殤不患一向覺得凜雪鴉這人高深莫測。
遠遠地看，凜雪鴉宛若清晨山中的薄霧，姿態舉止絕塵脫俗，可仔細一瞧，俊美的臉孔中又藏著一泓深泉似的狡猾。與他在一起，婆娑世界都比不上他一人變幻莫測，風貌萬千。
然而就這唯一的一次，他那顆複雜縝密的腦袋得出來的結論，詭異得讓殤不患完全瞠目結舌。
「你啊……」他還真不知該說凜雪鴉什麼，只是深深覺得殺無生喜歡上這種人果然是倒楣透了。
「什麼負責任，少給我開玩笑了。」殤不患瞪了他一眼：「無生什麼時候說過要你負責他的人生了？」
「他想繼續接黑道的研究委託，還是想改行去過普通的生活，都是他自己的事。不管是快樂、悲傷、憤怒、痛苦，殺無生的人生不需要你來替他做任何抉擇。」
殤不患皺起眉頭，嚴正說道：「凜雪鴉，你以後敢再這樣對待自己的朋友，別怪我狠狠教訓你。」
「嗯哼……不患你誤會了，我啊，從沒有把無生當成──」
凜雪鴉對殤不患凜然的姿態全然不以為意，微笑著正欲辯解，又被殤不患打斷。
「閉嘴，手機拿來！」殤不患伸手摸入凜雪鴉的口袋，將仍自震動著的手機抽了出來，接通通話。
「喂，無生嗎？」
殺無生乍聽電話那頭微微慍怒的嗓音，頗為訝異。
「怎麼是你，凜雪鴉那傢伙呢？」
「啊啊，他現在就在我旁邊，你那邊還好嗎？」
殺無生的聲音沉著，泰然自若，彷彿什麼都沒發生：「烏合之眾，還奈何不了我。」
「是嗎，那就好。」殤不患吁了一口氣，冷靜下來。
殤不患沒有問關於那兩聲槍響的事情，不管開槍的是誰，只要殺無生平安無事，那就夠了。
「吶，無生。」殤不患開口道：「你說過如果還想當你的朋友，那麼關於你的事情，我直接找你解決就可以了，對吧？」
「是這麼說過。」
殺無生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道：「現在提起這個做什麼？」
「正好現在就有一件只有你才能解決的事情，你待在那裡別動，我現在就把這兩個傢伙帶過去找你。」
殺無生摸不著頭緒，擰著眉頭道：「你在說什麼，哪兩個傢伙？」
「就這樣，還有，記得別殺人。」殤不患匆匆忙忙，沒頭沒尾的，就掛了電話。
「……說什麼鬼。」
湧上腦海的吐槽有千千百百句，只是再怎麼吐槽對方也聽不到了，電話中只剩斷線後的嘟聲。
殺無生看著握在手上，從他人身上奪來的M92，一臉莫名其妙。他將手機收起，靠著牆邊謹慎地判斷的方動態。
空蕩蕩的門廊下沒有半個人，只有雕琢繁複的飛簷在燈籠下投射出的影子。一盞盞燈籠延伸的另一頭，佇立著幾個模糊的人影。
在寺廟等著他的不是凜雪鴉，而是一場欺騙與潛伏。
幸運的是，殺無生發現寺廟中這群伏兵的組織顯然太過鬆懈，處處予人可趁之機。但儘管如此，敵人眾多仍是不爭的事實，尤其後來被迫開了幾槍，暴露了位置，能否成功自保依舊是未知之數。
等待救援的此刻，他靠著建築物的死角，一面躲避敵方視線，一面伺機行動，個個擊破。
月光在雲間忽隱忽現，夜晚的視線明暗不定，料峭微寒的夜風颳過寺廟周圍的樹木，響起沙沙聲響。從小腹湧上的攸關生死的緊張感，令他手上寒毛根根豎起。
縱使是這種時刻，不由自主浮現在腦海裡的第一人，還是凜雪鴉。
殺無生自己也覺得簡直鬼迷心竅，凜雪鴉對他而言，有著一股難以名狀的魔力。無須對任何人說謊，那是一種強烈渴望得到澆灌的心情，隨著不同的時間與場合，不斷、不斷鼓動著，從未停歇。
他一直都只在意著自己，未曾將心思放在旁人身上，因此也無從真正認清凜雪鴉的模樣。可唯有凜雪鴉使殺無生珍稀的情感有了出口，像沙漠中的花有了為之盛開的對象。
