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返家時，荀悅已跪坐於軟墊上，飲著唐蓉準備的熱茶。
「（……他就是從兄嗎？）」
荀悅年近知天命，坐姿端正，神態嚴肅，皺紋稍多，眉宇雖未上豎如山，眼神卻如青色的火焰，給人不易相處的觀感。
「（曾有長輩提過他度過一段貧窮的歲月，只能向大伯的朋友借書，閱後強記，而有今日的學識。）」
荀彧未與荀悅見過面，對其印象僅止於長輩閒談。
荀家八龍的字皆有「慈」，表示荀淑不分嫡庶，一視同仁的心情。但因八龍的母親不同，難免有比較之心，母親早逝的長子漸漸被排擠。為了不再被攻擊，長子離開了潁陰，定居於潁陽，鮮少再回家鄉。
當長子過世後，幼子荀悅驟失生計，雖不至窮困潦倒，亦難從容閱書。荀悅將父親所藏的書籍讀遍後，無書可讀，寧可請教父親的朋友，也從不求助親戚，可見他與親戚間的隔閡有多深。
「我是荀彧，字文若。」
荀彧跪坐於荀悅的對面，自報家名。
「……我是荀悅，字仲豫。你比我想像得年輕。」
荀悅觀覽了荀彧的樣貌後，對甫過而立的荀彧表露微妙的神情。
「我還有一名弟弟。」
荀彧苦笑。兩人同輩，年紀相差十五歲，一時相會，自是難以立刻辨別。
「元常描述很多你的容貌，但我聽不懂，只能到鄄城四處詢問。幸好你的名聲很高，不算太難找。」
荀悅再度喝了一口茶。
「（他是問路問到口渴嗎？）」
如果荀悅一下就問到了，應該不用一直喝茶，荀彧不禁懷疑他是打腫臉充胖子。
畢竟，鄄城居民從未見過荀悅，也沒聽過荀彧提起，難免懷疑荀悅，不敢直言相告。
「荀姓雖非常見，但也非冷僻，請問你要如何確認我的身分？」
荀彧微笑，突然問起有些失禮的問題。
「……文若大人？」
唐蓉眼睛微睜，沒想到荀彧會明目張膽考驗荀悅。
「……」
荀悅沉默了幾秒，神態尚稱自若。
「（我得確定他的來意。）」
荀悅提起鍾繇，理當是受鍾繇所託而來，但時局敏感，荀彧必須確認他的真偽與目的。
同理，荀彧相信荀悅對眼前所見的「從弟」，多少也會抱持幾分懷疑。
「你的眸子與公達相似。據我所知，擁有這種眸子的荀家人不多，荀文若是其中之一。」
荀悅盯著荀彧的雙眸。深邃蘊藏活氣的海洋雙眸，是荀淑的專屬象徵，即使譽有八龍美名的伯叔輩也無一擁有，是荀家人夢寐以求的雙眸。
「（元常……公達……他應是從兄不錯。）」
海洋雙眸在潁川士人間小有名氣，但唯有見過才能知曉其中奧妙。
荀攸有海洋雙眸，但他一向不讓外人專注其眸，荀家人多不知曉。若非荀彧曾與荀攸共事，兩人又擁有同樣的眸子，荀彧也未必能發現。
事實上，眼前的男人是否為「荀悅」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傳達的消息。
「請恕我失禮了，從兄。」
荀彧為荀悅倒茶，表達歉意。
荀彧與荀悅雖是同輩，但荀悅的年紀較他年長，又素未謀面，出言試探確實不妥。
「元常本欲請門生親自拜訪，但朝廷命官被看得緊，只有像我罷官歸隱的才有得閒。」
荀悅倒也不在意，從袍內取出信件，交給了荀彧。
「原來元常與從兄相識。」
荀彧接過信，再度苦笑。
在朝廷任官，不一定會有互動。鍾繇平常不突顯己能，廣泛結交人脈，便在此時派上了用場。
「只有幾面之緣，所以董黨沒有想到我。」
荀悅搖了頭，對於鍾繇突如其來的請託也顯得訝異。
「（元常是有話要說吧。）」
荀彧默默開了信，欲知鍾繇之用心。
「前日遣使赴鄴，未得消息，疑事有變，難得袁將軍之助。特委仲豫送信，速請曹將軍至洛護駕，急急急，莫疑之！潁川鍾繇。」
墨跡連成一片，也無平日的客套用語，直接道明主旨，鍾繇心急如焚的身影宛在目前。
漢帝必有獲得河東諸侯之助，才會冒險離開長安。現在一行人已在路上，卻遲遲不得接應，鍾繇當然會緊張。
