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祭典<1>
叮叮噹噹的聲音從心海深處傳來。
行走在現實的黑白投影裡，一個不小心就會迷失方向，被不斷從現實滲入的斑駁色彩弄得頭暈眼花。葛笠法看著這座大城市的人們來來去去，糢糊的身影像河流一樣不停改變。偶爾幾個清晰銳利的影像，凝成神術走過，但他們都撐不久，片刻後又再次投身朦朧的世界。黑寡婦的網無遠弗屆，包覆著萬有萬物，人與非人。
葛笠法現在知道跑進心海的時候，要留個假影子在現實中。上次他一時間忘了，結果藍色的小狼發瘋似的在整個心海追他，差點鬧到街頭巷尾人盡皆知。有好多人偷偷看著他們，藍色的小狼什麼都不知道。
葛笠法學乖了。
他豎起耳躲努力聽，想聽見哭聲的來源。但是他愈是用力，哭聲就愈模糊，好像故意和他玩抓迷藏一樣。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有人不想讓他找到哭泣的崽子嗎？
叮叮噹噹的聲音再次從心海中傳來。葛笠法看見一個穿著黃色衣服，頭戴黑色紗帽的怪人，外八駝背的樣子活像屁股長了怪東西，兩隻腳併不起來一樣蠢。他走路的樣子就算是最沒幽默感的豬人，看見了也會笑掉大牙。兩隻蜻蜓翅膀般的帽翅，在他頭上晃呀晃的使人頭昏眼花。怪人雙手開開，一邊走一邊不斷有東西從他衣服和手掌間掉出來，發出細小的叮噹聲，在整個城市、整個心海裡亂滾。
他臉上帶著微笑，打葛笠法眼前走過，朦朧的身影好像隨時都會散去。
他是誰？這是一個好問題。
「你又是誰？」笑臉轉向葛笠法。「你是烏鴉的同伴嗎？」
葛笠法誰也不是，烏鴉也離開了。笑臉人不是在找他，葛笠法讓自己的形影散掉，離開心海。
「我們還會再見面的，你這可悲的鹿人。」
這句話傳進現實裡，引得葛笠法不禁深思起來，連小狼帶著乾草來拜訪都沒發現。也因此，自進入百晉城之後第一次，葛笠法錯過了早餐時間。
在找到哭聲前，他又多了一個目標。
※
日出時，三支馬車儀隊前後進入東曌宮大門。
第一輛五彩斑斕的馬車上，踏出太師鋼條般的爪子，爪尖敲在潔白的雲石磚上，金鐵交擊般的清脆聲音響遍廣場。他的長頸將黃面紗高高撐起，華麗的鎏珠冠連一絲多餘的搖擺都沒有。
太輔身為群臣之首，車隊後跟著八部尚書的車。他跨出馬車，揮手要內侍退下，讓自己的車夫攙扶下車。他入場的方式有點像雲朵，起先只有一些些，眨兩次眼睛之後，滿天的雲霧已經緊跟在他身後，湧入東曌宮前的號陽臺廣場。
臺上的翠雨忍不住多眨兩次眼睛，確定自己沒有看錯。
春神祭這一天每個人都要早早起床，以免誤了御天台測算的時辰。翠雨有些後悔昨晚不聽內侍的勸，堅持和禧妃姊姊喝完最後一壺褒心酒才回宮。她的頭還有些暈陶陶的，內侍替她準備的醒酒湯一點用也沒有。
在她頭昏腦脹時，第三輛馬車上的邵太保也下車了。他走下車的時候，兩個內侍上前幫忙攙扶，好讓年邁的太保大人步下馬車時能夠不失莊重。他身上的藍孔雀皺成一團，往前走的時候，兩個精明的內侍眼明手快，替他撫平大小皺摺，拉平臉上的黃紗。
不知道有沒有其他人注意到？翠雨往四周瞄了一圈，所有的大臣們頭微低著，踩著莊重的步伐排成壯觀的隊伍，由三位太上元老領頭走向號陽臺。沒有人注意到異狀，他們只看見身穿黑金祭袍的大皇兄張開雙手，彷彿朱鳥降臨世間，對各方官員展示雙翼。
由墨轉赤，赤中孕青玄。翠雨已經迫不及待想看見大皇兄隨著儀式過去，將重重祭袍的祕密展現。每年春神祭的最高潮就是這個，只要儀式順利，表示慈悲的蜘蛛地母收到他們的祭禮，寬容地允許金鵲皇朝的人民繼續活在她的網中。來年舉國風調雨順，穀畜興旺。
翠雨用手順順脖子上的羽毛，感覺緊張極了。她真的不該喝那一壺酒，她的胃緊張得縮在一起，似乎急著想把肚子裡的東西通通清空，好讓身體輕盈，能夠一路逃上青天。她忍不住想如果春神祭失敗了該怎麼辦？如果二皇兄趕不回來，大皇兄獻上的祭禮不被地母接受該怎麼辦？
