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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人專欄] (文長慎入)斃夜旅行 第六章~第十章

作者:CERTY│2017-01-08 10:10:17│巴幣:22│人氣:1063

序章~第五章傳送門



第六章
 
 
 
01
 
 
  段羽晴在奔跑。
 
  在學校裡,她的社團就是田徑社,儘管她並不是很喜歡跟人比賽,也不打算靠那幾面獎牌來替自己的大學推甄加分,但她卻很喜歡跑步。
 
  因為跑步的時候不需要想太多東西,腦子隨著氧氣的匱乏而漸漸空白,全身上下只需要且只能專注在一件事情上的情況,反而讓她有種難以言喻的自由。
 
  但現在她的奔跑卻並非如此。
 
  她的腦中充滿了恐懼。
 
  她的腳舉起與放下都只是為了逃離。
 
  她不知道從門那邊伸過來的手其實是屬於溫奇偉的。也或許她的目光有瞥到溫奇偉局部的臉,但她的大腦卻忽視了她所見到的真相--就像多數時候那樣,她內心裡的大量恐懼使她根本沒法好好思考……是的,她是聽到了後頭有人對她叫喊,她也知道自己聽到了,但她就是無法分辨出那是誰的聲音,又或者判別出他們說的只是「冷靜點!」跟「是我們啊」。
 
  她腦中滿溢著的恐懼命令她逃,於是她就逃了。
 
  越跑越快,呼吸也越發猛烈,周圍的霧氣與黑暗攪拌,彷彿成為了另外一種類似空氣卻又不只是空氣的半濃稠物質充斥著她的肺部乃至於全身。
 
  有好幾個瞬間,她都閃過一種想停下來好好想想的想法,但每一次都像是剛剛她忽略了自己怎麼會跟黃佩珊走散一樣,還來不及抓住,這個思緒就消失了。
 
  當她因為身體再也跑步動而停下來時,卻發現自己根本不清楚身在何處。
 
  無疑的,這裡還是在學校內部。
 
  但窗外一片漆黑無法判斷高度,而她根本不記得自己到底上下了樓梯幾回。
 
  事實上,要是她能夠更冷靜點的話,應該可以發現到,這就跟她當初和黃佩珊、司徒安走散的情況極為雷同。
 
  她摸了摸身上所有的口袋,一時以為手電筒在自己奔跑時弄丟了,但最後卻發現到它竟然奇蹟似地就插外套右邊的口袋,尾端的吊繩跟口袋上的金屬拉鍊還勾在一塊,她花了一陣子把兩者分開,然後照向四周。
 
  教室的班級牌不是空了就是蒙上一層厚厚的灰,看不出來上頭的字體……但不曉得是不是段羽晴自己的錯覺,她總覺得跟一開始的學校相比,這裡還要更陳舊些……大概只是錯覺,她告訴自己,要不然就是這裡是比較早建的。
 
  她想起自己以前讀的國小,因為後來改建的緣故,校舍分了新舊兩個部份,當她還是低年級時,總是好期待能夠早點升高年級去用那看起來什麼東西都閃閃發亮的新教室……當然,最後就跟大部分的夢想一樣,當她真的升到了五年級可以換到新教室上課之後,很快就覺得其實這一點都不值得她過去那麼樣的期待。
 
  她在樓梯間停了下來,然後突然想起了自己應該把剛剛在大門遇到的事情告知黃佩珊她們,並要跟她們更改先前簡訊說的會合地點。
 
  拿出手機,靠在樓梯間旁的視線死角處,她思考了一下該怎麼措辭後,開始輸入文字:「大門那邊有奇怪的人,先不要去,改在……」
 
  怎麼會這樣?她停下了輸入文字的動作,瞪大眼睛看著發亮的手機螢幕。我剛剛明明打的是……為什麼變成了……
 
  螢幕上的簡訊寫著的是「我在學校的地下一樓,快點過來」。
 
  她告訴自己,這可能是之前打的簡訊草稿……儘管她毫無印象,自己之前怎麼會寫出一篇那樣的簡訊來。她把那些文字給刪除,又開始重新輸入「先別去大門那邊,剛剛我在那裡遇到了奇怪的人……」
 
