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看起來好可憐的孩子呢。」
剛在鎮上採買完畢，邊哼著歌邊騎著腳踏車在返回自己居住的小木屋路上的魔女哈榭，在路邊發現了一個全身髒兮兮的小男孩。
男孩的身上還穿著一件合身卻磨得破舊的紅色外套，全身好像因為在寒冷的野外過了一夜而不停發抖。
一看到魔女接近，男孩的身體猛然地顫抖了一下。
哈榭的頭上戴著一頂女巫尖帽，身上穿著一整套讓人聯想到木頭的咖啡色系緊身蕾絲短裙洋裝。她長到腰間的金色長髮在陽光下閃耀著光芒，再加上洋溢著活力的臉龐，看起來就像一隻精緻的洋娃娃一樣。
魔女哈榭伸手摸摸男孩的頭，輕聲說道：「乖，可以告訴姐姐你從哪裡來的嗎？」
男孩用充滿抵抗的態度甩開她的手，但哈榭只是用習慣的態度笑了幾聲。
「是從森林外面的城鎮來的嗎？」
「不告訴妳。」
「咦，為什麼呢？」
「魔女不是會把小孩子全部吃掉嗎？」
「嘿嘿，你相信這種事啊？」哈榭臉上帶著惡作劇般的壞心笑容，故意伸長雙手假裝要咬他。看著褐髮男孩害怕得縮起身子的樣子，忍不住笑了出來。
「魔女才不會做這麼噁心的事呢！要吃肉的話，去超市買就有了，我剛剛才從超市那裡購物完回來呢！」
說著，她從腳踏車的籃子裡面拿出剛從超市買來的牛肉拿給他看。
「你也餓了吧？要不要跟著我一起回去吃午餐呢？放心啦，這個時代比人類更好吃的東西多得是，而且現代人類都吃太多不健康的脂肪還有人工添加物，連也山怪也不想吃呢！」
男孩本然想要拒絕，但是他的肚子馬上響起咕嚕聲，他最後還是決定先跟魔女回她家去再說。
哈榭的小木屋在森林深處。才靠近小木屋，鐵門後面已經傳來燉肉的香味。
「我一個人住，你隨便找張椅子坐下吧。」
「好、好的！」
木屋裡面放著裝燉肉的鐵鍋，牆邊有一組陳列到兩層樓高的書架。桌上也放著一座紙張疊成的金字塔，還有幾罐儲存在平口玻璃罐裡面的植物種子。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哈榭從鍋裡撈出煮了一段時間的肉裝進碗中並遞給他。
「……海諾。」
身材嬌小的少年邊吃邊答。
「那……妳呢？」
「葛蕾塔．哈榭。叫我哈榭就好了！」魔女把帽子掛到牆上時笑嘻嘻地說：「孩子，你怎麼會一個人躲到外面的森林來呢？」
海諾剛開始什麼都沒說，但當比自己還要高大的哈榭笑著把自己逼到牆角邊的時候，海諾這才吞吞吐吐地回答：
「我離家出走了。」
「為什麼？」
海諾又再低頭吃了幾口肉以後，說下去：「因為我的媽媽幾年前因為生病往生了。」
「那爸爸呢？」
「爸爸每天都在喝酒……而且變得比以前還要兇。」
海諾只有說到這裡就不想再說下去了。但身為活了數十年的魔女，這點事情就算男孩不說破她也明白。
人類的家庭有的時候也有不少麻煩的問題呢。
「那你討厭爸爸，所以才自己逃出來嗎？」
海諾點頭。
「你要留下來嗎？」
魔女哈榭綠色的瞳孔中帶著看到夥伴的歡欣神情。
「剛才也說了，我一直以來都是一個人住，所以想要一個夥伴來陪著我打發時間，還有幫忙我的研究工作。用你的勞動來折抵在這裡的住宿伙食費，這個提議還不賴吧？」
「真的……可以嗎？」
「我雖然是魔女，但不是那種言而無信還會傷人的壞魔女啊。」
哈榭張開掌心，掌心上發出一團光芒，接著一朵鬱金香像錄影帶快轉一般在十秒內長大了。
