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少年之劍》
林間的小窪地，在整片的樹海中禿得明顯，這裡只有一處洞穴和一株枯樹，只能容納單人通行的洞穴卻有著深探半天都不見底的容量，灰白的枯枝逐漸褪去木原有的生氣，敗倒的枝枒似乎在向死亡臣服，懇求再取回一些蒼鬱。
佇立的兩人不敢取得先手，任憑襲來的強風侵蝕，鵝黃長袍被扯得飛舞，將半身的線條顯露出來，感覺隨時都會被風拉跌到地上，即便髮絲刺得眼痛也不敢將目游離，因為一旦鬆懈便是一種自殺。
他們不會以枝代劍，教學不是漸序的手把手遊戲，而是直接實劍上陣，直接跨進真實戰場。
當強風停止，寬袖再度垂下近於劍低時，男子才開始了動作。人高馬大的囚揮起劍來如蜻蜓點水，看似輕描淡寫，但其實力道萬鈞，這點索里塔自己最能明白，雙手緊握、高舉的架式竟頻頻被打壞，面對囚單手的揮擊，劍勢竟次次失衡、節節敗退。
手長腳長的優勢配上長度更長的單手持劍，不論索里塔再怎麼退都還在囚的攻擊範圍內，毫無喘息轉圜的空間，更不用說，連一次反擊的時機都無法抓穩。囚轉為刺擊，使得攻勢更難以抵禦，在一次的回手中，挑提的劍在少年前臂上留下一道血痕。
「你的手已經廢了。」囚將劍尖指回地上。「如果我在用力點，你的手就已經廢了。」
「哼。」索里塔又調整好劍勢，雙手握住的變種劍高舉在右耳處，劍尖對著敵人，這劍經過師傅調整，符合少年的身材。
「記住，劍是雙面的武器，不像刀只能單面砍，也別像其他人那樣只用單面砍或刺，多使用挑或提，利用手腕的力量，小心劍的回勢。」囚指著手腕，多做了幾次動作做範例，說明挑回的劍不小心可能會傷到自己。「繼續！」
囚的劍勢隨同腳步和身法連綿，運力流轉如浪濤撥弄，又如擊岸般衝擊，激起漫天水花，破散又重聚，時分時合，身姿就像舞蹈一般流轉。劍身時如箭、時如蛇，以為彎曲又回勢，猜是迴繞卻是筆直，或虛或正的攻勢，讓人抓不住節奏，如輕重不律的奏曲一般難以捉摸。
華麗的劍法回回迷惑少年追著男子的劍亂闖，但最無奇、最不在意的攻擊反而樸實得有效。囚拿捏的力道和收劍的速度或許才是最令人佩服的地方也說不定，因為取命的劍早已不知收手了幾次，點到為止，在少年回過神來時，身上只被點起朵朵淺紅花而已。
「奇怪，你一個詩人怎麼劍術這麼厲害？」索里塔嘴巴上雖然埋怨，但其實他明白，他跟對人學了。
索里塔說話時也不放下架式，這是囚教他的，不論如何都不能放下架式，不管是你成功砍殺敵人，還是後退或移動，即便對手只有一人，即便對手離你很遠，永遠都不能放下架式，因為你永遠不知道戰鬥中會發生什麼事，比別人考慮得多，比別人準備得多，比別人做得多、想得多，才是戰鬥中的不二法門。
「因為我是一名劍術詩人啊，舞劍可是我的拿手絕活。」囚又將劍尖指向地面，全身像是毫無防備一般，「再來！」
面對囚的連番攻擊，索里塔還是沒有反擊的機會，又後退得更遠了。
「這樣是沒有用的，我比你高手也比你長，你怎麼退都沒有用的。」囚邊說，手中的劍又連劃幾個弧。
單方面挨打的索里塔一個轉身，抽出腰間的短劍擲了出去，成功停下囚的猛攻。被迫做出反應的囚將飛來的短劍挑開，面對近身過來少年，反而是更主動靠近對方，躲過刺擊踩住索里塔的腳，讓索里塔慌張地亂揮劍，囚一記後跳又挑了一劍，劍從右腹進入從左肩出來，扎實地剖開半身。