  她再次停了下來。
 
  「有人在追殺我!」簡訊上這麼寫著,「他們要從樓梯走下來找我了!」
 
  一股惡寒從頭到腳包裹住了她。
 
  八成是誰的惡作劇。她按著胸口。對,一定是哪個人在我手機裡頭安裝了什麼,對,就像是之前網路上那個靈異照片之類的--
 
  上面傳來了腳步聲。
 
  有人--而且絕對不只一個人--正往這邊走來。
 
  她差點尖叫出聲,但所幸早一步捂住了嘴。她蹲下身,試著盡可能縮小自己被注意到的可能。抬頭往上看去,果然見到了幾道像是手電筒發出的光束正不斷上上下下地跳動著。
 
  她突然想到什麼似地,低頭看了看手機螢幕。但隨即又想起了螢幕上的光芒太過顯眼,於是拉開自己的外套來把手機放進了衣服裡。
 
  「那些人追過來了,我得躲起來才行。」簡訊這麼寫道,「躲起來就安全了。」
 
  沒錯,段羽晴想,我得躲起來才行……但是要躲去哪呢?
 
  「但是要躲去哪呢?」簡訊寫,「到教室裡去吧。」
 
  「有一間教室的門上貼著一張黃色的紙符。」
 
  「雖然貼著紙符,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那裡看起來很安全。」
 
  「對,那裡比其他地方都要安全。」
 
  「所以就躲在那裡吧。」
 
  「只要進去,一切都不用擔心了。」
 
  「就在面對樓梯右手邊的走廊,第三間教室,生物教室。」
 
  看完了一篇篇她「自己」的簡訊,她慢慢站起身來,往右邊走廊走了過去……最後停在那扇貼了黃色紙符的門前。
 
  當她想試著伸手開門時,門卻自己先「呀」的一聲打開了。
 
  不知為何,就在兩隻腳全都跨了門檻的同時,她想起了一件事。
 
  她想起了以前誰好像跟她說過,她總是喜歡選擇錯誤的那邊,也總是喜歡就這麼照著別人的選擇來做事--因為這樣最輕鬆。也或者,因為讓別人來選擇時,一旦產生錯誤的結果,她可以把錯怪給負責選擇的那個人。更甚者,她可能自己還比較喜歡錯誤的結果,因為相形之下,自己就是個比較優秀的人。
 
  儘管她自己怎麼樣都不願意承認,但事實就像她過去選擇的那些朋友那樣:幼稚園的時候,她最喜歡的老師曾因為她跟一個喜歡動不動就打人的小孩當朋友就在全班同學面前誇獎了她。然後在國小時的錢思心又胖講話又毒,動不動就用母豬去罵別的女生,但是在她旁邊大家都會說「羽晴你人太好了,連她都能容忍」,國中的宋遠珍是個嚴重的公主病患者,蕭彩欣則是髒話跟菸總得有一樣必須放在嘴裡。而現在的黃佩珊……
 
  那個人還說過什麼呢?
 
