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荒沙蔓延的原野上，一輛白色廂式貨車越過重重障礙與檢查哨，疾駛著直到目的地。「Cargo 200」，車身上是這麼寫著，還漆著大大的紅色十字，看起來像是某國派來的醫療救護隊。然而車身歷經長途奔波，顯得殘破不堪。
「所以啊，K，你為什麼自願來做這種事情？」
「來找答案的。」
「見鬼，找什麼答案啊？」司機直言地說，訕笑著切換排檔。「這裡才不會有你想要的東西。一切真相全都被埋在死亡之下，不要抱期待了。」
「唉，我也沒有期待什麼啦，該怎麼說好呢……」
明明車窗緊閉著，外頭的臭味卻彷彿穿過了各種可能的縫隙襲了進來。越是接近目的地，那讓人作噁的味道更是明顯，讓金髮少年不由得掩起了口鼻，定睜睜地凝望窗外的風景。
「算了，就當你是個好奇寶寶，等等再說。」即便是相當有經驗的司機也終於忍耐不住，從車後撈起防毒面具，扔給了K。「先戴上吧。」
烏克蘭東郡、武裝控制區域。
硝煙的味道混雜霉味、泥流帶著鮮血、成群的人橫躺四處、軍備散落一地。這一片人間煉獄的景象，看上去像極了一座廢棄的屠宰場，完全不能想像在戰爭開始之前，這裡只是一個和平的小村落。
在停火協議簽定後已經過了整整五天。這期間還下了點雨，讓曝屍荒野的勇士們面目全非。住在四周的野獸循著本能全聚集了過來，在屍體間尋找可能的食物，撕咬著肢解著，讓這一切看上去更是不堪。
「預估人數一百人。回收的時候記得要在地圖上標記找到的地點、盡可能紀錄祂們身上的特徵。」
「知道了。」K戴上了防毒面具，按住進氣口，確定防毒面具配戴完整後，緊接著拿起防護衣，顧不得標準程序，直接在狹小的空間裡完成換裝。招手向司機示意，便開門下車，開始他們嚴肅的工作。
「還有，保持戒心。他國的人可能來過，搞不好偷偷埋了詭雷。」
「嗯哼。」他回答得漫不經心：「還好啦，反正停火協議簽了，我們就不用在意天上還會掉下什麼，只注意地面還行的……噢！」
「拜託行行好。這什麼場合，你還這樣嘻皮笑臉？」司機皺著眉，從後車箱運出器材，將清掃工具跟探測器一股腦地砸向了他。
「知道啦知道啦。唉，你真是一點幽默感都沒有，這明明是軍人的必備技能啊。」K仍舊不改態度，草率地回應，完全不把司機的忠告當作一回事。「早早收完早早回去吧。開工！」
「有沒有人說你樂觀過頭了？」
「嗯你說什麼？」
「沒事。我們快忙吧，時間有限。」
他舉起手，跟其他車隊的同伴們會合後，走向停火的戰場。在屍群之間除了落單的狼與紅狐之外，也有其他國家的人與設備協同搜索著。
K高舉著鐵耙，向他國的志願部隊打招呼。曾經的敵人在同一個場域見了面，不再是槍枝相對，倒像是鄰居般親讓，約好一同打掃公共空間一樣。
只不過要清掃的不是落葉這麼簡單的東西罷了。
「真慘啊……」
他一邊拖著遺骸袋、一邊驅逐野獸，沿著坑洞、圳溝尋找，仔細地穿梭其間且盡可能地仔細觀察，就怕漏掉了任何一人。
士兵們的臉孔上盡寫著驚恐，眼睛瞠得老大，無機質的血眸望向天空。而早已分離的慣用手，直到最後一刻都還緊緊握著M-16步槍。K本來還想好好地分開軍備，不過這些士兵實在太盡責、握得太緊。「失禮了。」而不得不暴力扯開，安回保險之後集中放置，一把兩把地堆成了山。
至於破碎的軀體，只能透過生理特徵、與脖子和腰間掛的名牌，盡量拚湊出可能的組合。但事情總不會是如此完美的……有些斷肢已經過於破碎，只能先記錄發現地點，能撿多少算多少，等到工作結束之後，再交由法醫進一步驗屍、提取DNA樣本進行辨認。
他曲下腰，看著眼前破碎的肢體，再比對手中的名牌。
