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靈魂因你而破碎,又因你而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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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了動因久坐而開始發痠的大腿,廚房傳來陣陣切菜的剁剁聲,紀文海看著徐蔓青安靜而忙碌的背影,感到新鮮的同時,心底處也像是有股暖流綿延開來。
紀文海從未像這樣等待著誰做飯給自己吃,連家人都沒有。
與父親一同用餐的次數,兩隻手綽綽有餘。一家團聚更是不可能。
因為他的生母,以生下繼承人為條件,拿了大把鈔票便遠走高飛他國了。
第一次知道的時候,對他尚為幼小的心靈無疑是晴天霹靂。但事到如今,他已經不痛不癢了。
回憶到此處,紀文海似乎想到了什麼,朝身在廚房的徐蔓青問道:
「蔓青,你的父母呢?」
徐蔓青的背影微微一頓,沒有回答。
尷尬的沉默悄然充斥著坪數不大的整個房間,紀文海一張俊臉微微垮下,後悔著自己魯莽的舉動。
「蔓青,我——」
「母親生下我後就過世了。」
紀文海正想要著要道歉,徐蔓青便打斷了他,頭也不回地道來。
「在那之後沒有多久,父親也走了。我是姑父母帶大的。」
怔怔地望著徐蔓青又開始動作的背影,薄唇微微張開,好一會兒才記得閉上。
「抱歉……是我太魯莽了……」
徐蔓青回過頭,掛著一抹倩笑。
「不會。」
說完,徐蔓青兩手各端了一個碟子,小心翼翼地走到紀文海面前。
「都是我自己常吃的,可能合不了總經理挑剔的胃口喔!」
和室桌上擺放兩盤一黃一綠,紀文海定睛一看,愣了下。
「這個是青椒肉絲……那這邊的是?」
他曾在中午的商業便當裡面看過青椒肉絲這道菜色,雖然味道不佳就是了。
而另外一道,黃澄澄的顏色看得出來是蛋,細碎的青綠色是蔥,可那上頭零零散散分布的一小顆褐色的物體是?
「菜脯蛋……」徐蔓青蹲下身,看來有些緊張,眨著眼睛望著紀文海的反應。
「菜脯?這個小顆的東西嗎?」紀文海舉筷指著令他疑惑的來源。
「對……」徐蔓青咬了咬唇,「果然真的是驚嚇?」
紀文海朗笑出聲,徐蔓青難得不知所措的模樣令人憐愛,他伸手摸了她的頭頂。
「不,不是驚嚇。我不常吃台菜,覺得新奇而已。」
被揉亂了髮,徐蔓青似乎第一時間沒反應過來,盯著紀文海發怔。
「還有湯,我順便去盛飯……」
徐蔓青站起身,拋下了一臉不明所以的紀文海,低著臉轉身匆匆步向廚房。
頭髮被揉亂了,再梳理就好。
可,心呢?
