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住這個地方,只有到了那兒,妳才有機會創造自己的故事。
最後,還要對可愛的妳說句。
生日快樂。
「謝謝你……」被自己的聲音驚醒,睜開眼,我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趴在餐桌主位的椅背上,正對著主位後方的巨大畫像。
畫中的薩里耶利顯然正值人生的巔峰時期,我遇見的薩里耶利卻是如此憂傷,當時他似乎剛剛失去他的妻子。
薩里耶利曾提過自己有兩個兒子,他的家族僅剩父子三人。雖不知另一人相貌如何,但薩根和他父親一看就是系出同源。差別在於薩根的五官陰柔至極,薩里耶利則顯得霸氣非凡。
由這幅畫描繪的比例看來,薩里耶利的個頭更高,看上去更有氣勢。
我初步明白了為什麼諾德拉家族會成為領導者。
著魔般盯著似在微笑的銀髮男子,心底生出的崇敬與歸屬感,讓我即使是在他的肖像畫前也不禁肅然起敬。一抹笑讓他看來溫和,卻仍顯得不怒自威;這個薩里耶利,給人感覺就是一個君王呢!
薩里耶利是王,他的兒自然也有貴公子般的特質。
薩根的氣質比較冷漠,看來對周遭環境漠不關心,事實上,我發現別人的一舉一動很難逃過他的觀察。
雖然他的舉止有點跩,關心人的方式很彆扭,但卻又能讓人感到一股心靈間的默契。對他無需多言,他彷彿能輕易看穿我心中所想。
不是猜測,而是瞭解。
雖然很想將薩根視為他父親年少時的翻版,但是這幅畫像標示的年代……
裱框下方的生日註解顯示出,薩里耶利已有近三千多歲。而且顯然從這幅畫的作畫日期到我遇見他的時間,薩里耶利都是維持接近中年的樣子。
倘若做父親的三千多歲,那他的孩子不就──
「想起來了是嗎?」身邊忽然響起薩根的自語,聲音距我如此之近,嚇得我直跳起來。我心虛地轉向身後,薩根距我不過一步之遙。
太年輕了,怎麼看,薩根都只是個青年啊!要接受他可能已有幾千歲的事實,光用想的就覺違和。
薩根眼神飄忽,似乎正陷入回憶的漩渦。儘管如此,方才胡思亂想的行為仍令我羞愧,我低下了頭略微躬身地站著。
渴望侍奉某人,這和我與生俱來的奴性有關。若我在不覺間對他產生侍奉心理,就代表我打從心底認同並尊崇他的地位。
主與僕,又不是角色扮演。但我十分清楚,自己就是有著如此古老的天性,彷彿我的出生與終生不停壯大自身的行為,就是為了輔佐比自己更加強大的存在。我想成為幕僚,有著願意隱居幕後侍奉王者的情操。只不過,我一直認為能令我心甘情願追隨的人永遠不會出現。
「那麼──」薩根一開口,我便屏氣凝神地注視他。薩根看著我先是輕輕挑眉,而後淡淡說道:「妳看起來好像有些疑問,要不要趁現在提出來?」
真是什麼都瞞不了他呢。我整理一下思緒,遲疑地問道:「第六感和夢視是只有本人知道的祕密,我的瞳孔也並非紫色,你們是如何知曉我具備魔族的特質?」
「因為父親大人嚐過妳的血。」
我想起在夢中手被劃傷的疼痛,原來薩里耶利……他舐過我的血。瞬間,心中無可避免地產生了一絲疑懼,我第一次意識到凌駕者還是有著吸血鬼般的一面。
他畢竟幫了我,咬一下沒關係的吧?我在心中努力說服自己,不要怕,他們不是黃昏血族,他們是黎明血族,不是像埃薩克那樣的蒼白混蛋。
薩根稍稍偏離了目光,聲音透出些許的鬱悶:「他本來就能看到一些事,也沒必要知道太多。然而妳當時非常的信任……或者說是喜歡父親大人。妳向他全然開敞,讓他對妳的過去一覽無遺。黎明族有所謂的血緣交感,我是從那一刻起,同步得知妳的存在。」