──馬列夫‧R‧尤金下士。
其他部分都齊了，唯獨缺少一隻手。
……應該就在附近而已吧？
K四處張望，在乾涸血跡中，有那麼閃閃發光的一處光芒。
他直覺地走了過去，拾起配戴腕錶的一條胳膊。
「──幸會幸會，我是──」
那雙懷抱著夢想的雙眼，與會面時緊緊交握的雙手。
直到現在，都還是那麼地……
真實。
就只是少了點溫度而已。
看著泛出屍斑的肉塊，與這個人的記憶便歷歷浮現。
只是那一幕相識相處的畫面，終於禁不起砲火的摧殘而褪色。
「您等著，」K極其溫柔地說著，將斷肢收回遺骸袋。「我們馬上送您回家。」
「謝謝您，一直以來都蒙受少將照顧了。」
「不用客氣，這是應該的。」認真投入工作的K甚至無暇去注意是誰在說話。或者說，他已經很習慣這突如其來的幻覺。「送同伴一程是我的職責。況且，讓你們變成這樣，我也要負起一部份的責任。不管怎麼說，我都不是個值得被感謝的人啊。」
「別這麼說啊，少將的為人我們有目共睹。你是一個──」
後續的話語瞬地消散，取代的是腥風吹來。
K回首望去，只見遺骸袋在不知不覺間已然堆成了一座小山。他能想像再過幾天，這些士兵經過法醫確認身分、化妝師拼接完整過後，在親人瞻仰遺容之下送進火爐，然後……
人死了、故事結束，便什麼也不剩下了。
但K偶而會想起，足以讓這一切轉變的、一毫微的可能性……
如果他們當初不選擇志願從軍、如果不是他這個地區指揮官派他們上場。
那麼，悲劇是否得以逆轉、他們的結局是不是就會不一樣了呢？
＊
一袋、兩袋……算了，數不出來了。全部放進去就是。
將整理好的遺骸袋放入冰櫃裡，工作宣告一段落時，已是日暮時分了。
「雖然沒有認真數，但我覺得這裡好像不只一百人。」K困擾地看著餘下的遺骸袋，向經驗較多的司機求助。「冰櫃也放不下，怎麼辦？」
「這很正常。也許死者身分不是士兵、也許是不小心收到別國的，可能性太多了。要是放不下我們也只能先擱著，總之，今天就先到這裡吧。」司機開了車門，要求K別管了，先回去才是當務之急。
「明天還會再來？」
「明天還得再來。」司機想了一下，接著補述：「不過我來就可以了，你一個少將離開位置太久也不太好吧？」
「如果不是有新的傳令進來，我是很想把這個任務做完的。」K的語氣滿是惋惜。
「還是以你的本職為重吧。回去的路途還很遠，你看要不要趁這時候先睡一下？」話是這麼說，但司機卻拿起了提神飲料猛灌，下定決心是要徹夜趕路。
「我睡不著啦。你開車、我陪你聊天。」
「講得那麼好聽。加上前期準備的話，你應該至少兩三天沒睡了吧，如果是平常人的話拿件毯子馬上就倒了。難不成是創傷後遺症？」
「……這個嘛，還沒找人聊過，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面對司機一針見血的判斷，K也只得乾笑著避過眼神。「不如說是我處罰自己的一種方式吧：當我不能睡覺時，我只能思考；當我思考時，我會開始對我的所做所為感到懊悔，但隨著時間一久，本來以為我會改過自新的，但我卻發現我對於這些現象，卻是逐漸麻木了。這感覺挺糟糕的……但除了一再讓自己正視真實之外，我找不到更好的解決辦法了。」
「我本來以為你是個不看場合做事的半吊子，現在看來我是被你給唬弄了。不過說真的，少將，你會不會對自己太嚴格了？善後處理這些事情，分明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唉，你太看得起我了，不敢當啊。」K敷衍了事，掏出菸盒與打火機。「抽根菸吧。」
K從來就不認為自己是個值得被尊敬的人。