「（袁將軍……不迎陛下？）」
荀彧不敢置信袁紹竟然會錯過天上掉下來的禮物。
「（機會稍縱即逝。）」
荀彧不明白袁紹與其謀士的想法，只知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趁袁紹猶豫之時，先行迎接漢帝，就能搶得先機。
「看起來不是壞事。」
荀悅沒從荀彧的神色中讀到憂慮、哀愁、焦躁等負面情緒，得知信中傳遞的消息對荀彧不差。
「我要親自到前線，與曹將軍商議。」
荀彧將信收到懷中，那怕只是一秒鐘，都不容浪費。
「……文若大人？」
荀彧不言何事，神色匆匆，唐蓉也讀不通。
「是陛下的事情。」
荀悅飲著茶，態度從容自適，彷彿已經預料到荀彧的下一步。
「你果然知情。」
荀彧望著荀悅，明白隱居在家的荀悅，並非只是隱居。
「元常言你投靠曹將軍，是為陛下尋找忠貞漢臣，以行王佐之道。」
荀悅是表面歸隱，實則暗佑漢帝，隨時協助漢帝逃離董黨的魔爪，所以他才會接受鍾繇的請託，到鄄城尋找同志。
「……我是為了建立新的王道。」
面對荀悅的說法，荀彧重申了一次原則。
「計畫安排緊密，也無走漏風聲，但董黨出擊迅速，且未殺戮斷後大臣，大概又是那一位出手了。」
荀悅沒有聽出荀彧的意思，而是道出下件令他費解的事情。
「（要到洛陽，除了豫州賊，還有小軍閥需要處理……）」
一觀董黨的起身，總會有軍閥認知到漢帝的價值，如何比毗鄰洛陽的軍閥更早迎到漢帝，是件困難之事。
「……哪一位？」
唐蓉見荀彧沒有出言，皺起眉，代荀彧向荀悅請教。
婦道人家理論上不應插手國家大事，但她既然在場，也就想要知道些什麼，好幫助荀彧。
「賈詡，賈文和。」
荀悅吐了一口氣，沉重道出「那一位」的名字。
賈詡屢屢破壞朝廷命官的計畫，使奄奄一息的董黨得以重生，荀悅也憂這次的逃脫計畫會功虧一簣。
「不論是誰，我都會請曹將軍奉迎陛下。」
比起朝廷內的風風雨雨，荀彧更重視如何驅逐其他軍閥。
「……文若，不要小看賈文和。」
荀悅以嚴肅的語氣逼荀彧回神，勸荀彧不要輕敵。
「董黨再起，公達出獄，都是出自他之手，我們卻不知道他真正的想法。」
荀悅望著遠方，不得不承認朝廷命官沒有足以與賈詡匹敵的智者。
「（若非公達入獄，賈文和豈能如此從容？）」
賈詡是因董卓遭刺後崛起，當時荀攸早困守囹圄，無從影響局勢。荀彧始終相信有荀攸在，就能解決許多事情，並不覺得賈詡有破格的實力。
「感謝你的提醒，我會注意。」
迎接漢帝本就險阻重重，賈詡的出現，對荀彧而言不過是增加了一名敵人。
比起賈詡，袁紹的猶豫時間才是荀彧必須要掌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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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彧委交政事給夏侯惇，並請唐蓉安置荀悅後，帶著幾名隨從朝曹操而去。
與此同時，曹操已將呂布殘黨驅逐兗州，並向東攻略袁術的領地──陳。
曹操兵臨武平，迫使袁術所置的陳相投降，將陳納入了管轄範圍內。
荀彧在稍後抵達武平，時值興平三年正月（西元196年）。
「司馬，你怎麼來了？！」
首先看到荀彧的是眼力驚人的典韋與許褚，兩人皆感驚訝，只是典韋沉不住氣，發出洪亮的疑惑聲。
「我有要事要與曹將軍商議。」
荀彧向兩人說明來意，希望盡早與曹操相會。
「曹將軍正與諸將商量討賊事宜，可能要……」
許褚奉守法令，婉轉告知荀彧稍待片刻。
「你呆耶！司馬都來了，肯定是要跟主公說大事，將就一下會死喔！」
典韋用力敲了許褚的肩膀，大有直接引領荀彧入營的意思。
「不行！至少要知會曹將軍。」
