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騙術<2>
感覺好像太陽才剛升起來沒多久又落下了。庫彭上士一整個上午渾渾噩噩，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針對他的人生下個定義，大概就只有失望而已。
好不容易發現一個價值連城的逃奴，結果送上去的結果，也只有上校一句知道了，揮揮手把人送進苦力隊之外，什麼屁也沒有。第六隊的士兵現在賴著不走，整天在街上到處逍遙，看得其他士兵眼紅了，秩序也跟著躁動。
上校到底有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要是錯放習拉瑟的逃奴，到時候發生什麼變故，可不要又怪到他頭上來。他吃過午飯後在自己的桌子前亂走，去大辦公室和人事少尉亂吼，氣不過又衝上街，也不管現在是什麼時間，叫一大盤烤雞當街配著獵鹿酒吃了起來。
媽的，這些人都不重視他，全部人都把他當成白癡。每天除了搶功勞之外，他從來沒看過這些所謂的長官做過半點正經事。難怪連儵馬市場會一年不如一年，要不是位置好又有家族通貿令，這爛地方早該關門大吉了。要不是捨不得這份薪水，還有小蜜桃的翹屁股，他早就丟下這一切到西邊去幫他表哥管農場。他妖鳥的，管那些牲畜都比管這些奴隸來得順心順眼。
他狠狠地咬掉雞頭，大嚼特嚼，把骨頭嚼碎吞下肚。
正當他想著今天總算還有點運氣，靠著財魔的運氣點到一盤烤得焦香酥脆的雞肉時，一個缺耳的羊人鬼鬼祟祟走過他面前的街道。
庫彭很好奇他在做什麼。
缺耳的羊人穿著黃褐色的奴隸外套，兩隻黑蹄伸出破爛的褲腳。他趴在地上左右張望，只剩一邊的大耳朵像鐘擺一樣晃呀晃的。確認沒人偷看之後，缺耳的羊人把上半身埋進臭水溝裡，好一陣子都沒有動靜。
庫彭本來想走上去一腳把他踢進水溝裡，但是原先算不上旺盛的好奇心，在此時不知怎麼了居然不斷滋長。這個缺耳的奴隸甘冒被鞭打的風險，在工作時間摸出營區，好到臭水溝撈東西；這件事怎麼想都不對勁。
習拉瑟的逃奴，莫名其妙撈水溝，挖鼻孔。這個逃奴不對勁，庫彭非常確定。他假裝喝酒，專注地等著奴隸的下一步。
等到烤雞都涼了，缺耳的奴隸才終於把頭從臭水溝裡拉出來，顧不得全身都是汙泥灰塵，開心地對著手上的某個小東西直笑。庫彭當機立斷，潛入心海。
「過來。」他發出自己最沉重的一擊，把命令的聲音化為心術，狠狠塞進缺耳奴隸的腦子裡。缺耳奴隸全身一陣，猛然轉過頭看著他，活像偷吃糖被母親逮到的小豬仔。
「不許玩把戲，把你撿到的東西帶來給我看。敢輕舉妄動，我就把你的羊腦袋當晚餐。」
缺耳的奴隸全身發抖，兩手絞在一起，可憐兮兮地穿過街道，走到庫彭面前。
「你拿了什麼？」庫彭問。
「報、報告大人，槍恩什麼都沒拿……」
「你要我先打你一頓，然後再說實話嗎？」庫彭把腰際的短鞭取下，放在桌子上。「距離上次打死一頭畜生也有一段時間了，看來是時候暖暖身手。」
「不、不、不，槍恩真的沒有——」
「不然，我聽說割耳朵對羊人來說，也是一種處罰。」
「不！」槍恩大聲尖叫，忙不迭跪下來。「拜託大人不要割耳朵！槍恩什麼都會做什麼都會說，拜託大人不要割耳朵！」
「你拿了什麼？」庫彭冷冷地問。
奴隸槍恩全身都在發抖，抖到連骨頭都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他伸出骯髒的手掌，掌心裡躺著一個帝國銀幣。
就這個？他甘冒被人鞭打的風險，就為了一枚銀幣？
「奴隸偷錢，照理來說要剁手才行。」庫彭說：「笨奴隸，你以為你躲得掉嗎？」