當到將官的位置，表示在他手下死過的人遠遠超過百人以上。
對他來說，親自去送同伴一程，是他現下唯一能做的贖罪。
但是這遠遠不夠。他所虧欠的，就算是犧牲性命都不足以賠償。
當他挨家挨戶地去告知家屬消息的時候，總會面臨對方情緒崩潰：他們哭泣、跪倒在地、詢問原由及後續事宜、慌張得一如無助的孩子，或是直接衝著他一陣猛打，咆哮著要他滾蛋等等……面對各種情況，他也只能壓低帽沿，消極地接受暴力捶打，靜靜聆聽哭聲直到家屬冷靜。
戰爭的無情讓多少家庭破碎，他全都看在眼裡。即便他所率領的部隊拿下多次勝利，只要一想到這些成就是積累在多少死亡之上，他便無法發自內心開心起來。
而這場戰爭究竟會不會得到答案，他不能保證。
說真的，戰爭的意義，他也不是很明白。
是他年紀太輕，還不明白事理嗎？
「你確實不明白啊。」等待檢查哨驗明身分的空檔，司機冷不放地敲了K的腦袋。「軍官不殺人就當不了軍官的，這我們都知道。我想說的事情是，比起懺悔啊改過啊什麼的，你還是好好想想你現在擁有的事物吧。」
「死人無法給你的答案，我就幫祂們說了。希望你好好聽進去，才不枉費此行。」看著K頓悟的表情，司機無奈地笑了。幫他開了門，一副就是要趕他下車的意思。「看，你的同伴來接你了，好好回去做你的本份吧，我們有緣再見。還有，謝謝你請的菸啦。」
還沒能來得及跟司機好好道別，一聲招呼便轉移了他的注意力。
「您總算回來啦！少將，您不在的時間軍營氣氛冷得跟北極一樣呢。」
剛從收屍部隊歸來的他，就被士兵們所簇擁。那熟悉的感覺令他倍感安心。他重新思考了司機臨走前對他所說的、想想現在所擁有的事物……
赫然發現自己其實也沒有什麼偉大的理想、其實就只是個平凡人而已。
「不得不說您還真是個工作狂？居然花體力去做這種事，不累呀？」
面對同伴接連詢問，K也僅是秉持著憨厚的笑容，從同伴手中接過軍帽，大動作地瀟灑正冠。啊啊，比起又厚又重的防護衣，這身軍服果然還是帥多了，也比較適合他的形象。
「未滿三十，體力還行。」K換上軍裝，披風隨風高揚，肩上的兩顆星芒映著刺眼光芒，宣告著這個年輕人的傲人成就。
「在外晃了一圈，你找到『答案』了嗎？」
「讓戰爭結束的答案恐怕是沒有，但我倒是想通了別的事情。」一路沿著砂石路走回軍營，K向士兵們娓娓道來：「沒有任何信仰值得為此殺人；殘忍只會孕育更多的殘忍。雖然戰爭一時半刻之間不會結束，但我希望得到是非的人要能夠懂得溫柔。」
他在眾人面前士氣高昂地說著，將接下來的戰略仔細地向眾人宣布一番。
「這是我對你們的期待，也是我對我自己的期待。或許我這種說法會被其他部隊的人恥笑，但我相信你們會理解：下一次會是誰殞命，任誰都不能保證，做到這個位置的我已經送過太多太多人了，所以……」
「所以，在區域作戰完成過後，請你們務必回來，親自向我報告成績。」他笑得瞇起了眼，鼓勵士兵的話語卻是如此語重心長。「是好是壞我都不會責備你們的。不論最後結果如何，也請務必要記住：活著、就是最好的勝利了。」
自由象限文戟第二輪作品，題目：軍事
你說第一輪？那種東西當然是被我燒了ＸＤ
其實當初拿到這個題目超級崩潰，誰說科幻跟軍事很接近的
小女子我連真槍都沒看過啊！連槍戰遊戲都不玩的啊！
放眼望去都是當過兵的人物你叫我情何以堪啊
：「那就不要寫戰爭啊= =」
「那還能寫什麼ＱｗＱ」
：「寫屍體啊。這你最會了^^」
喔，好主意。
一下子就變成我的主場了呢ＯＡＯ這篇會誕生真是太感謝我的責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