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輕微的不適感襲來，讓雲坎晃了晃身形，眼前的景色也隨之渙散。片刻過後，那暈眩感方才消去，景物不再混亂。
「這裡便是魔界？」雲坎看著周遭的環境，荒蕪？不，滿地綠草，甚至還比人間某些地方還要豐饒。除卻那些長著翅膀的黑羊、異常彎曲的樹木坐落在其周圍外，其餘景色都與人間無異。
──不，現在不是訝異這些的時候，得先趕緊找著清陽再說。雲坎下意識掐訣，正如他平時趕路時常使用法術一般，此時卻覺得壅阻難行。他忽然想起這裡並不是人間，自個根本不能利用魔界中濃厚的渾氣──也就是修魔者所吸取之氣，與雲坎他們所吸收的至清之氣正好相斥。
「罷了──」他將手訣鬆開，認命般地向前穩穩走去，心中不斷計較著逝去的時間。
然而心中計算的時間已經度過半個鐘頭，周圍的環境卻幾乎毫無改變，除了飛禽走獸和零星分散的樹木外，就是一片的翠綠。這樣的情況除了讓他詫異著這裡的廣袤程度，也提心吊膽著這種詭譎的空間。
剎那間，一陣劇烈的搖晃襲來，迫使雲坎重心不穩、跌坐於地。許久沒有出過這種糗態的他，手撐著地面呆愣住。待到晃動結束，他才回過神來，站起身子並拍了拍身上沾黏的土壤。
就在他正準備往前一踏時，一股熟悉卻危險的氣息傳來。危險，是出自於自己無法施展任何法術的比較；然熟悉感，卻是出至於氣息中夾雜的妖氣，帶著一絲甜味。
但感覺並不能代表什麼，深諳這點的他並沒有向前走去、尋找這份氣息。手無縛雞之力，不敢去賭任何一切，只能把希望寄託在偶遇，或者是──靜觀其變。
他轉而走至不遠處的樹叢並蹲下、完全隱藏起自己的身形。就算對方能夠偵查到自己，也能有安全的逃跑距離。如此考量的他，屏氣凝神地直盯著眼前的空地，並感受這氣息的濃淡程度。
過了良久，無風的空地傳來規律的沙沙聲，氣息濃郁的讓人不發現都很難。遠方一個細小的人影緩緩走來，漸漸放大的面孔總算給了雲坎一個答案──這個氣息的來源，正是他所想的丹楓。
當年的小妖修行尚淺，以人形現身只能維持在年約八、九歲的孩童，此時已經長成十六、七歲的少年。他的五官並無完全褪去，還保留一些以往的痕跡；和以前相同的綠髮隨意披散肩頭，神情卻一改以往的天真，沉穩替代那份回憶。
「怪了……剛才這裡有一種很熟悉的氣味，難道是我的錯覺？」
他的音量不大，看起來像是喃喃自語的樣子，卻清晰地傳入雲坎耳中。沒有感覺到對方有任何一絲殺氣，他前來的目的或許跟他一致，而且又是熟面孔──種種驗證之下，他便是打算起身與他會面，以便找尋清陽的存在。
可就在他起身的當下，又忽然天搖地動。這次，彷彿任何東西都要與他作對，他腳下的地突然裂開，只和遠方的人對上一眼，便毫無招架之力地跌入深淵當中。失去意識前，他聽見對方猜測的話語。
「剛剛那是……老祖？」
待他悠悠轉醒後，已經不知過去幾個鐘頭。腦袋一片混沌之虞，他摸了摸有些發疼的右手臂，一片紅色染過他的指間、悄悄滴落到他白色的衣袍、渲染出一個個鮮紅。
「……受傷了？」陣陣刺痛將他發昏的頭腦弄得稍稍清醒了些，他吃力的坐起身子、濃郁的渾氣逼得他有些難受，可當他檢視起自己的丹田時，自個的元嬰八風不動地盤坐、抱元守一，真氣也還徐徐流淌在自己的經絡之中。
──不過，這裡又是哪裡？
黑暗壟罩住他的視線，裸露的皮膚感覺到一點濕寒，腳下感受著地面的平坦，隨意走動卻沒踢到一點小石子；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木柴受潮而發霉的味道。很顯然，這個地方並不是一個渾然天成的地洞。
正當他還在思索時，鞋子踏過地面的清脆聲響傳來，夾雜著玉石碰撞的聲音，光線劃破黑暗，照亮整個空間，也照明一臉驚訝的男子。
