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Slant!過來。」(註1)
粗獷的嗓音迴盪在辦公室內,幾秒前吵雜的人群頓時鴉雀無聲。
攥緊拳頭、閉上眼深吸一口氣,衍灝沉著臉轉過身,發覺許多目光投在自己身上,有的是同情、有的是戲謔,更多的卻是事不關己和冷漠,迎著那些讓人不適的視線硬著頭皮向前走,直到站定在主管面前才緩緩開口:
「請問有何吩咐?」
「這是你今天的路線,還有,別再把信件夾到雜誌裡,聽見沒有?」
素白的光線直射他油光滿面的臉龐,平滑的頭頂著亮光、偌大的啤酒肚隨他說話的同時劇烈晃動,襯衫的鈕扣勉強拉住他幾乎要爆開的衣裳,嘴裡含著餘菸乾澀的味道、混雜胃酸噎至咽喉的惡臭噴灑在臉上,衍灝噁心地微鎖眉間,隨後接過資料頷首應答:
「是,我知道了。」
男人瞥見衍灝的表情,羞恥地脹紅雙頰、扯開嗓門對衍灝離去的背影咆哮:
「你們亞洲人不是很聰明嗎?來做這種不看學歷的工作卻連小事也做不好,你根本是裡頭的雜種吧?如果我是你,我早就丟臉得上吊自殺了!」
衍灝在笑聲中顫抖地捏住手中的紙張,眼底因為抑制壓在胸腔即將爆發的怒火而變得腥紅,最終,他仍沉住氣、倔強地邁開步伐,此時他只想迅速離開這個滿是烏煙瘴氣的地方,和那些人待在同個空間彷彿被檅物堵住咽喉,一刻也無法喘息。
腳下踩著皎白的雪,冷風穿透他花了三百塊買來的單薄制服,嘴角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內心的悲憤而顫抖,籲一口氣、衍灝取出掛在脖子上的項鍊,望著手中鈦鋼製的軍籍牌,矩形的墜飾傳來溫熱的餘溫,上頭清晰刻著讓人思念的名字──卿堂。
虔誠地緊握在胸前、緊閉的眼瞼輕顫,緩緩在腦海中描繪那人的臉龐、美麗的雙眸……
胸腔的怒火好似隨著腦海中逐漸浮現的笑顏而慢慢平息。
「兄弟,沒事吧?」
肩頭被人拍了一下,轉過頭對上一對憨厚的眼睛,是一位和衍灝同期進入職場的員工,待衍灝面對他才縮回手,他緊張地搓著掌心。
「還好,謝謝了。」
衍灝勉強扯出一個笑容,簡單地回應對方的關心。
「他們就是喜歡找TE麻煩,只要讓他們不開心就隨時能叫你滾蛋,現在外頭工作也不好找──唉!好好加油。」(註2)
目送對方蹣跚離去的身影,腦中消化著他帶著無奈的話語,衍灝忽然想起那人曾是一名備受敬重的軍官,如今狼狽的模樣無法與昔日英姿挺拔戰士結合,當年的風光隨著時間逝去,褪下了榮耀莊嚴的軍服,或許是為了經濟、為了生活;亦或是為了家人心目中那個令人驕傲的丈夫和父親,即使受盡屈辱,佝僂的身軀仍扛起了時代的傷痕,緩緩地將被現實踏碎的城堡重新堆砌。
手裡的動作緊了緊、抹去腦中的身影,衍灝沉默地坐上郵局專用車,接著在置物櫃的夾層中翻出一枝原子筆,拆解後取下藏在裡頭的紙條,他僅看了一眼便迅速收進口袋,然後踩下油門駛去。
街邊的景色一片皚白,緊閉的車窗隔絕了外頭的吵雜,無論是便利商店自動門開啟的清脆鈴聲、還是引擎發出低沉的咕噥,傳進坐駕的全是依稀的悶響。等到最後一個行人從容地踩過斑馬線,衍灝撐在額際的手才重回了方向盤上,外頭的景色變了又變,從破舊的公寓、髒亂的街道;接著是簡潔的木平房、被雪花覆蓋的前院,最後是有著私人游泳池和私人保安的街區。
衍灝嘆了口氣開始了今天的投遞工作。
在忍受數次私人保安嚴厲的目光及盤問後,衍灝有些疲倦的回到車內,倚在車門旁揉了揉僵硬的肩膀,直到望向僅剩的兩封信件眉眉梢才些許舒展開來,捨起其中的一封,在看見紙上的住址後愣了一會,隨即將它握在掌心、迅速地打了方向盤。
到達目的地後將車熄火,衍灝才剛拿著信下車,崗亭內的保安便沉著嗓音開口:
「先生,請出示證件。」
