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弗司妲選擇在一條河川旁生起篝火和搭建營帳,在讓靈去安排哨戒人員的班別以後,裴蒂抱著瑟薇安,走到了一座只剩焦炭的遺跡旁,如今它被人用木樁和麻繩給圍了起來,禁止任何人進入。
冷風自遠處而來,聽著河水拍打岸邊的聲音,裴蒂隱約能聞到一點點燒焦的味道。她走到了一樁離麻繩很近的黑色木柱旁,空出一隻手去撫摸,藉著手指傳來的粗糙觸感,那股雖已久遠,但仍舊熟悉的燒焦氣味彷彿將她帶回戰爭時期。
那既美好又殘酷的日子。
「媽媽,這裡是?」瑟薇安的聲音從耳邊傳來。
「十七集中營。」裴蒂望著女兒的小臉,她感覺到自己心靈受到了一絲安慰。「曾經我們用來關押俘虜的地方。」
「俘虜?」瑟薇安好奇地問:「什麼俘虜?」
「亞人。」裴蒂往後退了幾步,儘管裂河之地的夜色很暗,但她們駐紮的地方離集中營不算太遠,所以還是能看清這裡的大致構造──雖然這裡早就被燒個精光。
瑟薇安還是不解地繼續問:「抓他們要做什麼?」
「為了戰爭哦,當時我們的主要敵人是精靈,所以需要開採能隔絕魔法的『青尖石』,利用它去製造出各種武器。」裴蒂望入女兒的雙眸,其實這種東西本來是不應該解釋給孩子聽的。
但瑟薇安不一樣,從坎瓦鎮的時候就能看出這孩子心智上的成熟。也許是貧民窟的日子、也許是自己說了太多故事給她聽,但更多是環境,它們強迫一個五歲孩子去成長、適應。
妳本應該更快樂的活下去,瑟薇安。裴蒂疼惜地摸著女兒的小臉頰,卻看見了她嘟起了嘴巴。
「我們真的要跟那個……精靈合作?」她問。
裴蒂頓了頓。「嗯,沒錯。」
「我不喜歡她。」瑟薇安看著那黑色的木板,困惑地蹙起眉頭。「媽媽,其實我從那個精靈身上感覺到跟自己一樣的氣息。」
氣息?裴蒂挑眉,然後腦海中浮現了一名男子的臉,她闔上雙眼,深吸一口氣。「跟妳父親有關吧?畢竟妳是我跟精靈產下的混血兒。」
「不知道。」瑟薇安抓著裴蒂的領口,然後看著她。「我覺得那氣息很熟悉,可又覺得陌──」
「裴蒂。」
女音打斷了她們母女的對話,裴蒂回過頭,看著把白髮綁成馬尾的靈走了過來。黑色斗篷在地上拖拉,她腳邊配掛的匕首喀拉喀拉地作響。
「怎麼了?」在靈走近以後,她有些不安地問道,難道自由都市的軍隊要來驅散她們?
「嗯……」她對著裴蒂懷中的瑟薇安笑了笑。「也沒什麼大事,我只是想知道那精靈後來跟妳說了什麼?」
裴蒂哦了一聲,聳聳肩。「從結論來說,她想解開跟人類之間三百年來的仇恨,讓我們重修舊好。」
「啊?妳相信?」靈誇張地皺眉。
「說實在的,我不知道那精靈──嗯,我不知道莉茵想做什麼。」她遲疑了下,繼續說:「但如果真的如字面上的意思,那跟我想做的事情是一樣的。」
「是沒錯啦,她的確跟其他精靈不同。先挑明了自己的目的還有計畫,接著向我們保證不會餓死。但如果這都只是圈套呢?誘我們來到此處,然後結合亞人做掉我們?」靈的表情夾雜著不安與憤怒。「聽說那自由都市是精靈和亞人一同建造的,還有這裂河之地原本也是由精靈管轄,只是出借給了當時無家可歸的亞人們。這兩族關係之緊密,我怕……」
「妳的疑慮很有道理,也非常有見地,可即使如此,我們依然沒有選擇的餘地。」裴蒂望入靈的雙眸,她語調十分平靜。「拒絕任務便是對皮洛恩隊長,甚至於整個洛索達的不義。我們寄人籬下且需要他們的援助,妳知道我們沒有任何權利去討價還價。」
「對,但我只是……擔心妳之前的付出又會再一次付諸東流。」斗篷下探出一隻手,靈拍著自己的胸口。「裴蒂,人類需要妳,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妳在這裡死去。我保證。」
裴蒂一愣,頃刻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如果到時候精靈和亞人反叛了。」靈抓住胸口的斗篷,她堅定地說:「即使要拋棄所有人,我也會為了妳一人而戰。所以答應我,妳必須──不,妳一定要活下去。」
「靈,我──」
「答應我!」靈說話的語調開始顫抖。「如果我們死了,到最後剩妳和瑟薇安的話,也要堅定地活下去。」
起初的不明白,隨著靈這句話而撥雲見日。她們不是怯戰──也許弗司妲之中仍有人對於戰鬥感到畏懼,但靈不會,她也曾在跟著自己起義去對抗強權,早已習慣了和死亡相處的日子。
但她擔心的是,自己即使存活了,也會再度被失敗、同伴的情誼與種種回憶給吞沒,最終又淪為在貧民窟時期的自己,自暴自棄地活下去。
