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維斯飯店開幕一週便廣受好評,接下來會進行為期兩週的電視宣傳,估計能超越預期營收。」
「很好!」主位上,白髮齊眉的老人發出高昂的讚聲,「小威,我要你爭取和柳安航空合作的事情,辦得如何了?」
青年臉上閃過一絲異樣,頓了片刻,依然維持激揚的語調匯報。
「經過幾次洽談,柳安始終採取保守態度……我會爭取在兩週內得到結果!」
「你做得很好。」儘管不是確切的好消息,老人依舊一臉滿意,向青年肯定點頭,「與柳安的合作案將會是重大里程碑,務必全力以赴。」
「是!」
聽見乾脆的應聲,老邁的眼眸頓時閃爍讚許的光輝,老人毫不吝嗇連聲稱讚。
對話一來一往,從公事談到終身大事,又從終身大事談到理想抱負,全無旁人插足空間。
一對爺孫,兩人笑得氣宇軒昂,毫不在乎其他人的存在。
這副情景看在敬陪末座的段宣桓眼底,早就習以為常。
大哥深受爺爺喜歡,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不過──他根本不在乎。
直到雕花木門緩緩敞開,爺孫熱烈的討論才被打斷。
傭人推入雙層餐車,一身白袍的主廚隨即為眾人朗聲介紹餐後甜點。
日式浮島蛋糕,造型宛如一道小巧而精緻的拱門,外觀層次分明,劃分出粉色、綠色、棕色,讓人立即聯想到風光明媚的春櫻。
在管家的指揮下,裝盤精美的蛋糕被快速分送上桌。
然而,蛋糕分送到他時,段老爺子使了個眼色,傭人便將原已擺到眼前的甜點收了回去。
頂著眾人看戲的目光,段宣桓若無其事抿了口茶。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在各種事情上被刁難、羞辱,沒什麼值得驚訝的──畢竟是私生子。
是的,他是小三生的孩子。
從小,母親獨自拉拔他長大,直到她重病住院,才被父親收留,逼不得已認祖歸宗。
理所當然,他的存在就是個笑話。
餘光一掃餐桌上盡是嘲諷臉色的眾人,段宣桓一臉不在乎,自在地欣賞起牆上掛畫──漂亮,可惜掛在這個家。
「段宣桓!現在是吃飯時間,你能不能認真點!」看不慣他漫不經心的態度,段老爺子厲聲斥喝。
段宣桓收斂飄移的眼神,冷冷望向老態龍鍾的段老爺子。
「吃飯時間?」他忍不住冷笑。餐點被沒收,他是能吃什麼?空氣?
他很清楚,訓話是假,讓他難看才是真的。
「你、你那是什麼眼神!」
凝睇火冒三丈到彷彿隨時會心臟病發作的老人,段宣桓覺得那副目眥盡裂的模樣實在可笑。
明明可以對他視而不見,卻又喜歡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三不五時用難聽的字眼咒罵他。
他以為他在乎這些?
儘管生為段家人,並不代表他們非得成為真正的家人。
對於這個稱為「家」,但高壓到令人窒息的地方,段宣桓一點眷戀都沒有。
若不是為了母親,他根本恨不得趕緊離開這裡,越遠越好。
家族會議在僵硬的氛圍中落幕,會議中從頭到尾都沒表達意見的段父──段文睿立刻起身。
段宣桓見此,也跟著砰地起身,追上頭也不回的父親。
「父親!」
段文睿對他的呼喚置若罔聞,逕自往書房走去。
他追入書房,順手帶上門。
「小宣,有什麼事嗎?」
段文睿旋過身,溫文儒雅的臉龐閃過為難,似乎早已看穿他追上來的意圖。
儘管書房裡只有他們父子倆,微妙的氣氛依然沒有減少的趨勢。
「父親,上次提到的事情……」
「別說了!」
不等段宣桓把話說完,段文睿眼底厲色閃爍,彷彿他即將脫口的是大逆不道的話。
或許對段家而言,確實大逆不道。
當他第一次在家族會議上,請求讓父親再娶他母親,段老爺子勃然大怒,充滿皺紋的臉硬生生扭曲,脹紅成豬肝色,大罵他不知羞恥。
他當然知道這個要求有多荒謬。
但對他而言,這個請求並不是為了要在段家掀起軒然大波,他只是希望病入膏肓的母親,能夠在人生最後獲得渴望多年的幸福。
「父親,拜託您!在最後讓媽幸福吧!」
「你知道那不是我一個人能決定的事。」
「怎麼會不是?」段宣桓反問,「婚姻本來就是個人自由,媽等了這麼多年……拜託了、別辜負她的等待!」
「小宣,你的意思我都懂,只是……」
「只是?」
這個話題已經談過無數次,每次看段文睿遲疑不決,他心底總是燃起一把無名火。
「難道爺爺的意見真的這麼至關重要?」段宣桓口氣急切地質問,「重要到連摯愛都可以棄之不理?」
「小宣,事情不是你想得這麼簡單……」
他看見父親眼底盈滿痛苦,卻難以體諒。
「父親,你是不是從來沒有愛過媽?」他不甘心地握緊雙拳。
段文睿猛地瞪向他,眼神銳利到令他有些退縮。
可就算如此,父親也沒給予直截了當的答覆。
「你到底把我們母子當成什麼?」怒不可遏的段宣桓大聲質疑,「是玩過一次就扔的玩具,還是棄之可惜的雞肋!?」
「夠了!」
伴隨制止的吼聲,一瞬間,他在父親的眼底捕捉到左右為難。
段宣桓死咬著唇,攢緊的拳頭力道大得指節泛白,不斷發顫。
他不能理解父親的遲疑。如果真的深愛母親,又為什麼不為這份愛放手一搏?!
