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Agreement for A New Life
《Everything's Alright》
Laura Shigihara
A fan-fiction of To the Moon originally written by Kan Gao
他們說，有些事情，只有在離開世界的前一刻才能做。
這是其中一種。
老強納森戴上老花眼鏡，再次閱讀這份同意書。同意書上有數字，有表格，以及好幾頁他讀得懂的、讀不懂的、看得清的、看不清的條款與說明事項。老強納森沉吟，翻過一頁，繼續吃力地閱讀。
根據他與溫特絲博士首次見面時，對方戲劇性的說法，這些文字、數字和表格在最終，將帶給他一次時光重來的機會。
他強迫自己仔細地讀完這份沉長的同意書，正如當初買下現在是他家的土地時，看那份買賣合約時的態度一樣。
活過大半輩子，他知道合約不得亂簽。外面有許多急於表現的年輕人，和漫不耐煩的中年人，總是沒細讀那些條款和限制，直到約搞砸了，權益受損了，才急忙找律師，付出足以媲美自己損失的訴訟費用。如今，他老了，妻子走了，他獨身一人，其實沒什麼好失去的，儘管如此，他仍保持著這個令自己一輩子安穩度過來的好習慣。
可是，若他真的一生平安，沒有遺憾，何必來看這些他讀得懂的、讀不懂的、看得清的、看不清的條款，何必尋求「時光重來」？
老強納森實在讀的專心，一點兒沒注意到身後的門開了，博士端了壺茶走進房內。直到斟滿的茶杯擺上了桌，那香氣竄進鼻孔，他才醒覺抬頭，與博士的藍眼瞳對上。
是的，羅克姍．溫特絲博士有雙清澈的藍眼瞳。她還有俐落的金色短髮，以及和善的臉孔。老強納森覺得她值得信任，也慶幸接洽自己的專員是她，而不是方才經過一樓門廳時見到的那位滿臉威嚴的男性博士。若今天是後者，老強納森可能提不起勇氣走進這間機構，要求購買這項服務。
「我們的每一位客戶，都是內心受過傷，有口難言的人，威爾士先生。」博士拿起筆，指指同意書中以紅筆圈選出的條款重點，「他們來這裡尋求第二次機會，把人生交給我們指引，這本來就像場賭注，像場前往未知境地的冒險。所以，我非常能理解您現在的不安。」
老人低頭看那幾個重點。
平心而論，這是一份非常為客戶著想的同意書。
客戶在簽字同意後的任何時間，哪怕是服務正進行到一半，只要客戶透過任何一種方式表達他不願繼續，那麼服務就必須中止，而博士所屬的機構將根據服務進度，退還相應比例的金額。
除非服務進行到最後、最關鍵的那一刻。在那個時間點，客戶將無法要求中止，而基於人道原則與法規限制，博士們也無法強制停止服務的進行。
這也是老強納森最擔心的、最讀不懂的部分。只要溫特絲博士給得出他能接受的答案，他就會簽下這份同意書，並支付它上面規定的費用。
老強納森看完了重點，深深呼吸，揉揉眼角，轉頭眺望窗外。
那是個冷颼颼的十二月下雪天，雪花飄舞著，勾勒出風的形狀，最終黏上玻璃窗，化做水珠流落。他閉上雙眼，灰色天空殘影留在他的視網膜上，與腦海深處的記憶合而為一。他回想起生命中過去經歷的許多個冬天，以及在那些陰鬱的日子裡所流過的淚水，黏在心牆上，緩緩倘落。
他告訴自己，他需要這第二次重來的機會。
| ❉ |
「博士，能不能請妳跟我再分享些成功的案例？」
老人將筆擱在桌邊，端起第二杯紅茶，直視那雙清澈的眼睛。眼睛的主人微笑，看得出來，她已經等待這句話許久。
「沒問題。」她說。
有那麼一瞬間，老強納森感到呼吸一滯。來這裡以前，他對這項服務的內容作過不少調查，保留相關簡報，甚至拜訪一兩位已購買服務的舊友。他了解了服務的技術性原理，服務的缺點與限制，以及世界上許多強力反對它的主張理由。他在充裕的時間條件下，以自由意志作出決定並前來這裡，沒被任何人強迫。
可是，老強納森仍然緊張。因為他即將聽到服務執行者立場的看法，他想知道對方如何衡量客戶的生命。
溫特絲博士維持平穩的語氣，說道：「這位客戶是位九十歲高齡的老奶奶，她的願望是向過去輕生的初戀情人道歉。老奶奶年輕時做了非常對不起舊情人的事，至使對方想不開，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老奶奶這些年始終活在愧疚陰影底下，她願意用任何代價，換來舊情人的原諒，而我們可以實現她的願望。