「為了留住他,妳下意識地對他透露異民的本質。除此之外,異民光是融入人群就要耗費相當多的力氣,通常沒有足夠的能量維持發育所需。像妳這樣……」他意有所指地瞧了瞧我,「覺醒之前生理特徵發展較常人緩慢也是一大特性。」
「呃?」這種時候我腦中閃過的卻是季嚴節和其他女孩們每到特定日子身上都會散發出來的奇特氣味。
「至於綠眼的情況,或許那是魔族尚未變異成魔族前,民族本有的瞳色;也可能妳的親族裡曾有人和當代的外族通婚;或者凡是於後世出生的魔族,成年前都會保有某種程度的偽裝。」
說起來,薩根第一天就曾提及魔族的起源非魔,但卻沒透露那支部落在成為魔族前是怎樣的存在。
薩根對上我的目光,輕嘆了口氣。
「妳所屬的魔族,最初來自巫人的後裔。在很久以前的時代,巫族曾是作為天地與人間溝通的橋梁。有些巫者充滿悲天憫人的心理,濟世的慾念過於強大;為達到淨化人間的目的,主動將人類產生的黑暗、施加於大地的毒素等穢質納入己身來轉化,導致存在發生變異。剛開始,相同理念的巫者還會生活在一起相互支援,遭人覬覦後他們各奔東西,甚至為了掩人耳目,刻意隱瞞身分和人類混居。」
「魔族的覺醒是必經階段。那些潛藏於血脈中數個世代淨化中的腐朽,隨著世界受魔族存在牽引產生的扭曲,魔族極易遭逢不幸,悲慘的境遇也使魔族的黑暗易與外界發生共鳴。」薩根續道,「雖然魔族生來就有較常人敏銳的知覺能力,但完全覺醒的分界通常落在青春期的巔峰,也就是十八歲到二十歲之間。」
「二十歲……」一時間,我彷彿想起了什麼。
『從很多角度而言,不覺醒反而是件好事。』薩根垂下眼簾,淺金色睫毛恍如蝶翼閃動的幻光。我怔了怔,忽然意識到說這句話時他沒有開口,我卻能清楚接收到他的訊息。
「覺醒──意謂著魔化,覺醒的魔族雖然在理論上可以自由操縱腐朽,一個不慎卻也可能反過來被黑暗所支配。妳生活在紛亂的人世間,覺醒可能令妳步向誘惑而墮落。」
「你先前並沒告訴我這些。」我不禁埋怨道。
「我也是方才經由布萊希特家那邊證實的。」他攤了攤手。
我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你們來找我的那天晚上,街道一度變得很怪異。我像是被困在另一個空間,有什麼東西試圖攻擊我。」
「我們遇到妳時,妳是蹲在地上的。」薩根神色變了變,「父親大人的封印讓黃昏族無法鎖定妳的存在,在妳取回記憶前,只有黎明族能看見妳……」
聽起來像是除了黃昏眾生,還有其他人對我不懷好意。
「妳──沒有其他疑問的話,就先回房休息吧,我找人開一下會。」
和生命中的大部分時間一樣,我再度感覺自己好不容易對一個群體產生歸屬,有一天卻莫名其妙被排除在外。
「求之不得。」我嘀咕了聲,悻悻然地轉身準備走出餐廳。
薩根忽然出聲喚住我。
由於那樣的呼喚太過突然,以致我的心底產生了一絲動盪。
他喚的是我的名字,名的最後一字。從認識他到現在,這還是他首度叫我名字。我有些錯愕地停下腳步,但是沒有回頭。
「那個房間──還合妳意嗎?」低聲的詢問彷彿隱含著某種不確定。
「豈止合意,完全就是我夢想中的臥房。」
「是嗎。」他似乎對我的答案感到高興。原本似要結束的談話,他卻像是做了某種決定,只聽他停了一會,又道:「那房間,是父親大人特意為妳布置的。」
「喔──噢?」我收住正要邁開的步伐,轉身,再次對上薩根的視線。
