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歡的，是妳嘴裡的尖牙，看起來很可愛。
——他稱讚著，我專門狩獵人類的器官。
我忘了那是何時的事了，
但那一刻的感受，我永遠也忘不了。
猶言在耳、記憶猶新。
——果然是個笨蛋啊。
現在回想起來，我總是忍不住想大笑一番。
1.
我不知道與他認識多久、也忘記是從什麼時候與他認識了。
只知道從某個時候開始，他就經常在我身邊打轉。
有一段時間，在家附近經常看到他。
他什麼也不做，就只是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我。
坦白說，一開始這讓我覺得很煩。
——甚至想過乾脆撲上去，一口咬斷他的喉嚨。
……但是，忽然又想到︰這不是垂手可得的存糧嗎？
也許某一天，無論怎麼努力都抓不到獵物的時候。
或者某一天，想要悠閒度日、懶得出外獵食的時候。
又或是哪一天，其他朋友來作客的時候……
——我決定留下他了。
2.
看似相安無事的日子過了好一陣子。
他每天總是會在不同的時候過來。
他一直關注著我，我則假裝沒注意到他。
反正也沒差，就算被人看著，我也能安然無恙地進食。
直到某天，他突然一反常態。
他走到我面前，一瞬間拉近距離。
不僅如此，他還說話了。
「為什麼妳要吃人呢？」他開口問我。
這是什麼可笑的問題啊？
我強忍笑意，客客氣氣地回答︰
「因為我是妖怪，所以會吃人啊。」
我對自己的回答感到相當滿意。
然而他似乎並不這麼覺得。
「除了吃人，沒有其他的食物能吃嗎？」
「我會拔野菜與樹根、也會摘樹果，但還是會吃人喔。」
「妳不能吃其他動物嗎？」
「我也會吃田鼠、兔子和小鳥，但還是得吃人喔。」
「不能放棄吃人，吃其他動物代替嗎？」
最後他這麼問。
不知道為什麼，這句話讓我有點生氣。
「不能，但我可以放棄吃其他動物與植物，只靠吃人就能充飢。」
我反問道︰「還有什麼問題嗎，人類先生？」
他終於陷入沉默，悻悻然地離開了。
我們第一次的對話，就這樣劃下了句點。
3.
從那次談話之後，他變得只會在固定時間來看我。
在我吃飯的時候。
他每天都過來看，終於讓我有點食不下嚥。
「你可以別再看了嗎？」
我終於忍不住發火了。
「人很好吃嗎？」他又問道。
「當然，好吃極了、美味極了，在這世界上，我最喜歡吃的就是人類了！」
「所以請別打擾我享用美食，你造成我的困擾了！」我大吼道。
「妳可以不要吃啊。」
「那你也可以不要看啊！」
「只要妳吃，我就會看。」
「…那好，你把頭轉過去，我就不會繼續吃。」
他的喉頭吞動了一下。
「不要，妳會騙我，我還是要看。」
實在是受不了。
我抓起啃到一半的佳餚，奔向森林深處。
4.
這頓飯簡直食不知味。
等逃離了那個人類之後，也早就沒有心情吃飯了。
真是的，為什麼不能直接讓他安靜下來呢？
可是我不喜歡與進食無關的獵殺。
但是也不想再看到那個人類的臉。
最後我決定不再回去，打算另外造一個新家。
5.
事不宜遲，搭造巢穴的計劃就在當晚開始了。
森林裡的其他妖怪們，都很熱心地過來幫忙。
當我告訴他們，有個奇怪的人類入侵了我的家、騷擾我的生活時。他們頻頻點頭同意，責備人類不懂森林的規矩，也表示願意幫我的忙。
他們從森林各地帶來了堅固的樹枝與軟嫩的土壤、用大大的葉子盛起河水，當作建造新家的材料。
多虧他們的幫忙，讓我可以直接開始動工。
過了幾天，巢穴就搭好了。
那是相當可愛的暖窩，就搭在巨大而直挺的樹腰間。巢穴外圍插滿了散亂的樹枝，裡頭則被一層又一層的土壤鋪滿。
為了慶祝新家完成，妖怪朋友們帶著從森林裡抓來的迷路小孩當作禮物。
晚上，我們享用了美味的一餐，在月光下盡情咆哮、跳躍舞蹈。
6.
然而歡樂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多久。
某一天晚上，當我醒過來時，卻發現那個人類的臉就靠在面前。
我作夢也沒想到，那個人類會找到這裡來。
我又急又氣，舉起手掌正要痛下殺手的時候。
他卻搶先一步開口。
「對不起。」他這麼說。
他以奇怪的姿勢趴在地上，頭低低的，身體一動也不動。
我不懂他在做什麼。高舉的手掌不知不覺放了下來。
最後他向我保證，以後不會再打擾我進食，只求我別再搬家。
7.