「我記得，那也是像這麼樣一個飄雪的季節。那天，我們收到老奶奶主治醫師的信，說她的病情突然惡化，陷入昏迷，保險公司已經做好準備，請我們立刻前往現場開始進行服務。您知道的，威爾士先生，我們的服務對客戶的健康條件設有嚴格限制，必須由醫師正式確認客戶情況滿足該些條件，我們才能動作。這點在同意書上寫得非常清楚。」
老人點點頭。他其實在心裡偷偷比較自己與那女客戶情形有多相似。
「為家屬說解釋務的內容，並取得最終同意後，我和前輩架設好記憶重塑儀，進入老奶奶的記憶空間。處理的過程相當順利，我們一路倒行，回顧老奶奶過往人生，就像倒轉老舊的錄影帶一樣，返回她年輕的時候，那錯誤的瞬間。我們對記憶作了微小的修正，給她一個對情人道歉的機會。作完修正後，我們就停止動作，讓重塑儀鋪出情人並未死去的世界，讓老奶奶記得自己快樂活過新的一生，直到病床上的她心跳停止。
「單憑技術而言，我們完全可以幫助老奶奶避免她所犯的錯誤，我個人很想那麼做。但是，前輩告誡我，那將違背客戶簽下同意書的意志，不但違約，違法，也非常不道德，哪怕老奶奶可能因此更加快樂，也一樣。您必須了解，客戶的意志是我們的義務。」
博士垂下眼皮，打量眼前同樣在深深思索的老人的臉孔，她深知每一位客戶都得有說服自己願意接受他人「修正」的勇氣。
「我真慶幸自己聽進前輩的話，」她繼續道：「那次案例也成為我們公司服務產品的標竿之一，隱藏當事人姓名後，還編進了教育文件內。儘管本質上，它並非一件值得人高興的事，可我仍為它驕傲。」
聽完博士的敘述，老強納森慢慢低下眼睛。視線回落到同意書上，但是他的靈魂並不在那兒。紙上文字在沒對焦的老花視野中，彷彿開始扭曲、變化，成為述說老奶奶人生的傳記，可很快地，又變成講述自己的故事，並且越變越多，越牽越遠，停之不下。
老強納森認為，自己的過去比起老奶奶的，可複雜得多了。
他收回視線，眨眨眼睛，抬頭緩緩問道：「謝謝妳。還有沒有一些......比較特別的案例？」
溫特絲博士想了幾秒鐘。
「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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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戶是名外國人，在他的國家，修正記憶的技術是非法的。若被當局查出他接受類似的處置，政府就會對他和他的家人祭出非常高額的罰款。客戶為了他最後的願望，不惜動用所有的關係，花盡自己多年積蓄，安頓好家人生活，秘密寫了預備遺囑及安排後事，並以出國接受手術為由，離開故鄉。
「那時候，客戶的健康狀況其實不允許長途旅行，他機乎是憑著意志力撐過數小時之久的飛行。一下飛機，事先委任的醫師立即將他直接送到我們這裡，即刻開始服務……」
這時，老強納森伸手打斷她：「請等一等，妳沒說他的心願是什麼。」
他停頓一陣子，閉目思索，額頭上的皺紋擠在一起，呼之不出的惆悵。
「我不懂，世界上還有什麼東西比他花那麼大力氣保護的家人重要，甚至他為了它願意放棄一切，也要來找你們？」
「因為他有所覺悟，威爾士先生。」溫特絲博士說：「客戶是位腦神經學家，畢生研究人類大腦灰質迴路與記憶產生和消滅之間的機理關聯性。他有數篇尖端醫學論文是造就今日記憶工程普及化的關鍵，為這項技術提供大多數理論基礎，換言之，那位客戶是我們這一行的先驅者。他真摯且全心希望自己在人生的最後，得以親自體驗他一生努力所結出的果實，可惜的是，他知道自己看不到祖國合法化這項技術的那一天。」
「所以這就是那位先驅者人生最大的遺憾？」
「是的。」
老強納森眉頭再度皺起，又緩緩舒開。
「那麼，他在你們這裡，最後看見了什麼？」
「在所有深愛他的家人陪伴下，戴上修正儀的頭罩，閉目長眠。」博士細聲回答。
（續｜記憶的同意書．後篇）
－ CAST －
強納森．「強尼」．威爾士｜Johnathan "Johnny" Wyles｜原作主角
羅克姍．溫特絲博士｜Dr. Roxanne Winters｜原作 Minisode 配角
－ CREDITS －
All credits to original author Kan Gao and Freebird Game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