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睏。
我蜷縮在床鋪的一角,四周被滿滿的、柔軟的棉被和玩偶包圍成一道與外界隔絕的牆,整夜的僵立不動已經讓我放棄去思考我是否仍會感到不適或疼痛這件事。耳裡塞入過久的耳機已經漸漸讓耳朵發疼,音樂仍是不厭其煩地不停重複,就連耳膜也被整夜的震盪傷害得不輕了吧。
放鬆、放鬆,唯有放鬆我才能安穩睡著。我曾在意識清楚時努力告訴自己。
「Become so tired, so much more aware……」
只要一睜開眼,眼皮就會像有千百斤重一樣沉沉垂下;但當我閉上眼時,卻又怎麼都無法睡著。這讓我備感難過、煎熬並且焦躁——我的精神似乎正在反對、抗議,不聽生理機能的使喚。
——就像身體和精神分離成兩個不同的個體了一樣。
「Caught in the undertow, just caught in the undertow……」
我早已昏沉地無法思考,眼前一片黑暗、毫無空間感,總覺得自己漂浮著,卻又覺得自己正在不斷旋轉。稍稍過量的藥物僅能讓我停留在要睡不睡的狀態。
連要組織想法語言都做不到了,耳裡雖然聽著熟悉的旋律,但卻怎麼也聽不清楚到底在唱些什麼歌詞……
「嗷、嗷……喵——」
好想睡覺。好想睡覺。好想睡覺。好想睡覺。好想睡覺。好想睡覺。好想睡覺。
如果能睡著就好了。為什麼都睏成這樣了還睡不著呢?甚至還有越來越清醒的狀態。瞧,我現在能組織語言了。
大概是藥效快結束了吧?已經多久沒有睡了呢?這周回診大概又要增加劑量了吧?也許又會被醫生念叨著「你這年紀可不能再負擔更多藥量了啊」之類的?又或者在拿藥時會看見護士姊姊猶豫的表……
「喵嗷——嗚——」
……為什麼都戴著耳機還能聽見牠在「哀嚎」的聲音呢。明明只是不讓牠進來而已,卻叫得像是我虐待牠一樣。而且這叫聲真的是貓的叫聲嗎?一般的貓會發出類似「嗷」的聲音嗎?
大概是等得不耐煩了吧,牠開始用尖銳的爪子抓撓著門底,類似撞擊又似拆門的聲音穿過旋律鑽進自己的腦袋裡;我開始慶幸著牠分辨得出來人與門的差別,並且絕對不會用對待門的方式對待我。
貓是很有耐心的。
至少比人類有耐心。
雖然處在睡不著的狀態,但身體也已經疲乏地不聽我使喚,即使想用手撐著床鋪起身也難以做到。
不過,也許是對於抓撓的煩躁感吧,我終究是打破生理上的睏倦、撐過僵化四肢關節的疼痛,拿下耳機,在起身後扶著牆壁一步一步走到門口。
似乎是聽見我沉重而緩慢的腳步聲,牠乖乖地停下抓撓等待我打開門。
果然平常太寵牠了。
「喵嗷嗚。」
牠大剌剌地跨出輕巧的步伐走進房裡,我彷彿還能看見這嬌小的身軀明顯不符平常穩重的腳步、而是連身軀都在跳躍著一樣雀躍地走。
我將門關起並鎖上,模糊的目光不過只能看見一抹霧灰色的身影自顧自地比自己快上數倍地跳到床上、自顧自推倒棉被和玩偶構築起的牆、自顧自晃悠著尋找好位置、自顧自地躺下。
內心盈滿無奈,牠躺下的位置不過只夠我躺到床鋪的三分之一。視線逐漸清明,我看見牠青綠色的雙眼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瞧……
於是我還是完敗了。我將棉被和玩偶整理好以後,用詭異的彎曲姿勢將牠環在裡頭。
「如果你等等又要很快就出去的話,以後就不讓你進來了。」
不知道多久沒說話的嗓音用沙啞的音調說著其實早已說過無數次的話,我一邊摸著牠的頭一邊看牠瞇起了眼。睏意再度襲來,我戴上耳機。
「……more like me and be less like you.」
肉掌人性一般將我摸牠的頭的手拍到床上,毛茸茸的下巴靠上我的手背,牠的體溫透過貓毛傳遞到我的皮膚裡;稍微移動成了個舒服的姿勢,牠的灰尾有一搭沒一搭地拍打起來。
牠又瞧了我好一陣子以後才閉上眼假寐。但我仍放不下心,因為牠經常在躺沒多久以後又跑去抓撓門底吵著要出去。
貓真是很過份的生物啊,不管主人是什麼情況都仍然只會隨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但是,只要一看到能這樣咨意依照自己心意活著的生物又捨不得討厭。
因為,很羨慕啊。
我忍不住沉沉垂下雙眼,身體好像又回到方纔那般再也無力睜眸的狀態,一邊感覺著手背上的體溫一邊迷濛地想著,若牠真起身,我可是不打算理會牠的。
但牠沒有。牠熟睡一般毫無聲息,呼吸的頻率逐漸與我相同——或說我呼吸的頻率逐漸與牠相同。腦袋裡雜亂無章的思緒似乎瞬間都井井有條地回到原位;情緒上的煩躁與難過莫名在剎那消失不見;連著些天都沒睡的痛苦也逐漸得到一絲放鬆與平復感。
牠早先我一步睡著了,而我也就著這感覺,順其自然地消除了緊繃,消除了頭痛;旋律越漸遠去。
最後,我也睡著了。
**
意識沉入深淵的那一瞬間,我想著「原來牠是真的有靈性」。
約莫睡了那幾天裡最長的一覺,總覺得精神都補回來了。其實只要牠稍一動作我就會被驚醒——我的淺眠是這樣的程度——但我沒有,我就那樣沉沉地睡了四個多小時。
而牠的動作也沒有變過、沒有起來過,沒有打擾我,而是靜靜地陪著我。
以我的姿勢,當我睜眼時我是會跟牠面對面的。而我醒來時,發現牠仍趴在我的手背上,用牠青綠色的眼睛看著我。
那一瞬間,其實我是想哭的。我居然要靠一隻貓才能安穩睡著啊。
我居然能靠一隻貓安穩睡著啊。
之後我想繼續賴在床上,雖說四個多小時對當時來說是十分足夠的時長,但我貪心地還想靠著這樣的作用繼續睡下去。但牠卻不如我所願,毛茸茸的下巴離開了我的手背,牠的前肢先是左腳又是右腳往前踏定,瞇著眼睛舒舒服服地伸個懶腰——才囂張地跑下床走到門邊晃圈。
好吧,是我太貪心了,抱歉。我這麼想著,一邊拿下耳機,一邊幫牠開門。
「謝謝,小然。」
我用氣音細聲道。
牠頭也不回地出去了,沒有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