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將世界放在座標之上，分屬無數個象限，畫出的軸心交會於宇宙，而原點，就是永恆存在的初始。
故事總是這樣，你走在街道上，恍惚著遙想每日每夜你的迷茫、你的傷感、你的恐懼，忽然之間發覺自己停駐在一間古色古香的西洋幢屋面前，不透光的木門旁固定著一個鏤空的金屬招牌。
神秘感，誘惑著你前往一探究竟。
但那是不可能的，你說是不是？
※
黃俊凱不是第一次經過原點咖啡館。
原點咖啡館坐落在他家附近的某個巷子口，是理應上被稱為黃金店面的街角處，緊鄰一整排的透天厝中，只有這間房子被改建為商業用途。從寬廣的馬路望去可見其古色古香的柚木門扉，上頭嵌著格子狀的綠色玻璃，騎樓被精心裝潢過，鋪上深褐色木板與綠蔭的龜背竹，向晚的陽光斜斜照在深色葉面上，折射出醉人的油光。
玻璃窗嵌在木色牆面上，從外頭清晰可見裡頭開著舒適的橙光，黃俊凱此刻站在對街瞇起眼打量著，琢磨是否要在此落腳喝杯咖啡打發晚餐前的時光。
他用力壓平被夏天薰風吹得有些凌亂的褐色短髮，然後拉緊自己右肩背著的書包，深吸一口氣，踏出步伐。
將手伸向銅製門把，然後施力推開──
清亮的鈴鐺聲響徹整個室內。
黃俊凱側身走進咖啡館，眼前是黑白相間、風格極簡而典雅的吧檯，收銀機擋住了他的視線，往左望去，木製方桌整齊的靠著牆擺放，符合人體工學的皮椅對置於桌邊，共有四五組。
室內裝潢與外頭木造騎樓有異曲同工之妙，怪的是桌旁的玻璃窗之間都吊掛著一盆吊蘭，葉片細長柔軟，垂下來時映上盞盞掛燈，好像葉尖被點燈似的。
「歡迎光臨。」橫空出世的男性低沉嗓音突然響起，黃俊凱警覺地看向聲音來源──他剛剛完全沒注意到收銀台後的吧檯，有名年輕男子站在吧檯內笑盈盈看著他，身著黑色圍裙和白色襯衫，兩手背在身後。
「啊……我、我來喝咖啡。」他口齒不清的開口，對方點頭示意，雙眼依舊注視著他。
他臉上有什麼奇怪的東西嗎？該不會是頭髮又翹起來了？
眼前長相俊俏、留有黑色短髮的男子將手伸出來，拿起黑木吧檯旁放置的玻璃瓶倒了杯水，置於吧檯某張籐製寬椅前，「坐這邊可以嗎？我拿menu給你。」
黃俊凱沒有搭話，他只是抽了抽鼻子，不甚自在地放下書包坐到位子上，接過男子遞給他的本子。
厚實的棉製觸感，纖細的手指打開menu時，黃俊凱微微愣了一下。
卻見這本黑布封面的本子裡全是琳瑯滿目的咖啡品項，連續往後翻幾頁，獨獨不見過往他所熟悉的拿鐵、卡布奇諾。
牛皮紙上印著的古體中文字，饒是他作為一名認真向上的高中生，能看懂地只有世界地名。
「……請問有沒有推薦的？」過了幾分鐘他放棄掙扎，抬首看向正在準備沖煮器具的男人，這個男子把白瓷kono錐形濾杯放到玻璃下壺上頭，接著轉身從牆面上滿櫃的黑色咖啡豆袋中挑出一個鼓鼓的袋子，放在他面前。
「就這個吧？每一位客人進來時都會要我推薦，相信我的眼光，這款咖啡豆絕對適合您。」男子瞇起好看的桃花眼，嘴角輕勾。
黃俊凱皺著眉，面無表情掃過貼在黑色方型豆袋上的白色標籤──瓜地馬拉，安提瓜。
「卡佩提洛莊園的豆子，我想你不喝甜的對吧？」男子為自己接話。
「不我……」他如果不愛喝甜的剛剛幹嘛還找拿鐵喝？
「哈哈。」男子拿走咖啡豆袋，直接拉開將咖啡豆倒進空的威士忌杯中，沒有測量、沒有猶豫，「客人，你總是愛喝甜飲，人生才會嘗盡苦澀。」
「什麼意思？」黃俊凱難得回應了，專屬於少年稚氣的嗓音聽起來沒什麼底氣。
回答他的是一旁紅色磨豆機的吵雜聲響，和咖啡豆輕敲齒盤的聲音。
男子神色專注，沒有搭理他。
浸潤濾杯裡的白色濾紙，白色的月兔鷹洋式手沖壺繞著圓圈滋潤著倒入的咖啡粉，乾香在白煙裡翻動流轉，最後飄散至整個空間。男子的手穩穩拿住瓷壺，向前輕畫時瀏海微微蓋住他的眼睛，一次次停下又一次次澆灌，咖啡液沿著濾杯杯壁往下滴落，墜在玻璃下壺的壺心。
接著他從一旁的金屬杯架上取過一個純白咖啡杯，用剩餘的熱水溫杯後將其放置於黃俊凱面前，連同那個早已拿開濾杯的下壺。