看著皇兄的背影，胡思亂想的公主一時間忘記了皇室該有的儀態。坐在一旁的禧妃把一道心術刺進她心裡，嚇得她趕緊坐直，將視線定在前方。此時羽人的隊伍已經站定了，正緩緩往前的是阜姓人類官員。
她的視線忍不住被一對奇怪的組合吸引。
除了人類和羽人之外，其他旅居百晉城的種族推派代表參加春神祭，算不上什麼新聞。但是不知為何，這個組合特別吸引翠雨的目光。
在一片藍綠交雜的閃亮朝服之中，狼人藍灰色的毛髮反而有種截然不同的氣質，彷彿一顆內蘊靈光的寶石原礦。他的肩背和鼻子就像他的同類一樣，走路時習慣向前傾斜，展現出警醒的姿態。在一群無論高矮胖瘦，都過著閒適生活的人類之中，也難怪狼人特殊的氣質引人注目。
還有他的同伴。
狼人緊緊跟在一個人類身邊，像個影子一樣。那個人類頭上戴著頭盔，身上穿著綠孔雀，眼睛卻像綿羊一樣溫順。他穿著軍人的衣服，氣質卻更像一個儒生，翠雨公主糊塗了，她從來沒看過這麼奇怪的組合。她吞了吞口水，感覺異常冷靜，卻又慌得不知道該拿腦海中的千萬思緒怎麼辦。
狼人把手搭在人類的手臂上，嘴巴湊近他耳邊，似乎正在說什麼不能讓外人知道的祕密。人類側著臉，一邊隨著隊伍往前，一邊聆聽耳邊的聲音。翠雨忍不住為他們這古怪姿勢捏把冷汗，只要一個不小心，說不定就要打亂整個儀隊的行進。
正當翠雨看得出神時，人類突然把視線擺正望向前方。她趕緊躲開那雙眼睛，以免被人發現一個堂堂公主，居然盯著一個人類不放。
「怎麼心不在焉？」禧妃把臉轉向她，簇新的百花羽冠彷彿一面圓月，被橘紅色的彩霞籠罩著。
「只是看到一些奇怪的人。」翠雨扭扭肩膀坐正。心海中的對話不容易洩漏情緒，但是坐姿會。
「何人？」
「外邦之人。」
「你說那兩隻母蠻子？」禧妃把嘲諷揉進心術裡。「你皇兄連他們的臉都不想看了，怎麼還會邀他們參加春神祭？」
「可臺下……」她把一些情緒抽掉，換上只有畫面的景像。
「是防濟遠和他的狼蠻呀！」禧妃舉手掩在唇邊，顯然是在偷笑。「也難怪你會注意到他們。這對活寶，近來可是威鎮邊關，名動十方了。」
「他們就是防濟遠和奧坎之子？」
這就奇了。在她的想像中，這兩人應該更加雄壯威武，更像力拔千山的巨人一點。遠遠望過去，他們看起來更像一對琉璃鳥，而不是翱翔在戰場上的雄鷹。
「如果你只顧著看這些珍禽異獸，就要錯過好戲了。」禧妃這次連得意的笑聲都混在心術裡了。
「什麼？」
「你看看大門口。」
翠雨張大眼睛，視線穿透面紗的空隙，遠眺東曌宮的大門。一支新的儀隊開入廣場，聲勢之浩大，連前面文武百官的隊伍都為之失色。官員們開始注意到身後的躁動，心海中一波又一波的心術飛過。翠雨抓緊自己的神術，躲開這些交頭接耳用的聲音。
這世上還有誰有如此氣勢，能夠勝過羽人皇室的威儀？
翠雨摒住呼吸，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高大的羽人一身祭袍，頂上紅紗金冠，展開雙臂渾若神雕展翅，神武臨世。他趕上了！只要他出現，翠雨知道世上再沒有難題能夠難倒金鵲皇朝。外來的敵人有他的利爪撕毀，一手平定山關戰境的衝突，如今又及時在春神祭前趕回京城，今年的祭典主角總算都到齊了。
「你墨曜皇兄來得真是時候。」禧妃沒有使用心術，直接大聲說出口。翠雨點點頭，開心得直想跳下台去，給二皇兄一個大大的擁抱。她知道這樣孩子氣，但是二皇兄喜歡她孩子氣。
在翠雨公主沒看見的地方，朱煦皇子垂下雙臂，往後退入內侍張開的傘罩下，炯炯雙眼令人不寒而慄。但沒有人發現，現在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的兄弟身上，他宛若太陽一般耀眼奪目的兄弟。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