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 名為劉雨薇的女孩的生存之道 ０３
「這樣應該……就行了吧？」
我放下筆，小聲地嘀咕，在吵雜的學生餐廳當中連我自己都聽不見。
我重新檢查那張填滿的大系烤報名表，忍不住笑出聲。
這玩意居然還有是否攜伴的欄位，到底是怎樣的企劃才能想得出這種能夠直接擊碎邊緣人玻璃心的選項？
有些人天生就很擅長參與這些社交活動，彷彿與生俱來那樣；而也有些人，不論多努力想融入那種場合，卻總是顯得格格不入。
這兩者之間，有著根本上的差距。
在規劃這種活動的時候，企劃表面上總是期許能夠讓系上所有人都能玩得開心盡興，包含所謂的「現充」和「邊緣人」。
然而，對於深諳兩者差別的人來說，這是一紙一戳即破的虛偽。
讓那些對交際如魚得水的人來擬定活動企劃，也只會有同樣屬於「那一邊」的人響應。
至於另外那些人，要嘛就是跟宅廷和麥可一樣，花四年的時間，試著裝出擅長交際的樣子，盡可能融入那一邊；不然就是像我一樣，坦然的面對與這類現充活動完全無緣的大學生涯。
我本來是這麼想的。
我目光飄向報名表上寫著我名字的姓名欄，腦海中浮現雨薇的笑臉。
「唉。」
本來不問俗事的瀟灑都蕩然無存了。
我將報名表塞進書包，起身把位子讓給兩個一臉看起來就像大一的女孩，越過擁擠的人潮，拿著用過的餐具朝回收區走去。
通常會來學生餐廳吃午餐的只有兩種人。
一種是剛入學、想來嘗鮮的新生，一種是已經把學校附近餐廳都吃遍的大四生。
但是對我來說，這裡吵雜的環境剛好能夠讓我不被注意，再加上菜色還算合我胃口又便宜，所以在宅廷和麥可沒有約我一起吃飯的時候，我常常自己一個人來。
對我來說，學生餐廳唯一的問題就是離我們系館很遠。
我穿過幾乎整個校園，回到系館去上趕午的第一節課。當我好不容易快抵達教室的時候，才頓時想起來，吃完午餐後我身上的現金似乎不夠大系烤的報名費，只好再繞道跑去提款機一趟。
等到我走到教室門前的時候，距離鐘聲敲響已經過了十分鐘，我一邊暗自祈禱老師別注意到我，一邊推開教室的後門。
「咦？」
我眨眨眼，小心翼翼地確認在教室裡閒聊的那些是我的同學。
嗯，我應該沒有走錯教室才對。
那為什麼……講台上沒人？
我輕巧地穿過教室，走向講台前方的座位，同時尋找老師的身影。
「你去哪裡啊？」
我屁股都還沒坐定，麥可就劈頭問道。
「吃飯。」
我隨口說。
「奇怪，為什麼當人機器還沒來？他從來不會遲到的。」
這堂課是我們班導的課，雖然他平常看起來是和藹可親的老頭，但期末當起人來可是毫不手軟。
照學長姐的說法，大概全系都曾在大一領教過他的厲害，所以他又有「笑面虎」、「當人機器」這類的綽號。
「你問到重點了——」
麥可的句尾拖長。
「他剛剛來過了。」
宅廷低著頭玩他的手機，但語調卻不太對勁。
「只是又被教官找出去。」
「找出去？被教官？」
我皺眉。
「啥意思。」
「你知道雨薇負責收我們班的大系烤參加費這件事吧？」
當然知道。
「那筆錢被偷了。」
我眨眨眼。
「啥？」
「好像是雨薇出去買午餐的時候吧，回來的時候就發現那個裝錢的資料袋就不見了。」
我瞠目結舌看著宅廷。
不是我在自誇，要讓我瞠目結舌真的不簡單。
「真的假的？」
「千真萬確。」
「為什麼？」
「我怎麼會知道？你去問兇手啦。」
我啞口無言，反射性轉過頭，掃了後方的教室。
果不其然，雖然大家跟其他時候一樣都在聊天，但是空氣中瀰漫著微妙的氣氛。隱隱約約，我也能從他們的話語中聽見「錢」、「兇手」、「大系烤」、「雨薇」這些關鍵字。
雨薇那個女人在搞什麼啊——
不對，仔細想想，這事某種程度上確實符合雨薇那種粗枝大葉的個性。
她毫無疑問是個好人，也很負責任，但「謹慎」這個形容詞恐怕跟她沾不上邊。
我把目光轉回來。