奴隸槍恩的身體前後搖晃，張著嘴巴像個白癡。庫彭看得出來他想要辯解，但是有什麼東西擋著他不讓他說話。這個奴隸很緊張，只要再加上一點壓力，馬上就會崩潰。
「你是習拉瑟家的奴隸，又偷了錢，要是給上校知道了……」庫彭低吟道：「這可真不好辦哪。」
「不要上校知道！」槍恩驚叫，接著又趕緊趴到地上。烤雞店的老闆探出頭來，庫彭揮揮手表示沒事。看他在教訓奴隸，老闆也沒多說什麼，就讓熟識的長官繼續忙，自己回店裡顧他的雞。
「說，為什麼你要偷這枚銀幣。」庫彭喝道
「槍恩、槍恩不能說，說了習拉瑟主人會殺了槍恩。」
「你如果不說，我現在就會殺了你。而且我剛好知道總管上校，年輕的時候以殘忍出了名。他會把犯錯的奴隸吊起來，和其他軍官一邊烤奴隸肉來吃，一邊聽奴隸尖叫。」
「我、我——」
「但是如果你跟我合作，說不定我會考慮，幫你在上校面前說一點好話。你知道他很重視我們這些底下人的意見，但是如果有人不配合……」
他嘆了口氣，奴隸槍恩往後坐在自己的腿上，彎著腰輕飄飄地放棄了堅持。
「大人真的會幫槍恩說話？」
「我是一個說話算話的人。」
「那請大人，請大人看著槍恩的錢。」
他的錢？他的錢有什麼好看的？
槍恩把銀幣放在左手上，伸出右手食指，像在撩撥毒蛇一樣摳著銀幣的邊緣。庫彭搞不懂這奴隸在玩什麼花樣，他摳錢摳得滿頭大汗，緊張得要死。一下子摳完左邊又換右邊，上上下下摳個不停。庫彭忍不住一把火氣漸漸升高，這奴隸把他當笨蛋耍嗎？
「你是——」
說時遲，那時快，電光火石的一瞬間，銀幣自奴隸的手上憑空消失。槍恩嚇得縮回雙手，庫彭豎著耳朵等著銀幣落地的聲音。
什麼都沒有，黃昏的奴隸市場突然安靜得像墳墓一樣。今天不是固定的拍賣日，街上沒什麼人潮，也沒有毛賊敢靠近他們，趁著庫彭不注意摸走奴隸手上的銀幣。銀幣消失了。
庫彭不發一語，抓過槍恩的手檢查。什麼都沒有。
「把衣服脫了。」他吼道：「嘴巴張開！」
奴隸槍恩乖乖照做。但是什麼都沒有，就算庫彭把餐刀塞進他嘴裡，瞪著奴隸的咽喉瞧了老半天，依然什麼都沒發現。銀幣消失了，一枚帝國的銀幣就此無影無蹤。
「你做了什麼？」庫彭往後退開一步，總算稍微冷靜下來，開始思考整件事的意義。
「大人，槍恩可以先穿衣服嗎？」
庫彭把檢查過的爛衣服丟在他臉上。「穿了快說！」
奴隸槍恩套上褲子，蜷著身體求饒。「大人要保證不會為難小人，小人才會說。」
「你如果說不出個所以然，我一定給你好看。」
「可是，這牽涉到習拉瑟家的大秘密，如果不是——」槍恩遮住自己的嘴。庫彭很想動手痛扁他一頓，把他嘴裡的話通通用餐刀挖出來。但是他的腦中靈光一閃，魯布斯上校說過帶人要帶心，這隻奴隸肯冒著被打的風險出來撿錢，也許這才是能引他說話的誘因。庫彭掏出一枚銀幣放在桌上，奴隸的瞳孔立刻放大一倍。
「如果大人、大人……」
「如果你說出來，這枚銀幣就是你的。如果你說得夠多，讓我和上校滿意，不要說銀幣，金幣也都可以給你。」
「金、金幣？真的金幣？槍、槍恩不知道該說什麼，大人真是太慷慨、太仁慈了！」
「你要說了嗎？」
「說！槍恩什麼都說！」他吞了吞口水，跪在地上像看著神明一樣看著庫彭。「其實槍恩是為了逃命才逃出習拉瑟家的。」
「你為什麼要逃命？」
「因為槍恩發現了習拉瑟主人的祕密。」他打了一個冷顫，然後伸長脖子壓低聲音，湊近庫彭面前。庫彭先是往後一縮，但是看見奴隸眼裡跳動著告密者的得意，又忍不住把臉湊近。
奴隸低聲說：「主人有好多錢，好多好多的錢，永遠也用不完的錢，就像剛才槍恩弄不見的錢一樣。」
「再說得清楚一點。」