許褚以手擋住典韋的道路，快步踏進了營內。
「腦袋真硬。」
典韋啐了一口，抱怨歸抱怨，但也沒有移動腳步，算是認同許褚的頑固。
「……」
荀彧也停下腳步，尊重許褚的想法。
「曹將軍說請進。」
沒一會兒，許褚出了營，向荀彧報告結果。
「就說沒問題嘛！」
典韋揚起頭，露出「果然如此」的得意姿態。
「褚是謹慎。」
許褚站挺身子，對典韋表達抗議。
「司馬是要幫助曹將軍，才不是可疑人物。」
典韋不甘示弱，硬是要嗆聲。
「褚……」
許褚也想說些什麼，強化自己的立場。
「……我先入營了。」
荀彧沒有調解典韋與許褚的時間，僅以溫和的態度中止兩人的爭吵。
「啊……是。」
典韋摸摸頭，許褚低下頭，停止喧嘩，共同目送荀彧入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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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若，你怎麼突然來了？」
荀彧甫入內，曹操便發出了疑惑。
理當留在鄄城的荀彧，突然來到前線，眾人望著荀彧，都想知道原因。
程立不發一語，默默讓出了位置。
「陛下幸安邑，正愁無諸侯護駕赴洛陽，速請曹將軍遣兵護之。」
荀彧拱手，道出來意。
「吾與將士籌議討賊，便是為了此事。」
曹操放下手中的木裩，眼裡滿是費解。
「護送陛下？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將士面面相覷，未曾聽說討賊是為了護駕，心直口快的曹洪不禁提問了。
「陛下本欲請袁將軍護駕，未得其諾；董黨追擊在即，斷後大臣已遭劫掠，若不早日出兵，陛下恐再入虎窟。」
荀彧訴說最新情勢，不容曹操等閒視之。
「……」
程立眼睛一瞇，撫著鬍子，若有所思。
「如此迅速嗎……」
曹操轉身看著地圖，重新衡量既有的規畫。
討豫州賊的目的本就是為了迎漢帝，如今漢帝已至安邑，確實沒有悠閒討賊的時間。
「山東未平，難到安邑。」
在曹洪身旁的曹仁皺起眉，不知如何從敵境率大軍渡河。
「姑且不論袁術與賊眾，洛陽有韓暹、楊奉等軍閥，北連河內的張楊，他們不會讓我們過去的。」
曹洪也搖頭，深知越國以鄙遠的道理。
「嗯……」
曹操只是應了悠長的一聲。
即使勉強行軍到安邑，也難從安邑回兗州，曹操有猶豫不應的原因。
「（我知道很困難，但是……）」
荀彧何嘗不理解問題所在，但他不願如袁紹錯失良機。
「（仲德，你會怎麼想？）」
荀彧看向程立，希望程立與他站同一陣線。
「……」
程立依然不語，似乎尚未尋到對策。
「昔晉文納周襄王而諸侯景隨，高祖東伐為義帝縞素而天下歸心。自天子播越，將軍首唱義兵，徒以山東擾亂，未能遠赴關右，然猶分遣將帥，蒙險通使，雖禦難於外，乃心無不在王室，是將軍匡天下之素志也。」
荀彧先向諸將說明迎漢帝的價值，並提出了變通方法。
曹操因酸棗大敗，向世人證明他心存漢室，但因兗州與洛陽相隔豫州，唯有討伐豫州賊，開出一條朝洛陽的大道，才能護送漢帝。此時，曹操先遣別支穿過敵境，盡力與漢帝聯結，表示迎漢帝的決心，便能獲得漢帝的信任。
「嗯……」
曹操再度發出悠長的一聲。
諸將面色凝重，但因尊重荀彧，將異議存於心內。
「今車駕旋軫，東京榛蕪，義士有存本之思，百姓感舊而增哀。誠因此時，奉主上以從民望，大順也；秉至公以服雄傑，大略也；扶弘義以致英俊，大德也。天下雖有逆節，必不能為累，明矣。韓暹、楊奉其敢為害！若不時定，四方生心，後雖慮之，無及。」
荀彧不願曹操因眼前的小險阻，延誤迎漢帝的大利益，語氣激昂了幾分。
「我與荀司馬想法一致。」