「被偷了多少？」
宅廷聳了聳肩。
「大概四十人份吧。」
一人報名費三百塊，一萬兩千元。
我發出一陣呻吟。
這個數字雖然算不上驚為天人，但真要處理起來也很麻煩。
「話說回來，雨薇人呢？」
我環視了教室一圈，發現當事人並不在這裡。
「跟笑面虎去教官室了，這種數目失竊，理所當然得要報案吧？」
我若有所失地點點頭。
確實，一萬二不管從什麼角度看都不是可以一笑置之的金額。不過說是這樣說，真能抓到兇手的機率恐怕也是微乎其微。
「應該說根本抓不到吧。」
麥可小聲說。
「學校人那麼多，附近又有一堆方法可以把錢轉手，搞不好現在那筆錢就已經被洗光了。」
「可是話又說回來……」
我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把話說明白。
「你是想說，把在場所有人的書包拿出來搜一遍，大概就能抓到兇手了，對吧？」
宅廷露出笑容，語調還是一樣悠哉，但聲音明顯比剛才小了不少。
「你……你懷疑是班上的同學幹的？」
麥可悄聲地問，語調裡帶著譴責和猶豫。
「當然啦。中午很多人買午餐直接過來教室吃，這間教室早上也沒其他課，如果是其他人特地進來偷錢，很容易被發現吧？」
我不乾脆地點點頭，而且還不只如此——
「更何況，除了我們班，誰會知道雨薇今天身上帶著上萬元的現金？」
宅廷說出我想說的話。
「等等，既然這樣……不就等於只要把班上所有人都檢查一遍，幾乎就能找到犯人了嗎？」
麥可遲疑地問。
「犯人未免也太傻了，居然留了這麼大的漏洞。」
「放心吧，就算警察真的介入，他們也沒有權力搜班上同學的身。」
宅廷輕描淡寫地說，同時在他手機上那款格鬥遊戲中打出一個漂亮的連擊。
「咦？為什麼？」麥可問。
「很簡單啊。如果他們這樣做，不就等於把其他所有人都當作嫌疑犯嗎？這種事情是不允許的。沒有確切證據之前，他們是沒辦法出手的。」
宅廷聳聳肩。
「再說，犯人也可能把錢藏在內衣和內褲裡，你願意讓人搜你的內褲嗎？」
麥可露出遲疑的表情，頓時靜了下來。
「原來你還懂法律呀？」
他看起來很意外。
「這叫常識，白痴。」
宅廷閒閒地說。
「我的意思是，就算犯人鎖定在班上，把那筆竊款找回來的機會還是不會變，幾乎等於零。」
尤其這種數目的款項其實相當容易脫手，換句話說，兩個小時之後有可能就再也找不到任何證據。
死局……嗎？
麥可咂了咂嘴。
「真搞不懂，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呢？到底是誰——」
他的聲音越說越小，最後被淹沒在教室的吵鬧聲中。
我看著後方的同班同學，可以理解麥可的感受。
真不願意去想——
我們被閒置了整整一節課的時間，很快大家就對這場竊案失去興趣，而把這堂課當作單純的空堂，聊起各自的話題。
在下課鐘聲敲響之前，我們的班導師當人機器和教官一起來到教室。
正如宅廷所說的，他們似乎並不準備用強硬的手段找出犯人。而且現在的狀況下，當人機器還有許多事情得要處理，自然也沒辦法替我們上課，於是打算讓我們直接回家。
在放人之前，當人機器和教官輪流上台，請求所有知道任何線索的人主動回報，也呼籲犯人主動自首。
「只要你肯自首，教官保證這件事情能夠私下解決。」
外表本來就相當冷硬的教官嚴肅地說，聽起來非常有威懾力。
「但如果被其他人指證，或者被警察給抓到，那下場可就不是那麼簡單了。」
後來上台的班導也說了差不多的內容，差別只在於與教官強硬的態度相反，語氣相當溫和。他甚至還特別對在場的犯人說，如果財務上有任何困難，都可以跟他商量，不用用到這種激烈的作法。
也許這就是那種一人扮白臉、一人扮黑臉的手法吧。
下課後，除了幾名擔任系學會和大系烤幹部的人被叫去問話以外，他們就讓其餘同學自行離席。
