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北的伊蓮諾亞》
有記憶以來,一切總是了無生趣。
冷冰冰的花崗岩磚、死灰色的雕花外牆、光滑無溫度的大理石柱、精雕細琢但無人使用的傢俱、安靜無聲的迴廊……
日復一日,寧靜得令人窒息。
許多人臉他早已不記得,因為沒有記得的必要……唯獨她。
『請讓我鍛鍊身體!』
清亮的嗓音迴盪著,夾雜著醫師團隊的嘈雜聲,他被吵得忍不住踏出房,查看是哪來的東西,那麼大的膽子……
『請、請讓我運動!我想鍛鍊身體!拜託!我不想只關在房間裡面!求你們了!!』
只會聽命行事的白袍奴僕們不敢碰傷她,任那個嬌小身影跌撞至他腳邊──她仰頭看著他,直視著。
她不怕他。
『為什麼?』他聽見自己問,許久不曾開口,連自己的聲音都生疏了。
『我哥哥是戰奴,他被怪物咬過都沒事,可是有的人明明身上有惠賜,被怪物攻擊還是變成怪物或死了,我哥哥身體很健康,從來就沒有什麼大病痛,他說,要鍛鍊身體就會有好體力,就像很多女農奴,懷孕了還是照樣下田,卻更容易順產──如果運動,身體就會強壯,身體強壯的就可以活下來……』她振振有詞地說,『我想活下來。』
她說,反正她都注定當孕母了,與其哭哭啼啼,跟家人生離死別,不如想辦法怎麼讓自己撐過生產的死關,讓自己活下去。
為了新鮮?無聊?有趣?還是剩下的一些他也沒深思的原因,他破例讓她如願。
他找了理由對母親延遲交貨的時間;白袍奴僕們幫她規畫提升體能的訓練,她從抖著手腳,抱不起一包沙袋,到可以靈活的像個猴子一樣,在城堡裡鑽來鑽去……她甚至笑了。
她不怕他。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她反問。
『妳看起來不怕死。』
『我怕啊!』她乾脆的說,聲音明亮清脆,『但怕有用嗎?你只要別弄痛我就好了,我聽說第一次會很痛,不過生產好像會更痛──老實說,我還滿怕痛的……那你不要把我弄太痛就好了,至少我只要痛一次。』
那思路讓他忍不住笑了。
季節到了,他讓她懷孕。
城堡裡新來的管家挑起他的注意力,他好一陣子沒有關注她的狀況,只記得偶爾會從窗子,看見中庭裡那個纖細的身影,挺著一天比一天大的肚子,在花叢間、在樹蔭下,散步。
興許是幸運、巧合、或其他的……那女人撐過好幾個月,沒有任何被感染的跡象。
不知又過了多久,東邊起了戰事,萊恩沒有音訊,他為此隱隱煩躁時,房門被敲響了。
是那個女人。
產期快到了,她說,她想和他談個交易。
『如果我生下他,而我還活著的話──』那雙堅定的湛藍色大眼睛,像初次見面時一樣,筆直的盯著他,『你會放我自由嗎?』
他看著她。
神奇的,不斷撥弄心緒的焦躁感消失了。
『妳確定妳可以撐過去?』他問。
『我不確定。』她垂眸,看得出來有些緊張──但不是因為他──她纖細的手摸著碩大的肚子,『但如果成功生下來,然後我還活著……我想,我應該可以要求什麼回報吧?可以嗎?我想請你讓我和我哥哥自由。』
哥哥是戰奴,他知道怎麼生存,我也夠強壯,我不會拖累他。
他知道那個男人,他去查過……他是太過在意了,他不該這樣,不過是個奴隸而已,他該收心了。
『可以嗎?』她雙眼充滿希冀的問。
她不怕他,她總是斗膽對他提出要求。
……不過就是個,對自己的命運太過天真的器皿而已……
『可以。』
生平第一次,他撒了謊。
他騙了那個勇敢卻天真的女孩,連自己也騙了進去。
而後來,他發現,他自己才是最天真的那一個……
※ ※ ※ ※
『如何?』
『先生,我很遺憾。』
窒息的感覺,再次悄悄襲上來。
『該死的你!你這個騙子!!』
男人噙著水光的銅鈴大眼死瞪著他,那雙跟他妹妹一樣的湛藍色眼睛,此刻充滿殺氣。
『老子今天不殺你,就跟你姓!!』
回憶莫名其妙湧上,他忍不住皺眉──胯下黑馬彷彿察覺到主人的情緒,難掩躁動的甩頭噴氣。
就一頭鹿而已,那兩人要弄多久?他聽見她問了許多問題──而那個話嘮說個沒完……他考慮是否過去查看,但不知為何,抓著韁繩的手就是沒動。