他確實信守了諾言。不再打擾我的進食。
我很高興。因為從此以後可以安心進食，而且緊急存糧也回來了。
一切似乎恢復了原狀，卻又不太一樣。
當他出現時，不再只是安靜地觀看。而是會過來跟我說話。
一開始只是關於天氣的話題，過了好幾天的時間，我們會聊的東西才變得稍微多一點。
只是無論如何，他都不會提到關於吃飯的事。
——關於吃人的事。
8.
他所說的一切，聽起來神秘兮兮又令人好奇。
他提到村落、提到人類的生活。
提到山、提到海、提到所有能提到的一切。
這些都是森林以外的東西。
——我不曾認識的東西。
偶爾，當我對某樣東西特別有興趣時，隔天他就會把那樣東西帶過來讓我見識一下。
他真是個有趣的人，我不由得稍微佩服起來。
但是，當妖怪朋友們知道這件事情之後，卻變得不太理我了。
就算偶然遇到，他們也像是在顧忌著什麼，說話顯得既生硬又過於客氣。
這是為什麼呢？
9.
「——我最喜歡的，是妳嘴裡的尖牙，看起來很可愛。」
那一天，一切就此驟變的那一天。
起因就只在於他說了這句話。
他由衷發出讚嘆之語，卻只讓我感到疑惑。
我的攝食器官——用來撕裂獵物氣管的部位、終結生命的兇器。受到了稱讚。
而稱讚我的，是我每天不斷攝取的人類。
我總算意識到不合理的地方。
啊啊，
我為什麼會在這裡跟食物聊天？
為什麼我會聽食物的話聽到入迷？
——我，現在，到底在幹嘛？
那一晚，人類說了什麼，我完全沒聽進去。
那一天，我完全睡不著覺。
10.
你看起來還蠻大隻的。
我這麼說，想看看他的反應。
我想確認一些事情。
「吃了你之後，說不定我以後都不需要再吃東西了。怎麼樣？很厲害吧？」
——這句話，怎麼聽都是開玩笑的對吧？
然而他卻小聲、小聲地問我，
「真的嗎？」
「嗯，應該吧。」
我撒了謊。
我不懂自己為何要撒謊。
一切似乎順其自然，卻又像是刻意安排。
他安靜了好一段時間，然後看著我。
露出很久以前，看著我吃飯時的那種眼神，看著我說︰
「那麼，答應我吧。吃了我之後，就別再吃別人了。」
「好啊。」
我斬釘截鐵。
當然是騙人的。
我們約好了，明天晚上準時見面。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11.
當晚，事情的進展比想像中要快多了。
尷尬的開場之後不久，一切隨即失控。
——畢竟我忍耐了一整天。
這樣下手時才不會拖延時間。
沒過多久，
真的沒過多久，
我陷入了狂喜之中。
先前徬徨不安的感受、與矛盾的想法，都隨著進食的快樂而煙消雲散。
陶醉。
啊啊，
他的肉還真好吃！
而且很多！永遠吃不完！
我開始想，說不定以後真的都不必再吃東西了。
他越來越少。
但，卻在笑著。
…吶。
你…知道我是在騙你的對吧？
我不可能停止吃肉、停止吃人，否則我會死。
這是習性、是定論、是自然法則、是天性。
不吃人的話，我就會死。
唯有不停吃人，我才能活下去，否則會死。
然而，
我知道。他說。
——我知道的。
——但是當我看到，妳肯為了我撒謊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無法再回頭了。
——就算被吃也無所謂了。
事到如今，他是在說些什麼？
我可不是為了你，才這麼做的喔？
儘管他已經不再說話，我還是不停撕扯他的頸部，想讓他盡早斷氣。
12.
把他吃掉了，吃得一乾二淨。
月光照耀在骨頭上，露出晶瑩剔透的顏色。
就連一丁點殘渣都沒有。
我吃飽了。
明明已經吃飽了，卻有點空虛。
或許是因為他的體格大，肉真的很多吧？
總之我暫時不想再吃東西了。
就這樣，我失去了獵食的動力。
我想著，還不夠餓的話，那等到我想吃東西的時候再行動就好了。
於是就這樣等待，等待著再次飢餓的那一天。
13.