「這是不是代表，我們得再繳三百塊才能去參加大系烤啊？」
全班魚貫走出教室的時候，我聽見我的前方有人這麼問。
「哼，如果只是每個人多繳三百塊就能解決這件事就好囉。」
走在我後面的宅廷小聲譏諷。
「不過現在也只能這麼做吧。」
麥可低聲說道。
「如果那筆錢真的找不回來的話……」
「錢是一回事，這件事該怎麼處理又是另一回事。我比較擔心的是雨薇的情況。」
「唉，雨薇她的打擊一定很大吧。她那個人本來就習慣把麻煩事全攬在自己身上，尤其這次事情這麼嚴重，希望她別太自責才好。」
「說起來，她就是太沒戒心了，不管對誰都一樣。」
宅廷懶洋洋地說。
「雖然這對我們這種人來說是好事啦，不過偶爾還真是想叫她多多提防別人，誰知道有誰會突然心生歹念。這個傻不嚨咚的女孩。」
他這句話就像銳利的針一樣，猛烈在我腦海裡扎了一下，刺得我險些跳起來。
不由自主地，我又回想起，在那個一切靜止的世界中，雨薇胸口的白皙。
我用力搖搖頭，把那些丟臉的念頭甩開。
「別這麼說，那是她的優點。」
「真難得，阿明，我沒聽錯吧？你居然替雨薇說話？」
宅廷抬起一邊眉毛，用手肘頂了頂麥可。
我裝作沒看到他們兩沒營養的眼神。
「我的意思是，雨薇她看的，是每個人最好的那一面，這是她的優點。否則她也不會跟所有人都相處得那麼融洽。」
——包含我在內。
「我們該檢討的不是雨薇，而是那個偷錢的犯人才對。」
「說的好，明仔，這才是句公道話，我支持你。」
麥可大力拍了拍我的背。
「廷仔，我不是在罵你，但是你的價值觀有時候真的很扭曲。錯的是那個辜負雨薇信任的人，並不是雨薇哪。」
「啊，是啊，也許吧。」
宅廷翻了翻白眼，罵道。
「可是『信任』這兩個字可不能當飯吃。你可別忘了，不管怎麼樣，在犯人水落石出之前，這一萬塊錢還是得算在雨薇的頭上。是，雨薇是沒有錯，但她還是得替別人的惡行付出代價。」
「哪有什麼代價可言？說到底，我們就再出一次三百塊錢就好了吧？又不是多大的金額，幹嘛非得清算在雨薇頭上？」
「這就有問題了，麥可。你總不會想跟我說，負責保管的雨薇把錢搞丟完全不用負任何責任吧？」
麥可正打算反駁，宅廷卻搶先他一步，繼續說下去。
「好吧，那我們就退一步，假設大家都跟你一樣願意重出一次那三百塊好了。可是就像你們說的，雨薇這人的責任心這麼強，在思考別人會不會原諒她之前，她本人搞不好就沒辦法原諒自己。」
宅廷眼神挑戰地看著麥可，而這回麥可雖然張開了嘴，但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看見他這個樣子，宅廷似乎也心軟了。他擺了擺手，像是承認自己說的太過頭一樣。
「她應該……應該沒事吧？」我忍不住問道。
很難想像那樣堅強而開朗的劉雨薇臉上露出愁容。
但是以我對她的了解，搞不好就像宅廷說的那樣，這件事會給雨薇帶來不小的打擊。
希望她沒事。
「希望她沒事。」
宅廷點了點頭，嘆了口氣。
「說到底，最後這事還是得看系上和系學會怎麼決定，根本就沒有我們插嘴的餘地。搞不好他們意外能抓到犯人也說不定呢，那樣一切就能迎刃而解了吧。」
他幽幽地說，帶頭走下樓梯。
他的這句話好像給這樁竊案做了結論一樣，直到我們抵達系館門口之前，我們三人都沒再說過一句話。
我和兩人在系館門口分別，獨自一人往橋藝社辦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雨薇那張端正的臉蛋不斷在我腦海裡重複播放。
下章預計更新日期：１月１４日（日）
連時間暫停的暫字都完全沒出現的一章。
再問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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