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將生命放在座標之上，分屬無數個象限，畫出的軸心交會於未來，而原點，就是靈魂存在的證明。
世界如此，每當歡快過去，空虛就會傾滿你的光陰，最後澆蝕成灰。
※
這是他第一次在平日下午溜出學校逛大街，學測推甄放榜了，他順利考上一所好學校，學校那邊對這些考上的學生沒什麼約束力，於是他正大光明的請假出來到處晃晃。
「好樣的！風，就你一個人請假跑出去！你讓我們這些要準備指考的怎麼辦？」
「涼拌啊。不然你要我在這邊幹嘛？」
「風就是成績太好……」
透過路邊商家的玻璃門反射，風穿著制服肩側背著軍綠色書包，猶疑地打量自己。有點茂密的黑色短髮、不算清亮的雙眼、看起來比實際還老的臉龐還有──非常打擊自信的身高。
「只是幸運考上而已……」他嘴角扯出苦笑，目光一轉，面向人潮稀落的街道。透水磚一塊塊拼出人行道綿延至遠端，兩側商家不是便利商店就是小吃店，這條他放學總會前來覓食的夜市，此刻看來無聊至極。
他開始玩起往小巷鑽的遊戲。
反正他不會迷路，走到膩了就回去，走到累了就休息──
「啊，所以到底可以幹嘛呢？」他皺著眉喃喃自語，無視天空的烏雲密布，還有刮著冷風的天氣，雙腳踏在鋪得亂七八糟的柏油路面，晃過一間間住宅。
如此恰巧，他瞥眼望見一間店面突兀地插在兩棟灰色住宅中央。沒有庭院、沒有他以為咖啡店都會有的木製裝潢，除了中央的那扇白色典雅木門，面向巷子的那面全是玻璃。正值下午時分，雖然隱約可見裡頭吧檯擺放的黑色咖啡機和幾個俄羅斯娃娃擺飾，左邊似乎還有沙發座，但是更多的，卻藏於黑暗。
他就這麼推門而入。
「歡迎光臨原點，請問內用還是外帶？」溫和、嬌嗔的女性嗓音在門上鈴鐺撞在門扉時同步響起，風往內一望，正向他打招呼的女性站在店面後方拿著掃把打掃。
她身穿女式白色襯衫，下半身的黑褲子外綁著黑色圍裙，溫和的笑容展開在清秀的臉龐，娃娃臉配上微捲的短髮，看起來只有二十歲的她目不轉睛盯著風瞧。
「內用……」
「好的！沙發跟吧檯都可以坐喔！如果想看咖啡沖煮的過程，我推薦客人坐在吧檯的位置！」她將掃把收到吧檯後，接著麻利的鑽進吧檯裡面。
右邊是木製吧檯，風本來以為吧檯會很高，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與其說是吧檯，不如說只是一張長桌隔開工作區與座位區而已，用的椅子也不是高腳椅而是黃褐色藤椅，不多不少剛好五張擺滿長桌，工作區的那側靠店門的部分擺上各式手沖壺，牆面釘上幾片樺木木板，放了數包用黑色豆袋裝好的咖啡豆。
風坐在吧檯邊，剛鬆口氣那位女員工就遞上用威士忌杯裝的茶水和黑布封面的菜單，他輕聲道謝，然後翻開。
接著傻眼。
「請問有……有甜的嗎？」風遲疑的開口，他略為驚愕地抬頭，卻見對方露出了然於心的表情，回以燦爛微笑。
「沒有喔！」
「真、真的喔？」
「騙你的啦。」
「……」
「只是沒有你想要的那種甜。」女員工揚起柳眉，隔著一張長桌俯身指向琳瑯滿目的菜單，隨意畫過一行風看得懂卻看不是很明白的字，「印尼花之島，個人認為蠻甜的喔！」
風一句話都還沒接，菜單下一秒就被抽走。
這時候也不能講走錯了甩頭出門，他甚是無奈的看著女員工從後頭拿出一包咖啡豆袋，不經測量直接倒了應當是精準的量進去旁邊的紅色磨豆機。
玻璃下壺被不曉得何時盛滿熱水的古銅宮廷壺溫杯，倒入水槽，擺上黑色梯形濾杯。女員工輕哼著歌，像是什麼鳥鳴的啼叫，裝著咖啡粉的紙杯扣的一聲倒扣在濾紙上。
熱水浸泡，泡泡隨著她的哼唱節奏性地冒出，咖啡粉漸漸膨脹，無限堆高到她停下傾倒的時刻，再緩緩消融。風專注地等著熱水全滴入玻璃下壺，咖啡粉就像退了潮的沙灘乾燥悶熱，隨即又被熱水注滿。
「好囉。」她把還在滴漏的濾杯拿到旁邊水槽放著，從水槽邊拿過一只純白咖啡杯，隨興的用熱水燙過就倒入咖啡，端給風。
好、好一個隨興的女員工。
「謝謝。」
他把手機拿出來拍了幾張照傳給同學看，不等回應就收下，瞇起眼望進澄澈的深褐，杯耳輕勾一口嚥入喉頭。
「咦？」
「是甜的吧？」女子露出大大的笑容，打開水龍頭沖洗濾杯，橙色燈光下，她的微笑就如暖陽，「要對我有點自信啦！」