程立也拱手進言，認同荀彧的想法。
「（仲德……）」
程立的認同如一劑強心針，使荀彧感到安心。
程立來到曹操的身旁，就是為了迎漢帝。荀彧既提出分遣將帥，程立也決定放手一搏。
「……」
諸將看向曹操，等待曹操的最後決定。
如果曹操早有迎漢帝的預算，身為曹操忠實的將領就要盡力完成，哪怕路程是如此艱辛。
「文若所言甚是。」
曹操撫了木棍，思索了數分鐘後，終於道出了決定。
這是難以跨出的一步，但若是不跨出這一步，就會失去這次軍事行動的目的。半途而廢，不如不做，所以曹操決定做。
「謝曹將軍。」
荀彧鞠躬，感謝曹操採納。
「從兄，我要事要問。」
此時，曹洪舉起手，露出為難的神色。
「何事？」
曹操看向曹洪，語調意外輕快。
「分遣將帥……那是派誰啊？」
曹洪左右張望，不見何人欲效法毛遂的精神，亦未聞曹操欲指派何人，不禁懷疑是否可行。
將領站挺身，不動半步，似乎都不想被分派到這個任務。
「你提就是你了。」
程立冷淡一語，告知曹洪將擔起「分遣將帥」的責任。
「正是。」
曹操眉宇一揚，確定了曹洪的命運。
「啥？為什麼是我！」
其他將領按捺不住笑意，毫無猶豫將這份艱難的任務交給了曹洪。
「因為酸棗。」
曹仁拍了曹洪的肩膀，明明是穩重的聲調，卻也有幾分笑意。
「蛤……」
曹洪垂頭喪氣，有種「早知道不問了」的悲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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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洪先行將兵西迎，向天下宣示迎接漢帝。
與此同時，曹操宣誓討賊，僅費一個多月，就將逼退郭貢的數萬豫州賊討伐得乾乾淨淨。
雖然已經開啟洛陽的道路，但曹操興師萬里，後補不足，不得不在許縣暫時休養。
「（又回到這裡了。）」
上次赴許縣，是為曹操尋覓奇士。
奇士志才已逝，許縣依舊殘破，彷彿時間未曾流動。
荀彧彎下身，持起了一把泥土。
「文若，你是思鄉嗎？」
曹操下了馬，望著荀彧若有所思的側臉。
「董黨劫掠後多年，這裡的良田盡成荒地，內心不勝唏噓。」
荀彧站起身，眉宇間流露著哀傷的氣息，讓人為之揪心。
「郭貢不懂治術，又遇賊眾而逃，現在豫州是群龍無首，吾有意收豫州。」
曹操也蹲下身，持起了泥土，緊緊握住。
「（曹將軍出生於譙縣，也是豫州人。）」
荀彧思鄉，曹操何嘗不思鄉？
比起單純的思鄉，豫州的戰略地位更是重要。豫州不僅聯結洛陽與兗州的通道，還可北通司州、南達荊州，是兵家必爭之要地。
「誠然。」
荀彧點了頭，支持曹操收豫州。
「現在首要目標是迎陛下，燃眉之急是吾軍的補給有問題。」
豫州很重要，但因貪圖豫州忘記要事，就是本末倒置。
曹操瞇起眼，許縣與洛陽雖近，但他不會天真相信沒有任何競爭者。軍閥相爭，至少得預設交戰半年。若從兗州送來糧秣，路途遙遠，變數又多，不是長久之道。
「這件事請交給我處理。」
荀彧微笑，主動接下補給任務。
「需要人手嗎？」
曹操比著不遠處的典韋與許褚，帶著笑意要荀彧選一個。
典韋握緊雙拳，聽得到他的怒吼，許褚則保持沉默，與他維持距離，兩人似乎又鬥起了嘴。
荀彧回過身，遠望典韋與許褚的互動。
「吾已經習慣他們吵鬧了。」
曹操撫著愛馬的鬃毛，對兩名護衛的互動模式早已瞭然。
典韋衝過去，要將許褚抓起來，許褚退後數步，可能與典韋說了些什麼，典韋便啐了一口，停下攻擊動作。
「請將許都尉暫借給我。」