這個是，自己倒的意思嗎？
「稍等一下。」男子打開吧檯下方的冰箱，取出牛奶倒入中型玻璃奶盅裡，端給黃俊凱。
「配牛奶喝？」黃俊凱理所當然的詢問，他遲疑的將手伸到冒著白煙的玻璃下壺，猶豫著為自己倒一杯咖啡。
「怕苦，你可以倒牛奶。」
他仰頭，與男子對視。後者的眼神不再親切，帶上邪魅的笑意，此刻看來竟形似暗夜裡的惡魔。
「請問這是……什麼意思？」
「你如果怕苦，就加牛奶喝。」男子格格輕笑，他向後靠在咖啡豆櫃上，兩手輕扶櫃體，擺出工作狀態後的慵懶模樣，「怎麼？你不是喜歡喝甜的嗎？」
「是這樣沒錯，不曉得是不是我想太多……」黃俊凱擰眉，琢磨著該如何回答才好。
「在原點咖啡館，永遠沒有想太多這回事。」男子抬手指向咖啡，「不先嘗嘗嗎？冷掉就不好喝了。」
不加思索，或者僅僅只為爭一口氣，黃俊凱毫不猶豫捧起咖啡杯，啜飲一大口。
好苦。
苦到極致，然後喉頭發酸。
「中焙的豆子，如果你願意用心嘗，就好像在吃巧克力，七十趴的濃度，偶有甜感，但一閃即逝，補上的是纖細的酸味。」男子語調柔和的介紹，「對你而言，就只剩苦澀吧？沒喝過黑咖啡，說實在我不期待你能喝出什麼。」
「這邊的菜單沒有我想要的拿鐵……」
「少年，你的人生是苦的還是甜的？」
他瞪大雙眼一臉不可置信的望向大言不慚的男子，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愛上一個不愛自己的女孩，又被自己不愛的朋友告白──這是苦嗎？還是甜呢？
「你想喝甜的咖啡、還是苦的？」犀利的問話、逼問的語氣。
「甜、甜的。」即使猶豫，他依然遵循本能。
「那麼你在幹什麼？」男子抬起下巴，瞇起眼質問。
他在做什麼？
他只是茫然的在這場精疲力竭的戀愛裡拉扯著，然後陷入矛盾。不能接受、想要擁有──他的過往被愛所玷汙，而他的嚮往卻從未染上愛的色彩。
「你在幹什麼？不加牛奶嗎？」
黃俊凱幾乎是發顫著搖晃奶盅，傾倒乳白混入純黑透光的咖啡液。不用攪拌就幾乎相融成深棕色，頓時，腦海有一抹嘆息一閃即逝。
不見了，方才那透光的黑。
接著他嘗試再喝一口，苦澀纏上舌尖的力道變弱，他略帶滿意的朝男子點頭示意，對方卻搖了搖頭，臉上依然帶笑。
「會甜嗎？」
「還是不會，但不會苦了，謝謝。」
「喔？不會苦──這樣就好嗎？」
「……我沒有這個意思。」
男子走向前，逕自取過下壺拿了新的咖啡杯為自己添上一杯咖啡，不顧黃俊凱的瞪視舉起啜飲。
「戀愛就像巧克力，你喜歡這個形容嗎？」
「你、你到底在講什麼呀？」
「又甜又苦，戀愛的味道。而你在追求什麼？甜，純粹的甜。」男子挑眉，「嗯，不小心又喝了客人的咖啡，這杯我請吧？既然如此你就不是我的客人了，容我問你一句──哪有那麼好的事？」
「啊、啊……蛤？」眼前這位喜怒無常的男人思緒跳得太快，黃俊凱嘴巴張得老大，「哪有……那麼好的事？哪件事？」
「把這個問題當作你下次前來喝咖啡時的交易如何？」男子再度露出無害的笑容，他那張臉依然邪魅，有股說不出的感受，「把咖啡喝完，然後離開吧？你的那杯不苦又不甜的咖啡。」
居然在趕客人嗎……
黃俊凱草草喝乾眼前的咖啡，然後略顯狼狽的起身──說到底他來做什麼的？
「謝謝惠顧。」
黃俊凱推開門，沒有再回頭看一眼。
如果可以的話，他甚至不會想來這間店了吧？
「哼哼，等你終於能嘗苦，或許就不需要牛奶了呢。」男子閒適地收拾杯子，垂首的瞬間，神色未明。
室內僅有流水沖刷的聲音，男子待在吧檯內，嘴角微勾。昏暗燈光下沒有客人的咖啡廳看起來很是寂寥，在杯子與杯架輕敲，安穩至於金屬架上頭時，男子輕輕哼起歌。
※
他沒有再回去看看那間咖啡廳。
不知為何，他有種預感──若他回頭了，會發現一切只是錯覺。
當你開始往前走，原點，始終會消失在視線中。
作品協宣
下次換誰了呢？
為你量身打造──專屬於你的咖啡。
創作內容
小說 - 魔墜未名(停更中)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