「沒想到，你居然可以在藥效結束後，還能安然無恙，甚至連修為都毫無改變。」
「藥效結束……？」雲坎微微一愣，「現在已經過了多少時間？」
「啊，不多不少，足足兩天。」男子狀似好心地答覆道。
「兩天？」
雲坎聞言，腦海一閃而逝的，並不是為何自己不透過對方贈與的丹藥，還可以在這裡生存，而是自家唯一的徒弟是否正焦慮著四處奔走，尋覓著自己的蹤跡。而後，他的思慮才將心中的畫面抹去，疑惑著自己和對方。
「……或許是你記錯藥效持續的時間和副作用。」這句話，替對方的話做了辯解，也替自己的疑惑蒙上一層薄紗，隨後他話鋒一轉，反問道：「那麼，現在你可跟我說說你是誰了嗎？」
「呵──既然你想逃避這種現實，那就如你所願。」男子恣意一笑，本就剛毅的五官更盈滿銳氣。片刻後，他收斂起這樣的神情，只是莞爾應對，「既然你還好奇著我的身分，那麼我和你說一個故事吧。」
「嗯。」
男子輕笑過後、便自個敘述道：「曾經，天道門還僅是一個小村落中的一個私塾，教授散修或欲入仙途之凡人一些仙術。尚謙，是為私塾開創之人，其門下之徒有二，其一名為龔懷安，另一則名為林亦青。」
「……天道門的前身，的確是私塾沒錯，其祖師爺之名諱的確是尚謙，但我只聽其門徒僅有一人，那人便是立天道門之基，其名諱為林亦青。」雲坎細細語道：「若此不是你騙著我，那這份資訊有出入外，你便是方才所提及之人。」
「不錯，我的確是那被除名之人。」龔懷安一笑，「我於雷劫期間入魔，故被後人從這段歷史中將我除名。」
「你……因何入魔？」
「我？」他聽對方的問句，嗤笑一聲道：「哈──很可惜，我不能和你說。而且，你今日的目的，可不是和我閒聊，不是？」
「……是了。但，我想你應當知道清陽位於何處，便覺得不需太過急迫。」雲坎回答道。
「我的確知道他在哪，正如我當初和你說他位於魔界一般，可是瞭若指掌，但我不會告訴你，也不會託話給他。」龔懷安垂眼道。
「為何？」
「無可奉告。」
雲坎盯著對方似笑非笑的神情和聽聞對方堅決的口吻，心中衡量手上的傷勢與當下的情況後，朝後方退了一步。
「想必你也沒有放我出去的念頭。」雲坎冷聲回道的同時，右手的經脈開始聚集起渾身的真氣，並暗收於衣袂之中
「不錯，你很聰明。既然當初將你投入魔界之中，便是想置你於死地罷了。」龔懷安說著這句話的同時，黑瞳頓時閃出了幾絲紅芒，淡淡的殺意瀰漫於兩人之中。
「這又是為何？」聚集於一點的真氣破壞他手臂的經脈，宛若撕裂一般的痛感直直襲來，他的臉上卻是面色不改地詢問道。
「你若是死，除了能消我對天道之怨恨外，還能替清陽心向魔界，而不是時常掛念著人間，心繫著你這摯友！」語到最後，龔懷安已然不顧任何掩飾，逕自將心中最真誠的怨念完全表達出來，那份感情不只針對雲坎外，還對著不在此處的天道。
「是嘛……」雲坎低下頭，瀏海蓋住他的神情，微聲細語。隨後，他抬起頭來、冷聲語道：「我知他本有執念方才入魔，但你這番舉動，僅會讓他更加難受。」
「你懂什麼？」龔懷安冷笑，「你要是還存活於世，他反而會愧對一輩子。若是你死後，他覺得難受，我便陪他一生，填補他心中的缺憾，讓他在往後餘生，心底留著我便可！」
「我不知你對我好友到底抱持著什麼心態……」雲坎感受到右手劇烈的疼痛襲來，並感覺筋骨寸斷的錯覺。他深諳真氣已經全數凝於一點後，吃力的將手向上一舉，決然道：「若是你覺得我死了，他便可以毫無芥蒂地繼續活於世上，就讓本人來驗證你的決定是否正確吧！」
剎那間，一個湛藍的小點脫離他的手掌心，萬丈光芒頓時白了暗室，也白了對方驚詫的神情，雲坎便感受到一股熱源襲來，最為靠近藍色小點的右手頓時毫無知覺。他失去意識之前，便是聽到一陣響亮的爆炸聲。
一陣煙灰瀰漫，爆炸的源頭倒臥著雲坎的身軀，可卻已然了無生意。除了右手臂血肉模糊外，其他部分便是受到輕微的擦傷罷了。