荀彧微笑，決定向曹操借許褚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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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彧請許褚招來數十名行事謹慎的士卒，在市集的空地上搭建一個臺子，在臺前安排幾副桌几，擺放裝滿飯糰的盤子。
「飯糰準備好了嗎？」
許褚吆喝一聲，要負責料理的士卒早點送上，不要耽誤了時辰。
「是！」
料理的士卒將捏好的飯糰放在盤上，一排疊了廿個，共有十來排，一盤就有幾百個飯糰。有上百盤這樣的盤子，需在一個時辰內裝好，才能在中午前完成。
在陽光的照耀下，飯糰閃著光芒，看起來相當美味。
來往的百姓先被莫名的臺子吸引了目光，又看到桌上的飯糰，不禁吞了口水。若非有巡邏的士兵盯著，早就有百姓伸手去拿了。
「白米飯啊……」
「好香喔……」
百姓對眼前的飯糰發出讚嘆，吞了口水。
「（人潮不夠……）」
荀彧交代許褚要點後，不再贅言，專注觀察現場狀況。
「（是因為賊寇來襲而不敢出門吧。）」
理論上，市集會有洶湧的人潮，許縣卻不是如此。
潁川是四戰之地，各路賊寇常以潁川為劫掠目標，能夠逃的人早就逃了，留下來的百姓只能堅守於家宅，咬牙苦撐。
雖然曹操討伐豫州賊，暫時還給潁川一個安寧的空間，但敢在第一時間探風的百姓有限，路上依然空蕩蕩的。
「（……要提早使用那一招嗎？）」
荀彧撫著唇，正在思索下一步。
「荀司馬，請問還需要幾盤？」
許褚見桌几有八成滿，走到荀彧的身旁，確認是否需要增減。
「再添個廿盤後，準備百罈酒於臺前，要整個擺滿。」
荀彧不是要文雅名士重視留白的美感，而是要營造滿桌佳餚盡在眼前的壯觀，能夠擺幾盤就要擺到底。
「……是。」
許褚亦覺在場百姓有限，成效難彰，但他依然遵循荀彧的指示應了聲。
「再裝廿盤。」
許褚回到料理士卒的身旁，一次舉起了廿盤，讓其他士卒專心擺酒。
「哇，好厲害！」
原本準備工作的百姓，見許褚竟能一次舉起超過百斤的盤子，發出了驚嘆，竟然還有鼓起掌的。
「還可以拿更多嗎？」
百姓以為許褚是雜耍藝人，發出吆喝聲，想要看到更多精彩的內容。
「褚只拿廿盤。」
許褚平靜回應百姓，要將廿盤飯糰安穩放在桌几上。
「叔叔，再來幾盤嘛！」
「叔叔，跟我們玩～」
幾名孩童不畏生，簇擁著許褚，希望人高馬大的許褚帶他們去玩。
「請不要拉著褚的衣服……」
許褚的下盤很穩，但孩童東拉西扯，又不能振開，他很難將飯糰放在桌几上，顯得相當困擾。
「（這是好時機。）」
荀彧正愁吸引力不夠，現在許褚的怪力造成百姓圍觀，他心生妙計。
荀彧帶著微笑，默默走到許褚的身旁。
「哇……」
不僅是孩童，就連一旁的大人都發出驚嘆。
荀彧如冰清，如玉潔，儀容舉止符合規範，而不使人產生威迫之感，在溫和的形象下，也不令人產生褻慢之情。唯有在畫作中、書本中、傳說中才可能出現像荀彧這樣的美人，自然而然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叔叔正在工作，請不要打擾他，這些飯糰先給你們吃。」
荀彧不因眾人的驚呼亂了分寸，隨手取了桌几上的飯糰，蹲下身，將飯糰交給了孩童。
「要吃！要吃！」
孩童伸起手，直接就想取走飯糰。
「喂！不要那麼沒禮貌。」
孩童的家人見荀彧姿態高貴，明明應該大吼，又怕引起荀彧的不悅，顯得有些尷尬。
「有精神就是好事。」
荀彧將飯糰穩穩放在孩童的手上，並站起身向其家人表達想法。
荀彧腰間的香囊發出怡人高雅的香味，更襯他高貴的氣質，但其溫和的態度，與百姓維持若有似無的距離感。
比起趾高氣昂的達官或高不可攀的貴人，荀彧與百姓是近而不狎。
「……真的可以吃嗎？」
孩童們望著手中的飯糰，不禁懷疑是否可食。
「這……不好意思……」
