體正在降臨。
那粟紅色的球體直接砸上了位於矛尖城寨正中央的指揮所。那如長矛般挺立的尖頂建築正在崩毀。裴蒂驚愕地看著它往校場方向倒塌，獸人們驚恐的尖叫從前頭傳了過來，原本正在離去的人潮又開始朝著南城門這裡集結而來。
可裴蒂的視線沒有從那飄盪的砂塵中離開。那裡傳來了猛獸的低吼，一隻披著暗紅色鱗片的前爪踩在那已有數年歷史的建築上，原本灰褐色的石塊漸漸地被染黑，然後化作碎屑而潰散。
他張開了雙翼，裴蒂看見了翅膀上的薄膜，還有那生物身上的紅色氣體。更重要的是，當自己從砂塵中看見了那雙紅色眼眸開始，她覺得四肢忽然感到無力。
裴蒂知道，這明顯跟剛剛那頭生物不一樣。而且當自己親眼看見、親身體會到那股龐大的重壓以後，裴蒂不自覺地屈服了。那股恐懼就像迪爾大陸周遭的無盡之海般遼闊──那是種無邊無際的恐懼。
她隨後低頭望著那群不斷往這裡跑來的獸人們，裴蒂的腦海中如今只剩「逃走」此一念頭。即使她手上的劍再怎麼銳利，也不可能砍破這種生物的鱗甲。何況比他們不知強上多少的獸人們都抱頭鼠竄了，人類又能做什麼？
「龍」望著正在逃竄的獸人們，他發出了足以震天的咆哮。那股風壓捲起了地上的砂塵，裴蒂聽見了原本因為莉茵而變得殘破的南城門似乎又有部分脫落了。
那頭龍用前肢壓在了獸人們身上，毫不在意這個動作究竟帶走了多少生命。他張開了大嘴，在那彷彿深淵的黑洞中竄凝聚起了橘紅色的光芒──那是火嗎？
灼熱的吐息往裴蒂的方向吹了過來。他的目標肯定不是自己，而是一直在往這裡逃跑的獸人們。裴蒂覺得內心變得十分空虛與無力，面對著幾乎如太陽般刺眼的火焰，她卻不想逃。
死亡，再一次找上了自己。
「……唔哇啊！」
裴蒂忽地被一群人壓在地上，火焰從她們頭上掠過，直直落在了南城門上。黑色的城牆被高溫熔化；木製的城門更是瞬間化為灰燼。在那橘紅色的光火中，她聽見了獸人悽絕的慘叫。有人詛咒著四神、有人哀嚎著救援，但最終都歸於虛無。
「女王，您沒事吧？」
裴蒂掙扎地爬起身子，然後看向聚集在自己周遭的人們。「你們……」
「是靈副官的命令哦。」其中一位體格壯碩的年輕男子笑道：「她說她已經斷了一條腿，現在沒辦法協助您處理大小事。但要所有能動的人都要奮起，為了人類未來的福祉而戰。」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說您一定可以。」
裴蒂看著周遭的人，望著這些人身上那沾滿泥巴的衣服，四肢和臉頰的小傷口，儘管那些自己也都差不多，但他們卻沒有一絲絕望。即使是在面對這頭龍，他們也都未曾想過放棄。
好像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子。
自己總是過於容易放棄。面對難以跨越的鴻溝，她總是太過軟弱。
所以，才需要有個東西來拉自己一把──或者需要一個自己不能隨便拋棄的東西，好讓她不要太容易放棄。
「狡猾的女人。」裴蒂笑道，然後看向正在肆虐這座矛尖城寨的紅龍。「我們逃走吧。」
啊啊啊啊啊啊──！獸人的慘叫依然在耳邊徘徊。
「逃走？」其中一名老人疑惑地問道。
裴蒂點點頭，看向蹲坐在自己身旁的瑟薇安。「現況我們對於這頭生物還是完全不了解。或許還需要莉茵來幫助我們……所有能動的人都在這裡嗎？」她環顧著周遭，然後說：「無須理會正在逃竄的獸人，也不要管我。所有人去幫負傷的同胞們離開這裡，然後在『白樹洞』會合，明白嗎？」
她回過頭看著女兒。「瑟薇安，幫助所有人離開，好嗎？」
瑟薇安蹙起眉頭。「媽媽呢？妳要去哪裡。」
「我要去找菲梅爾。」裴蒂看向逐漸崩塌的指揮所，在那漸漸被濃煙籠罩的地方看到了熟悉的人影。「現在的時機正好，而面對『龍』，我們也不得不需要她。」
「可是──」
「走！」裴蒂站起身，拋開了手中的長劍，同樣將身上的黑色斗篷解開。如今身上就只剩一襲簡單的衣褲，也是最輕便的裝扮。
我剛剛好像才對菲梅爾這樣說吧？
如果這就是我的選擇的末路，那我就向妳證明我的決心。
她朝著已經著火的指揮所跑去，望著那些看起來像是在逃竄的獸人們，裴蒂發現這些人手上依然拿著武器，甚至連厚重的甲冑都沒有卸下。難道是因為要逃跑所以沒時間嗎？還是……