「你看，你死了。」囚又將劍尖指回地上，臉上笑得燦爛，但錯愕後的少年回的是一個狠瞪，「剛剛的方法不錯，雖然有些老套，但有效，有成功引開我的注意，但是明明近身對你比較有利，你卻因為慌張而失去了近身戰的優勢。別因一時緊張而失去判斷，抓住機會就該好好把握。」
「不公平！你人比我高，年紀比我大，技巧也比我好，我怎樣都贏不過你。」索里塔竟耍起脾氣來，手中的劍失去架式，劍尖點進土壤中。
「維持好架式，不要鬆懈，如果有人這時從後面給你來一劍，你就真的死了。」
「你還不是一直把劍放下來了。」索里塔覺得不公平，指著囚的劍說道。
「哈哈！注意到了？那是因為我輕敵，學好這點，我不只會教你我的技巧和劍術，也會教你我的愚蠢和失敗。」囚開心地大笑，索里塔倒是嘟起嘴巴來了，「覺得不公平？人的手臂有比龍尾粗嗎？人的指甲有比鷹爪利嗎？人的牙齒有比野獸尖嗎？你的對手永遠都會比你強，而且牠們永遠都不會考慮公不公平這件事。」
聽完教訓的索里塔擅自跑開，繞過囚來到枯樹下，拾起師傅為他新做的盾牌。
「嗯，很好，冒險者當中最多人使用的武器就是劍和盾，因為再怎麼厲害或強壯的人，都抵擋不住野獸的衝擊，因此盾牌是唯一可以保護你的好物，劍跟盾一定要擇一的話，一定要選盾。」
索里塔維持著架式緩慢移動，盾牌護住身體，劍尖指向對手，攻守兼具的攻勢、盾與劍的交替攻擊讓索里塔漸漸取得上風，囚游繞在索里塔身邊，迴旋的身影撐開寬袖使得長袍上的圖紋活了起來，像是舞蹈一般的迷離身法，使得剛佔上風的少年又開始不知所措了。
索里塔又將劍亂揮，可惜只是虛砍，連衣袖都不能斬破，囚的劍如蛇般繞過盾牌，從不可思議的地方襲來，又如繩索般牢牢綁住，拉不開距離。索里塔處處受制，劍勢大開大闔，但卻都是徒勞無功，抓不住如綢布般的黃色身影。
一記猛踹讓索里塔的背貼緊地面，緊握的劍被疼痛奪走，僅存的盾又被狠狠踩踏，在好一陣挨打後，索里塔求救喊道：「好了啦！我的手已經麻了！」
「你看，盾保護住你的性命了。」囚移開腳，將劍收回鞘內，獨自回到枯樹下坐著休息。
「這麼認真幹嘛……」索里塔嘟起嘴，眼角還有些泛淚，靠自己爬了起來。
「認真？我可沒有很認真呢，剛剛都只是情況模擬而已，還是你想要認真來一次？可以啊。」囚握劍起身笑道。
「不用了……」索里塔勉強苦笑回絕。
「Tshàu sió-kiánn。」囚輕哼一聲小小聲說道。囚再次坐下，將劍靠在枯樹旁，「休息一下吧，把食物拿出來吃吧。」
「給你。」索里塔從行囊中拿出一些麵包和起司，將麵包撕了一半。
「不用了，你自己吃就好。」囚笑笑地回絕。
「你不是說分你一些吃的當作學費？我還騙師傅說因為我在發育，所以要多一點食物。」索里塔一手一塊麵包，已經開始吃起其中一塊了。
「哈哈，沒關係，都給你吃吧。」囚莞爾一笑。
「好。」少年吃得更狼吞虎嚥了。「囚，你住在哪裡？」
「我暫時住在那裡，看，那邊的洞穴裡，所以你就來這找我吧。哈哈，那洞穴很深，裡面說不定會有水晶唷。」囚賊呼呼地說道，
「嗯……」索里塔吃得滿嘴都是，已經講不清楚話，也不想再講話。
囚像是關懷小孩的慈父一般看著索里塔鼓起的臉頰，把嘴巴當倉庫一般不停往內送，碎落的麵包屑掉進有血漬的衣領上，髒得不想伸手幫忙拍掃，任由少年繼續用髒後在一次清理。
無語的兩人坐在枯樹下，享受一時的平靜，耳中只有林葉拍打聲和咀嚼聲，群木因強風而成了弧，就像被誰拗彎一樣，而人就像將被這場長浪推走般，乘著強浪，出神到了遠方。
「囚，你不是說會讓我出名嗎？要怎麼做？」索里塔趕在囚回答前，再搶說道：「除了哈哈大笑外。」
「哈哈，當然還有你的實力啦，另外會再寫些詩歌傳誦，將你的事蹟傳唱下去。」囚笑得溫暖。