  門在她身後碰的一聲關上了。
 
  喔,對了。段羽晴想了起來。
 
  那個人還說這種習慣不改掉的話哪天她說不定會害死自己。
 
 
02
 
 
  一分十五秒前,溫奇偉打破了大門上的玻璃。
 
  一分十四秒前,他們聽到了黃佩珊因驚嚇而發出的慘叫。
 
  一分十秒前,溫奇偉打開了門鎖還差點被玻璃割傷了手--結果幸好只有把他那件外婆在菜市場的攤子上買給他的夾克給割破。
 
  一分七秒前,他們打開了門。
 
  而現在,他們卻還是站在這一頭的大門前。
 
  原本想要趕緊追上黃佩珊的念頭,在大門被推開的那一瞬間完全被掩埋了。
 
  他們現在的狀態就有如一台正為了讀取新格式的檔案而被迫進行大量更新的電腦系統一樣,腦中的理性也正因迫於現狀而得進行革命。
 
  「外面……」威奇偉指著面前的長廊,終於率先開了口。
 
  但緊接著,卻又是長達一分半鐘的沉默。
 
  「嗯。」司徒準點點頭,嘆了口氣,「我們的『外面』就是『裡面』。」
 
  「你竟然說得出這種話?」小弓看著他,「我是說……這太扯了吧?」
 
  「跟窗戶外頭的情形差不多不是嗎?」他說。
 
  「外頭的情形或許可以有其他解釋,就像是有誰挖出了個大洞……不過這個呢?難道有人趁我們進來不注意的時候,蓋了另外一間學校,然後把兩邊的出口接在一塊,就像是……像是讓小動物鑽的那種管子?」
 
  「這的確也是一種解釋。」他說,「但或許更簡單的可能是--」
 
  「鬼打牆!」溫奇偉說,「這、這不就是鬼打牆嗎?我聽我外婆說過,她小時候家後面有片荒廢掉的墓地,有次她睡迷糊去外頭茅廁回來時,就不小心走進了那裡……她說她在那走了一個晚上,一直到凌晨才被她父親找到。可是她說後來他父親告訴她,其實她只不過就在墓地的門口而已!」
 
  「那你外婆有說過再遇到時該怎麼辦呢?」小弓說。
 
  「沒、沒有啊……啊!但是她跟我說過,遇到那種東西的話,可以唸佛號或者佛經……不過最有用的好像還是咒語之類的,像是大悲咒。」
 
  「是這樣嗎?」小弓皺起眉頭,「可是我倒是記得哪裏……噢,對了,是我常去的靈異論壇版,那裡有個人--應該是個積分很高的資深會員--說過半夜別念大悲咒,因為會吸引鬼魂過來。」
 
  「胡扯!」溫奇偉說,「那個傢伙鐵定是在胡扯,我外婆她可是--」
 
  「請先等一下。」司徒準說,「與其討論這個--在場有誰會唸大悲咒嗎?」
 
  兩人愣了一下,然後搖搖頭。
 
  「我記得……開頭是『南無』。」溫奇偉說。
 
  「真是太好了!」小弓開心地說,「現在我們就差大概一百多個字了。」
 
  「但、但是我記得六字大明咒!」他說,「呃……嗡、麻尼、貝美……吽?」
 
  「為什麼聽起來是問句啊?」小弓說,看了看四周,「而且顯然沒用不是嗎?」
 
  「呃、畢竟我只是臨時抱佛腳嘛。」溫奇偉聽了自己說出的話後,忍不住笑了笑:「是了……這還真是佛腳呢。」
 
  就在小弓拍了一下溫奇偉的背說了句「少耍冷了」的同時,從他們先前過來的「那個版本的學校」的方向傳來了聲音。
 
  三人同時轉頭,只見好幾個同學正朝這裡跑了過來。
 
  小弓舉起手來,朝他們揮了揮,「喂,你們是不是也--」
 
  司徒準拉住了朝那方向走去的她。
 
  「怎麼了嗎?」她說。
 
  「先看清楚。」司徒準說,「妳認識那些人中的任何一個人嗎?」
 
  「當然啊。」小弓指著中間的人,「像是中間那個,她是……她是……」
 
  小弓漸漸發現,那些正朝這邊跑來的「同學」中,其實根本沒一個是她認識的,但不曉得為什麼,她剛剛乍看之下,卻竟然有種大家都是熟人的感覺……彷彿自己的視覺跟大腦認知之間,被蒙上了一層紗似的。
 