而他非但難以割捨這近似於戀愛般的幻覺，甚至滋生了一絲絲惶然不安。
不安的並非眼前的危險，而是隱隱懼怕著被拋棄在這陌生的荒山小寺，獨自一人。
殺無生莫名被這個可能性弄得心煩意亂，他曉得凜雪鴉確實就是這種人。凜雪鴉的性格難以捉摸，眼眸中有數不盡的秘密，可唯獨以玩弄他人為樂這一點，是惡名昭彰到了極點。
至於被玩弄的人得到什麼下場，就不在他考慮的範圍內了。
不過，即使凜雪鴉就此拂衣而去，殺無生也知道有一個人絕不會拋下他。如果是殤不患的話，就會到這座小寺來，與他相見。
忽然之間，這個溫暖的念頭闖進殺無生不安穩的內心，一瞬間讓他平靜下來。
他不再動搖，握穩了槍，等待下去。
殤不患帶著凜雪鴉和蠍瓔珞來到小廟的畫面十分滑稽，連蠍瓔珞自己多少都覺得有些丟臉。
她像個普通的人質一樣，被槍指著走在最前頭，押著她的自然是凜雪鴉，可笑的是凜雪鴉本人也像個罪犯一樣，背後頭的殤不患押解著前進。
如此排成一直線的三人，簡直像在玩什麼幼稚園的把戲。
黑夜的山村小徑十分晦暗，除了稀少的路燈所提供的照明之外，就只靠殤不患手上拿的手電筒指路了。
「不患。」走在中間的凜雪鴉以眼角餘光瞄了一眼後頭的殤不患，淺笑道：「你似乎很自信無生會想脫離現在的生活啊？」
「啊，那當然。在我看來，有一半確實是無生喜歡，但另一半其實是因為你在慫恿他吧。」
「這不知道是第幾次說了。」凜雪鴉淺笑：「那是因為你不懂無生的心。」
「無生是一心只會投入在一件事情上的人，不管是多背離正軌的壞事，作為一名研究人員替黑道組織從事槍枝販運的研究，已經是他人生的全部。」
「不患，要是把這件事從殺無生此人身上剝離的話，那他就已經不是無生了。你想他會甘心於此嗎？」
「依我看，無生根本沒有理由離開現在的生活，他有的是本事在這個世界存活下去，而且會活得很好，雖然他永遠不會得到他所渴望的生活。」
凜雪鴉聳聳肩：「但這不過是對於沒得到的東西殘存的嚮往罷了。」
三人來到山間的那座小廟，小廟寂靜無聲，卻暗藏殺機。
殺無生自雙龍盤柱的雕花樑柱旁走出來，肅穆又冰冷的俊秀面孔幾乎讓人以為他是寺廟繁複雕琢的一部分，只除了他手上持的槍和眼神流露的殺意，與滿殿神明格格不入。
蠍瓔珞的部下們也各自從躲藏之處現身。部下中殘存的人數比想像的少，她不禁對殺無生另眼相看。
「好了，躲貓貓的遊戲結束囉。」凜雪鴉一派輕鬆，M92的槍口還正對著蠍瓔珞的後腦勺。「今晚愉快的時間已經結束啦，好孩子立刻投降，乖乖回家睡覺吧，否則等一下我扳機扣下去──」
「碰！」他假意做了個扣扳機的動作，威脅道：「你們的首領，就要說掰掰囉。」
殺無生步下台階，他見到殤不患，又瞄了一眼旁邊的凜雪鴉與蠍瓔珞，說道：「不患，你帶著這兩個麻煩的傢伙來找我，有什麼事？」
「要論麻煩你可沒有資格說別人。」殤不患哂道：「我還以為我是來度假的，沒想到是有人為替你精心準備了一場大戲。」
「既然都是為了你的問題，無生，這兩個人就由你負責解決吧。」
殺無生瞥了兩人一眼，將手環在胸前，冷冷道：「如果你一定要我解決的話，除了現在就宰掉凜雪鴉這傢伙之外，我實在沒有別的想法吶。」
凜雪鴉確實是挺欠揍的，殤不患忍不住嗤地一聲笑了出來，難以替他辯解什麼。
「哎呀哎呀，無生和不患很有默契呢。」凜雪鴉卻滿不在乎，道：「無生，如果你要開槍的話，那麼現在就爽快地扣下扳機吧，不過你要好好想想……」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殺無生，將手搭在他肩膀上，臉湊得極近。