良久的沉默,換來晴天霹靂般的回應。
「對不起。」
段宣桓驀地紅了眼。
「我們母子根本不需要你的道歉!」噴出口的音量大得連段宣桓都渾身一震。
望著段文睿錯愕的模樣,他悲從中來。對父親而言,與母親的愛情在時光冉冉中只剩下歉意嗎?
思至此,他難受地垂下眼來。
「你明知道我們求的不多,只希望能獲得多一點關心,可為何你什麼都給不了?」
「小宣……」
「父親,你不能為了我們……為了媽,向爺爺爭取嗎?」他苦苦央求,「媽等你等這麼久,事到如今,難道你打算放棄?」
聽他飽含痛苦的央浼,段文睿更加愁眉不展。
「我……小宣,體諒我吧!」吐出深深的嘆息,段文睿望著他,似乎希望他能諒解,「我這是為你們母子好……」
再也聽不下去,段宣桓扭頭就走。
他打從心底恨透這種自以為是的溫柔。
什麼是「為你們母子好」?如果真的為他們好,那就勇敢點,別再劃地自限!
一走出書房,討人厭的嘴臉立刻映入眼簾。
他同父異母的大哥──段譽威岔著雙臂,毫不掩飾看好戲的眼神,嘴角勾著顯而易見的諷刺,令人心煩意亂。
段宣桓回以譏諷的笑顏,「原來段大少爺有竊聽的癖好。」
「書房的隔音設備是整個大宅最好的,這件事連傭人都知道。」段譽威笑得無辜,眼底毫不留情地透露「難道你不知道嗎」的訊息。
言下之意是諷刺他是不知就裡的外人,連傭人都不如。
段宣桓眼色一沉,偏過身不打算再自討沒趣。
為了母親,他不該得罪這個男人。
因為受段老爺子寵愛,段譽威掌握了段氏產業絕大多數主導權,在這個家,甚至比當主的父親更有話語權。
可以預見,當主之位將在數年內易主。
才邁出兩三步,後頭便傳來段譽威刻意放大音量的諷語。
「就像癩蝦蟆永遠吃不到天鵝肉──段宣桓,有些事情你還是別肖想了。」
段宣桓忍無可忍回過頭,揚起冷笑,「段譽威,有那麼多閒情工夫關心是非,倒不如想著怎麼拿下和柳安的合作──別忘了,爺爺可是很期待好結果。」
察覺段宣桓嘲諷的口吻像是篤定他會失敗似,段譽威臉色驟變。
「原來你才有竊聽癖!」惱羞成怒的段譽威咬牙切齒,眼底毫不掩飾恫嚇,「喂!要是你敢亂說話,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段宣桓回以無聲的冷笑,頭也不回離開。
他對竊聽一點興趣也沒有,只是家族會議前,傭人安排他在客房休憩,才會意外聽見大哥在走廊氣急敗壞的罵聲。
顯然這次段譽威是凶多吉少了。光是這個事實,就讓段宣桓心情愉快起來。
「不過,那都和我沒關係……」段家的是是非非,全與他無關。
一面自言自語,一面拎起後背包,段宣桓不打一聲招呼,朝大門直直走去。
「小少爺!」身後傳來呼喚。
一回頭,父親的心腹管家提著一個小巧的紙盒,優雅而快速走向他。
「這是老爺給您的。」管家展示性打開紙盒,裡頭放了兩塊精緻的小蛋糕,是方才的日氏浮島蛋糕。
段宣桓臉色微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不等他推拒,管家朝他九十度鞠躬。
「請小少爺務必收下!」
吃軟不吃硬的他根本無法拒絕管家誠心誠意的請求,只能不情不願收下父親的心意。