  眼看著「同學們」已經距離他們只剩下十來步的距離,司徒準衝上前,把剛剛那扇溫奇偉好不容易打開的大門碰的一聲關上、鎖了起來。
 
  「是我啊。」他們說。
 
  「我們不是同學嗎?」他們說。
 
  「開門嘛。」他們說。
 
  「怎麼關門了?」他們說。
 
  看著眼前的景象,三人臉色越來越慘白。小弓雙手捂著嘴及半張臉,彷彿擔心尖叫聲會刺穿自己的臉頰而出。溫奇偉則按著胸口--自從上回被謝浩威他們強迫去偷鞋子以來,他就沒有再像現在這樣如此的難以呼吸。
 
  只見那些「同學們」正試著從周圍還帶著玻璃刺的窗口擠過來。他們的臉因為擠壓而扭曲,皮膚上被劃出一道道冒出血來的傷痕……但他們卻始終在微笑!微笑著說「是我們啊」,微笑著朝三人伸出手來!
 
  當他們那已經快要不成人形且硬擠成一團的身子都已經通過了窗口一半時,司徒準才從驚愕中抽離出來並拉住兩人的肩膀。
 
  「快走。」他說。
 
 
 
第六章--待續
 
 
 
第七章
 
 
 
01
 
 
  何凱琪看了一眼她在半分鐘前才剛看過一眼的手機螢幕,然後露出了笑容。「芬,妳看。」她把手機高高舉起,對著同組的張嘉芬,「破兩萬囉!」
 
  儘管張嘉芬並不認為一個普通人的臉書粉絲團破兩萬有什麼特別值得高興的,但考慮到對方是自己的好朋友,再加上自己腳上那雙漂亮的魚骨涼鞋是從對方那借來的,於是她露出了微笑並且說了句「好厲害喔」。
 
  「是很厲害。」何凱琪把螢幕轉回來對著自己,再次看著那數字笑了笑,「不過……這還只是個開始。」
 
  「別鬧了。」張嘉芬說,「兩萬已經很好了啦……妳想想看,有兩萬個人都在臉書上按妳的讚耶,比我們全校的師生加起來都還要多--這真的很厲害啊,已經夠了啦,我們該回去了啦。」
 
  「妳把這話說留給那個吳牛奶說啊。」她的手指滑動頁面,「妳看,這女人說穿了什麼都沒有,只不過是捧著自己的肥胸部搖幾下,粉絲就都快要……靠,快三萬了耶!」
 
  張嘉芬實在不懂,現在網路上那些「素人偶像」多得像是廚房裡的蟑螂,為什麼何凱琪就是要針對那個根本不認識本人的「吳牛奶」呢……或許,她勉強想到一個可能,是因為她覺得自己的胸部明明比對方大,卻沒有比對方紅的緣故吧。
 
  「芬,妳知道的,我一定得要比那個女人紅。」她說,「我還有機會,那女人還沒上過『康熙』跟『大學生了沒』,所以如果我在這裡能夠拍到比她的甩肥奶還要更勁爆的照片的話,一定就可以超過她,妳會幫我的,對吧?」
 
  「可是……凱琪……這裡真的……有點可怕耶。」她看了看教室的走廊四周,「不然我們到外頭再……」
 
  「芬。」她說,「我們不是最好的朋友嗎?」
 
  「當然啊。可是這裡真的--」
 
  「妳知道妳腳上那雙魚骨鞋是我媽特地從義大利帶回來給我的對吧?」她說,「我不是在威脅妳,我只是想讓妳知道,為了讓妳有鞋子能搭上妳那件存了這麼久的打工錢才買下來的洋裝,我可是毫無怨言的喔。」
 
  「我很感謝妳,真的……可是,芬……我真的害怕啦。」
 
  「最後一張。」她說,「只要再一張就好了。」
 
  「……」
 
  「拜託。」
 
  「……」
 
  「拜託拜託。」
 
  「……好啦。」
 
  張嘉芬忍不住嘆了口氣,除了因為她總是必須妥協之外,更主要的原因是,她幾乎確信這根本不可能是最後一張。
 
  可是能怎麼樣呢?她在心底暗暗嘆了口氣,忍不住低頭看了看腳上那雙鞋,即使是在這樣的地方,那雙鞋依舊是漂亮得彷彿自己會發光。而且張嘉芬知道,根據以往的經驗,只要能讓這位好朋友開心點,那麼如果自己在這之後「不小心忘記」把鞋子還給她,通常她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想到鞋子,想到自己穿去打工的地方時,那個195公分高的男同事鐵定會多注意到她幾眼--她深深吸了口氣,讓自己的手別繼續顫抖。
 