「該死……該死──！」龔懷安撤下由魔氣構成的防禦罩，濃郁的真氣還未散開，惹得他十分不適，卻還是筆直地奔向雲坎身旁、蹲下身子並慌亂語道：「這要是給他看見，我──」
「你不必遮了，我已經看見了。」
屬於清陽的聲音從後頭傳來，聽得他僵直了背，原本想抬起雲坎、並抱離的動作頓時凝滯。
「我本以為你會替我將那些之前打劫過我徒弟，現在被天道門保護的惡人滅絕殆盡。」一絲失望夾雜於那幾乎毫無感情的話語，「現在，你還有什麼話想說？」
「清陽，我、我──」
不待他解釋，他忽然感覺一股力道從他右側迅速襲來，來不及反應的他便是受到這樣彷彿被飛馳的馬匹撞擊的力量而飛得老遠，直到碰到牆壁、稍稍鑲入後方才停止。
「龔、懷、安！」天道現身於雲坎一旁，平時喜歡冠上笑容的他此時卻被怒氣壟罩，冷肅之感頓時迸發而出，「吾本以為汝好心提醒，便是放任汝之作為。怎麼，難道吾所期待之人礙著汝了？」
「您便是天道吧？」清陽冰冷的視線先是瞥向了龔懷安，而後朝著天道走去，「您可有方法救他？」
「以吾之力，確實可以替之吊命，但吾可不想只單純救助，這並非良策。」天道將毫無意識的雲坎抱起，沾染上塵土的臉龐十分落魄，他便用著指腹將這些髒汙抹去。
「……這便可了，我只想知道他是否還可以活命。」清陽高懸的心稍稍放下，臉色不再如方才那般冷峻。
至於龔懷安，則是將自己從石壁中拔離後，坐於地面上，兩眼空洞地看著眼前那幾人的互動。隨後，他忽然低聲嗤笑。
「哈、哈哈……」他站起身子，一絲癲狂浮現，「你可真是下了一步好棋，這可真是一步好棋啊……哈──！」
「你再笑，我便讓你以命償命！」清陽冷聲喝斥道，卻不見對方的笑聲停止，反而更加大聲，而後，戛然停止。
龔懷安虛幻一閃，人便在眨眼之間出現在清陽面前。在對方驚訝且憤怒的注視下，他手掌輕握其後頸，清陽便覺得一陣黑暗襲來、整個人失去意識並向前倒去。
「我怎麼當初沒料到，怎會沒料到？」他冷聲一笑，自責的同時，也將目光死死盯著天道，「你的本意，我已經確實收到。」
「目的雖已達到，但此等結果並非吾滿意。」天道冷眼碰上對方的視線，「若是此人能夠安然無恙，吾將會十分欣喜。」
「呵──雖然我很期待你到底要怎麼讓一個經脈盡廢之人起死回生，甚至回至最顛峰的修為，但現在這樣，我恐怕是無法看到你的窘態，只好留到以後欣賞了。」龔懷安恣意一笑後，便是化作一團黑霧，連同懷中之人一齊消失於這個空間。
「不知是誰，會看見誰的窘態……」天道輕語後，便是抱著雲坎、一個意念之下，前方的空間頓時扭曲，將兩人吞噬於裂縫當中。
「師傅、師傅──！」
著急而雀躍的呼喚聲吵得雲坎微微皺起了眉頭，並緩緩睜開雙眼。忽然照入的光線刺得他久未接觸外界的雙眼有些難過，隨後便被一道貼心的陰影遮擋。
「我……這裡是……？」腦中的混沌阻礙他思路的通順，他揉著脹疼的額邊，一面試圖坐起身子，體內感覺似一片空虛，卻又有盈滿之感。
「汝還尚虛，別逞強，躺著休息才是上策。」天道伸手將已經撐起一半身子的他，按回木床上頭。這樣的力道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雲坎便也不再起想坐起身子的念頭。
「這裡是我們的住所，日子也已經度過十餘日了。」雲離坐於床邊，一手握住對方的手，「師傅，你可不可以不要什麼都不告知，然後就一走了之？不知你去向的那幾天，我十分著急……又看見你被抱回來時那虛弱的模樣，更覺得無力感十足。」
「下次不會了，抱歉。」雲坎試圖扯出一個微笑，期盼這樣真摯的神情可以讓對方安穩心神，可頭疼卻是讓他失敗連連。幾番試過後，便只好放棄，反而是握住對方的手、細細撫摸。
「師傅……」雲離哀怨地看著他，「我希望不要有下次，可以嗎？我……很不習慣你音訊全無的一天，覺得……內心十分徬徨。」