忽地,耳邊聽見騷動。他將注意力從那兩人身上轉開,仔細辨別遠方傳來的聲響──不是戴維斯,八成是……
『啾──嚕嚕嚕嚕嚕──』
一聲奇特的鳥兒長嘯從高空中傳來,他仰頭,從光禿的枝椏間看見比爾養的鷹在空中盤旋。
『啾──嚕嚕嚕嚕嚕──』
那灰褐色的鷹又叫了第二遍,接著迅速轉彎,消失在山谷間。
是警告訊號。
比爾抓著塞滿鮮肉的麻袋,從河邊衝了回來──他們視線瞬間對上。
「快閃!」比爾對他大吼。
他抿嘴,抓緊韁繩,低喝一聲,策馬離開營地,衝進樹林深處。
跟在比爾身後的伊蓮,只來得及看見他揚長而去時高高揚起的黑色披風。羅伊對比爾的態度和口氣完全沒有不悅,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
「那傢伙的身分還不方便曝光,他不出現比較好。」比爾抽出綁在腰後的柴刀,吹了吹口哨──不一會兒,一匹毛色雪白,腳上帶著灰斑的母馬跑了過來。
伊蓮和比爾各自跳上馬背,小短尾鼬也抓住馬尾巴,迅速攀上來跳到伊蓮肩上。她不放心,拉開襟口,抓住小傢伙將牠往自己衣領裡塞。
「拿著!」
伊蓮猛地回頭,差點沒接住比爾拋過來的短刀。
「暫時用這個將就一下,」他說,「待過戰奴營的知道規矩吧?等會兒宰掉騎士,幹他們的傢伙來用啊!」
伊蓮點頭,她看見比爾咧嘴笑開,那條橫過整張臉的疤痕猙獰無比,她突然意會比爾之前可能也待過類似的地方──不過這不是她現在該思考的。
「蕾吉娜的護花軍團來嘍!」他輕聲吆喝,率先衝出去,「走,先拉開距離!」
伊蓮繃緊神經,跟在後頭。
他們跑了一段,突然,伊蓮的領口竄出一顆毛茸茸的頭顱,『吱吱吱!』小短尾鼬激動的尖喊,伊蓮低頭看牠,發現牠整個蓬毛──
「小心!」比爾喝聲警告。
幾乎是同時,伊蓮聽見『嗖!』的一聲,接著耳際傳來一震火辣辣的痛──一支羽箭驚險擦過她的耳,狠狠釘進前方的樹幹中。
馬兒在樹林中高速奔跑著。
伊蓮伏低了身子,貼緊馬背,讓馬兒從較低的枝椏下迅速穿過,她猛地伸手拉住樹枝,下一秒放開──
『啪!』,是樹枝打中人肉的聲音,後方傳來一聲悶哼,有人被猝不及防的樹枝給鞭得摔馬。
「小子!」比爾突然喊她。
她抬頭,看見比爾對她比了個手勢──接著他突然在奔跑中的馬背上站起來,往旁一躍──撲上原本準備從樹後竄出來的騎士,他左臂一挾,將騎士拿刀的手壓在腋下,右手持刀往對方的咽喉狠戳,抽拔──
鮮血狂湧出來,騎士倒下。
比爾手腳並用地爬上樹,隱身進枝椏裡消失無蹤。
伊蓮這邊也沒閒著,左方衝來兩個穿著盔甲的騎士,她跑了一陣,成功將距離拉更開些,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她的短刀對盔甲騎士沒用……伊蓮也站上馬背──看準時機抓住樹幹,驚險地盪了一下後,將自己拋進一處灌木叢中。
她才剛在草叢中藏好,剛才那兩個騎士已經追到面前──
他們左右張望,沒有發現她就在腳邊。伊蓮小心翼翼的抬頭,看見比爾不知何時已經摸到騎士上方,手上的柴刀抹了汙泥,不至反光。
那一瞬間,樹上那像熊一樣的男人,彷彿化身成貓頭鷹一般,鎖定獵物,安靜無聲的展翅──比爾張開雙手,從樹上跳下俯衝撲向騎士──伊蓮同時閃電般的出手,拔刀戳刺馬的肚子。
『咴咴咴咴!』
馬兒被嚇得直立起來,掙扎慘叫,牠背上的騎士反應不及,往後狠狠摔到地上;同時,比爾已經撲到另一名騎士身後,坐在馬背上,左手抱住他戴著盔甲的頭,往後拉扳,柴刀一拉、一劃──封喉。
伊蓮竄出矮樹叢,壓到那名騎士身上,膝蓋抵住他的手臂,抓住他頭盔上的白穗,短刀從頭盔的眼縫中狠狠戳進去──『噗滋』,鮮血迅速從頭盔縫隙中湧出。
騎士掙扎的手腳瞬間像斷了線的人偶似的癱軟在地,伊蓮皺眉,總覺得這次的交戰手感有些說不上的詭異──
「還發什麼呆?!快起來!」比爾一把將她拉起,順便將騎士身上的劍拆下來丟給伊蓮。