衍灝抽了抽嘴角,無奈地做了今天已經重複無數次的動作──遞出證件。
保安確認了一會,正抬頭想說些話,一旁卻忽然衝出了一條米色的拉不拉多、以及一個打扮時髦的男孩,後頭還跟了身穿西裝、戴著墨鏡的男人。
拉不拉多直直撞進衍灝的懷裡,男孩也跑到他面前停下來,面色嚴肅的保鑣正想將男孩帶走,忽然他按住藍芽耳機、轉頭和保安對視一眼,最後竟是收回步伐並隔著一步的距離、目光警惕的盯著他們的互動。
衍灝蹲下來揉著拉不拉多的頭,牠向上蹭了蹭衍灝的掌心便閉起眼發出幾聲舒服的低鳴,衍灝無奈地望著熱情的拉布拉多;對比無措地站在一旁的內向男孩,失笑,然後瞇起眼、放輕聲音:
「哈囉,你好嗎?」
瞥了眼笑臉盈盈的人,男孩怯生生地低下頭。
衍灝也不免強,他對著男孩友善地點點頭、不在意地繼續和拉不拉多嬉鬧,半晌,一個細微的聲音傳入耳裡。
「嗨……」
衍灝抬頭對上了一雙無辜的眼眸、上面純淨潤澤閃著光輝,要不是男孩與他靠得非常近、而懷中的拉不拉多也因為孩子的聲音而起了反應,他幾乎無法置信男孩有發出聲音,如果不仔細聽,或許它就會被風吹散、飄散至各方了吧!
「你叫什麼名字?」
「杰米。」
「很高興見到你,杰米,我叫厄文。」,衍灝面色沉靜地說出對外使用的假名,一邊抱起拉不拉多擺弄牠的手。
拉不拉多不明所以的叫了幾聲,掛在兩側的耳朵跟著牠的動作輕巧地飛了起來,看著這樣可愛逗趣的場面,杰米偌大的眼睛亮了起來,忍不住奔向前一把抱住拉不拉多、聲音掩不住興奮:
「厄文叔叔,你也喜歡狗狗嗎?」
「是啊!這孩子很漂亮喔!你把牠照顧得很好,我很喜歡牠。」
「牠是我最好的朋友,牠叫小凱。」
點點頭,衍灝跟著杰米叫了幾聲、發覺小凱也有給予回應,兩人相視而笑,接著就這樣玩了起來,衍灝偶爾會問幾句生活上鎖碎的趣事;而杰米總是有問不完的「為什麼」,衍灝也不拒絕他,只是耐心地滿足杰米對這個世界的好奇心。
玩累了,杰米便在一旁坐了下來、還不忘倚著小凱的身軀,見狀,衍灝沉了一會、接著故作隨意的問道:
「之前住這裡的人搬走了嗎?」
「叔叔你們好厲害!你們怎麼都知道?」
「“你們”?還有誰問過你這個問題嗎?」
聽見杰米的回答,衍灝放在小凱頭上的手頓了頓、然後有些詫異地繼續追問。
「有啊!前幾天來了和你一樣高大的人,他問我之前的人搬去哪了,我說我不知道。」
「杰米,你知道那個人長什麼樣子嗎?」
「嗯……應該是那天很冷的關係,那個人全身包得緊緊的,所以我看不清楚他的臉,不過我想大概是很普通的樣子吧!就和大家一樣。」
杰米應著衍灝的要求努力回想並回應,小巧乾淨的眉間皺了起來、被凍紅的鼻尖小心翼翼地擤著。雖然不是自己要的答案,看著對方竭力的模樣衍灝也不忍再強求,和他身後的保鑣對視一眼後不著痕跡地頷首、隨即摸了杰米柔軟的頭髮稱讚:
「這樣啊!杰米,謝謝你解答我的疑問,你是很棒的孩子。」
「厄文叔叔,所以到底是為什麼呢?快告訴我嘛!你是不是會魔法?」
杰米開心地收下衍灝的讚賞,忽地又想起剛才還未解答的事,他又開始不知疲倦地吐出疑問,月彎的眉眼間全是期待的光亮。
「不,我只是第一次在這裡看見你們所以才問的;不過,叔叔真的會魔法。」
衍灝凝視眼前仍是亢奮的孩子,偷偷瞄了一眼他身後面色凝重的保鑣,想了想,最後在說話的同時把手緩緩的移到杰米耳後,彈指,一個包裝精緻的盒子瞬間安靜地躺在手心。
幾乎是在它出現的同時,原本趴坐在一旁懶懶觀望的小凱竄了起來,杰米望著小凱愣了一下、然後開心大叫:
「是巧克力!」
「這是給杰米的,收下吧!」
衍灝笑著將東西交給杰米,而對方也如同寶物那般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衍灝不忘撇過頭瞪著腳邊的拉不拉多,眼神警告牠不能吃,只見小凱不滿的低鳴幾聲,發覺自己抗議無效後認命地回到杰米身邊。