※
青椒肉絲、菜脯蛋、貢丸湯,這些對紀文海來說極為平民的菜色,滋味並不是最美味的,卻讓他感受到一絲,他從未體驗過的、無法形容的溫暖。
父親總說,吃飯就好好吃飯,不要說多餘的話。因此紀文海的記憶中,在家裡用餐總是沉默,不論是否只有自己一人。
覷了眼徐蔓青,那雙纖纖玉手拿起筷子也像是用刀叉一般的優雅,不同的是,她穿著那身休閒的居家服盤腿坐在和室桌邊,一邊頻頻轉換著電視頻道,一邊碎念著沒一個能看的節目。那模樣令人覺得可愛。
不知不覺,紀文海早就停下手邊動作,只是一個勁兒地欣賞著徐蔓青。
似乎感應到紀文海的視線,徐蔓青側過臉,帶著罪惡感地說道。
「還是不合胃口?」
紀文海猛地回過神,「沒有啊。」
「我其實很少在家下廚……沒什麼像樣的食材,委屈你了……」徐蔓青低下頭,聲嗓有些沉悶。
「啊……」紀文海抓了抓臉,想來是自己都不動筷,讓人家誤會了,亡羊補牢地解釋,「我只是在看妳……覺得可愛……」
「別安慰我了。」
「真的!妳相信我!」見徐蔓青哭喪著臉,紀文海不免有些慌,連忙夾了一塊菜脯蛋胡亂地吞了下去,「嗯!好吃!我喜歡菜脯的口感!」
紀文海手忙腳亂的樣子令徐蔓青笑顏逐開,她輕笑幾聲。
「別吃那麼急,小心噎到。」
「好、好!」
就這樣一邊閒話家常,快樂的時光便飛逝而過,很快地兩菜一湯已經清空,這功勞卻要歸於紀文海,徐蔓青的胃口小得嚇人,沒吃幾口就停住了,巴著眼睛望著他,告訴他不要浪費。
為應美人要求,紀文海只能將剩餘的菜餚全數收入胃囊。飯後的睡意來襲,他撇了一眼手錶,指針指向八點,和徐蔓青說說笑笑的,時間竟這麼晚了。
一想到十二個小時後便得坐在會議室裡頭,少說也要兩個小時,紀文海皺起眉,頓時間像是有塊千斤重的巨石落在他肩上,就快要壓垮他。
「對不起文海,拖得這麼晚了,你趕緊回去吧。」
徐蔓青剛把碗盤收拾好,見紀文海看了手錶便一臉陰鬱,拿起他脫下的西裝外套就要遞給他。
「不用。」
紀文海伸手握住了徐蔓青纖細的手腕,給予了個放心的笑容,另一手抄起一旁的手機朝她晃了晃。
「我請人送了換洗衣物來,明早我從這裡出發。」
※
儘管嘗遍山珍海味,識得人間美味。卻沒有一刻,比得上這粗茶淡飯間的閒話家常。
如果可以,他還能享有這樣平淡的幸福嗎?
此時,紀文海的腦海裡、心裡,都充滿了這個願望,還有徐蔓青為自己做飯的背影。
※
紀文海的父親一共娶了兩任太太,第一任生下他之後很快就離婚了,第二任則是聽說在外偷了男人,還生了個孩子。父親在發現不是自己親生的血脈後,大動肝火地把那孩子送到育幼院,為了袒護生父,第二任太太吞了安眠藥自殺。
父親動用人脈金錢,將此件醜聞硬生生地壓了下來。此後,這件事情成為紀家的禁忌。也幸好知情的人僅只有父親及親近的專屬司機而已,才沒有被張揚出去。
說起來,父親的專屬司機也在紀家服務了三十年有餘,兩任太太的事情,恐怕是瞭若指掌,只是每當自己想要打聽些關於生母、也就是第一任太太的消息時,他總是像個錄唱機般地不動重複著一樣的台詞,說什麼都不會透漏更多,口風緊得很。
這不免令人感到其中似乎還另有隱情。
除了自己的生母相關的所有情報以外,就連第二任太太的事情他也同樣三緘其口,只告訴他一句話——
「文海!」