「還有呢？」索里塔拍掉碎屑，扯了扯因血液而沾黏的衣物，有些痛，但還承受得住。
「話說你蒙面好了！」囚一臉賊樣，眼睛瞇了起來竊笑。
「蒙面？」
「這樣非常有神祕感，讓人想猜你到底是誰？街角的攤販、隔壁的鄰居都有可能，讓故事能更豐富、更生動一點。」囚已在腦海中構想出結構來，自說自笑的。
「嗯……」少年面有難色，似是想起什麼。
「又怎麼了？少年？」
「……我有個朋友因為生病了，所以總是戴著面具，我從來都不曾見過他的真面目。」索里塔停頓了一下，又笑著說：「但他總是在笑，面具下面有露出嘴來，每次見面總是彎的，雖然看不見臉，但我能確實地感受到他的開朗。」
「所以不曾見過他的面容？嗯？這樣我或許能加油添醋一番，強調一下你們兩人之間的友情，就說你是為了朋友而蒙面的。嗯？或許能再多加點，就說與摯友一同戴起面具，戴著面具時，就好像摯友在身邊鼓勵一樣。」囚單指點著下巴，認真地想了想。
「所以你要自己唱歌嗎？像吟遊詩人那樣在噴水池邊，邊彈琴邊唱歌？」
「哈哈……我不是很擅長唱歌，我會請其他的詩人來的，不用擔心。」囚苦笑得僵硬，尷尬地看著一旁的龍首二弦。
「奇怪的詩人，會舞劍卻不會唱歌。」
「我只是不會唱歌而已，拉二弦還是可以的。」囚取來二弦，扯了數個空弦調音，「而且我還是會寫詩作曲的，別小看我啊。」
「你會做什麼詩詞？」索里塔態度明顯又開始輕挑起來，講話都不肯轉過身來，只用斜眼看人。
「Mn̄g kiàm tsài tsō sam tshik hong，Gîm iû thian-tē jīm kiap tsong。」囚念起詩來抑揚頓挫，有獨特的語調與二二三節律，換個語氣就像換個人似的，與日常說話截然不同。索里塔聽得糊塗，雖不懂語言，但感覺得出那股潛藏在詩語中的氣勢。「哈哈，這種東西不必學啦，是非常久遠的語言了，總共要有四句，但我現在只想好兩句。」
不明所以的索里塔選擇安靜，看著搖擺的樹林逐漸催眠自己，鼓譟的二弦帶有惆悵的哀傷，單音的樂句淵長迴盪且有力，不會輸給強風或林葉。琴首上的龍頭雕工細膩，細小的龍鱗片片分明，龍牙如生般威嚇，攀附而上的姿態更是傲立不凡。
少年寧靜了好一會才又問道：「你會什麼要教我劍術？」
「你想學不是嗎？」
「那你會什麼想教呢？」
「……沒有為什麼，純粹想而已，我對有興趣的人就想靠近，對沒興趣的東西就棄之不顧，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囚對著遠方微笑，那是真心的笑。「答應我。」
「什麼？」
「你的劍不會用來做不好的事。」
「嗯。」少年答應得很快。
「如果你哪天忘記初衷的話，就來詩人公會找我吧。」
「嗯。」
風轉微，一人懵懂，一人感慨。
「繼續練習吧。」
「嗯。」
【待續】
後言：
這次總算呼應到了標題
【不曾見面的兩人】，ㄎㄎ。
中間穿插的語言，『Tshàu sió-kiánn』，大家猜得出這是什麼語嗎？是說這是個大家都很熟悉，但卻又很陌生的語言，答對沒有獎XD，知道的話就勇敢留言吧！
猜對的話就再猜猜這句吧『Mn̄g kiàm tsài tsō sam tshik hong，Gîm iû thian-tē jīm kiap tsong。』←我不信有人真的能猜出來...
創作內容
【－卡洛斯－】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