「謝謝厄文叔叔。」
「不客氣,還有這個,要小心地交給你的家長,知道嗎?」
說著,衍灝從工作背包中翻出一封信遞到杰米手中。
「厄文叔叔你要走了嗎?」
杰米抬頭看背著暖陽的人,臉龐鍍上昏黃的光芒,稚嫩的臉龐不解地問。
「是的,該說再見了,杰米。」
放輕聲音、彎下腰最後一次擁抱眼前乖巧的孩子,然後拉開距離。
杰米緊緊抱著懷中的盒子,被冷意凍紅的鼻子此刻變顏色的更清晰了,直到小凱輕蹭他的臉頰才抬起頭,然後一掃先前的陰霾、露出開心的笑容:
「掰掰!要再來玩喔!」
「好,你快進去吧!小心著涼了。」
說完,保鑣便走了過來,在詢問杰米之後一把將他抱起,而小凱則是亦步亦趨地走在他們身後,揮手告別,直到他們完全消失在眼前。
雪花再次落下的瞬間,衍灝心中閃過一陣愧疚,他答應了孩子一個不會實現的約定,即使是善意的謊言。此時,腦中浮現路易斯的身影,衍灝頓時有些徬徨地杵在原地,抬起目光對上了保全探究的眼神,衍灝才趕忙走回原路爬到車裡。
衍灝疲倦地抹著臉,餘光瞥見副駕駛座的最後一封信,嘆了口氣捨起查看,暗暗記下了地址之後才緩緩發動車子。
沿途上,仍是那些富裕豪華的景象,不過看了一整天也沒有剛開始那樣吃驚了,細數著有如城堡的豪宅,衍灝左顧右看,最後終於在一棟簡潔而美麗的豪宅前停了下來,它卻意外的沒有保全、沒有圍牆,更沒有裝飾華麗的戶外游泳池,只有整齊的樹木花草被皎白的雪覆蓋著,像座被潔白包圍的城堡;莊重而安靜的雪城。
忽然,一陣窸窣的腳步聲傳來,等到衍灝聽清才發覺那並不是人類的腳步聲,正轉身想回到車裡卻發現褲管被用力抻住,往下看──是一隻純白的薩摩耶。
牠的毛色幾乎與身旁的雪合為一體,美得讓人移不開眼。
見衍灝沒有要離開的意思,薩摩耶才慢慢鬆了口、接著後退了幾步,衍灝環顧四周發現一點人也沒有,他晃了晃手裡的信、有些局促地抓了頭髮,然後彎下腰試探性地將信封遞至牠嘴邊,薩摩耶毫不猶豫地一口含住,衍灝驚喜地望著牠就是一連串的讚嘆。
衍灝心滿意足地打算收工離去,嘴裡還咕噥著:
「怎麼今天總是遇到狗……算了,這樣也滿方便的。」
只是還沒走幾步褲管感覺又被人扯住,苦笑、望著天,又是一陣無止盡的嘆息,衍灝雙手插著口袋無奈地面對那隻高貴的薩摩耶、然後再看向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丟到地上的信封,他幾乎有了想哭的衝動。
走向前撿起,衍灝對著牠展開了嚴厲的教訓:
「又怎麼了?信不能亂丟的妳知道嗎?小心被妳主人揍,如果一開始不想幫忙送就別接過去呀!」
語畢,薩摩耶不再是輕扯他的褲子,這次激進而瘋狂、彷彿失去了理智,衍灝被突如其來的攻勢給嚇到了、加上佈滿雪的地板光亮溼滑,導致他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
「妳幹嘛!……」
正哀怨的想反抗,目光卻順著薩摩耶的身軀放到的不遠處的豪宅上,天色已經漸暗,大門虛掩著、開了一個縫隙,裡頭卻沒有一點燈光一片漆黑。衍灝收回目光再次望向薩摩耶,這次卻看到了牠莊重的眼睛裡帶著一份祈求,衍灝站起身、拍掉身上的雪,猶豫地杵在原地片刻,最終仍是認命地沿著通往大門的路走去,薩摩耶走在他前面、還時不時回過頭確認他沒有中途離去。
站到門前、嚥下口水,衍灝掏出手機開了燈,一旁的薩摩耶早已迅速從門縫攅了進去,推開門,先照到的是地毯、傢俱、巨大的吊燈……
「有人嗎?……哈囉?」
聽出自己的聲音帶著細微的顫抖,衍灝狠狠地鄙視自己一陣然後謹慎地走入屋內,這時,薩摩耶響亮的叫聲迴盪在大廳內,衍灝急忙移動手機四處照著,直到一抹白色的身影出現在眼前,他不再猶豫、快步走去。