熟悉的女聲響起,紀文海轉過頭面向聲音的來源,微微一驚。
「怎麼了?這麼快就想我了?」
紀文海打趣地說,惹來徐蔓青一頓粉拳軟軟地捶打在他胸口上。
「還鬧!你的手機沒帶,一直在震動呢!」
紀文海接過自己仍不停震動的手機,他算好時間便下樓等候,沒想到竟忘了帶。
「喂?莫叔?」
按下接聽鍵後,電話另一頭帶著大陸口音的蒼老聲嗓跟著響起,「少爺?您說的地方——啊,沒事兒!找著了!」
說完,便有道汽車的引擎聲緩緩接近,紀文海轉過頭,咧開了嘴,飛快地掛上了電話。
「莫叔!」紀文海朝著駛來的黑色轎車揮了揮手,高聲喊道。
「小聲點!巷子小,回音大!」徐蔓青趕緊比了個安靜的手勢,深怕左鄰右舍會來關心。
「抱歉、抱歉!」
紀文海縮了縮肩膀,不好意思地說,望了望四周的人家,似乎沒有人打開門窗看熱鬧。
引擎聲乍然沉默下來,黑色轎車停在紀文海與徐蔓青面前,駕駛座的門緩緩打開,一名頗有司機樣的老人下了車,走向兩人。
「少爺,這是您吩咐的換洗衣物。」莫叔把手裡提的紙袋交給了紀文海,目光來到一旁的徐蔓青。「這位小姐是?」
「啊……是我女朋友,徐蔓青。」紀文海笑得尷尬,有些不好意思,「蔓青,這是我爸的司機,莫叔。」
「你好。」聽見紀文海的回答,徐蔓青雖略為一驚,但沒表現得太多,她禮貌性地朝莫叔點了點頭,並沒有上前再進一步打招呼的意思。
「您今晚在此過夜嗎?」莫叔直直地盯著徐蔓青看,眉間漸漸攏起。
徐蔓青似乎是被瞧得不自在,別過臉不發一語。
「是啊。」察覺到莫叔異樣的眼神,紀文海微微挪了腳步,將自己擋在他和徐蔓青之間。
「……少爺,可否借一步說話。」沉默了一會兒,莫叔緩緩開口,卻不是請求的語氣。
紀文海點了點頭,順從地跟著莫叔來到距離徐蔓青不遠的某棟公寓門口。
儘管他是主、莫叔是僕,但他從小跟著莫叔長大,對他來說,就像是另一個父親般,令他敬愛。
莫叔向來都恪守本分,說話的語氣從來都是畢恭畢敬,若非必要,他絕對不會責罵或是命令自己。
紀文海不禁有些緊張,莫叔很明顯地是見了徐蔓青才開始變得異常。
莫叔瞄了瞄不遠處已背對他們的徐蔓青,用著確保不被聽見的音量開口:
「少爺,您說這位小姐姓徐?」
「是啊,剛才不就說了嗎!」
紀文海眨了眨眼,聳聳肩不以為意地應道。
「您確定?」莫叔銳利的眼神射向紀文海,懷疑似地再次確認。
紀文海皺了皺眉,「怎麼了嗎?」
莫叔嘆了口氣,「少爺,您還記得我曾叮囑過您——」
「我知道。紙張、紙張,做紙的章家嘛!要我小心姓章的女人嘛!我記得啊!但她不姓章啊!」紀文海攤了攤手表示無奈。
「您若能篤定,自然是好。」莫叔的視線再次來到徐蔓青的背影,「她和老爺的第二位夫人……頗為神似」
「你懷疑她就是那個在外偷人生下的孩子?」紀文海瞪大了眼,沒好聲地說,「不是聽說後來找不到下落了嗎?」
「是……聽說被生父的妹妹給帶走了。」莫叔頓了頓,拄著下巴,「奇怪的是,並沒有她領養的紀錄,當時老爺也下令不要再追查……」
「爸自己把人家全家都毀了,都不怕被報復了,莫叔就別操心了吧!」
「不,問題是——」
「好了好了!不好意思讓人家等太久!就這樣吧!」
紀文海揮了揮手,留下還佇在原地的莫叔,逕自離去。
「少爺……」