「我是『植物的魔女』，用魔法可以讓任何植物快速生長或隨心所欲操縱它們的活動，所以現在研究藥用植物學喔！」
看著魔女遞來的花，海諾這才放心地向她點頭。
※
一開始的海諾只能做點幫哈榭搬罐子、搬書本、換土之類的簡單工作。等到長大到十四、五歲的時候，開始會代替忙於研究的哈榭騎腳踏車到城鎮的超市裡面採購生活用品，或是幫忙煮燉肉。
「哈榭，妳這個月的錢又不夠用了，該再去花市賣花了！」
看著錢包裡僅存的幾張鈔票與幾枚歐元20分、50分硬幣，海諾嘆氣。
「現在正在忙著研究這種食肉植物，暫時沒空。你去吧，海諾。」她有點敷衍地揮手。
哈榭總是用名字稱呼他，而海諾也總是用姓氏稱呼她。這是兩人之間的有點奇怪，卻又習以為常的習慣。
「再不出來工作的話就沒有錢了！」
每次一找到讓她熱衷研究的植物，每次都是這樣子沒日沒夜地工作，連生活中的事務都忘了。
「對了，最近記得穿暖一點。」海諾出門前又想到什麼，回頭提醒：
「妳每天都穿著那套低胸又不保暖的衣服，會感冒的！」
「我是比人類還要健壯強大的魔女，怎麼可能感冒呢？」
說完，哈榭忽然放下手邊的鑷子，然後大膽地用幾乎快壓到海諾身上的姿勢笑嘻嘻地問道：
「啊啊、還是說當年的小男孩已經長大了，已經到了開始會對女人產生興趣了？」
「才、才不是那回事！」臉龐已經變得有點俊俏的海諾難為情地轉過頭：「就只是擔心妳也不行嗎？」
「喔？不是對我的身材有興趣嗎？」
哈榭的外貌看起來就像十六、七歲的少女，但從海諾跟著哈榭住在一起後，她像洋娃娃的可愛美少女模樣始終沒有變化，因此她實際的年紀絕對比她的外表還要年長許多。
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話來的海諾，只好推開魔女的肩膀趕快逃出去。
「呵呵呵，這種思春期年紀的男孩，不管戲弄幾次都很有趣呢！」
雖然用自己的魔力也能種植蔬菜自給自足，但不少不足的地方，還是得靠自己在外面工作謀生賺錢。
哈榭一個人的時候，總是得找假日時間到市集上賣自己栽種的花或是蔬菜。但現在海諾出現後，哈榭有時也會叫他負責工作。
「有個伴還真是不錯呢！」
哈榭打開了自己的抽屜，拿出了一張至少有七十年以上的泛黃黑白照片。
她用摻雜著輕鬆與落寞的語氣，對著那張照片感慨地說道。
那張照片上是容貌一點也沒衰老的哈榭本人，以及另一名穿著一次世界大戰時代軍裝的男子。兩人笑容滿面地在柏林布蘭登堡門前面合照。
雖然第一次世界大戰時他存活下來了，但在第二次大戰前，他離開了。
死因是普通的車禍，哈榭雖然有讓植物快速生長的魔力，卻沒有可以治療人類傷口的力量。
即便是數十年後，哈榭也忘不了這件事。
「你知道我到底在研究什麼嗎？」
某天晚上，在海諾正在廚房裡煎德式香腸的時候，哈榭突然開口這樣問。
這時的海諾來到哈榭家裡已經第十二年，也就是本人二十歲的時候。他轉頭，遲疑了一下後回答：「妳不是說妳在研究可以治療疾病的藥用植物？」
一陣風吹過，小木屋窗外的花朵在掛在屋簷的柔和昏黃燈光下搖曳著。
除了裝飾的花，遠處還有一些哈榭為了找到各種治療疾病而種植的植物。要讓植物生長只要魔法就能解決，但要找到能用的那種，就需要時間了。
「只是治療是不夠的。」
哈榭的手仍抓著草藥缽不停搗著藥草，跟現代的科學研究方法相比，她的方法原始了不少。
「我想追求的，是讓人類也能夠擁有跟魔女差不多長的生命的物質。」