從荀彧的舉止，孩童的家人知道飯糰可食，但無功不受祿，難免遲疑。
「（看來當時的教化還在。）」
在戰亂頻仍的時局，眾人常僅為一頓餐大打出手，許縣百姓尚能維持教化，表示他們對教化的接受有多深。
「（我們要百姓遵循教化，卻遇難則逃，如何作為表率？）」
不僅是潁川士族的高貴身分，也是前潁川主簿的責任心，荀彧產生了濃厚的愧疚感。
「不止是你們，大家都可以食用，但盡量一人一個飯糰，讓大家都吃得到。」
荀彧看向許褚後，以清脆的音色宣告發送飯糰的好消息。
許褚轉過身，回到士卒的身旁，因應可能會有的人龍。
「……真的嗎？」
「啊，好久沒看到白米了……」
有百姓看到孩童手上的飯糰已打算詢問，但荀彧竟先宣告了，發出驚呼表達喜悅。
「我要一個。」
前方百姓紛紛走向前，都想取得飯糰。
「那是什麼？」
「我也過去看看……」
遠方的百姓見前面有人潮，跟著過去，看到大家拿著飯糰，也拿了一個。
「真的有飯糰可以吃，一人一個，趕快去拿啊！」
「等等我……」
有百姓拿到飯糰後，趕緊返家告訴親朋好友好消息。家家戶戶都出動取飯糰，瞬間市集被堵得水洩不通。
「排隊，排隊，讓那邊的老人家先拿。」
維持秩序的士兵發出命令，語氣有些硬，但表情尚稱溫和，不至使人生懼。
「等一下就吃到了，不要急。」
尚在排隊的百姓指責了插隊的人，使其只好摸摸鼻子，排到後方去。
「請吃。」
許褚拿起幾盤飯糰，分給不便行走的老者，讓他們得以食用剛做好的美味飯糰。
「謝謝……」
老者懷著感激的心情取了飯糰，滿足的表情，似乎真的很久沒吃到白米飯了。
「啊……是潁川的口味！」
老者甫咬第一口，就吃到濃濃的家鄉味，驚訝地盯著許褚。
「潁川的跟其他的有啥差別？」
老者身旁的孩童一臉純真，未曾出過鄉的他，自然吃不出差別。
「帶些辣味。」
老者撥開了飯糰的餡料，看到提味的薑與辣椒。
薑與辣椒的量極少，一般人吃不出辣味，只感唇齒留香，唯有善於品嘗的老饕才能發覺。
「曹將軍不是兗州牧嗎？應該不是潁川人吧……」
老者喃喃自語，以為曹操的幕僚都會是兗州人。
「是叔叔嗎？」
孩童比著許褚，以為飯糰是許褚製作的。
「褚僅遵荀司馬的吩咐。」
許褚沒有參與調味，不是很明白老者的意思。
「司馬是什麼？」
孩童聽不懂司馬的意思，拉著許褚的衣襬，想要知道。
「褚……」
許褚還有其他事情要做，但他見孩童純真的表情，有些為難。
「老伴，怎麼了？飯糰不好吃嗎？」
一名老婆婆拄著拐杖，帶著慈祥的笑容走到老者的身旁。
「請吃。」
許褚先扶老婆婆到石階上，並將飯糰交給她，讓她坐在石階上好好品嘗。
「謝謝，現在的年輕人真好心。」
老婆婆接過飯糰，感謝許褚的協助。
「妳吃看看，是不是老味道？」
老者催促著老婆婆，希望解開疑惑。
「是啊。」
老婆婆僅咬一口，就吃出了差異，顯示她對味道的掌握。
「不是潁川人，怎麼做得出來呢。」
老者搖了頭，對於僅有些微差異的口味，感到相當納悶。
「奶奶，啥叫司馬啊？」
孩童一見老婆婆，拋下許褚，改黏老婆婆，不忘繼續詢問剛才的疑惑。
「司馬是官名。」
老婆婆輕撫孩童的頭，從她的回應，顯示她曾受過教育。
「官名，可以吃嗎？」
孩童也聽不懂「官名」，搖頭晃腦的姿態有些可愛。
「荀司馬不是食物……」
許褚搖著頭，生怕孩童以為「司馬」等於「官名」等於「食物」。
「這飯糰真美味，超合胃口的！」
「沒想到兗州跟咱潁川的口味這麼近。」
其他百姓也發表評論，他們鮮少出鄉，根本不知道兗州口味，以為潁川口味是普世標準。
「……」
許褚不禁品嘗一個飯糰，皺起深眉，確實吃不出潁川口味。
「吶，叔叔……」
孩童又扯了許褚的衣襬，又有問題想問。
「……」
許褚望著孩童，不發一語。
「荀司馬與司馬有不同嗎？」
對孩童而言，只要多一個字就是不一樣，求知欲旺盛的他，想要釐清其中的不同。