莫叔望著兩人消失在公寓的鐵門後,取出口袋中的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
「您好,久未聯繫,可否請您幫我查個人……」
※
關門的碰撞聲在狹窄的樓道間迴響,紀文海終於把那扇門甩進門框裡,大功告成地呼了口氣,才剛轉身就被徐蔓青給按在門上,柔軟的脂肪壓在他的胸膛上。
「怎、怎麼——」
紀文海連句疑問都沒來得及說出口,徐蔓青的唇便蓋上他的,不同於前次那樣笨拙而青澀的啃咬,她靈活的舌尖撬開了他的牙關,長驅直入,挑逗著口腔內敏感的黏膜。
「唔……」長時間的吻令腦子開始發暈,紀文海本著男性的本能,雙手不安分地來到徐蔓青的腰間,正想溜入衣服內側時,被她逮個正著。
「不行喔……」勾起一抹邪惡卻美麗的弧度,徐蔓青將紀文海的雙手放在他背後,做出稍息的姿勢。
「別動喔……」
徐蔓青說著,像條蛇緊貼著紀文海緩緩滑下,漂亮的臉蛋正對著他的褲襠,柔若無骨的玉手不急不徐地鬆開皮帶、解開褲頭,僅僅拉下內褲,明顯已有了反應的東西彈跳而出。
「哈……」下半身突來的刺激令紀文海舒服地仰頸呼噥了聲,徐蔓青像是熟捻男人所有的敏感點般,每一個舌頭的轉動都讓人感到後腦發麻似的強烈快感,低下頭看又是另一幅美景,早已淡去顏色的唇只剩下粉紅,吞吐著他幾乎就要蓄勢待發的半身。
一想起曾有過數不清的男人見識過她的撫媚,便像有把火開始在紀文海心底燃燒。
徐蔓青鬆開了口,離開的同時牽起一條曖昧的銀絲,她抬頭朝紀文海挑撥似地一笑。
這一笑,成功地把紀文海的妒火轉變為慾火,他抽出背後原本乖巧的雙手,將徐蔓青一把撈起放至門邊,讓她依靠著門板,翹臀面對著自己。
紀文海毫不遲疑地脫下她的運動褲,連同裏頭那件,兩瓣光滑白皙的圓潤臀肉乍現,他伸手掐了開來,長指探入她幽暗的花叢,從指尖傳來的濕濡感令他嗤笑出聲。
「淫蕩。」
徐蔓青微微側過臉,回眸直勾勾地望進紀文海那著火般的熾熱眼神,不可置否地揚起嘴角。
「是又如何?」
如同火上加油般的,慾火焚身。
紀文海幾乎是下意識地挺腰,談不上任何一點憐香惜玉,連門板都被撞得嘎吱作響。
從門口開始,床上、浴室、甚至是原本只容得下一人的廚房,兩人都留下了歡愛的痕跡,一直到精疲力盡。
在闔上眼之前,紀文海又看了一眼已沉沉睡去的徐蔓青,情不自禁地將她擁入懷中。
不一樣的是,這次他僅僅只是抱著她,心裡再無別的念頭,有的只是,那滿溢而出的憐愛罷了。
欲將據為己有的,唯獨身體而已嗎?
紀文海這樣問著自己。
答案卻已悄悄浮出水面。
※
從門縫中悄悄窺進去,偌大而華美的寢室中,貴妃椅上坐著一名絕美的婦人,她明顯隆起的腹部與她纖細的四肢形成對比,她朝自己招了招手。
——她是誰?為什麼朝我招手?
畫面隨著距離的縮短而放大,來到了婦人的身邊,視線的高度卻只到她的大腿附近,伸出小小的雙手拉著她的裙襬。
——我是小孩嗎?
婦人慈愛地撫摸著自己的頭,另一手放在那隆起的腹部上輕拍著,嗓音輕柔似羽,「文文,這是你的妹妹喔……」
——她在叫我?妹妹?
「如果……媽媽不在了……」婦人一雙水靈的美眸霎時黯淡下來,聲音中夾雜著顫抖。
——媽媽?我的媽媽?
「答應媽媽,保護妹妹,好嗎?」
——保護妹妹?
