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成群的烏鴉停在朱紅色鳥居歇息,不時仰首發出啞啞叫聲。
儘管天堡大陸已迎接八月中旬,可是趕搭夏日末班車的蟬兒依舊停在樹上唧唧作響,稀疏中也預告著秋天即將來到。
鋪著灰色石板的古樸參道上有零碎黃光相爭點綴,那是擠過古木枝葉才抵達地面的頑強陽光。當然,這表示今天絕對是晴朗的好日子。
通常在這時間點裡,我應該身著白襦緋裙——標準的巫女常服,然後站在神社前庭拿起掃帚清掃落葉,這風雅姿態也是一般人對巫女最刻板的印象。
但是,我現在卻拿著抹布,動也不動地站在簷廊上並望著神社前庭——
一名不知何時冒出來的陌生青年,他帶著狼般的眼神,靜靜地站在參道邊的石燈籠旁。
他身穿藏青短掛、黑色長褲。一張蒼白的臉頰與稍嫌亂翹的黑色短髮;脖子圍著褪色的紅圍巾,沾泥的黑短靴透出風塵僕僕的氣息。
但我之所以拼命打量對方的主要原因既非那身破爛旅人裝扮,而是他手中拿著散發危險氣息的物品——一柄兩公尺的長矛。
而且,我又注意到另一件更令人傷腦筋的事——他也正盯著我看。
也許這麼想很沒禮貌,但我寧願他是迷路而飢餓的旅人或是小說裡才會出現的時空穿越者。因為這裡從不缺乏自老遠都市趕來,卻只想一睹鄉下巫女為何物的蒼蠅香客。
至此,我發現彼此已經互望了好一陣子,就連旁邊的大樹也開始感到不耐煩,甚至飄下幾片葉子表示抗議,而他也終於開口講第一句話——
「給我……一個饅頭。」
「……饅頭?」我挑挑眉頭,對男子的開場白感到有些訝異,可是他卻不再發言,僅默默點頭表示確定。
說真的,我對他的遭遇深感同情,畢竟小時候也餓過,所以非常明白那種感覺。但眼下更令人在意的不是肚子,所以我選擇按兵不動,繼續站在簷廊上望著他。
當然,這並非本巫女鐵石心腸見死不救,而是想起去世的師傅曾說過一個有關於好心農夫救蛇的故事。大意是說從前有位農夫見到一條受傷的蛇躺在路邊奄奄一息,農夫便將蛇帶回家療傷,卻沒想到蛇醒了以後立刻反咬農夫一口,結果農夫被毒死在自己家中,蛇卻一溜煙地跑了。
好,題外話到此為止,先把農夫的狀況套在自己身上看看。
這條蛇……不,我是說這名男子,他的體型精瘦,但還高我一個頭,論力氣我應該佔不到便宜。再來,他手中那柄長矛就算沒開鋒,銳利度也應該遠勝美工刀才對。
再說了,人家外頭都開槍用炮了,哪有人還在耍那種冷兵器?所以可疑指數再添一筆!
反正,整體來看,那傢伙在我眼裡就是一個危險的荏。
喔,別怪人家為何疑神疑鬼,畢竟讓人吃飽喝足卻被捅一槍的滋味絕對不會舒服,就算他拿的只是美工刀,刺到也會痛啊!
可是……該如何把他趕走呢?身為神職人員,實在不方便拿掃帚把人轟出神社,先不提巫女的形象往後該放哪,我光是這樣想想都覺得太粗魯。
還是找警察呢?喔,那更不可以,因為他還沒犯法,旅人帶個防身武器到處趴趴走是很普遍的事。
直到最後,依然想不出更好方法的我,終於決定土法煉鋼,這招雖然笨了點,但也算有誠意。
我換上神社營業專用微笑,接著輕聲溫柔地開口問:「這位小哥,請問您從哪來的?」
「東大陸。」小哥面無表情,卻答得很爽快。
「呃……」我輕輕皺眉,「從那到我們這個永樂村起碼有幾千公里遠吧?」
「對。」
說真的,他那簡單俐落與坦率的點頭讓我感到有些心虛。相形之下,自己反倒像是後宮鬥爭戲當中專門欺負女主的大反派了。
好吧。畢竟師傅也曾說做人不能太超過,所以我決定……再問一題就好!
「小哥從如此遠的地方來到這,不會只是想討一顆饅頭吧?」
他如果敢說是,那我會立刻報警兼趕人。
開玩笑,從東大陸到永樂村,何止千里啊?光旅費都不只一百顆饅頭。
但我還是低估他了。只見那傢伙挑起眉頭一本正經地盯著我,接下來緩緩抬手伸出兩隻指頭,「那給我兩顆。」
……糟,剛剛不該只忙吐槽卻忘了要考量後路,他這回答根本不在本巫女的選項裡,可是現在被他這招跳躍式回答給反將一軍以後,我得認真思考要不要給他饅頭了。
可是,問題依舊在眼前,那柄長矛還是很讓人感冒。
仔細想想,神社裡能拿來當武器的只有一把弓。而最慘的是並非沒有箭矢,而是根本不能用,因為祭祀的神弓絕不能見紅。
此時,長矛男似乎發現眼前美人兒的眉頭正深鎖,很貼心地補了一句:「因為除妖過程掉了乾糧,所以才來這。」
除妖?