槍恩吞了吞口水。「人類，秘密是人類。主人有兩個會畫畫的人類，他們幫主人畫出錢來。主人拿這些錢招待好多大人物，一場又一場的晚宴，習拉瑟莊園每天都有客人。」
「然後呢？」庫彭心跳加速，催著他繼續說話。
「然後他們來了。那些拿著長槍的瘋羊人，想搶幫主人畫錢的人類。習拉瑟莊園燒起來了，人類逃跑了，槍恩、槍恩應該看著他們，可是他們逃跑了。所以，槍恩也只好跑掉，但是槍恩又好想要那些錢，那些金色、銀色，多得堆滿倉庫的錢。只要抖一抖畫紙，錢就會不斷掉出來，好像財魔帶著四福神躲在畫紙後面一樣。」
奴隸話說得顛三倒四，這個笨奴隸以為這是什麼財魔的奇蹟，但是通擅心術的人一聽就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逆體術。黑寡婦的創世大能，將心海中的編織化作實體，無中生有的神奇法術。這下事情都串連起來了。為什麼習拉瑟家會迅速竄起？因為錢。為什麼長槍軍團不顧曝光的風險，也要去攻擊一個邊境的小貴族？因為無止盡的錢。
雖然聽起來匪夷所思，但是有時候事實就是比虛構還要誇張。槍恩的故事雖然殘破不全，但聽在知道內幕的豬人耳裡，他的故事正好解釋了連儵馬領主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點。他們這些叛逆都在爭奪這兩個褻瀆的人類，想利用人類畫出來的假錢，買通他們所需的一切。
誰說這一天都虛擲了？庫彭現在酒也不想喝，肉也不想吃，只想放聲大笑。他發現了大秘密，連智者都無法參透的大秘密，而這一切的關鍵就只是一個卑微的奴隸。庫彭露出笑臉，把銀幣放到槍恩手上。
「回去你的奴隸圈，等明天我會帶著你去見上校。到時候，你要把同樣的故事再說一次。只要你說得好，這枚金幣就是你的。」他拿出錢囊中唯一一枚金幣，奴隸槍恩看到兩眼發直，好像財魔本人正對著他招手。
「槍恩一定辦到。」他傻傻地說。
「很好。」庫彭收起金幣，走過他身邊。走過去的時候，他故意撞了槍恩一下，讓他知道厲害。瘦弱的奴隸被他撞得摔倒在地，還不住地磕頭謝恩。「桌上的烤雞你可以吃掉，就當我賞給你的。」
他拉緊褲帶，挺起胸膛走向大辦公室的方向。庫彭的目標是大辦公室樓上的總管室。只可惜豹人已經離開了，不然就能讓他也欣賞一下庫彭得意的樣子。
他離開之後，槍恩從地上爬起來把外套穿上，在桌子上摸了一下，找出藏在雞骨頭底下的銀幣。
太簡單了，一點挑戰性都沒有。
但這跟吃豆子比賽一樣，第一關還有兩根槲寄生可用，等換洋蔥莖和松針上場的時候，才真是天大的挑戰。可惡的黛琪司，知道自己晉級無望就故意出難題整他們。
現在第一階段完成，沒有意外這些豬人除了對付彼此之外，一定也會把全國的奴隸市場翻過來，就為了找出兩個會畫畫的人類。槍恩只能暗自祈禱這招能奏效，不然他像個笨蛋一樣被人關在籠車裡的辛勞就白費功夫了。
他就跟哈耐巴說過，不要管什麼人類和豬人的交易，一到樓黔牙就該馬上逃跑。如果當初聽他的，現在也不用大費周章在這裡挨餓受凍。說起來益禽跟若水也是白癡，沒腦子的人類還要和豬人交易，和葛笠法打賭也沒這麼賠本。
不管了，至少他現賺兩個銀幣，等離開的時候還要多撈一點。他現在可有個羊女要養呢！
槍恩收起銀幣，走回奴隸圈的路上不斷思索著，該怎樣把庫彭上士的金幣騙到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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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