走出段家,顯眼的寶藍色瑪莎拉蒂停在路旁,一名戴著墨鏡的男子瀟灑地倚著跑車,向他揮揮手。
憑著相當有辨識度的卡其色西裝外套,段宣桓一眼就認出那是來接自己的好友──戚飛,頓時一掃僵硬神情,快步迎了上去。
「你走出來的時候,表情真夠難看的。」
他一上前,戚飛一面為他打開副駕駛座車門,一面調侃。
「我哪次離開時,臉色有好過?」段宣桓直翻白眼。
「真有道理。」總是擔負接送責任的男人附和地點頭,忍不住反問他,「那我還真不明白,你既然這麼討厭這裡,又何必每週都準時返家?」
「你以為我想呀?」
「不想還回來?」戚飛無法理解地瞪大眼睛,「你是被虐狂?」
「情勢所逼。」實在沒力氣駁斥戚飛的揶揄,段宣桓簡略地回答,並將手裡紙盒推給正轉動車鑰匙的戚飛。
戚飛打開一看,令人垂涎三尺的食物香氣立刻充斥車內,段宣桓眼明手快按了換氣。
「看起來挺好吃的……咦?你不是喜歡甜食?」
才想把紙盒還給段宣桓,後者就煩躁地抓亂一頭褐髮,用不高興的眼神逼戚飛收下。
思忖片刻,戚飛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懂了──為了畢業公演,你必須維持身材?」
「是呀。」也不願意贅述,段宣桓隨聲附和。
經過好友提醒,段宣桓赫然想起,至關重要的畢業公演只剩下一個半月的準備時間,他心底又無來由心煩氣躁。
上一次幹部討論,演出場地仍不了了之,排演也沒有一次順暢,不是有人沒到,就是有人一時忘詞,這樣的情況實在讓人堪憂。
見他愈發鬱鬱寡歡,戚飛默默揚起苦笑,也不打擾,任他望著車窗外快速向後的景色發怔。
良久,才打破一片死寂。
「上次你拜託我的事情有結果了。」
段宣桓渾身一震,猛地回過神。
「有結果了?怎麼連絡上的?這一次該不會又是冒牌貨?他有沒有證據能夠證明是當事人?可信度高不高?」
一連噴出數個問句,戚飛趕緊打斷彷彿永無止盡的發問,鉅細靡遺為他講解來龍去脈。
自從母親被診斷出癌症末期,他便一心一意要完成母親最後的心願。
從一頓簡單的晚飯,到聘請母親崇拜多年的歌手到醫院獻唱……
遺願清單上數百個項目被他一一劃掉,耗費一年,終於剩下一個難以完成的心願。
希望能與初戀情人見上一面──這是母親多年藏於心底的願望,也是最後一個。
然而,除了一幀合照,沒有其他線索。
在幾乎無跡可循的狀況下,段宣桓請過徵信社,也委託過私家偵探,但都石沉大海。
最終,他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抽絲剝繭。
數次,他好似找對了人,可讓對方和母親碰了面,只得到令人沮喪的結果。
如今靠著戚飛廣闊的人脈,終於等來新的消息,讓他再度燃起希望。
但同時,他也深怕這次期待仍會落空,甚至讓母親更加難過……
「……根據當事人說詞,我覺得可信度很高,不過還是得親自確認。」一口氣把話說完,戚飛象徵性喘了一下。
為了事前確認,戚飛與對方約好今天下午,在醫院附近的咖啡廳見面,段宣桓一聽,當然義不容辭決定參與。
打從開始尋找對方,聆聽彎著一抹幸福笑容的母親提及當年往事,他早已迫不及待和母親的舊情人見上一面。
他十分好奇,令母親魂牽夢縈的男人究竟是何等人物?