薩根笑了笑,似乎早料到我會對此感興趣。「凌駕者能經由血液透析一個人的記憶、喜好等各項特質。他親手打造妳的空間,那些布幔是他在城堡裡的傑作之一。」
「那些絲繡是你父親──?」我確實驚訝。先前什麼都想過,就是沒想到那些藝品竟然會是出自薩里耶利之手,看來我不知情的內幕還真不少。
「身為凌駕者,生來必定具有某項藝術領域的天賦,妳也可以將我們視作一群為藝術而生的偏執狂。」
「你的專長是什麼?」我壓抑著聲音裡的期待,嘴角卻忍不住上揚。
「待久一點,妳便有機會知道。」薩根神祕地笑了笑,他顯然對我的想法一清二楚。「先回房去吧。」
「好的。」同樣都是被趕回房,這聲應答卻和四十秒前的那句有著截然不同的心情。
沒想到甫出餐廳,便撞見從右邊走廊過來的克戮克。他看到我,竟舉起手來打了聲招呼。
「嗨!」
他露出一抹狡獪的微笑。
我戒備地看著他,克戮克的樣子像是抓到了我什麼把柄。
「妳欠我一次哦!」他舉起自己的食指,對著我搖了搖:「妳亂動機關,害我從橋上滑下去。」
「啊……」終於知道當初那陣騷動是怎麼回事了。我的臉熱了起來,也不曉得是因為他那頗具魅力的小動作,還是自己做的蠢事令我發窘。
「你想怎樣?」
「以後我或許有機會向妳請求一件事,到時妳不可以拒絕。」
這個提議分明有詐。但我理虧在先,又一向不懂得拒絕別人,一旦犯錯就只能任人擺布。
「要是我做不到怎麼辦?」真奇怪,跟他說這麼多幹什麼?我應該儘量避免與他接觸,為何話說出口的感覺反倒像我在擔心無法給他好的補償!
「放心,妳一定做得到。」他用頗具深意的目光看了我好一會,接著旋身踏入餐廳。
莫名其妙。
無論如何,面對不按牌理出牌的他,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吧。
回到位於走廊盡頭的房間,我一眼就看到在房間中央的地毯上多出一張小茶几,上頭擱著一疊不知是什麼內容的書,封面皆沒有明顯的文字或圖片。
最上頭擺著的金色硬皮精裝書引起我的興趣,我隨手翻開一頁,紙上赫然出現的文字把我嚇了一跳。
「讓別人有力量主宰你的起因還是你自己把力量交給了他。」神諭之書。
就像被當眾指出錯誤的小孩那般,我有些侷促不安地溜動眼睛,彷彿剛才有人進來房裡,留下了這段訊息給我。一句話,卻如同某種寓言,明示我從以前到現在都犯著相同的錯誤。
把祕密告訴朋友,結果被朋友拿來對付自己;把決定的權利讓給別人,結果自己成為遭殃的一個;明知道自己犯的錯並不嚴重,卻總是任由別人索價賠償。
我並不軟弱,只是生性愛好和平。然而到頭來那些處處退讓不願惹事的作為,卻總是最先招致麻煩上身。為什麼會這樣呢?為什麼人總喜歡欺負弱小?為什麼社會那麼複雜?
黎明血族的出現像是一種提醒,提醒我一直刻意忽略的一項事實,那就是人類的社會,我終究是會待不下去的。即使他們沒有出現,我也遲早會想要離開文明社會,逃到人跡罕至的山野裡去孤獨一生。
從我被帶到這裡的那一刻起,心中就已經認定這裡是我的家園、我的避難所,一個遠離世俗的境地;它和外面的世界不一樣,有著幾乎所有我想要的東西。莊嚴奇異的建築,花園、草原和森林,一屋子的雕刻藝品,為我而設的房間,以及不普通的夥伴。
沒有什麼能比人還活著時,願望就能齊聚一身更幸福。
我想我已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不會離開這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