一個妖豔的女人倒在階梯旁,如瀑布般的金髮凌亂地散落在臉龐,身穿一襲黑色洋裝、腳上同樣是黑色的一字扣高跟鞋,只是她的肌膚卻有些蒼白,而薩摩耶則是乖巧地坐在她身邊。
當衍灝接近的時候一陣濃厚的酒味灌入鼻腔,下意識地鎖緊眉間,他傾身跪在女人身邊輕拍她的臉頰。
「小姐、小姐,沒事吧?聽得見我嗎?」
發現她沒反應,衍灝伸出手指在她鼻下探了探,感覺到對方的呼吸才鬆了一口氣,脫力地坐了下來、雙手向後撐著地面,衍灝頓時覺得自己幾乎筋疲力竭了,腳邊的光還微微亮著,這時薩摩耶伸出爪在他的大腿上撓了一下,衍灝哀怨地開口解釋:
「我猜她只是喝醉了,喝得爛醉那種,妳懂我意思嗎?」
薩摩耶依舊定定地看著他,沒有反應。
「妳要我叫她醒來?」
沒有反應。
衍灝認命地嘆了口氣,他已經數不清自己總共嘆了幾次氣了,或許真的會把他一生的好運都給嘆掉也說不定,此時他突然有點想念稍早遇見的那隻熱情的拉不拉多。手臂穿過女人的頸間讓她靠在自己肩上,手指移到她的人中處──用力一按。
半晌,亞曼達如扇般修長的睫毛輕顫,睜開佈著血絲的雙眸,她下意識地碰觸自己的人中、聲線黯啞地呢喃:
「……好痛。」
衍灝扶著女人幫助她坐起身,在一旁觀望的高冷薩摩耶跟著開心的晃動尾巴、擠進亞曼達懷中,她一隻手無力的環著薩摩耶、一手遮擋自己的嘴巴,雙眼緊閉輕喘著,衍灝在女人能坐起之後便收回了手,淡淡的說著: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妳有哪裡不舒服嗎?睡在這裡會感冒的。」
女人沒有應答,仍然緊閉著眼。
突然,她奮力轉過身、弓起了身子──
「等等!別吐啊!」
穢物從她口中湧了出來,結合了胃酸和酒精的混雜物就這樣落在昂貴的地毯上,流質物體瞬間滲了過去,衍灝在喊出聲的同時早已站了起來,而薩摩耶更是急速地從亞曼達身上跳下來,不失高雅地靜靜望著,那模樣差點讓衍灝將牠拎起丟出門外。
「咳、咳!……呃咳……」
女人指甲鉗入地毯內,她痛苦地弓著身體,透過洋裝的薄紗看見她纖瘦的背脊,她全身顫慄著,溫熱的眼淚抹花了她的妝容、晶瑩的唾液掛在鮮豔的唇邊。聽見她的低聲哭泣,衍灝內心有一塊隨之牽動,他攬過女人將她放置在乾淨的階梯上、順著她的背,從口袋中取出手帕輕輕擦拭她的嘴角。
「沒事吧?慢慢來、別緊張,妳需要水嗎?放在哪裡我幫妳拿。」
聽見聲音,亞曼達才抬頭望著突然出現又一直陪在自己身邊的男人,他認真地清理自己身上的汙漬卻一句怨言也沒說,亞曼達只是靜靜記下對方的眉眼、動作,但無論她怎麼做卻無法與腦海中的人重疊。
良久, 衍灝發覺女人突然覆上了自己停在她嘴邊的手,正想抽回去卻看見對方呆滯盯著自己的模樣,她美麗的臉龐仍帶著一絲慘白,眼眸中的盈盈淚珠卻讓衍灝怎麼樣也無法說出責備的話語,所以他只是困惑地扯出笑容,問道:
「怎麼了?」
亞曼達環上衍灝結實的肩膀、用力將自己的唇瓣印了上去,衍灝瞪大了眼、目光恐懼地望向不遠處沉默的穢物──他止住了呼吸,不是因為緊張;而是內心深處無比的害怕,傾國傾城的女人吻了自己,如果沒有喝得爛醉、沒有嘔吐物,或許,會是不錯的豔遇吧!
衍灝是這般想著,也是這樣期望著。
猛地,女人放開了他,接著女人額頭抵著他的肩膀,身體用力、嘴巴一張──那些還未消化完全的酒精和食物直接從他的領口灌了下去。
毫無懸念,毫不猶豫地。
衍灝僵硬地轉頭,耳邊是女人虛弱的喘息聲,他望著那隻高潔地站立在一旁的薩摩耶,絕望地闔上了雙眼。手機的微光奮力地亮著,最後一串震動、世界彷彿暗了下來。
他選擇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