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禮拜，對於網路用戶而言最大的事情大概就是PTT的大當機了。PTT當機的這四天有一堆戒斷症狀發作的網民到處哀嚎，有人覺得沒有八卦板就食不下嚥，有人覺得沒有NBA板根本沒地方看籃球，有人覺得在馬桶上不能看棒球版很難過，也有人每天下意識地點開手機上PTT的APP然後一次又一次地品嚐還沒恢復連線的失落。這四天讓我們再次見識到了這個看起來原始陽春的平台有著多大的影響力，二十年前提供學生交流的BBS，現在用戶已經遍及各個階層，討論內容含括各種領域，甚至在一波波社會運動中將影響力投入現實世界。
當然，PTT遭遇的批評聲浪從未消失過。有人覺得八卦版像是瘋人院，有人說PTT匿名而有著各種偏激言論，也有人說PTT使用難度太高。在這次斷線後，就出現了一篇文章，曾在Facebook任職的作者點出了他認為PTT落後的地方，包括連線方式落後、在這個多媒體的時代仍堅持以文字為主。作者認為PTT的風行顯示台灣在這方面被中國甩開了，唯有商業化才能帶動PTT的進步，商業化後也不會出現斷線四天這種離譜的現象。
不過，他的言論在PTT上卻引起了極為強烈反彈，就連建立PTT這個平台、現在在微軟工作的「創世神」杜奕瑾也對這件事情做出了評論：「利字掛帥年代，最難是初心，若是看不懂成就最難的部分，自然就沒辦法做出正確的比較。系統站長多得是科技業的翹楚，鄉民多得是科技菁英，問的不是批踢踢為什麼不商業，而是了解20多年來在台橫行的科技巨擘為何取代不了鄉民的中心價值，而我們就是在成就最難的小事。」
我不是什麼科技或商業的專家，不過是個用了PTT五年的資淺鄉民而已。在這篇文章中，我就從鄉民的角度來分析鄉民或是一般人眼中的商業化到底是什麼一回事吧。
台灣人當然不是不使用商業化的社群網站，就算撇開FB、IG、Twitter這種從外國進入的社群網站，以台灣人為主體的也有Mobile01、巴哈姆特等網路論壇，甚至包括近年新興的Dcard或是長久以來以另外一種形象出名的伊X論壇。這些平台各有愛好者，其中巴哈姆特更是個從BBS轉成Web的成功範例。往前回溯，還有無名小站、蕃薯藤、奇摩家族等其它功能類似的網站。這就出現了一個弔詭的現象，在那位作者筆下如此落後、依然以文字為主的PTT，竟然能夠在這麼多提供各種多媒體服務的競爭對手中保有一席之地，更在許多層面發揮了這些商業化論壇都沒有的影響力，代表PTT一定有某些方面比這些商業的網站更加符合台灣人的胃口。
PTT和其它的論壇或網站有一點頗為不同的地方，那就是它的權力結構比其它的網站更加自由。在大部分社群媒體中，管理者是一群網民根本不知道是誰的公司人員，網民根本不知道自己送出的檢舉是由誰審核，處罰又是由誰判定。而在各論壇中，則通常是層級分明的管理階層，在PTT也是這樣，管理階層由站長—群組長—小組長—板主等四個層級構成。不過，與其它社群網站不同的地方，在於鄉民的權力比其它網站的使用者大多了。鄉民手中握有兩樣非常強大的武器——公投與罷免。不像台灣的公投與罷免制度十分雞肋、第一個被罷免的對象搞不好是最認真的立法委員，PTT的這兩個權力非常實際，亂搞的板主被鄉民轟下來不是什麼稀有的事情。在我使用PTT的這幾年中，我就看過了好幾起板主被群眾的力量逼走：身為某黨黨員的政黑板板主被逼走，長年執政的西洽雨皇在群起攻之下倒台，而NBA板和八卦板更直接，板友們直接在小組提議罷免板主，在我的印象中，幾乎每年暑假NBA板都有板主被轟下台。
