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霧環山──紅楓再現之時】04方子敬（完）

「子敬！你終於醒了！」

方子敬一睜眼，就看見蘇慶那副快哭的模樣。

他回到了房間，現在已經下午兩點，方子敬整整昏迷了十二小時。

「發生什麼事了？」他問蘇慶。

「我才要問你發生什麼！你為什麼會在外面昏倒啊！早上起來沒看到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嗎！？」

蘇慶略帶抱怨，夾雜擔心地說：「我以為你也被襲擊了，幸好王德昌教授說你沒有受傷，只是昏過去而已。」

「……。」

想起昏迷前的一切，方子敬第一時間沒有說話，換個話題問：「楊安蓉呢？你們有看見她嗎？」

「不見了，她和言諾都不見了。」

發現方子敬知道楊安蓉的事，蘇慶問：「你知道什麼嗎？子敬。」

「我看到了，楊安蓉被言諾襲擊。」方子敬兩手抓著被子，說。

「真的假的！？在哪裡？什麼時候？」

「半夜兩點，我們下車的地方。」

「然後呢？你就被言諾打暈了嗎？」

「嗯。」

「可惡……我早覺得那傢伙有問題！他一定就是李元或李旦其中一人！」

蘇慶對方子敬的謊話深信不疑，他換問：「子敬，你有辦法下床嗎？」

「可以，我沒事。」方子敬問：「怎麼了？」

「大家早上更仔細搜索了一遍，好像有找到其他線索，正在大廳討論。既然你沒事，我們就一起下去吧。」蘇慶說。

方子敬點頭。兩人一同離開房間、來到一樓的大廳。看見方子敬平安無事，大家都鬆了口氣，尤其是他的大學同學，每個都和蘇慶一樣差點哭出來。

「好，我們來討論正事吧。」

眼看大家都已就位，王德昌將口袋中的泛黃紙條拿出，其中一名研究生也找到一張紙條。他們將紙條攤在桌上，上面分別寫著：


早在之前，美香就和我說過楓葉的故事。
從前有一棵楓樹，她愛上了一名君王，神明賜予她用百年的生命換取十天的人形。化為人形的楓樹陪伴君王度過憂苦，讓君王找回笑容，十日後，楓樹回到原本生長的地方，枯萎並失去了生命。君王失去楓樹後，再也找不到能代替楓樹位置的人，在他心中，楓樹是獨一無二的。
和美香在楓葉林相遇，一定是命運的安排。對我而言，美香就和楓樹一樣，她是我的唯一，給了我最深刻的一份愛。既然我無法履行我的承諾，那麼，就等來世再見吧。


雖然疾病不會傳染，但為了靜靜走完最後的人生，我拜託軍中兄弟把外面的倉庫清一清，好讓我搬去裡面養病。
我不後悔拋下善如和孩子們。這座山很美，天氣好時能看見太平洋，就算天氣不好，聽聽風聲和雨聲都別有趣味。櫻花、繡球花、金針花、楓葉，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景色，這裡當成軍營實在可惜了。
美香，我準備好履行我們的承諾了。這次閉上眼睛，我就能再見到妳，也能再見到楓樹。紅楓再現之時，也將是我們再次相遇之時。


「有了這兩張紙條，我們可以合理推論，楓葉象徵的就是美香，或者說，李將軍和美香之間的愛情。」

王德昌推了推眼鏡，說：「然後，張家琪是日文系的學生，她在大廳有找到一本日文辭典，她也有線索要告訴我們。」

在爸爸的鼓勵下，膽小的張家琪鼓起勇氣，說：「據…據我所知，紅色的日文是『あか』，楓樹的日文是『もみじ』，而美香的名字『みか』剛好是楓樹的『み』和紅色的『か』組成的。這或許能解釋為什麼是『紅楓再現之時』，而不是『楓樹再現之時』。」

「『紅楓再現之時』，兩人再次相遇之時，也就是李將軍死亡之時。」

王德昌替他們的討論做了結論：「寶物很可能就藏在李將軍死去的地方。有人知道外面哪裡有類似倉庫的地方嗎？」

「外面的倉庫？啊！你們知道涼亭那邊的小路嗎？」

蘇慶突然想起什麼，說：「那條小路很長，走完至少要十分鐘，可以從那裡繞到餐廳的後門。小路旁有一間獨立的倉庫，被江先生和江太太拿來放雜物，李將軍會不會就是在那裡過世的？」