「若是你如此希冀，我便盡我所能。」雲坎專注的神情使得對方稍稍愣了一下後，慎重的頷首回應。片刻過後，忽然想起一些事情的他，話鋒一轉、詢問道：「話說回來，我當初回來的時候……是什麼情況？」
「師傅你被抱回來的時候，身上的衣物雖然有些殘破不堪，而且頭髮都沾染了一些塵土，但是端看神色，倒只是虛脫而泛白罷了。在更進一步探查你的丹田，也只是覺得窒礙難行，並沒有什麼異狀。」雲離先是據實以答，而後擔憂問道：「師傅怎麼了嗎？」
「無事，僅是好奇我是以什麼方式回來這裡的而已。」雲坎眼神一瞥後頭的天道，見對方莞爾朝他一笑。他收回看向天道的眼神，心中打定了一些主意，便是與雲離語道：「我有些事情想和他聊聊，你能否迴避一下？」
「……嗯。」雲離似乎掙扎了一番後，方才重重頷首同意，不過許可之餘，他添了一句：「可師傅還是要好好躺著，靜養精氣後才可以下床走動。」
「這點我清楚得很。」雲坎平靜的話語中帶著一絲輕鬆，「僅是口頭詢問罷了，你便放心地在外面等著，一旦好了便會喚你進來。」
「那麼我便先出去了。」雲離站起身子，似乎有些不捨地回頭一瞥後、轉身而去。留下雲坎和天道兩人獨處。
「當初……我記得我的丹田和經脈已經被自爆給弄得幾乎盡毀，此生應是與修道無緣，您做了些什麼？」雲坎淡然詢問道。
「吾僅是將汝之經脈重新塑造一番，並順便加固丹田。」天道微微一哂，「汝是吾所看重之人，自然是得助汝一臂之力。」
「我曾於古書上看過，若是一人經脈無法承受真氣循環或遭人毀去，便是以他人真氣滋養，倘若加上丹田受損或遭毀，便是佐以藥浴浸之、並服用千年雙生並蒂蓮，利用其自然之力重新塑造並補強，您──」
「吾確實是正如汝所說一般，替汝一步步修繕經脈。」天道打斷了對方的詢問，似是早已知曉對方想要問什麼一般回答道。隨後，不等對方開口，他便開口語道：「吾知吾能存活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頂多可苟延殘喘地活過汝渡劫之後。倘若在這期間能盡一點微薄之力，倒也不錯，汝不必掛念。」
「……您想看我渡劫，僅此而已？」雲坎千思萬慮後，僅是問了這麼一個問題。天道一聽，微微一驚，下一息便是歛起這份訝異，開口哂答。
「吾的確僅有此一願景罷了，當初與汝碰面之際，不也說過？」
「好。」雲坎緩緩撐起身子，「縱使我覺得您這個願望十分詭怪，但我仍當作此事為真……不如，倘若下次要事在發生此等情況，我將盡量不以自身修為為籌碼，孤注一擲。」
「呵……要是汝當初有此等想法，吾也不會勞心費力。」彷若調侃的語氣，天道輕笑語道。雲坎本來只想詢問方才的問題，便是在疑問排解後，將外頭的雲離叫喚進屋。
只不過雲離進屋後看見半坐的他，輕緩又強硬地將他躺回床上，嘴上的嘮叨雖然聽起來煩人，可在雲坎耳中，這樣的話語變質成了一句句傷痛，隨著他的手輕撫上對方的後背，他嘴上的動作便頓時停止，轉而將頭深埋在對方的懷裡；天道，不知在何時就已經離去，等到下次見面時，便是以孩童的模樣相見。
「罷了，吾今日過來並不是讓汝回味當時之事，僅是不解汝為何還深陷當時的沼澤當中。」天道坐離雲坎不遠的位置上，雙手放於桌面並撐著頭，將對方從思緒中拉了回來。
「……這點事情並不是透過時間便可療癒。只要一天還能憶起當時的情景，我便是會繼續傷感。」雲坎淡然解釋道，眼神中帶著一絲悲戚。
「是……嘛……」
天道細細思索，心中不知在策謀些什麼，眼底劃過幾絲陰險。片刻過後，他重新戴上笑容，將話題遙遙扯離方才所談，屋子內的氣氛總算稍有回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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