※
「起床了文海——」
猛然睜開眼,徐蔓青的臉就在眼前,皺著眉頭盯著紀文海。
「早安……」紀文海打著哈欠,掙扎著起身,捏了捏徐蔓青的臉頰。
「叫你好久了,都不起來。」揮開紀文海的手,徐蔓青挑眉道。
「誰叫妳那麼美,不讓我睡?」紀文海痞痞地笑了笑,把徐蔓青拽了下來,狠狠親了一口。
「你不是還要開會嗎!再拖下去連吃早餐的時間都沒有囉!」
徐蔓青紅著臉推開紀文海,沒好氣地說。
「對。」紀文海聳了聳肩,不甚甘願地下了床,順勢伸展了下筋骨。
「快準備吧!」徐蔓青快步轉身進入廚房,像是在準備早餐,發出些碗盤的碰撞聲。
紀文海打開自己擱在桌邊的換洗衣物,不愧是莫叔,連刮鬍刀都記得替他備好了。
他拿起刮鬍刀準備往浴室走去,視線掃過和室桌上、那支自己的公務機。
蹙起眉,紀文海依稀記得自己昨天從未使用過公務機。
那麼,它應該要躺在自己的西裝外套的暗袋裡才是。
拿起公務機,他不經意地瞄了瞄時間,已有些緊迫。
隨手將公務機再次放回西裝外套的口袋裡,他便趕緊去梳洗整理。
很快地,這小小的違和感,連同嘴裡的泡沫般,一起被吐在洗手台裡,沖進排水口中。
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
我不擔心我會心疼。
沒有心要怎麼心疼?
※
又一個冗長的會議。
氣氛凝重得令人喘不過氣。
在紀文海接了通電話後,他便不發一語地望著窗外,似乎在思考著什麼,握緊了手裡的手機。
沉默像把剪刀,剪去了在座所有人的舌頭,無一倖免。
在總經理開口之前,沒有人敢率先打破這停滯的時間。
諾亞方舟,一個跨足各個領域的大集團。美其名好聽是建造一艘避免災禍的大船,通往幸福。
但在業界裡,沒有人不知道,若不搭上這艘『諾亞方舟』,便等著被現實的洪流給淹沒。
也就是說,跟諾亞方舟作對的下場,便只有一個『慘』字可以形容。公司倒閉、破產,這都還不算最壞。更甚者,有人被逼到絕路,只得選擇走上黃泉路。
紀文海雖不似父親那般心狠手辣,但他也算不上個好人,他也曾無情地搶走對手的生意,令對方資金運轉不周而瀕臨破產。這樣的他,樹敵也不少,但他從未讓人有機會佔他便宜、或是令他碰一鼻子灰。
他眉間攏緊,薄唇抿得死白。
就在今天,諾亞方舟準備明天出售子公司所有權的事情曝光,造成該股股價低落。
幸好,在曝光之前,他早已命令售出所有該公司的股票。
但要是在曝光之前還未脫手的話,恐怕會是一筆沉痛的損失。
知道此事的,只有父親與自己,還有幾個董事會的成員,總共也不到五人。
到底是誰洩漏出去的?
剎那間,腦海中不由自主地閃過一個片段。
一個早就隨著當天刷牙的泡沬一起被沖下去的片段。
公務機不尋常地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
是誰拿出來的?
除了自己,就只剩下一個——
紀文海深深吸了口氣,緩緩吐出,將握緊的手機放回懷中。轉身面對一室的、如坐針氈的部屬。
「繼續吧。」
※
妳給的地獄,我甘之如飴。
※
「到了。」
遮去視線的黑布隨著男人的聲音而被取下,突來的陽光令徐蔓青瞇起眼。
「這裡是……」
坐在車內副駕駛座,徐蔓青適應著光線,看了看四周,桃紅色的唇微微一抿。
廣大的腹地、擠滿排隊人潮的驗票口、穿著布偶裝的工作人員,以及在不遠處、一座高聳的摩天輪——
「遊樂園。妳沒來過吧?」紀文海說著,俊朗的面容浮起一抹可疑的紅。
「你還記得?」轉頭看向紀文海,徐蔓青臉上掩不住的錯愕。
因為紀文海工作繁忙,距離上次那頓飯後已經將近兩個禮拜。
在閒聊時曾談過想去的地方,她提到過從小到大都沒去成遊樂園,他還笑她孩子氣。
沒想到他居然還惦記著這件事情。
「妳不想來嗎?那、那我們離開好了……」
紀文海尷尬的說著,右手伸向排檔桿,準備換成R檔。
徐蔓青飛快地攔住了他,搖了搖頭。
這個可愛的男人,究竟是聰明還是笨呢?