「一定就是了！寶物一定也藏在那裡！」王德昌說：「很好，我們一起過去。不管李元和李旦是不是藏在我們之中，只要我們一起行動，他們也沒辦法對我們怎樣。」

聽到終於找出寶物的下落，大家的神經不自覺繃緊。找出寶物後，李元和李旦也將藏不住狐狸尾巴，一定會暴露出他們的身分，到時恐怕是一場硬仗。

「子敬，我們走吧。」

正當大家準備出發時，蘇慶走到方子敬旁邊，說：「該結束這一切了。」

「……嗯。」

方子敬起身，領先所有人走在最前面，也是第一個踏出大門的人。然而，就在方子敬剛離開室內的瞬間，他突然轉身，兩手抓住大門的門扉，「磅！磅！」兩聲，大廳的門剎時被方子敬狠狠關上。

「！？」

所有人頓時傻在原地，下一秒，門扉傳來上鎖的聲音。蘇慶衝上前，對門外的方子敬大喊：「子敬！你在幹什麼！？開門啊！」

「……。」

方子敬緩緩抬頭。蘇慶嚇了一跳，對上方子敬淒厲雙眼的瞬間，蘇慶差點認不出眼前的人。他認識的方子敬從不會露出這麼可怕的眼神，而且那雙眼還有點……悲傷。

「子敬……？」

看著方子敬異常的雙眼，蘇慶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名字，一個他不想承認、卻好像最符合事實的名字。


「李元……？」


這時候會把大家反鎖的，還會有誰呢？

蘇慶不可置信地看著門扉另一邊的朋友。此時此刻，他的朋友已經不是方子敬，他變成了另一個人。

「你是李元，還是李旦？」蘇慶的手放在門上，問。

「……。」

他露出一抹苦澀的微笑，眼裡絲毫沒有笑意，彷彿路邊被丟棄的洋娃娃。

「蘇慶，我……」

他不是方子敬，他已經失去了方子敬應有的冷漠，此時在蘇慶面前的，只是一個悲哀的人。

「我一直把你當作最好的朋友，能用方子敬的身分認識你，我真的很高興。」

隔著一扇門，他緩緩後退，離蘇慶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可是，方子敬是假的，他只是……李元為了擺脫他的母親，創造出的假象。就算不想承認，他終究得回歸李元這個角色。」

他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來。

「辛苦你們了。接下來，就交給我吧。」

下一秒，方子敬轉身，一個人朝濃霧瀰漫的庭院飛奔而去。

「子敬！子敬！」

蘇慶捶著門大喊，然而，方子敬的身影已漸漸消失在濃霧之中，再也聽不見他的聲音了。


◇◆      ◆◇


他二十歲的生日禮物，是母親李善如的屍體。

原本堅強的母親，接到父親死訊的當下，每天以淚洗面，竟開始歇斯底里。在那樣的環境下，他和李旦長大了，他們繼承了母親的怨恨，不只對父親，還有那個來路不明的日本人。

他在浴室發現渾身是血的母親。他以為母親已經離開，然而，多虧那該死的靈異體質，母親的怨念一直纏著他，害他的個性變了。李旦說，「得到就會幸福」的寶物屬於母親，而不是外面的野女人。唯有得到那個寶物，母親的靈魂才能安息。

遇上濃霧根本不是意外，他和李旦早就設計好，他用「方子敬」的身分號召同學來旅行，李旦也用他的假身分帶朋友過來。江先生洩漏寶物的資訊，李旦痛毆他一頓，並把別墅的鑰匙給他保管。他叫大家去尋找線索，也給李旦製造機會，趁張媽媽與張家威進入餐廳時，他從外把門鎖上，好讓李旦從後門進去襲擊。找出寶物的位置後，他用鑰匙反鎖大家，自己再去把寶物找出來。


可是，為什麼看見楊安蓉……李旦被抓住時，他沒有去阻止言諾呢？

他真的想替母親報仇嗎？或者，只是受夠了母親，想叫她的怨念閉嘴呢？


「……。」

在霧中奔跑一陣子，方子敬終於找到那間小倉庫。他仔細聽著，哭聲最大的地方是倉庫旁的樹下。正當方子敬準備挖開樹下的泥土時，突然一個人影從濃霧中竄出。那個人一腳踢在方子敬身上，害他整個人被踢飛出去。

「唔！」

方子敬倒在小路的地面。突然出現的言諾以著一貫冷漠的表情看著他。

「你到底是誰？」

方子敬站起身，對上眼的剎那，那股不舒服的感覺又出現在他心中。

「你呢？你又是誰？」

言諾走到方子敬面前，開口：「是李元，還是方子敬？」

「……！」

忽視言諾散發出的壓迫感，方子敬握緊拳頭，正打算朝言諾的臉打下去時，言諾反抓住他欲襲來的手，方子敬頓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在楊安蓉身上發現這個。寄件人是李善如，收件人是李將軍。」