「荀是姓氏，司馬是官名，荀司馬就是姓荀的官員。」
荀彧見許褚遲遲未至下個區域，漫步而來，順道解答了孩童的疑惑。
「荀司馬。」
許褚微驚，憂慮怠忽職守會造成荀彧的困擾而感到自責。
「荀司馬？」
孩童天真喊了一次荀司馬，沒有意會站在眼前的男子就是他熱烈討論的荀司馬。
「正是。」
荀彧平靜回應了孩童。
「荀……難道是潁川荀家？」
荀姓不是常見姓氏，又為潁川名門，孩童身旁的百姓見荀彧儀態出色，不禁吐出了這個可能。
「……是荀主簿！」
老者佝僂攜杖，本欲牽走孩童時，偶然瞄到荀彧，赫然發覺荀彧的身分。
「……荀主簿？」
孩童扶著老者，依然一頭霧水。
「荀主簿？！」
經由老者的驚呼，許多百姓想起了這件事。
主簿無需在外拋頭露面，所以見過荀彧的百姓不多，但荀彧過度出色的外貌與氣質，讓人一見就難以忘懷。
「……」
許褚滿臉震驚，沒想到事隔多年，荀彧竟還有如此影響力。
「奶奶，啥是荀司馬？啥是荀主簿？」
孩童被荀彧的職稱搞得混淆，以手指比著荀彧，想知道其中的差異。
「不要用手指比大人，很不禮貌。」
孩童身旁的大人壓下孩童的手指，生怕惹禍上身。
「（本欲藉活動吸引注意，沒想到會演變成如此……）」
百姓熱烈的回應，出乎荀彧的意料之外。
荀彧面對百姓熱情的呼應，默默走上了臺子。
「諸位，請問飯糰還合胃口嗎？」
第一件事，荀彧希望許縣百姓好好品嘗飯糰單純的美味，暫時忘卻戰亂的痛苦。尤其，這是剛經歷蝗災的兗州百姓努力耕耘出來的麥穀，荀彧不願有絲毫的浪費。
「好吃！」
許縣百姓雖未遭蝗災所苦，但戰亂綿延使其難以忘懷一刻的煩憂，現在有片刻的享受，就值得慶祝。
「敝姓荀，單名彧，潁川人，現任兗州牧曹將軍的司馬一職。」
荀彧對全體的許縣百姓行正式的自我介紹，表示對百姓的尊重。
「荀主簿，您終於回來了……」
老者淚流滿面，對荀彧的返鄉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是，我回來了。」
荀彧對老者宣告，也向全體百姓宣告，宣告他返鄉了。
「以前您們在的時候，潁川多麼和樂，現在卻是一片荒蕪……」
「官員不是被賊討死了，就是逃跑了，根本沒人管得了我們……」
百姓紛紛哭訴，都希望荀彧協助改善。
「（為何會變成這樣呢……）」
百姓的哭訴聽在荀彧的心裡，都比利刃更加鋒利，刺傷了他的心。
許縣也經歷如兗州的遭遇，代表全國各地都有類似的悲慘遭遇。
修齊治平，是士人期許的立身處世之道，然而最後不過是以此為大義，拋棄擁護的百姓，朝向安穩富貴之路罷了。
「（我勸曹將軍不要放棄兗州，當時的我卻直接放棄了潁川。）」
此時，荀彧想起曹操曾考慮舉家遷鄴的脆弱心情。
為了免除一時的痛苦，逃避是人之常情。
曹操曾有，但是荀彧、程立勸住了曹操，所以曹操才得以被稱為英雄。
「（如果可以，我一定要……）」
單純的百姓相信荀彧是為了大義而離開，荀彧卻知道自己是脆弱逃避了亂世。若非度過兗州的風風雨雨，荀彧很難鼓起勇氣，再度面對許縣的百姓。
「我今日前來許縣，是因曹將軍為拯救蒙塵的陛下，從兗州出兵路經潁川，聽聞潁川百姓遭受賊寇侵擾，毅然決然以討賊護民為先；又我是潁川人，熟習潁川事務，命我置酒饗民，消除諸位遭賊寇侵襲的不安。」
荀彧將一切的功勞都歸於曹操，為其收攬潁川民心，日後才能治理之。
「曹將軍……為我們討賊？」
「曹將軍……嗚嗚……」
百姓陷入了呆滯，沒想到曹操在漢帝與百姓之間，先選擇了他們。
討賊是必須的，但需要討到何種程度，視情形而定。曹操軍隊精良，又善於討賊，採取全數討伐，使潁川脫離了賊寇的侵擾，而非部分討賊，以直達洛陽為優先。若從此點，曹操確實是以百姓為先。
「諸位，春寒料峭，請喝溫酒暖身。」
荀彧舉起酒杯，向百姓敬了一杯。
「酒好好喝……」