裴蒂搖搖頭，不願再去思考這些。她現在眼裡只有倒在那被怪物壓垮的建築物底下的女人。菲梅爾一邊掙扎著站起身，身旁的人類隨從也正努力地將她從那瓦礫堆中扶起。
感受著迎面而來的溫度，還有耳邊那猛獸的嚎叫，以及獸人們的戰吼。裴蒂覺得自己彷彿又置身於熟悉的戰場中。好似第二進攻大隊的弟兄們都在自己身旁，好像那名為「弗莉狄‧安翠」的後盾依然健在，用那開朗的笑容活躍於這場混亂中。
她從鑽石條約被正式確立開始，便一直率領人類去做抵抗，試圖贏得原本就屬於他們的基本自由──卻從來都沒有成功過。
四次起義均以失敗告終，即使第五次終於在坎瓦鎮成功了，也和洛索達、精靈同盟，但後來她們也屢屢受到了挫敗。無論是這項同盟背後的犧牲意涵也好，或是盧本的背叛也罷。這一切，都一直在裴蒂心中環繞。
「還好嗎？」裴蒂跑到了菲梅爾身旁，問著站在一旁的隨從。
「妳、妳是──」
「別說了，」她把手上的長劍拋開，把菲梅爾的手臂繞過自己後頸，然後起身。「快點，我們得離開這裡！」
隨從點點頭。「好。」
她或許是個奸詐的人吧？
來到這個地方，在遇見菲梅爾以後，她就騙了這個女人，並試圖拿下這座城寨，因為只要有阻止獸人入侵的戰功，就有籌碼去和洛索達人商討這座城寨的歸屬。
所以，她從一開始就在欺騙著菲梅爾。玩弄著這個人的信任；踐踏著這個人的承諾。即使現在之所以拯救菲梅爾，純粹也是因為這個人手上握有獸人的軍權。要對抗龍這種生物，即使無用，但軍事力量仍舊是必要的。
但假設弗莉狄隊長仍然活著，也許還有更好的選項吧？當初將身為山賊的自己收編入軍隊，然後組織了第二進攻大隊，之後在戰場上一步步建立功勳，成為了達莫奈特帝國的矛尖。他們曾經鼎盛過。
「唔……」裴蒂悶哼一聲，然後看著環繞在南城門的獸人們紛紛舉起弓箭，朝著那頭紅龍射去。
獸人們並沒有逃走，反而挺身對抗這頭巨大的生物。即使在那灼熱吐息已經犧牲了不少同胞，但他們並沒有絕望，反而一再地與他對抗。
所以，她從來都不是優質的領導者。
過去，她是一個將肉體賣給其他男人的齷齪女人。
現在則變成了心裡一直在算計人的骯髒女人。她……真的很累。
「裴蒂？」
她望向那靠在自己身上的菲梅爾。「妳被壓在瓦礫底下，是妳的人類隨從幫助妳的，可得好好謝謝他們。」
「……妳現在救我又是為何？」她問。
在艱難地走過了已經著火的廣場後，裴蒂邁開那沉重的步伐，早已破碎的城門近在眼前了。「為了對抗龍。」
聞言，菲梅爾冷笑一聲。過了會才問：「你們對於龍知道多少？」
「不算多吧。」一抹汗珠從額頭滑過了臉頰，裴蒂至今都不敢相信她真的從那怪物的腳下把菲梅爾救了出來。獸人們的進攻真的幫了大忙。
「那妳知道多少？」
「不多，靈和瑟薇安應該知道的比較多。」她站在那因為先前地震而半毀的黑城牆，那裡雖然垮了，卻成了唯一一條可以暫時離開這理的通路。
「那麼──」菲梅爾揚起微笑，手上握緊不知打哪來的匕首。「就不需要妳了，裴蒂。」
寒光閃爍。
裴蒂看著沒入自己腹部的刀刃，吐出了鮮血。
－－
後記：
結果這篇又是5K……
這種長度與描寫模式，不曉得各位喜歡嗎？
我一直嘗試改變自己，然後想從中尋找一些自己比較好寫的部分。
雖然也可能跟自己看的書籍有關吧……總覺得有些部分都被影響到了Orz
不曉得在你們看來有沒有差異呢？
然後談談劇情吧。
我讓裴蒂多了一些自我檢討的部分，甚至安排了一些跑馬燈（？）給她。
同時也設計了更多的心理篇幅給這位第二部的其中一位主角。
我很喜歡裴蒂。在整篇第二部之中，她算是我投入最多的角色。
無論是掙扎，或者是最後選擇堅定的前進，其實這些日子以來，各位應該也沒少見過裴蒂質疑自己，並不斷地拿自己去跟弗莉狄做比較。
甚至於對自己的過往感到恥辱──她的榮譽，或者說「對於弗莉狄的崇拜」導致她沒有辦法放下這些。
所以在今天這章，我讓裴蒂有更多自省的部分，並讓這位總是眼觀大局的她為了這些付出代價。
沒錯。
這個代價，就是生命。
－LKK 2018 . 04 . 26
創作內容
《其他‧短篇集》 (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