言諾突然從外套口袋拿出一封信，說：「『大女兒李旦很秀氣，大家都說她的聲音很溫柔，另外，李旦很喜歡山，似乎對登山很有興趣。』」

「……！」

不等方子敬回答，言諾繼續說：「『小兒子李元比較內向，因為他看得見普通人看不見的東西。李元喜歡粉紅色的東西，最喜歡草莓口味的餅乾。』」

聽著信的內容，方子敬整個人傻在原地。言諾將信封上的名字秀給他看，說：「這是你母親寫的。方子敬，你敢說，你現在沒聽見李善如的哭聲嗎？」

「你也聽得到？哈！」

方子敬揪住言諾的領口，咬牙切齒地說：「你怎麼不說自己也是李元呢？」

「我不是李元，剛好相反。」

言諾抓住方子敬的手，說：「我是日本人，我母親叫我來台灣，說她婚前的愛人留了一個寶物給她，希望我把東西帶回去。」

「！？」

那一瞬間，方子敬總算知道他和言諾對上眼時，心裡那股不舒服的感覺是什麼了。他大吼：「我媽才是李將軍的妻子，誰准你把東西帶回去！」

「那是他給我母親的寶物。」言諾冷冷回答。

「父親個屁！他從來就不是我爸！我媽一輩子都毀在他手上！她為了那個男人發瘋，還因為那個男人自殺！這種人憑什麼做我父親！」

言諾平靜地看著方子敬的臉，突然開口：「你姊姊被我帶走時，你為什麼不阻止我？」

「我不知道！」

言諾的問題讓方子敬的理智徹底崩潰。

「我不知道！我搞不清楚自己在想什麼！我只想叫媽媽閉嘴，想叫她不要再纏著我了！但姊姊堅持要替媽媽報仇，我能說不要嗎！？」

兩行眼淚從方子敬的眼眶流下來。他懶得去理會母親的哭聲了，方子敬抓著言諾的領子，垂下頭，任憑眼淚滴落在腳下的土壤。

他不想再做方子敬，他想做回李元，可是，李元必須去背負這些無聊的東西。他累了，當哪個人都累到不行，他只想過普通人的生活，為什麼這樣簡單的目標，卻離自己這麼遠呢？

看著眼前失落的方子敬，言諾突然把手搭在他肩上，開口：

「李元，你想和你姊姊一樣活在過去嗎？」

「不想！」

方子敬抬頭，哭著回答：「什麼都好，讓我結束這一切吧，我受夠了！」

「好。」

下一秒，言諾的手刀突然打在他的後腦勺，方子敬一陣踉蹌，失去意識的他正準備倒地時，言諾伸手把他接住，讓方子敬整個人靠在他身上。

「出來吧。」

言諾突然開口，下一秒，濃霧中緩緩浮現另一個人的身影。蘇慶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言諾，再以著難以言喻的眼神看著方子敬。

「你怎麼出來的？」言諾問。

「江先生和江太太習慣在每個地方藏一把備用鑰匙，我們剛剛費了一番功夫才打開門的。」

蘇慶尷尬地搔了搔頭，「那個……抱歉，剛才偷聽你們說話。」

「無妨。」言諾輕描淡寫地說：「你知道他是李元嗎？」

蘇慶搖頭，「我不敢相信，子敬明明是這麼善良的人，怎麼會……」

「其實他什麼都沒做。」

「欸？」

「出手的全是楊安蓉，他只是一個知道實情的共犯。」

言諾走到樹下，他用手挖開泥土，邊說：「他和李旦不一樣，比起報仇，他只打算擺脫李善如帶來的恐懼。論刑責，再怎麼樣都追究不到他。」

說完，言諾挖出了一個生鏽的鐵盒，鐵盒裡是一個黑色的小盒子。他將小盒子打開，一枚雕工細緻的白色鑽戒出現在言諾與蘇慶的眼前，那一瞬間，蘇慶總算明白「得到就會幸福」的真正含意。


我和她偷偷見了面，我保證一定會娶她為妻，希望她等我，可是，我自己都不看好這份承諾，事實證明，那真的是我和美香最後一次見面。


「他們約定好的……」

想起字條中流露的感情，蘇慶感到一陣鼻酸，原來世上真有如此至死不渝的愛情。李將軍的在天之靈，若知道戒指被言諾找到了，應該會很高興吧。

與此同時，蘇慶的視野越來越清晰，一直徘徊在山間的濃霧正緩緩散去，不出幾秒，靛藍色的天空出現，一整排的楓樹訴說著秋天的氣息，藍色的太平洋閃閃發光，太陽光籠罩著蘇慶，一股溫暖的感覺油然而生，彷彿在宣告所有惡夢都已經結束。