  她發現自己此刻的心情非常矛盾,一方面是希望「那個東西」可以順利出現在照片中,但另一方面,她卻再也不想多看「那個東西」一眼了。
 
  「要、要拍囉?」
 
  「等一下,還沒啦。」何凱琪順了順頭髮,拉了一下裙擺,確認一下身後的背景,然後是--最重要的--伸手調整了一下她那對大E的胸部,好讓那深邃的山谷可以更完整立體的呈現在畫面之中。她自己其實不是非常能夠理解那條線到底哪裡好看,但她卻很清楚,那裡就像是某種點閱率製造機。
 
  最後,她來到了一處窗戶前,雙手搭在鋼筋裸露的柱子上,壓低上半身,說了聲「好了」之後,露出她最拿手的張大雙眼的無辜茫然神情。
 
  隨著一聲嘆氣後,張嘉芬按下了快門,手機傳來了喀嚓一聲。
 
  「有嗎?」何凱琪說,「有沒有出現?有沒有出現?」
 
  「我不要看。」張嘉芬把手機遞了過去,她盡可能伸長了手,彷彿手機隨時都會張嘴要她一口似的,「妳自己看。」
 
  「怕什麼,不是都照好幾次了?」何凱琪邊說邊接過手機,滿臉期待地檢視著照片,「嗯,眼睛好像應該修得大點,不過……啊,有了有了!就在窗戶上。」她抬起頭,「芬,妳看,窗戶上的是人臉跟手掌對吧?」
 
  「就說了我不要看啊!」張嘉芬急忙轉開視線。她搞不懂為什麼何凱琪一點都不覺得害怕,難道連續照了五張越來越清晰靈異照片其實很正常嗎?「好了啦,現在可以走了吧?妳剛剛說是最後一張的……」
 
  「等一下、等一下。」她邊說邊緊盯著螢幕,直到確認了剛剛那張照片順利出現在她的「凱琪★NISA粉絲團」後,才抬起頭來,「妳剛剛說什麼?」
 
  「我剛剛說,是不是該走了,妳剛剛說好是最後……」話才說到這兒,張嘉芬發現對方的注意力又跑到螢幕上頭去了,「……何凱琪!妳、妳夠喔了!」
 
  「兩萬七了……」
 
  「啊?」
 
  「兩萬七了。」她吞了口口水,「點讚的人,突然暴增到兩萬七千多了。」
 
  「怎麼可能?」
 
  「八成像上次那樣……有誰把我剛剛的圖貼到了某個很大的網站上去了。」她看了張嘉芬一眼,「還記得嗎?就是我隨便買了件便宜的綠色外套,稍微改了一下圖,然後說是在角色扮演那個什麼『苦帕力』的那次。」
 
  「噢,那次啊,妳不提我當忘了呢。」她說,心中卻想:當然記得啊,為了替妳拍那張照我可是緊張的要死啊,因為大小姐妳可是在捷運車廂裡頭只穿著外套跟丁字褲在拍啊!天曉得被站務人員抓到的話是不是會算妨礙風化。
 
  「看來還真得感謝那些沒女朋友的宅男們。」她重新讀取了一次螢幕,看著持續向上的數字露出了笑容來,「……對了,妳說溫豬他會不會也是其中之一?啊,慘了,搞不好他會把我的本名告訴那些人。」
 
  「無所謂啦。反正到時就叫他別說就好了……」張嘉芬其實真的想說的是,反正妳都告訴他們妳叫凱琪了,而且相片的臉都完整露出來,就算現在全名都被知道又有什麼差別呢?但是她此時只想快點離開,「凱琪,我們回去了好嗎?」
 