裴蒂彎腰將瑟薇安放下,她邁步向前,伸出雙手把靈擁入懷中。她閉著雙眼,沒有說話,僅僅是將這善解人意的戰友、同伴──摯友抱著。
回憶湧上心頭。從最初的起義,到失敗,然後再起義,接著又失敗。每一次的失敗都重創著裴蒂復興人類的希望,最後她終於被愧疚和責任心給壓垮,成了精靈的奴隸、成了在貧民窟供人玩樂的娼妓。
她曾經覺得這樣就好,踐踏自己身體的行為除了生氣與生存,裴蒂更把它當成一種應負的罪責,因為弗莉狄犧牲了自己給予她第二生命,但她卻沒有完成復興人類的祈願。
她是失敗者。
現在的人類並不是需要我。裴蒂輕輕地揚起微笑,耳邊卻傳來了摯友的哭聲,而她也感覺到臉頰上有溫熱的淚水滑落。他們需要的……只不過是勇氣。
邁向未知、開創理想的勇氣。
她想起了盧本的背叛,還有稍早前與莉茵的爭執以及自己內心的掙扎。用武力解放人類未嘗不可,那也是一種手段、一條路。
但,現在的人們之所以會想要武力解放,是因為達莫奈特帝國用了這種方法,開創了以前人類從未有過的盛世、讓他們看見了一統大陸的願景──儘管最後失敗了,但他們曾經繁盛過,而且就在不遠的六年前而已。
所以盧本──或者說所有人類想再複製一次,因為他們覺得那是還給人類和平的最快方法。
但錯了……也許應該說「那條路的終點就是六年前戰爭的結果」。人類沒有達到他們想要的目標,反而招致了現在的環境,而越是掀起戰亂就越會讓人想到他們的暴戾,這是一種惡性且永無止盡的循環。
莉茵想打破的就是這個。
天才……嗎?半晌,她如是說:「謝謝妳,靈。」
「嗯?」靈吸著鼻子,疑惑地問道。
「我答應妳。」裴蒂放開了她,用手拍著靈的肩膀然後露齒而笑。
靈點點頭,用斗篷擦去淚水,開心地笑了出來。
而裴蒂抱起了瑟薇安,讓女兒擦著自己的眼淚,她回過頭看著那座十七集中營的廢墟。當年,弗莉狄為了跟洛索達人同盟而燒了這座營地,自己則成了瓦安等人的俘虜,儘管那都是計謀,但這都彰顯出隊長當年的決心。
「景物依舊,人事已非。」裴蒂感慨地說道。
不過我回來了,隊長。
*
隔天,裴蒂跟莉茵領著弗司妲繼續南下。當他們來到自由都市「伊瓦利堤」時,天氣已經十分的炎熱,儘管想抬頭看看現在太陽是哪個位置,可裂河之地那一年四季始終籠罩著烏雲的氣候在這六年來始終未變──不,應該說這裡比起六年前還要更熱了。
「好,先在這裡緩緩吧。」莉茵對著裴蒂說道。
她點點頭,然後伸出手示意隊伍停止前進。除了騎馬的人以外,那些步行的人看起來都鬆了口氣,他們臉上汗水涔涔,每個人看起來都十分疲倦。
「前面便是伊瓦利堤了,那我建議各位可以在這裡稍作採購,要待到明天繼續前往矛尖城寨也可以。」莉茵笑盈盈地說:「那由於你們的身分跟那些商人、工匠終究不同,我想我可能需要先去幫妳們通個關。」她轉頭看著裴蒂:「選一個值得信任的人與我同行吧?」
裴蒂挑眉,然後看向白頭髮的靈。「拜託妳了。」
「好。」靈欣然接受,在來到裴蒂馬側時,將坐在前頭的瑟薇安抱了過去。
「小心。」裴蒂眨了眨眼。「我不知道自由都市裡面會不會遇到什麼……不平等的事。」
靈微笑。「別擔心,妳們待在外面才要注意四周呢。我走了。」
聽著馬蹄聲踏在石子路上的聲音愈來愈遠,在他們兩騎的身影終於到達城門口以後,裴蒂摸著瑟薇安的頭,回過頭來看著其他人。
「我知道各位累了,那就長話短說吧。接下來要到自由都市補給,在這過程裡,各位請務必把自己當成一般人。」裴蒂迎上了他們顯得有些詫異的眼神,還有潛藏在其中的不安。
裴蒂盡可能地對上所有人的目光,她嘗試讓自己的聲音堅定,並期望這樣可以讓所有人多少增加一些安全感。「這不是件簡單的事。六年了……儘管不願提起,但我們也確實在鑽石條約的壓迫下被奴役了六年。但是各位,我們現在不一樣,也許其他種族依然將我們視為奴隸,可我們現在擁有洛索達與精靈這兩大盟友。」
她刻意頓了一下,語重心長地說:「即使條約未改,但同盟的事是公開的。請各位不要再把自己當成奴隸,勇敢面對以前我們曾擁有的事物。但也請你們不要引發衝突,我們的目的是補給,接著就要直接經過南北境的關口‧『矛尖城寨』。」
耳邊傳來了馬蹄的聲音,裴蒂拉著韁繩,讓馬回過身去。「現在,正是我們踏出第一步的時候了。」
而在靈跑來之前,裴蒂清楚地聽到了後方隊伍傳來的吶喊,她感到十分欣慰……和感動。
「是!」所有人一齊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