「霧散了，你們快下山吧，趕快把受傷的人送去醫院。」

言諾將昏倒的方子敬扛起來，說：「楊安蓉被我綁在車上。把受傷的人送去醫院後，你們直接把她扔到警察局。」

說完，言諾人就準備離開，蘇慶趕緊攔住他，開口：「等等！你要把他帶去哪？」

「日本。」

「啊？」

「我這次來台灣，除了李將軍的戒指，也要把李元帶回去。」言諾說：「我母親知道李善如早死，想代替他們夫妻照顧好兩個孩子。李旦我是帶不走了，李元還可以。」

「欸？可是……」

蘇慶想攔住言諾，卻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麼身分叫他不要這麼做。言諾似是看出蘇慶的心思，不等蘇慶說話，便開口：

「他是李元，不是方子敬。就算想逃避，他終究得捨棄方子敬的身分。如果你是他朋友，就讓他面對屬於李元的人生吧。」

「……。」


我一直把你當作最好的朋友，能用方子敬的身分認識你，我真的很高興。

可是，方子敬是假的，他只是……李元為了擺脫他的母親，創造出的假象。就算不想承認，他終究得回歸李元這個角色。


想起方子敬的話，蘇慶不知為何哭了起來。他替他朋友辛苦的人生難過，也氣自己怎麼不早點發現這一切。

他沒有理由阻止言諾，自始至終，他了解的人都是方子敬，不是李元。方子敬是李元用來逃避的藉口，他必須讓李元面對自己的人生，如此一來，才不會辜負方子敬與他的友誼。

「子敬就……麻煩你了。」

蘇慶看著被扛在肩上的方子敬，哽咽地說：「這傢伙很喜歡草莓Pocky，記得給他多吃一些，才不會老擺著一張臭臉。」

「我明白了。」言諾微微點頭，說：「你該走了，快下山吧。」

「……嗯。」

說完，蘇慶轉身離去，留下站在原地的言諾，以及早就醒過來的方子敬。

「有這樣的朋友，你很幸運。」

言諾對方子敬說。被扛在肩上的方子敬用手拭去臉上的眼淚，開口：「放我下來，我自己會走。」

「你會跑掉。」言諾篤定地說。

「不會，我還能去哪。」

「……也是。」

雙腳踩回地面的剎那，方子敬赫然發現，多年來一直迴盪在耳邊的哭聲消失了。李善如似是明白了兒子的心情，選擇不再糾纏他。那一瞬間，方子敬覺得自己像重新活過來般，心情好久沒這麼平靜了。

「欸，」

方子敬……不，李元看像站在他旁邊的言諾，問：「日本會不會很冷？」

「還好，但溫差很大。」

「我沒有長袖的衣服，陪我去台北買幾件。」

「嗯。」

「錢你出。」

「嗯。」

微妙的組合就這樣一同下了山。霧已經散去，上一代的恩怨終於結束，看著山間的楓葉林，李元知道，屬於他們這一代的人生才剛要開始。


◇◆      ◆◇


下山後的事情非常順利。受傷的人做了緊急手術，都沒有生命危險。被送到警局的楊安蓉坦承全是自己所為，被以傷害罪起訴移送法辦。

能平安回家真的不容易，然而，那之後的蘇慶再也沒見過方子敬，連學校都沒發現他的影子。方子敬真的消失了，不管是變回李元，或成為其他人，他都已經退出了蘇慶的生命。


直到兩年後的某一天。


「蘇慶，能幫我去超商買個飲料嗎？」

和同學一同到日本畢業旅行。蘇慶答應朋友的要求，來到便利商店，正準備將飲料拿去櫃檯結帳時，不小心和一名男子同時將商品放到櫃檯。

「ご…ごめんなさい（對不起）！」

蘇慶用彆腳的日文說，伸手讓對方先結帳，男子笑著和他說謝謝，與此同時，蘇慶看見了男子放上櫃檯的東西──十盒草莓Pocky。

「……！」

他仔細看男子的背影，發現對方和記憶中的人一模一樣，蘇慶不自覺叫了一聲：「子敬……？」

聽見他的聲音，男子回頭，彼此視線對上的剎那，蘇慶差點哭出來，男子則朝他露出爽朗的微笑。


「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