「我一直都想來,想一輩子了。」
徐蔓青淺淺一笑,鼓舞著眼前的紀文海。
「帶我進去吧!文海!」
紀文海聞言,平時冷靜嚴肅的臉揚起一個孩子般的笑容。
「等等我,停車很快的!」
徐蔓青被紀文海逗得不住的笑,美眸瞇起。
「我怎麼覺得,你比我還想來呢?」
右手搭上徐蔓青座位的椅背,紀文海轉頭盯著車後,一邊倒車停入車格。
「我想去的地方,都只是因為妳想去才有意義啊。」
眨了眨眼,徐蔓青愣了下,心跳似乎在瞬間漏跳了一拍。
她揣著胸口,似乎有什麼就要滿溢而出。
如同翻倒的水杯,濕了一地。
※
對你的恨已是覆水難收。
那愛呢?
※
目送眼前的轎車離去,徐蔓青掛著笑的臉瞬間垮下,她顫抖著唇,轉開了鎖,飛快轉身奔入公寓的鐵門,而後慌亂的闔上。
握著包包提把的手,也是顫抖的。
是大意?還是陷阱?
在遊樂園時,紀文海說落了手機在車上,請她幫忙去取——
他可以自己去的。
用想看遊行這個理由,未免也太牽強。
何況時間點太過巧合,居然剛好傳了訊息……
靠著鐵門,徐蔓青取出包包裡面的手機,滑開了那些拍下對話紀錄的截圖,原本美麗而靈動的雙眸毫無生氣。
數十張的截圖中,不僅僅是對話紀錄,連戶頭的資金轉移紀錄都有,還有一些財務報表。
資料齊全得令人害怕。
同時也感到興奮不已。
她沒有把握,這些證據能對諾亞方舟造成多大的傷害。
但卻已經足夠讓紀文海被奪去好一陣子的人身自由。
做吧。
讓那老頭子嚐嚐吃鱉的滋味,何樂而不為?
既然碰不到他一根寒毛,那就由他兒子來受罪吧。
快做吧。
在被發現之前——
惡魔的低語在徐蔓青耳邊喃喃。
她應該要滿腔仇恨。
她應該要迫不及待。
可是為什麼?
她無法動彈。
她熱淚盈眶。
為什麼?
她又再一次的濕了分寸——
※
明明我心都碎了,怎麼還會心疼?
※
等待著地獄的到來,就像是垂首靜候頭頂上的刀刃將他人頭落地般地,那麼令人惶恐無措。
但又如何,這些根本遠比不上徐蔓青消失這件事情更讓紀文海慌亂無神。
一個禮拜了。
他去過了她家,看得出她並沒有搬走,從她鞋架上少了幾雙鞋看來,也許她出了遠門。
可不論他怎麼撥打她的號碼,永遠都只是語音信箱。
紀文海這才曉得自己對徐蔓青是如此地無知,她常去的地方、家人的聯絡方式,他都一無所知。
他去過了所有他們去過的地方,飯店、餐廳、遊樂園,就是沒有她的蹤影。
若要躲一個人,又怎麼會去那些一起去過的地方呢?
紀文海失笑出聲。
唯一清楚的是,徐蔓青恨他,恨他們全家。
因為,她便是那個二太太的私生女。
在徐蔓青消失的第四天,紀文海查到了她姑母家的地址,前去拜訪卻一無所獲。
正確來說,她的姑母變得有些瘋癲,平時雖很正常,但任何的風吹草動都會令她突然大哭大喊,是社工的長期追蹤對象。
記得那天按了門鈴,那位姑母不論自己怎麼解釋就是死不開門,彷彿在害怕著什麼,在門後不斷的叨念著:
「蔓、蔓青妳不要再來找我……妳姑父已經走了……不要再來……啊!哥!我沒有對不起你女兒!不要來啊!」
接著她便開始歇斯底里地大吼,音量大到鄰居受不了開了門,勸紀文海趕快離開,不要再刺激她。
後來查了那位姑母的戶口,她並沒有結婚。她口中的姑父,恐怕只是她的同居男友,而徐蔓青便是以他的名義領養並且改姓的吧。
而那些所謂對不起她的說詞背後有什麼樣的故事,紀文海不敢再去往深處探究。
紙張、紙張,做紙的章家,章蔓青。
記得那頓飯,她說了她父母雙亡、是由姑父母帶大的。
他應該要早點發現。
如果能夠早點發現,那麼,他是不是就會殘留一點把心收回來的力氣?