這件事哈榭還是第一次說。海諾也不禁稍稍驚訝地揚起眉毛。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在海諾的記憶裡，他身邊的人類都是些過分而自私的混蛋。
雖然在長大後，他也明白並不是世界上每個人類都是那麼壞的，但就算再怎麼善良的人類，也沒有那種值得讓他們長生不老的必要。
哈榭明明是跟人類社會保持一段距離的魔女，就算不至於跟城鎮的人敵對（敵對的話去不會去城鎮附近的超市購物了），他也想不到這麼做的理由。
哈榭這時發出依然像少女般清脆的笑聲，接著拿出一張照片，並告訴他這個人的故事。
海諾因為第一次聽到魔女過去的身世，他的臉上藏不住訝異。
「這就是妳想要讓人類長命百歲的原因？」
哈榭點點頭，臉上的笑容看起來有點空虛：「如果我可以製作出這種物質，他就不會因為那種愚蠢的意外消逝了，對吧？
我是壽命遠遠超過人類好幾倍，青春永駐的魔女，就算遇到可能會讓普通人類死掉的意外，只要幾天就能恢復原狀。但用比較難過的說法，就是不管我多麼想把那個人留在我的身邊，也不可能永遠如此。」
海諾頷首，模樣像在思考怎麼回答她。
「那麼妳現在有愛的人嗎？」
「咦、什麼？」突然被問到這個問題的哈榭，神情變得有點慌亂。
「如果沒有愛人的話，就算製作了這種物質也沒有用，到最後還可能落到壞人手裡，讓最不該存活的爛人繼續危害這個世界。」
「哦，」哈榭鬆了口氣：「是這種意思啊……」
「妳誤以為我說的另一種意思，其實我也知道是什麼喔。」
「咦咦！」
神態明顯大慌亂的哈榭，被已經成長得比自己還要高的海諾逼得退後到餐桌旁，整個人驚慌地躺倒在桌面上。
「你、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沒想到活了數百年的魔女，在某些方面還是跟小孩一樣天真呢。」
從這個距離，哈榭可以近距離觀察到他身上變得健壯不少的肌肉，還有跟當初稚嫩的模樣完全不同，現在充滿男性成熟氣息的臉龐。
「……」
發覺自己竟然對眼前從小看到大的男人出現害羞反應，哈榭連忙把海諾用力推開。
「我什麼時候教過你講這種奇怪的話了啊！」
「咦，我有沒指是哪一方面，這只是妳自己善於聯想，想到別的地方去罷了吧？」
看著他意有所指的微笑，哈榭忍不住生氣地跺著腳離開現場。
但是在過了幾年後。
兩人的發展出乎意料地快，接著結婚了。
連哈榭自己也沒想到，自己一手扶養長大的那個小男孩，在十幾年後竟然會變成陪伴在自己身邊的溫柔男人。
世上無奇不有這句話，真的是說得一點也沒錯。對哈榭來說，海諾明明就是個人生經驗連一張紙也寫不滿的小鬼，自己怎麼可能對會這種要人幫忙擦鼻涕的小鬼一見傾心……
「妳在想什麼？」
海諾的聲音突然從耳邊傳來，讓陷入沉思的哈榭嚇了一跳。一轉頭，幫她端來一杯冰茶的海諾正用疑惑的眼神看著自己。
「啊、沒什麼，只是在想一點事情而已。」她連忙敷衍，「最近這麼熱的天氣，喝杯冰茶讓心情冷靜下來是最棒的呢。」
海諾也坐了下來，拿起自己替自己泡的冰茶啜飲一口：
「是在想以前說過的，要是我老死了以後要怎麼辦的事嗎？」
這個話題實在太沉重，哈榭自己也不怎麼想要提起它。
「……嗯。」
燒瓶裡面的褐色液體不停沸騰冒泡，彷彿每破一個泡泡，就會釋出裡面更多的不安。
對哈榭來說，擁有比人類還要長的壽命這件事沒有什麼特別值得好高興的。
喜歡的事物全部都離自己而去，殘留下來的就只有被捨棄般只想忘懷的孤獨。