「阿戚,快停車!」
經過一個十字路口時,段宣桓忽然要求戚飛在路邊停車。
戚飛一怔,也不多問,順從他的意思,往路旁停靠。
他下了車,直直往行駛時餘光掃到的方向走去,等到再次上車,手裡已經多了一束桔梗。
「抱歉,突然讓你停車。」
這時才意會到自己的臨時起意有多危險,段宣桓滿臉歉意地與好友道歉。
看見迷人的桔梗花,戚飛豁然開朗,「不要緊,這是買給伯母的吧?」
「是呀。」段宣桓擁緊懷裡的花束,淺笑著汲取一口芬芳,「媽曾說她最喜歡桔梗了……」
因為段宣桓滿足得不可思議的笑靨,戚飛跟著笑了起來,趁著紅綠燈的空檔,伸手撥弄他被風吹亂的碎髮。
「你真的很珍惜你母親。」
「我也很珍惜你。」段宣桓想也沒想,「如果你出了什麼事,我也會為你奮不顧身。」
戚飛愣了一下,最後竟噴笑出聲。
段宣桓驀地紅了臉,氣得狂捶笑得發抖的肩膀,「笑什麼笑!再笑呀!」
「好了、別打了!」戚飛停下笑聲,向惱羞成怒的段宣桓求饒,「再打就要出車禍了!」
停下拳頭,段宣桓氣呼呼鼓著腮幫子,別過頭不發一語。
戚飛雖然看他不高興,眼底卻仍噙著笑意,「你忽然這麼說,讓我有點懷疑……你是不是迷上我了?」
「去你的!」段宣桓直接回以一句粗語,露出嫌棄到不行的表情,「我才不會喜歡你這個自戀狂!」
聽段宣桓棄嫌的口吻,戚飛一臉不敢置信,誇張的表情好似他說了什麼傷天害理的話。
「你看看,我這麼英俊瀟灑、溫柔體貼、玉樹臨風,為了你願意隨傳隨到,你有什麼要求我都赴湯蹈火,根本就是模範情人,你怎麼可能不迷上我?」戚飛臉不紅氣不喘地說。
真是厚臉皮的男人!段宣桓沒好氣地掀了個白眼。
「我只是秉持著『對我好的人,我也願意付出同等真心』的原則,才不是迷上你!」
這個話題不免讓他想起彼此往事,臉色驟變。
他們會擁有如今羈絆,起初是因為他被畢業的直屬學長臨時叫去跑龍套。
剛認識時,身為劇團忠實觀眾,同時也是西服設計師的戚飛曾對他展開熱烈的追求,被他三番兩次拒絕,才終於死了心。
不過,兩人孽緣延續至今,成了真正的好友……他是這麼認為的。
「你之前不是說已經對我死心了?難不成……」不敢再說下去,段宣桓臉色一陣青一陣白變換起來。
「當然。」戚飛沉下臉,目光灼灼,「你這麼有魅力,我怎麼可能輕易死心?」
「你……」
感覺副駕駛座的軀體明顯一縮,再也演不下去的戚飛噗哧一聲,不顧形象地哈哈大笑起來。
段宣桓終於意識到好友只是在調侃他,氣得不顧交通安全,直掐握著方向盤的手臂。
車內頓時充滿淒厲的哇哇大叫,直到戚飛不斷求饒,他才板著不情不願的臉鬆手。
狹小的空間再度陷入靜謐,段宣桓不再打擾戚飛開車,打開廣播,轉到古典音樂電台,瞇起眼小憩。
不料,趁著紅綠燈間隙,戚飛執起段宣桓的手,宛如騎士似虔誠地在他手背烙下一吻。
「很榮幸能讓你這麼珍視我。」
「你……」段宣桓睜開眼,又羞又惱地抽回手,彷彿嫌噁心地不斷用袖子摩擦手背,「笨蛋、很噁心耶!」
戚飛那張得了便宜還賣乖的笑臉,讓人異常想掄他一拳。
段宣桓心忖,要不是手裡的花是為了送給媽媽而買的,他早就拿來爆打這傢伙了!
「好了!別再傻笑了!」他用力拍打笑得促狹的好友,指了指亮起的綠燈,「後面都要按你喇叭了。」
「遵命!」戚飛重新握緊方向盤。
當戚飛板起認真神情,帥氣程度確實與電視明星不相上下。
有時候他會想,和戚飛在一起或許真的會很幸福。
一個聰明伶俐、有想法又有才華,溫柔體貼,更對他毫無保留的男人──和這樣的男人共享未來,夫復何求?
然而,現在的他並沒有時間思考那些小情小愛。
在完成母親心願之前,所有的事情都是第二順位。
然而,如同他說出口的──對我好的人,我也願意付出同等真心──戚飛依然是他難能可貴的摯友,無庸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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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嘿、228連假快樂,但除了放假外,不要忘記前人艱苦與犧牲,才帶來如今平和。
雖然說預設四萬才打算更新,但碰到連假還是上來刷一下存在感(某個意義上也是福利的概念吧XD),不過這次寫得稍微算快,至少兩個禮拜就2.6萬了(不過當然也不是每天都有進展,基本上是在讀書空隙寫的,這學期比較認真一點)。
從以前開這個坑就很喜歡小宣和阿戚的關係,雖然上一版是床伴關係,現在是摯友(但很可惜不會再多了XD),如同小宣說的,或許和阿戚在一起會很幸福,但沒有如果,也沒有或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