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於襄再度拿起鼓棒已經是三個月以後的事。
他的雙手仍舊止不住顫抖,一次又一次的深呼吸似乎在壓抑著什麼。於襄沒有去鼓室,他用最初的練習方式,仍舊窩在自己的房間裡——桌上鋪著隔音的毛巾,兩個略高的罐子代表的是crash和Ride,其餘的部件都由自己憑空想像。在很久很久以前於襄剛開始學爵士鼓的時候就是這麼過來的,他沒有太多的錢去租一個小時一百元的鼓室,而在家中他要打多久都由他自己決定。於襄不需要閉著眼睛也能想像鼓組的高低落差與位置,但是當然——他盡興的揮著鼓棒、心內想像著聲音時總是享受的閉上眼、嘴角不由自主地揚起幸福的微笑。不管有沒有打到真的鼓,他總是能夠享受著那種感覺。
他首先是熱愛音樂,接著熱愛爵士鼓,最後才是熱愛他的熱音社。
是的。他的,熱音社。
於襄能夠在放學回家以後打上一個晚上的空氣鼓也不嫌膩,他能夠很快地記下五線譜代表的部件,也能很快地記下每一個部件的名稱,還能很快地熟悉基本節奏,更能拿到很多的譜——從社團老師、從網路,從自己聽出來的音樂。那段日子他太幸福了,幸福過了頭,被景仰、被誇讚,每一句正面的話都是他前進的動力。
即使只是戴著耳機聽自己所喜愛的音樂他也能夠旁若無人地開始揮起手指,踩上不存在的踏板。他是如此深愛著爵士鼓——每一天每一夜,只要想到就能開始敲擊起手指,就像懷抱著無限夢想的指揮家,他的腦海裡有數不盡的節奏供他選擇。
在還不熟悉的時候,於襄唯一拿的出手的是他的節奏感。
平常在社辦打的都是最初階的歌,不斷反覆同一個節奏再一個過門就足以讓他學上兩個禮拜。他的節奏感讓他不同常人需要節拍器的輔助——又或者說他不是正規的樂器學生,大多數都是自己摸索出來的。
他的節奏感好的令同輩與學長驚艷,這更令於襄感到驕傲。
一直到他上台表演都是如此,從基本節奏到連他花了好幾個禮拜也學不好的複雜過門,他的熱情從來沒有減退過。不管是上台的退卻失誤還是觀眾的熱烈掌聲他都樂在其中,甚至更以此為不斷前進的動力。
當學姐把副社長的位置交棒給於襄的時候,他心內是無限感慨的。
他靠著自己的努力爬上的位置,從不允許其他人置啄——於襄就是如此的高傲,卻又高傲地有理。
反觀現在,他連鼓棒都拿不好。
辦不到的啊——他不敢碰鼓,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拿起鼓棒卻又是這樣悽慘的情況。
他現在什麼都辦不到,什麼都做不好的。就連自己最為喜愛的嗜好——打鼓——都辦不到。
就算只是想像著敲擊一個鼓的部件,他也辦不到。
一切都是如此令人絕望地難受。
他曾經可以最順暢地打出同輩學生裡最複雜的過門,他曾經可以自己學會一首中階的歌,他曾經可以聽著音樂就知道該怎麼打出那樣的節奏,他曾經……
一切都只是曾經。
他再也辦不到了,他卻自虐般地聽著以前所有想要學起來的歌,不斷不斷地、毫無停止地,反覆地聽著。
因為先前的社交障礙,朋友送給自己的高階耳機音質非常好,聲音立體,就連鼓聲也震蕩著耳膜,隔絕掉外界一切繁雜,連同內心的思緒也一併覆蓋。
於襄矛盾地想再繼續練鼓,卻又害怕自己再也找不到對鼓的熱情;什麼都不想做太久了,兩個月,什麼事情都沒有做。他很清楚如果他對鼓的熱情消逝了,他會撐不住的。
最後鼓棒仍是落在地上,清脆的敲擊打在自己心頭,很疼,但他卻沒有勇氣拿起來。
耳機裡的搖滾樂仍然繼續,仍舊折磨著於襄的是他知道他能打出歌曲裡的節奏——在心裡。
他想起以前在樂團裡的快樂,本該練習表演的歌被他們擺在一旁反而練起他們更喜愛卻更困難的曲目,一邊高聲笑著一邊淋漓盡致地打出震耳欲聾的節奏,每一下打擊都放滿了自己所有心思,更為此而付出了多練習兩個小時的代價。他對團員向來是嚴格的,不斷練習五十分鐘都是同一首歌,十分鐘的休息時間自己仍然在練習,就這麼不停地練了四個小時——而他在前一天還自己去鼓室練了四個小時。
表演的燈光照的自己睜不開眼睛,爵士鼓向來都是在不起眼的後方,但他卻能明確地感受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視著自己。有太多人對他抱有期待,就連他自己也是。
團員們的默契向來離不開自己,因為他就是他們的節奏。貝斯手向來技術高超地不需要自己擔憂;當自己打完前奏以後習慣性地與吉他手對視一眼確保沒有落拍;到了容易出錯的部分時他也抬眸與主唱對視一眼,唇角不由自主勾起自信的微笑。一整場表演他都開心地彷彿活在天堂,能夠將自己最為喜愛的事物展現在眾人面前向來是他最驕傲的事。
而他現在,沒有團員、沒有社員,沒有以前的朋友,沒有以前的職位,更沒有以前的能力。
他什麼都做不了,什麼都辦不到了,不管是領導,不管是處理問題,不管是理性——更何況是打鼓——他什麼都做不到的。
因為他的消逝,再也沒有人記得他。
從前的風光不再,現在看來格外頹喪。
呼吸逐漸變得困難壓抑,他的手掌抵住胸口蜷縮著的身軀卻不敵心底的難受,於襄先前有多驕傲,現在就有多痛苦。他多麼想再重回以前的快樂,即使只有打鼓也好,不需要團員、不需要朋友,能夠再打鼓就好。
再也沒有人比他更能了解到從神壇墜落地獄的絕望。
他從前就盡力去學習自己所愛的爵士鼓,現在的心情卻無比複雜。他盡力了,沒有不珍惜,但最後他仍然變成了這副令人垂憐的模樣。
於襄想,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施捨,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憐。
他仍舊高傲,但他卻再也沒有高傲的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