一天，兩天，十天，一個月。
一年，三年——十年。
我的身體削瘦到和從前判若兩人。
但我仍然不會餓。
為什麼？
明明吃他的時候，感覺很滿足啊。
那種幸福的感覺，是什麼時候消失的？
——不，它一直持續著。
就因為一直持續著，所以我才能夠忍耐至今。
……只是現在，終於消耗殆盡。
當我了解到這個事實後，我終於、感受到久違的飢餓了。
好餓。
啊啊，
好餓——好餓，好餓啊！
不行的，沒辦法。
必須立刻進食——必須立刻吃人！
然而不可能，沒辦法，做不到。
我早就沒有獵食的力量了。
已經餓到沒有力氣了。
啊啊，好痛苦。
明明這麼餓，卻無能為力。
我得這樣子，一直在飢餓的狀態下死去嗎？
我不要，不要，不要啊。
不要啊、不要啊、不要啊！
附近還有什麼可以吃的？
田鼠呢？兔子呢？小鳥呢？
沒有、沒有、沒有。
野菜呢？樹果呢？樹根呢？
看不到、摘不到、沒力氣挖。
人類呢？人類呢？人類呢！？
空無一人，了無生息，一片死寂。
這種時候，人不可能出現在森林。
他們應該是聚集在那個人曾提到過的「村落」，正在享用餐點吧？
更何況，就算現在眼前真的有人出現，我也無法做任何事。
我早已無法傷人。
那麼到底該怎麼辦？
我不想死，不想要就這麼死掉。
誰來救救我？
誰——無論誰都好，只要是人類的話，拜託來救救我吧！
無法獻上生命的話，那麼只給一部份——一點點也好，請施捨我！
一點點——哪怕是、一根骨頭、一滴血、一點口水、甚至一根頭髮也…！
……頭髮？
啊，
頭——
——我硬拖著虛脫的身軀，爬到巢穴前面。
雙手插入堆滿雜物的儲藏區塊，不停地搜挖翻找。
我記得我還留著。
雖然大部分都丟掉了，但我確實還保留著一個！
費盡苦心掏翻，最後總算有所收穫。
我——
把那人的頭蓋骨，抓了出來。
14.
我也無法解釋到底是為什麼。
總而言之，
當我找出那塊破裂的頭蓋骨、緊緊抱住不放時，
——突然間，害怕與飢餓的感覺就消失了。
雖然還是會感到嘴饞，但也無關緊要。
妖怪的朋友們再次出現在我面前。
妳怎麼還抱著那塊骨頭？
他們問我。
我便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訴朋友們。
妳在想什麼啊！——他們卻是這樣的反應。
妳…該不會是人類常說的那個吧？
其中一個朋友小小聲地問道。
——戀愛了？
吵死了。我隨口說。
——大事不好啦！快把那個人類的骨頭丟掉吧！
——妳太在乎那個食物講的話了！
——我聽人類說過，戀愛是足以致人於死的！
——快把那東西丟了或吃了吧！否則妳真的會沒命的！
朋友們亂成一團，不知道在胡說些什麼。
呵。我忍不住笑出聲。
——丟掉？
——你們在說什麼？我說。
——我們，可是妖怪啊。
沒錯。
——人類無法承受的東西，由妖怪來承擔。
——妖怪無法得到的東西，由人類來給予。
就是這樣，如此完美和諧、毫無空隙的平衡。
但他們卻不了解。
「什麼嘛！妳這自以為是的傢伙！我們不管妳了！」
妖怪朋友們說完，就一哄而散了。
我看了看頭蓋骨。
……吞得下去吧？
這種程度，吞得下去吧？我想。
憑我現在的體力，早就不能像以前一樣狩獵了。
這個骨頭——是我眼前唯一垂手可得的食物。
啊啊，好想吃。
雖然不想這麼做，但是好想吃。
想要一口吞下去，同時又想把骨頭留下來。
我就這樣一直看著骨頭，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這時，柔和的月光又灑落下來。
照耀在骨頭的縫隙上。
然後，我看見了。
縫隙之中，有東西在閃耀、流動。
——是水。
我仔細一瞧，發現有粉紅色的、看起來軟軟的東西，泡在水裡面。
15.
——像妳這種自甘墮落的傢伙，也只配吃腐爛的肉塊了吧？
妖怪朋友看到我的吃相，就像這樣嘲笑我。
我一腳把他踢開，才又繼續啃食野獸的殘骸。
自從吸吮了粉紅色的東西之後，身體總算撐下來了。
不想再對骨頭出手、也無法吃屍體以外的東西了。
從水面看到自己的臉時，發現皮膚的顏色，變成了粉紅色。
那個人曾經說過，紅潤的膚色是健康的象徵。而當時的我，全身白得恐怖。
粉紅色也是紅色的一種。那麼，我現在大概也很健康吧？
16.
朋友們曾經說我活不久了，但我卻是這座森林裡，唯一殘存下來的妖怪。
——當他們因為分食小孩，而遭到人類獵殺時；我靠著吃腐敗的肉塊而活了下來。
當獵人帶著武器進入森林，利用肉餌引誘妖怪們落入圈套時。只有我，因為只會吃屍體、只能吃屍體，所以逃過一劫。
17.
森林裡的屍體早就吃完，於是我再度搬家，帶著那個人的骨頭，住進了墓園裡。
搬到這裡之後，我想短時間之內，不需要擔心食物的問題。
而且人類也不會到這裡來，根本沒有人類敢來。
我就這樣，過了好久好久地，與世隔絕又高枕無憂的日子。
不曾再看到人類、也不曾再看到其他妖怪。
好久好久，不曾再與其他的生命有所接觸。
久到我以為，這樣的日子會永遠持續下去。
——直到某天晚上，才遇到了一位，自稱是植物的女孩。
（End）
創作內容
【怪奇繪本劇場】小說《食屍鬼海乙娜》（Hyena the Ghou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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