「好溫暖……」
士卒為百姓倒酒，使百姓的身與心都感到溫暖。
「將士們也請喝一杯。」
荀彧向忙碌的將士敬酒，慰勞其整日的辛勞。
「是。」
士卒喝起酒，與百姓共同品嘗溫酒的美好滋味。
「許都尉，我敬你。」
荀彧見許褚遲遲未飲，持杯敬之。
「褚執行公務，不喝酒，晚些再喝。」
許褚搖了頭，他也有他的堅持。
「是嗎……」
荀彧不勉強許褚，飲了酒，與百姓、士卒同樂。
溫酒很溫暖，但曹操軍雪中送炭的情意，更使百姓感到溫暖。
比起花言巧語的話術，言不由衷的保證，與毫無計畫的出征，曹操展現的是恢宏的氣度，絕非一般刺史與軍閥所能比擬。
「未久，我軍將西行迎接陛下。運輸隊會從兗州經潁川到洛陽，請諸位讓其通過。」
為了確保補給線，曹操總要派遣不少將士看管運輸隊，避免敵人襲擊。荀彧先與許縣百姓道出原委，消除其疑慮，至少可免一道阻礙。
「同時，我軍糧食充沛，不會就食於此，請諸位放心。」
軍隊每日耗損的糧秣相當驚人，若以討賊為由要百姓提供物資，百姓遲早生怨。為了日後的治理，荀彧不會只在眼前的小利打轉。
「都幫我們討賊了，又請我們吃東西，這樣好像……」
荀彧所言，理當正中百姓的期望，百姓卻遲疑了。
曹操施恩給百姓，不求百姓的回報；百姓既接受了恩情，也就想為曹操做些什麼。
「可是我們的糧食真的不是很夠……」
「田地都荒蕪了，種不出什麼……」
百姓說完，都垂頭喪氣，竟幫不上曹操。
「諸位，請聽我一言。」
荀彧態度堅定，散發穩重的氣息。
百姓紛紛抬起頭，聆聽荀彧的話語。
「諸位脫離賊寇的威脅，現在又是春季，辛勤耕種應可如期收穫，請以生產為先。」
田地荒蕪已有一段時間，荀彧願百姓重歸農務。
「那麼大一片，要怎麼耕啊……」
「沒有工具也沒耕牛，有心無力啊！」
百姓嘆了一大口氣，擁大田本是佳事，但若沒有本事，也只能望洋興嘆。
「只要盡力而為，不用勉強。」
土地多由士族掌控，聚集隱匿的百姓共同耕作，一旦士族離開了，單體的百姓不知如何著手，能夠耕耘的土地有限。荀彧亦知此理，但他沒有治理潁川的官位，現在也沒有時間規畫，只能請百姓先養家活口。
「不如請荀主簿……不對，荀司馬處理吧。」
「對啊！對啊！」
百姓的眼睛閃閃發亮，都相信荀彧能夠帶領他們。
群集的百姓發出比雷聲更加響亮的巨響，氣勢相當驚人，隨時都可能脫離控制。
「荀司馬還有公務在身，請見諒。」
許褚擔心百姓會一擁向前，環身保護荀彧，語氣凝重回應了百姓。
「這……可是……」
「我們沒有耕具啊！」
百姓向許褚抱怨，哀怨的聲調讓人想哭。
家中幾支破爛的釘耙，敲不開堅硬如石的泥土；即便壯丁齊心奮力，又能鬆開幾里土？
「褚……也知道啊。」
許褚低下頭，他是農家子弟，怎不知耕具對農夫的重要性？但他不能把荀彧留在這裡，使曹操沒有助手。
「（農務規畫非一朝一夕可成，我也非精於此道……）」
荀彧在許褚的身後，右手繃得死緊。
被百姓如此信賴，是幸福，是負擔。
荀彧多想挺身而出，但他必須克制自己──因為他的目的是使曹操順利迎接漢帝。
荀彧大可先出承諾，但他不願如此。
因為，出了承諾，就必須實踐，方能獲得百姓的擁戴。
這才是長久之道。
「吾會遣人處理，但請讓吾軍先迎得陛下。」
正當荀彧感到最痛苦的時候，沉穩的男聲傳入了他的耳裡。
「曹將軍。」
許褚恭敬鞠躬，使荀彧知道曹操來了。
曹操揚起長袍而來，典韋隨侍於側，意氣風發的姿態，讓人深感自信。
荀彧望著曹操，海洋雙眸不自覺放柔了幾分。
創作內容
《孤蒲》第一集第十章01（荀彧、郭嘉）〈每週一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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