「等等。」我趕緊抬手發問:「您口中的除妖意思是……?」
「殺妖怪。」
……這傢伙是不是直過頭了啊?這有翻譯和沒翻譯的感覺是一樣的啊!
只是吐槽歸吐槽,要我當著陌生人面前開罵……我還是做不到。
迅速收拾心裏頭的火氣之後,我維持禮貌性的微笑追問:「我是說,您為何會來除妖呢?」
「我是驅魔師。」
「咦?」我稍稍挑起眉頭多看了他一眼,沒想到這傢伙居然有如此特殊的身份。
在天堡大陸上,人們若遇上離奇詭異事、甚至妖怪作祟時,往往會尋求北方的永世天宗、東方驅魔師、西方教會或是南方的大地巫醫這「四大組織」來處理,而驅魔師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不過,或許就是因為他們在打鬥這方面特別有名,師傅生前很喜歡提起驅魔師,常說對方與咱們永世天宗這種略帶宗教信仰、只培育女性來當巫女的組織完全不同,總人數雖不到兩萬,卻都是斬妖除魔的菁英,
但在經他這麼一提以後,我才想起村長在前些日子裡確實提過村裡有異狀。
可是村民若想除妖,應該先來找我才對,怎麼會委託這位長矛男呢?人家也有除妖的能力啊!
……算了,那不是重點。起碼這能證明他在妖怪這件事情上沒有說謊。
「好吧。」我輕輕乾咳兩聲:「那你有辦法證明嗎?例如證件之類的……」
「沒帶。」
「呃,那怎麼辦?」
「兩顆饅頭。」
「……好。」我突然發現與他爭辯是沒意義的舉動。
談了老半天,問題不但沒有解決,付出居然還變成兩倍,簡直像細胞增值一樣。這事若傳了出去,那本姑娘以後也別想在菜市場裡殺價了!
我一邊心裡叨念自己沒用一邊嘴上輕輕嘆氣,然後轉身走入廚房。
接下來,按心中期待的劇情發展應該是——身為巫女的我,用著優雅姿態端著點心盤回到主社,而落魄的驅魔少年郎則在我的溫柔微笑中品嘗饅頭與涼茶。天啊,光想像那場景就該美得像幅畫。
但,事實並非如此。
那傢伙才剛坐好,便抓起饅頭大口大口咬著,好像那兩顆饅頭曾經得罪過他;但更糟糕的是,他居然直接用嘴含著壺口牛飲涼茶,沒看見杯子就在旁邊嗎?
「慢、慢慢吃,千萬別噎著。」我不得不提醒,實在很擔心他等會連水壺都一起吞了。
可是,我的關心居然只換來一頓飽嗝,他豪邁地伸手抹嘴,接著用跪坐姿勢伏拜說:「謝謝。」
雖然在別人面前打嗝是一件很沒禮貌的事,但為了表示本巫女的寬容,我只能繼續壓抑太陽穴上的青筋,臉上保持職業笑容說:「不、不用客氣。」希望他沒發現我的語氣變重。
但他沒有因為我的客氣而起身,反倒繼續保持伏拜姿勢,「有能幫忙的事嗎?」
「呃,這是想回報的意思?」
結果他只是點兩下頭權當回答,整個誠意「十足」。
不過,他剛才的吃相雖然令人反彈,但如果因為兩顆饅頭就請他幫忙打掃神社好像太沒禮貌了點,不管對神還是對他。
「回報的事情還是先擱著吧……」決定切換話題的我瞄向靠在簷廊旁的長矛,「那是你除妖的武器?」
他還是沒回答,繼續朝地板點頭兩下。
……講真的,閣下喜歡點頭沒關係,可是在別人面前寡言總該要有個限度吧?這是要怎麼溝通啦!
「那個……您要不要先把頭抬起來?」
他又點點頭,接著坐直腰桿,而我也暗自鬆了一口氣。即便平日侍奉神祗的我也受不了有人一直在面前行大禮。
「那,該如何稱呼您呢?」我又問。
但在這個時候,對方的表情卻遲疑了,直到視線掃過面前的點心盤才說:「冶金。」
嗯……雖然以前師傅常說我少根經,但他剛才的反應實在太明顯,我立刻猜他有不可告人的理由,只是基於「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軟」才暫時相信我而勉強回答。
只是這下子就不能留他太久了,不然他等會要是突然覺得我不能信任而拎起那把長矛……那天堡大陸可能會從此少個美人,到時會有很多男孩傷心難過……試問,人家怎麼背得起這種罪呢?