  「好啦,我知道了啦。」她說完,卻又忍不住多看了螢幕一眼,「噢,該死!」
 
  「又怎麼樣了啦?」
 
  「妳說呢?」她說,「點讚的速度變慢了啦。妳看,剛剛我每重新整理一次,至少都會增加一百多的,現在只增加十幾而已啦。」
 
  「這很正常啊。」
 
  「可是我就差一點了。就差一點,我就可以一口氣贏過娜娜子那賤人了。」
 
  「……」張嘉芬站在原地,等著對方說出那句早就預料到的話。
 
  「芬。」她說,「拜託,我知道我剛剛答應過……這次真的是最後一張了。」
 
  「……好啦。」張嘉芬聳聳肩。但心裡卻也有些許的竊喜,至少這樣一來,這雙鞋子幾乎已經確定會進入自己的鞋櫃裡頭去了。
 
  「就知道妳人最好了。」
 
  何凱琪說完,轉過身去,這次她選擇了教室的窗戶為背景,接著重複了一次剛剛的整理儀容跟調整乳溝角度等等的動作。
 
  「要拍了。」
 
  「啊,等一下。」她說,然後把手指伸進嘴裡輕輕咬著,露出了一副像是在宣告自己什麼都不懂需要大哥哥們教導的表情,「這樣好了。」
 
  張嘉芬從來就不曉得那些點讚的粉絲們是什麼心態--難道他們真的以為這個女人天真無邪、純潔的像是某種獨角獸之類的存在嗎?拜託,天底下有哪個純潔的女孩子會穿著刻意弄濕的白色襯衫,把胸部貼在玻璃窗上頭給陌生的男人觀賞的,而且照片敘述還寫著「如果粉絲數破萬,還有更多照片會貼出來」?
 
  而同樣讓她不懂的是,何凱琪到底為什麼那麼執著於人氣跟點讚的人數?以她的家世背景還有相貌,不僅生活不愁吃穿,更有許多男性會對她大獻殷勤……好吧,或許沒幾個是真心的,但難道網路上那些看到了她的乳溝跟大腿就跑過來跟她說自己對她一見鍾情或者想約她出來的人就會好到哪裡去嗎?
 
  還是其實跟她家庭有關?張嘉芬邊想邊把鏡頭對準了何凱琪。比方說,因為她父親都不怎麼回家,所以就……算了,都跟我無關。
 
  她按下了快門。
 
  幾秒的讀取時間後,照片出現在螢幕上。張嘉芬本來是不想看的,但或許是因為認為這是真正的最後一張吧,她突然產生了種看一眼也好的想法……
 
  於是她看了照片一眼。
 
  「芬?」何凱琪收起了那張拍照專用的表情,「怎麼了嗎?表情那麼難看。」
 
  「凱琪。」張嘉芬抓住了她的手,「我們回去吧!」
 
  「幹什麼啦!」她甩開了對方的手,「妳抓得我好痛喔……是照到了什麼嗎?」
 
  「先別管照片了。我們先回去再說,好嗎?」
 
  「到底照到了什麼啦?不就是靈異照片嗎?幹麻突然這麼緊張起來?」
 
  「我們出去再說啦!」
 
  張嘉芬再度伸出手來,這次何凱琪沒有把她給甩掉。但就在她以為事情總算是可以告一段落時,何凱琪卻伸手把手機搶了過來。
 
  「芬,不好意思。」她說,「我決定還是想先看看照片。」
 
  「妳……」張嘉芬握緊拳頭、咬著嘴唇。
 
  有那一下子,何凱琪還以為張嘉芬鐵定會打她,甚至整著人早已經縮了起來做出了挨打的準備動作,就像小時候父親的事業沒做那麼大,還常常待在家時的那樣……但什麼事情都沒發生,張嘉芬只是轉過了身,說句「那我自己先走好了」之後,就朝著走廊的另一端走去。
 