他們還沒來得及將騎士的護手剝下來,右前方就衝出一個穿著制服的侍衛。
「找到──」那侍衛還沒來得及將話喊出口,比爾已經迅速欺上去,一刀戳穿他的咽喉。
樹林中,騷動聲越來越大。
伊蓮才剛站起來,就看見比爾瞪大的雙眼──她反射性地抬手架擋護住脖子,下一瞬果然後方有人勒抱住她,腰間被狠揍了一拳,她咬牙悶哼──又一個士兵衝出來,比爾跟對方纏鬥了起來,她只能靠自己了。
她側身讓第二個拳頭砸空,順著後方人的力道往旁翻滾,將對方反壓在地,對方因失去平衡下意識地放開手──她狠狠肘擊他腰肚,他身上的鎖子甲吸收了大部分殺傷力,但還是讓對方痛哼了一聲,伊蓮躺在他身上抓住他手臂,再翻身,『喀啦』一聲扭斷他一臂,趁對方張口準備痛嚎的瞬間,抽刀、封喉。
又一個士兵衝上來,她幾乎沒有喘息的機會,往旁撲倒堪堪閃過對方的膝擊,但她背後又被抓住了,她被巴住口鼻往後拖,前方的敵人則拿著繩子壓上來準備活捉她──
『吱吱吱!』她襟口竄出一隻毛茸茸的小傢伙,充滿殺氣的蓬毛咧嘴,露出兩排銳利的尖牙,從她頭上往後跳去──「啊啊啊!」她聽見敵人被短尾鼬攻擊的痛叫,攫住頭的力道變鬆了,她抬腳,抵住前方拿繩子的人胸膛,抓住那瞬間的支點往後一挺──
她的腳被繩子套住,但身後的人已經跌倒,徹底放手。
抓住她腳的士兵不敢輕忽,力道緊得她腳踝幾乎要碎了,她沒浪費力氣掙扎,腹部用力,整個人像蝦子一樣蜷起,瞬間跟對方拉近距離──她張手抱住他脖子,看見他眼底閃過一絲錯愕,接著便雙眼一翻──她甩掉短刀上的血,已經送他上西天。
暫時安靜下來了。
伊蓮有些喘的爬起來,看見比爾也解決了三個人,正拍拍手上的塵土,滿臉笑盈盈的望著她。
「妳身手不錯嘛!」比爾笑道,「臨危不亂,不錯、不錯……」
她幾乎沒被這樣誇獎過,不禁耳根子紅了紅。
「好了,把馬叫回來,咱們快點去跟戴維斯他們會合──」
『咻──砰啪──!!』
晴朗無雲的空中,突然劃過一道白煙,拖著白煙的小點升到最高空後炸開,在空中爆出一大坨深紅色的煙霧。
「──好吧,當我沒說。」比爾癟嘴聳肩。
「怎麼了?」
「看樣子那邊也被襲擊了,人數不少。」比爾幫著她一起搜刮敵人身上的武器,「那傢伙沒告訴妳嗎?蕾吉娜準備帶兵掃蕩西瑞爾。」
他說的『那傢伙』應該是在說羅伊?……不,百分之百就是在說羅伊。
「沒有。」伊蓮搖頭,一邊將士兵的護手綁到自己身上,「那我們該怎麼做?先到樹上嗎?」
「同意,蕾吉娜的人都是衣著華麗,舉止招搖的笨蛋,一個個狙擊他們再慢慢移動吧。」
他的形容活靈活現的,很有那麼一回事的樣子,伊蓮忍不住勾唇微笑。
比爾看著抿唇忍住笑的她,瞇眼嘆道:「唉……真的很像啊。」
什麼?伊蓮困惑地看他,比爾卻已經把視線調開。
『嘎吼!!嘎吼──!!』
『吼吼吼──吼吼!!』
他們渾身一震,幾乎同時往樹上爬──那聲音還很遠,而且聽起來是普通的怪物吼叫聲,伊蓮沒再往上爬,想留在下層觀察狀況,肩上的短尾鼬此時再度蓬毛,發出狺狺嘶吼,伊蓮想將牠捉回衣服裡安置,牠卻死咬著她的袖子,拼命扯著,似乎是不想停在原地。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該死,那婆娘居然還遛狗嗎?!」
遠遠的,一群又一群的黑色大狗,四處嗅聞、狂吠,而山坡上,原本窩藏著的怪物們,全被這突如其來的騷動激得傾巢而出。
『嘎吼──!』
可怕的嚎叫響徹雲霄,迴盪在山谷間,一聲又一聲,層層交疊……鳥兒們也被驚得振翅狂飛,一時之間,山裡像是群魔亂舞──然後,從遠遠的地方,伊蓮看到了。
白金色的長髮、刺繡華麗的褲裝、閃耀的長劍,還有雄赳赳、氣昂昂的戰馬……
蕾吉娜.涅菲利.奧斯崔亞.哥維納。
+++碎碎念時間+++
快了快了快了,
快要來了呼呼呼呵呵呵呵。
PS 剛剛忘記按達人OOPS
按鈕太多了人都笨了QQ
LilyQuali
201708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