「對、對不起，因為我沒喝過黑咖啡，原來這個也可以是甜的。」
「其實不全是甜的喔。」她回應，白皙的雙手隨意擦上圍裙，她雙手壓上長桌，帶給風壓迫性，「中焙的印尼豆，剛入口其實還是有點渾厚。」
「我沒有喝到耶？」風又喝了一口，與女孩對望。
「那是因為我沖得好啊！」
好棒的態度。
「妳好厲害。」風回以讚揚，後者坦然接受。
「謝謝，你也是。」
勾起的微笑，凝滯在臉上。
她收起陽光的笑容，沒有音樂的咖啡館，只有外頭雨水打上玻璃的聲音。
下雨了。
「不，我才沒有。」他也收回笑容，端著咖啡又是一飲。
蜂蜜與紅棗貼上舌苔，帶有桂圓茶與蜜茶的圓潤感，和著焦糖的尾韻黏進喉頭，龍眼乾的香氣竄入鼻間。
「這杯是曼特寧，你信嗎？」雖然不笑，她的眼神依然是柔和的，不像質問到像在引導他對話。
「曼特寧不是應該很……很苦？」
「結果呢？」
「就，很甜啊。」
「你看到什麼讓你誤以為黑咖啡就應該是苦的？你覺得我今天沖出來的咖啡甜感，是巧合嗎？」女子神色變得嚴肅，一字一句清晰如雨滴打在心坎上，風搖頭，也許他可以否認自己，卻萬萬不能否認眼前的咖啡師。
因為她一定很強，才能開這樣的店。不大，可是錢難賺，要堅持下去更不容易，眼前這個比自己還大的女子究竟努力多久才有今天，他不敢想，卻感受得到她的自信與強大。
一切都是如此，除了自己以外。
她收手，隨便搬了張凳子就坐在風對面，與之同高，「你只接觸表面，鏡子，是你看見自己的唯一一個方法，是嗎？」
「其實水的倒影也可以……」風下意識回嘴，隨即安靜下來──似乎不是那個意思？
「那麼實際上呢？」她兩手平放桌面，壓著胸口前傾，距離近得令風備感不適向後退了十幾公分，「你是如何看自己的？就是鏡子嘛。有看出什麼來嗎？有看對過嗎？你連味覺都預先為自己做了錯誤的見解，你拿什麼跟我說，你看到的就是你自己？」
「等一下，我不是來聽妳說教的……我是客人耶！」風略為激動地站起身，改變被壓迫的態勢。
「給錢才是客人。」
「我給你啊！」
「你沒發現菜單上沒寫價格嗎？」
風汗顏。
就算有他也根本沒看清楚，他喝這杯到底多少錢？
女子噗哧一笑，「我給你一個機會，走回你方才停下來照鏡子的那間麵包店，看清楚，告訴我你真實的模樣。」
「……現在？外面還在下雨。」
「真的？你走出去看看。」
風往旁邊一望，滂沱大雨刷地一聲洗遍柏油路，然後他面無表情看回來。
眼前的女子沒有說話，只是微笑。
「我給過你機會囉。」
「妳說什麼──」
僅僅只是一眨眼，冷風倏然灌進制服外套裡，他冷得打了個哆嗦，再睜開發現自己竟然還待在剛剛停下的麵包店前。
玻璃倒映出他與方才一模一樣的畫面。
「她在講什麼……我看到的，當然是我啊……」風不解的開口，「只是──」
玻璃門倏然被拉開。
「少年仔，要買麵包就進來啦！是沒有錢喔？」
「不、不好意思！」
※
「出去抽菸回來不能換件衣服嗎？」女子把咖啡杯收好，就見後門被人推開，走入一名高挑男子。
他抓著自己的短髮甩開拿在手上的圍裙穿好，電人的桃花眼目露兇光，女子卻絲毫不畏懼，回首繼續整理桌面。
「抽一根而已，零壹，妳這麼愛管閒事不如上樓去服侍店長。」
「那個不是我的工作，我是咖啡師。」零壹懶洋洋的瞟他一眼，全無方才陽光形象，縱使比男子矮一截身高，氣勢仍不輸對方。
「我怎麼記得應該要輪班，這跟身分有關連嗎？」
「親愛的鼬，你想吵我們可以出去吵。」
男子聳肩，走進吧檯伸手拎起零壹的後領就把人丟出工作區，碰的一聲惱得被扔的人差點衝回來幹架。
「得了，妳別把樓上吵起來，去休息。」鼬注視垃圾桶中成山的咖啡渣，蹲下身開始整理。
當你開始往前走，原點，始終會消失在視線中。
可也許，它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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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 魔墜未名(停更中)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