「要讓生物長生不死這種事，本身就是非常困難的目標。」
她研究過上萬種國內國外的植物藥草，就算加上用自己的魔力改造過的植物，頂多也只有讓人類再延長四十年壽命的效果。
把自己害怕的那個結果再延長四十年雖然也是個辦法，但最終只會變成延後分離的那一刻罷了。
這樣子又有什麼意義呢……每當哈榭獨自一人休息的時候，她都會想著這個問題無數次，最後卻沒有答案。
不懂草藥學也不懂怎麼讓人長生不老的海諾當然幫不上忙。每次看著她一個人苦惱的樣子卻無法幫上忙，海諾自己也覺得很難過。
「別再想這件事了。」
海諾輕輕從背後抱住了哈榭，然後撫著她那頭不管過了多久還是那麼秀麗的金髮。
「生命的價值不在於活了多久，而是他用自己的生命做了什麼事。就算真的讓我長生不死，要是代價是犧牲我跟妳一起相處的寶貴時間的話，那也一點意義都沒有！」
她沒回答，只是邊喝茶邊望著窗外的景色。
「如果反過來呢？」
哈榭突然沒頭沒腦地說出這句話。
「不是我讓你長生不老……而是我讓我自己的壽命，能夠跟你們人類一樣，你覺得怎麼樣呢？」
海諾的表情有些意外，但馬上冷靜下來：「這樣子真的好嗎？犧牲了妳自己的壽命……」
「我已經活得夠久了。而且你剛才也說了，生命的價值在於做了什麼事，那麼我只要可以跟你在一起，就算接下來的路只剩下短短的一瞬間，還是有它的價值在啊。」
哈榭用已經想通般的表情笑了。
「讓魔女的生命縮短的藥，很久以前我就知道要怎麼做。只是沒有想到，這種藥竟然會是用在我自己身上呢。」
海諾也不知道這樣是好還是不好。
但是。
「如果這是妳自己做的決定，那麼我也想不到任何反對的理由啊。」
「我活了三百年，還不曾聽過像你現在這麼隨便的回應。」
「那只是因為妳最近才遇到像我這麼關心妳的男人啊！」
兩人笑了。現在真的是她幾百年人生中最快樂的一刻。
哈榭也不知道，未來會不會真的有一天，自己會有勇氣喝下那種讓自己開始衰老的藥。
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不管活了多久，兩人都只能珍惜還能夠彼此在一起的時刻。
哈榭也終於第一次明白這件事。
（完）
作者的話：
聽說最近的推特上有個很熱門的標籤「魔女集會」（魔女集会で会いましょう）
，內容是「魔女撿到的男孩在長大後，成為了全心全意守護並愛著魔女的男人」這樣子的設定，讓大家根據這個設定自由發揮的作品。
我個人一開始是在pixiv上看到這個標籤的，而且pixiv上也有不少很有趣的魔女集會作品，讓我看得很開心。（笑
說到魔女，雖然很想讓我家的魔女出來表現一下，但就設定上來說實在不合，所以作罷了。
Pixiv上的作品，有不少作品都描寫不老不死的魔女跟壽命正常的人類相愛，在生命的盡頭面臨生離死別的故事。看到這就讓我忍不住想，如果反過來描寫的話會如何呢？
大家都寫長壽的魔女跟短命的人類分開，但好像沒有人寫過魔女自己縮短生命跟人類一起走向生命的盡頭的故事？
想到這裡，我就寫了這篇故事出來。
這麼做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就留給各位讀者想想。感謝各位點進來讀完這篇作品的朋友，希望你們會喜歡。
創作內容
【魔女集會】壽命的價值
短篇劇場 (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