坐在偌大的辦公室中,紀文海摀著臉,手肘抵著桌面,似是沉思、似是懺悔。
電腦早已休眠的螢幕突地亮起,他抬頭一看,是一封寄出人不明的郵件。
『我在開滿櫻花的瞭望台上等你。』
紀文海的記憶再次回溯到那天的那頓飯,閒聊時談到彼此想去的地方,徐蔓青是遊樂園,而自己曾說了,想去看看某座山的櫻花,從瞭望台上看下去一定很美。
下意識地他關了電源,抄起桌上的車鑰匙。
正準備起身離開時,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了。
撈起椅背上的西裝外套,他一邊不耐煩地說:「不見!請回吧!」
下一秒,門被直接轉開,從門後現身的,卻是紀文海沒料想到的莫叔。
「莫叔?」
「少爺,您這不會是要去見那位徐小姐吧?不,應該叫她章小姐?」
莫叔緩步走近紀文海,語氣嚴肅。
「你也知道了?」紀文海一怔,很快地皺起眉,「就算是如此,你也攔不了我。」
說完他便往門口走去,經過莫叔身旁時,被他伸手一擋。
「莫叔!」
紀文海難得動怒了,還是對他敬愛的莫叔。後者望著他,眼神複雜,語重心長地道。
「如果我告訴您她是——」
後面幾個字,像是一顆巨石般投入紀文海原本就不平靜的心湖,濺起更大的水花,圈圈漣漪不息。
他的心,無可避免地,濕了分寸。
※
紀文海驅車來到了那個他曾說過的地方,櫻花已經滿開,奔跑在兩旁飄落櫻花雨的道路上,他沒有任何閒情逸致去欣賞,只是一心朝著瞭望台為終點。
幸運的是,他沒多久便見著了一個白色的背影佇立在瞭望台的入口,而不遠處拉起了封鎖線,循著通道往深處看,原來是圍欄開了一個極大的口子,若不注意便會墜入山谷。
不知怎地,紀文海心下一緊。
儘管徐蔓青距離缺口處還有段距離——
似乎是聽見急促的腳步聲,徐蔓青悠悠地轉過頭,她穿著一襲白色的雪紡紗長洋裝,腳上是雙杏色的平底娃娃鞋,她的打扮有異於平時的短裙與高跟鞋,就連妝容也淡去許多,唇上不再是那奪目誘人的桃紅,只有淺淺的粉紅,襯得她柔弱惹人憐愛。
也許,這才是她原本的面貌。
那些飄逸的裝扮、精緻的妝飾,都只是她美麗的偽裝罷了。
「你來了,文海……」徐蔓青朝紀文海微微一笑,帶著憂愁,帶著嘲諷,「還是我應該叫你,哥哥?」
「蔓青……」是因為奔跑的緣故,還是因為這突來的關係劃分,紀文海的胸膛不斷上下起伏,像是有人突地攥緊了他的心臟,霎時難以呼吸。
他上前想接近她,想將她擁入懷中,卻惹來她歇斯底里地大喊。
「不要過來!你過來我馬上跳下去!」
徐蔓青指著那不遠處的缺口,瞪大了那雙美眸,扭曲著臉。
「好!我不過去!妳別做傻事!」
紀文海柔聲勸說,並且往後退了幾步,一顆心懸在那,深怕徐蔓青受到刺激。
「文海,你記得我們在下午茶餐廳時,曾經鬧著玩互叫哥哥妹妹嗎……」
徐蔓青瞬間又冷靜無比地說,兩眼空洞無神,沒有焦點望著紀文海。
她望著眼前的男人,在他身後依稀可見的,是她們手牽著手,嘻笑著賞花的情景。
那曾是她的理想,而今卻成了癡人說夢。
再怎麼美,也只是痛徹心扉。
「我真的沒有想到……我們居然是同母異父的兄妹!天啊!」