所以呢,為了不讓自己下地獄,是該請他離開了……
「那,」我臉上保持著微笑:「冶金先生既然已經吃飽,是不是該回頭除妖了?」
「已除。」
「呃……」
我不懂。怎麼會有人可以把除妖講得像在除草?害我只能打哈哈虛應兩句,內心卻有滿滿的煩雜與尷尬。
他每次的回答都不在我腦內選項裡,現在完全不知道該用什麼正當理由才能不失禮地送走他……
就在這個大眼瞪小眼外加腦細胞瘋狂運轉下的同時,鳥居外突然傳來腳步聲,以及村長的呼喊。
「伊織神主!」
我眉頭輕輕一挑,故作訝異地咦了一聲,接著內心喜出望外、外表卻不動聲色地緩緩轉頭望向神社大門。
為了解除當下的尷尬氣氛,我趕緊起身準備迎接。
「不好意思,村長大人似乎在找我,請恕伊織失陪。」
「等等。」
儘管這位冶金小哥突然抬手阻止。但我完全不想理會,自顧自地低頭穿鞋。
可是穿好草履,準備大步跨出尷尬的康莊大道時,一柄映著寒光的矛刃卻橫擋在面前。
「呃……冶金先生,請問您現在拿著長矛是什麼意思?」我除了故作鎮定反問,手邊更不忘偷偷抓起白長袖來抹掉額上的冷汗。
只是那位持矛者卻絲毫沒打算把長矛收回,反而一臉嚴肅地說:「沒。只是要妳等等。」
……不會吧?人家今天真要當故事裡的農夫?
不,等等……師傅說過越是危險才更需要冷靜。只要拖延足夠的時間,等村長上來看到這情況就一定會插手阻止。
「那個,我說冶金小哥啊……」在打定主意之後我立刻嘗試攀談,也順便發出警告訊息。「您可能不明白,可是警察到這邊只要五分鐘,您可要想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不是要傷害妳。」冶金將長矛移開幾分,然後又說一句:「但那村長不是人。」
聽到這話的瞬間,我腦中已飄過上百種想法,最後停在「這位小哥絕對有問題而且極度危險!」的選項,對他的感覺更是從「擔心」一路狂飆到「恐怖」層級。
此時,隨著村長腳步聲越發靠近,我下定決心能拖多久是多久,立馬陪笑說:「您也別這樣說村長啦,他其實常常為民請命呢。」
「是嗎?」
「真、真的!他平常雖然有些好色,但還算良善。」我邊說邊嘗試移動腳步,卻被他的目光給緊緊鎖定,那幾近面癱的神色讓人不禁聯想起電影裡的殺人魔在抓狂前的模樣。
「……那讓他走過鳥居。」冶金的口氣依舊淡定,「妖怪不得入神之領域,如犯必現行。」
嗯,雖然師傅也說過類似的話。但我所想的並不是村長在物種上的分類,而是逃離現場的計畫。
「好,那等村長上來再說。」我佯裝答應並指著面前的長矛,「但你先退後點好嗎?它嚇到我了。」
冶金立刻後退兩步,還很貼心地將長矛杵於身後。
「不夠,你再退一點。」
當冶金再次退後,我卻拔腿往鳥居方向逃跑,連草履掉了一隻都不管。
「等等!」
儘管冶金在身後揚音喝止。但誰會停下來啊?前面是熟悉村長,身後卻是拿矛的陌生人,就算是傻瓜也知道要選哪個吧?
我一衝出鳥居便高舉雙手、放聲大喊:「村長大人快報警,裡頭那人行為怪異!」接著抓起他老人家的手往石階踏下。
原本心想如果有人和自己行動,那對方應該會知難而退。
可是我猜錯了。
「休想!」冶金大喝一聲,提著長矛緊追上來。
喂,別這樣好嗎?帶著長矛衝過來就算了,眼睛別猛盯著人家啊!
「村長大人別再愣著,我們快逃啊!」我急忙轉身想帶村長逃離,卻怎樣也拉不動他,反倒是耳邊傳來一陣詭異的笑聲。
「呵呵呵……本來呢,驅魔師大人說休想那在下自然不敢想,但她現在自動送上門來,我若再不想……那實在太對不起自己了……」
這陣笑聲引得我蹙眉回望,接著傻在當場。
因為緊握在手的村長已不是村長,而是一隻變成頭冒尖角、全身朱紅色的怪物。
它的嘴唇裂到耳邊並露出銳利獠牙,瞳孔則是爬蟲類特有的豎瞳,身後還長著一條三角倒鉤尾巴,活像古籍裡才能見到的地獄小鬼。
我驚呼一聲,想鬆手卻已來不及,小鬼的尾巴迅速纏上我的雙手及腰間,長滿獠牙的大嘴猛然張開,瞬間蓋過我的額頭與視線,視野瞬間陷入黑暗。
我很清楚,小鬼這時候只要用力一個閉嘴,我的頭大概會剩下顎。可是我現在只能坐視恐懼和無助這兩個形容詞化成動詞將自己團團包圍。
——我錯了,應該聽冶金的話躲在鳥居裡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