「你要好好想想，在你殺了我之後，你還有沒有辦法找到像我一樣的室友？」
凜雪鴉不說還好，一說殺無生整個人都惱火起來。偏偏凜雪鴉還點起煙管，悠悠哉哉哈起菸來。
蠍瓔珞終於忍受不住這場鬧劇。
「夠了。」她蛾眉倒豎，聲音裡透出一絲不耐：「我還真沒想到是你，殺無生。我不過一個禮拜沒和你聯絡，你夥同這兩個傢伙到底在演哪一齣？」
「想把我賣掉當作投誠的禮物，那就儘管拿出你的本事來；要是想打情罵俏，就滾回家去，別來我的地盤。」
她身上簡簡單單的坦克背心和牛仔褲，腳上踩著夾腳拖鞋，沒吃完的泡麵還在旅館的桌上。原以為遇到的敵人是什麼狠角色，不想居然只是原本合作的研究生。
「哎呀哎呀，我們的蠍瓔珞倒是點出主題了呢。」凜雪鴉吸了一口菸，把搭在殺無生肩上的手移開，他唇角微微勾著優美的弧度，眼裡卻沒有多少笑意。
「大家聚集在此，就是為了看你會做出什麼選擇。你是會選擇繼續貫徹你的道路呢？還是高傲如你，也允許自己就此平靜度日？無生你既然來到這裡，應該已經有答案了吧？」
殺無生沒有回答他，轉頭將目光停留在殤不患身上，說道：「你說有一件只有我才能解決的事，原來是指這個。」
「嗯啊，就是這麼回事。」
選擇嗎？殺無生是帶著今夜必須做出了斷的覺悟才到這裡來，但坦白說他卻仍不知如何抉擇，愈是想面對，就愈覺矛盾。
他有一件無論如何都渴望擁有、卻又沒有勇氣下定決心的東西。他的心是一張網，千千萬萬個結交錯糾纏，千頭萬緒的煩惱難解，然而網卻脆弱無比。
但他畢竟，是做好了覺悟。
殺無生抬起頭，平靜地對殤不患道：「凜那傢伙還有什麼詭計，我一概沒興趣，如果你希望我選擇的話，那麼我可以遂你的願。但是，現在的我，想問你一事－－」
「你說吧。」
「不患，你希望我就此別再和這些黑道組織有所牽扯，是吧。」
「這是當然的！」殤不患兩手叉腰，毫不遲疑道。
「不過，你要我拋棄的，是我的全部。」
「如果我背棄了一路走到現在的自己，那我也就不是我了。若要就此放棄自我，我還寧願丟了這條性命。」殺無生低沉和緩的語調十分冰冷，但是沒有一絲保留，只有全然坦誠。
「不患，你對我來說是不一樣的，對壞事總看不順眼的你，卻不曾遠離我這個朋友，如果能和你在一起，那我自然也沒什麼不能為你放下的。」
他唇角溢出一絲苦笑：「一旦心出現猶豫，多餘的思考就鈍了人的鋒芒，曾經以為是命定的道路也變得晦澀不明，真是……令人苦惱啊。」
「你能告訴我嗎？在親手毀壞了我的宿命之後，我該如何活下去？」
「宿命咧，你相信這東西嗎。」殤不患搔搔頭，嘆了口氣，說道：「無生，假如你身上真的有某種宿命的話，那想必不會是現在的你所看見的模樣，更別提去毀壞它了。」
「什麼意思？」
「宿命渺渺茫茫，不僅只是你的過去，也不僅只是現在，更會連結到你的未來。」
「但是，在未來那個遙遠的彼端，你到底會走向何方，卻是由現在的你所選擇的。」
殺無生卻沒如此想過，他心中的宿命，原是再簡單不過的事。
「你問我怎麼活下去，無生，如果你相信宿命的話，就別為過去與現在所迷惑，繼續做那個死都要貫徹自己意志的殺無生吧，這才是你唯一的宿命。」
「你一路上的所有抉擇，總有一天會引領你看見命運最終的風景的。」
「無生，不管你要踏上哪條道路，我都不會遠離你，當你想要回頭時，就讓我來拉你一把吧。」
「……是嗎，謝謝你。」
殺無生注視著殤不患堅毅的臉龐，他的表情一如以往的冷漠淡然，看不出心中潮汐般暗自湧上想落淚的衝動。