徐蔓青低下頭摀住了臉,哭腔模糊了嗓音。
她不願再看,紀文海那張心疼自己的臉,害怕慾望主宰了她的理智。
「蔓青……是誰告訴妳的?」
伸長了手又縮了回來,紀文海忍下想上前抱住她的衝動,別過臉,聲音也帶著顫抖。
就在不久前,莫叔才告訴他,自己真正的生母是第二任太太,因為她偷人讓父親蒙羞,他不願讓她掛著繼承人生母的名號,所以他又再一次地運用人脈及金錢,將第一任太太塑造成自己的生母,並且下令紀家所有知情的員工隱瞞此事,並串通說詞。
就為了他的面子,自己從小被蒙騙到大。
但可惡的命運,竟然這樣開玩笑,讓他愛上了自己同母異父的妹妹,他們甚至已經有過了親密關係。
道德與愛情兩邊的拔河,就要把自己給撕成兩半了。
徐蔓青抬起一張兩行清淚的小臉,似笑非笑,「差不多就是一個禮拜之前吧,也就是我消失前的時候,你們家的莫叔來找我,告訴了我這件事,還求我不要動你,哈!」
她抱起胸,眼神又變得銳利,像是質問般地說:「我一介弱女子,怎麼能動得了你半根寒毛呢!好笑!」
「那妳沒有把那些證據拿去報警……是因為我是妳哥哥嗎?」
紀文海直直地望著徐蔓青,釘在那動搖茫然的眼眸,不容她逃避。
「怎麼會……」徐蔓青輕笑了幾聲,眼眶又落下幾顆斗大的淚珠,顫抖著唇。
「我不忍心……是因為我愛你啊……」
這句話,徐蔓青說得心碎,說得心疼。她白色的裙擺被山風吹得飄逸,宛若天仙。同時也像極了天邊的一縷輕煙,彷彿就要稍縱即逝。
淒美得令人移不開眼。
「蔓青……我——」
紀文海上前幾步,到了嘴邊的話語被徐蔓青倏地打斷,硬生生地吞回肚裡。
「別說!也別過來!」
徐蔓青低下頭,讓人看不清她此時的情緒,可顫抖的聲音還是出賣了她。
「我不能原諒你爸、還有諾亞方舟……」
「我決定了要幫爸爸報仇的,我卻——」
紀文海只能窩囊的站在原地動彈不得,任由徐蔓青每句如刀如箭地捅入他的心。
「你知道,我最不能原諒的是什麼嗎?」
徐蔓青再次抬起臉,恢復了平靜自若,語氣平淡地彷彿她從未掉過淚,只有臉頰上那道濕濡的痕跡為證。
她端詳著紀文海,從頭到腳,似乎想將他的身影烙印在心。
深深地吸了口氣,趕在自己失去分寸之前,徐蔓青揚起了一個扭曲的弧度,維持著連自己都覺得難看的笑容,艱難而侷促地開口:
「就是知道你是我哥哥,我卻還是愛著你這件事啊!」
語畢,徐蔓青飛快地扯下了封鎖線,奔向那道缺口。
紀文海幾乎要窒息了,他反射性地追上她,想要抓住那一抹白色。
卻只見空蕩的手,什麼也沒抓著。
恍惚中,他看見了底下那片花海。
她白色的洋裝在風中飛舞,美得令人屏息。
——若不能與妳長相廝守。
——又何必苟活於世?
山風吹得紀文海的前髮飄逸,吹得他衣襟凌亂。
卻無法動搖那堅若磐石的決心。
原來,在生命的終點之前,人可以這麼冷靜。
他輕輕地笑了。
然後,毅然決然地縱身一躍。
奮不顧身地,再次墜入了那萬丈深淵的——
愛。
※
面對愛情,我們只能竭盡所能。
儘管是飛蛾撲火,也在所不惜。
不為什麼。
只因,愛情裡,沒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