那麼，為什麼PTT的鄉民能夠發揮這麼大的影響力呢？我覺得根本原因在於PTT的高層處理事情的態度更機械化。當罷免案被提出時，他們只會被動地確認附議人數以及罷免案投票結果，對於罷免通常過程不多加干涉。當然，「通常」不代表完全沒有，但是那些事情也幾乎都在鬧上站長層級後被站長解決了。或許會有人聽到這裡會讚嘆PTT的站長實在太有良心，但同時也有人質問假如站長本身不中立怎麼辦。我認為這就是PTT身為個非商業網站的優勢，由於掛在學術網路下，站長的行為會被規範，而因為學術網路不得有營利的行為，這使得站長不能藉由立場而牟取利益，同時也代表他們可以無牽無掛地保持中立。
PTT的使用者為什麼喜歡PTT呢？我相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由，有人會說PTT的資料很多，有人會說PTT有各種高手出沒，而甚至有人提出的理由剛好就是被其它非使用者批評的理由：使用鍵盤操作很方便、黑底白字看起來很舒服等。不過，除了少數又愛罵又愛用的怪人以外，大部分的使用者應該都同意PTT獨特的自由風氣是有它的吸引力的。雖然這種風氣帶來了不少混亂、謾罵與負面言詞，卻也給了大家一個能夠自由抒發心情、暢所欲言、針砭時事的地方，我們甚至多次看到鄉民在PTT爆卦，主動揭露了政府與媒體意圖掩飾的新聞。自由到接近任意妄為的討論風氣和相對開放的管理，是PTT與其它論壇、社群網站所不同的地方。
話題再回到商業化吧。支持商業化的那篇作者在文章中提出PTT若商業化，則不會有當機四天這種離譜的事情，然後可能可以收集數據、可能可以與人工智慧結合等。不過，當PTT商業化後還能維持自由開放的討論風氣嗎？我覺得不可能。「拿人手短、吃人嘴軟」，當PTT得到了投資者，勢必就得在某些方面聽從投資者的指示。
那麼，在PTT商業化的那天，誰會是投資者呢？我相信最先搶著投資的一定是現在橫行的各大財團，他們買電視台買頻道業者都毫不手軟，沒到理會放棄掌控PTT的機會。而假如有人相信所有的投資人都是立場中立的天使，我會希望你去泡個冷水清醒一下。看看旺旺集團買了中時以後的樣子，我個人不會對台灣這些有錢的投資者的中立客觀抱有任何一丁點的希望。
所以在討論商業化的時候，該文作者提出了一切美好的地方，卻沒有討論任何商業化的風險，偏偏商業化所帶來的風險影響到的確有可能是PTT最核心的價值。假如PTT介面變得更為方便（雖然我對現在的介面不會感到不便）、服務變得更為穩定，卻讓現在自由開放的風氣消失了、再也沒有人敢在上面進行爆料或批判政府、甚至發現連對某些廠商不利的言論都遭到打壓。這就像去買牛肉麵的時候老闆告訴你「我們的牛肉麵是裝在高級陶瓷碗裡面，用象牙筷，還有最高級的麵條，我們的服務人員也是一流的」，結果端上桌的時候發現裡面沒有牛肉一樣。這樣的PTT和其它現有的論壇有什麼樣的差別？這不過是又多了一個網路論壇投入這個已經趨近飽和的市場，和其他人來搶生意而已。
其實，我覺得商業化的意見恰巧反應了台灣過去十幾年的思潮。在這段期間，台灣有各式各樣的BOT合作案，希望能透過這樣的模式提升經營效率。然而現在回頭檢視，卻發現其中有部分案件因為把關不嚴謹而產生弊端，甚至有些被質疑現在的經營模式與當初的計畫完全不同。
曾經看過一句很好笑的話：「要你蓋個客運轉運站你蓋成百貨公司，要蓋個文創園區你也蓋成百貨公司，要蓋個巨蛋打棒球辦演唱會你還是給我蓋成百貨公司」，雖然這句話是在諷刺台灣BOT案掛羊頭賣狗肉的現狀，不過這句話也提醒我們該反思這個一味追求商業化風氣，所謂的商業化到底是不是萬靈丹？商業化帶來的利益究竟是落入誰的手中？而這個利益與過程中所付出的代價相比，到底是不是我們能承受的？
創作內容
《橫越世界的門》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