他平靜說道：「那麼，我也清楚我該選擇什麼了。」
「這裡的一切，從現在開始就都是過往之事，我不會再回頭。從今以後，我會依循自己的意志，為自己做出選擇。而不管我未來將會走上哪一條路，不患……」
「我的宿命，就是與你在一起。」
深夜的霧隨風飛過，殺無生的長髮與頭上羽飾輕輕飄動，他的話語，宛若是在神靈之前的誓言。
夜晚結束了。
空蕩蕩的公路上，一輛車獨自行駛著，凌晨五點的海岸邊寂靜無聲，好似整個世界都還在籠著輕霧的夢中，三人的旅行告一段落。回程與去程沒有太大分別，殤不患在駕駛座握著方向盤；凜雪鴉對著窗外抽菸；後座的殺無生闔著雙眼，沉沉睡著。
「沒想到蠍瓔珞會這麼簡單就放過我們吶。」凜雪鴉對著黎明的窗外抽菸，風景一幕幕飛速掠過。
「嗯？」殤不患聽凜雪鴉如此說，有些不解：「有這麼值得意外嗎？畢竟你拿槍指著她頭殼，她也拿你沒辦法吧？」
「話說回來，你到底是去哪搞到這種東西的？」
凜雪鴉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
他掏出那把M92手槍指著殤不患的頭顱，愉快地道：「你說這個啊，要弄到也不是很難啦！」
「喂、喂！很危險啊！」
凜雪鴉置若罔聞，燦笑著扣下扳機。
碰！
無數繽紛的小紙片和閃閃發亮的細碎彩帶噴射而出，撲得殤不患滿頭滿臉，槍口冒出一隻小旗子，上頭寫著四個字「生日快樂」。
「……。」
「呵呵，仿真的玩具罷了，不過唬住蠍瓔珞一下子。」凜雪鴉笑著解釋道：「她可是專家，大概也早發現了吧，只不過想看看這齣惡作劇到底是誰幹的罷了。」
「你這傢伙……」
「不過……居然能讓無生說出那番話，我果然沒有看錯你，不患。」車窗外清新的風不斷吹拂臉龐，凜雪鴉微微一笑，道：「不枉我特地回來，看了一場好戲呢。」
殤不患嘆氣，伸手戳了戳凜雪鴉的臉頰：「不知道是誰一路說我不了解無生的，現在還真敢說啊。」
「你是不了解他啊。」凜雪鴉低頭，唇角微揚，垂在額髮間的深紅綴飾稍稍遮住了他的眉眼：「可你給他的，是連最了解他的我也給不出的呦。」
「什麼？」
「就是──你的這份溫柔啊。」凜雪鴉微瞇起眼睛，說道：「這是我無論如何都不會有的東西，我想除了你之外，世界上也不會再有第二個人了。」
「喂喂，說要拉我一起負責的是誰啊，你現在該不會是要退縮了吧？」殤不患凝視著公路的前方，佯裝不在乎地隨口說道。
「呵呵，怎麼可能？倒不如說現在這樣──正如我所願呢。」
凜雪鴉側身轉向駕駛座的方向，他伸出手，將掌心撫上殤不患的胸口，而後吻上對方的唇。
白色髮絲如雪，綹綹垂散在殤不患眼前。
「要出車禍囉，凜。」四唇相接中，殤不患勉強道。
車載著三人，持續駛向前方。
殺無生醒來之時，已是金色陽光燦然的早晨，他的意識尚朦朧不清，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現在身在何方。車上只有殤不患與凜雪鴉有一句沒一句的談話聲，不知是兩人中的哪一個，在他身上替他蓋了件小毯。
「啊，無生醒了。」凜雪鴉轉頭望向後座的殺無生，道：「來吃點東西吧？」
他還在恍惚之間，一枚蘋果已經遞到殺無生面前，是小小的兔子形狀。殺無生伸手握住凜雪鴉的手腕，從凜雪鴉的指尖將蘋果咬下，唇齒間的聲響輕脆清爽。
「好甜。」
<全文完>
2018.03.18
創作內容
【東離劍遊紀】兔子蘋果（完）
仙劍奇俠傳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