 
02
 
 
  「………………什麼嘛。」何凱琪看著她的背影被周圍的黑暗吞噬,隔了好一段時間後,才吐出了這樣的一句話來。
 
  她突然間有股想追上去的衝動,甚至還有一點想要道歉的衝動,但這念頭很快就被「錯的人明明是她」與「她怎麼能這樣對我」的想法所取代。
 
  「等回旅館後,我一定要她把鞋子立刻脫下來還我……還有上次那件裙子,還有上次那件鳥糞色的外套--反正我本來就沒說過要給她。」她邊喃喃自語邊解除了手機的待機模式,「嗯……噁!這、這是什麼鬼啊!」
 
  照片裡,何凱琪位在中央略為偏右的位置。老樣子,照片中的她看起來既無辜且誘人,但不同的是,這次的相片可不似前幾張「靈異照片」那樣,而是有無數顆彷彿實際存在的眼珠子就這麼大剌剌地出現在她身後的的窗戶上,彷彿從教室那一邊緊貼在玻璃上頭,原本的圓形還因此擠壓而扭曲,靠近點甚至還能看到微微有些黏液滲出。但更重要的是,那些眼珠彷彿呈現出了某種情緒……一種渴望,彷彿它們正用著視線來舔舐並佔有著何凱琪的軀體。
 
  而更因為這種異樣感,使整張照片產生了一種詭異的張力。甚至有點像是那些瘋狂卻又偉大的藝術創作--像是達利或畢卡索--有著某種讓人看一眼後就難以忘卻的魔力存在。
 
  但更加吸引住何凱琪的,卻並不只是這張照片的瘋狂,而是照片中的主角--她自己……還有貼上了粉絲團之後所帶來的人氣。
 
  點讚的人數快速攀升,一下子,別說什麼娜娜子了,就連目前一些看似要紅不紅的女神、名模都已經快要不是她的對手了。
 
  她點開了那高達上千則的回應,有人稱讚她的勇敢,有的人則是說因為她的美麗吸引了鬼魂來,還有好幾則的私訊說是想跟她「當朋友」;此外,她也發現到已經開始有人在幫她取封號了,雖然離不開什麼「靈異妹」、「靈異女王」、「鬼魂妹」這一類的,但是那又怎麼樣呢?何凱琪知道,這樣一來,大概回去後沒多久,康熙來了的工作人員就會來找他了……大學生了沒也可以,儘管她有點不喜歡陶晶瑩的嘴臉,就好像世界上只有她是對的。
 
  但是如果沒有呢?她才正準備踏上歸途,腦中卻突然跑出了這個聲音--而且這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她母親跟張嘉芬的混音版--如果沒有呢?凱琪,如果只是妳空歡喜一場呢?搞不好就在接下來的幾天,那個娜娜子有新招或者又跑出來個什麼猴抓妹、豬幹妹、狗舔妹之類的人,就會把妳的光芒給蓋掉也不一定。
 
  打鐵要趁熱啊,何凱琪小姐。聲音變成了以她母親為主,但語氣卻是她自己。妳可不希望像妳那個叫做什麼方巧君的同學一樣,才紅那麼一下下就過氣吧?
 
  她停下腳步,再次看向螢幕。
 
  人氣已經飆升至四萬了。
 
  但也正如她擔心的,爬升的幅度又再次開始減少了。
 
  就連回應裡也出現「好假喔」、「想紅也不是這樣」、「改很大喔」之類的雜音。
 
  「假你媽啦!」何凱琪一跺腳,「我可是一拍好就上傳的耶!」
 
  她試著回應對方作出澄清,結果很快的就有人說「現在大家都這麼說」、「通常越是強調是真的就越假」。
 
  「我是假的?」何凱琪哼地冷笑了幾聲,在底下回應:「我敢保這絕對不是假的。真的是一拍好就上傳上來,根本沒時間修改好嗎?」
 
  「那就證明給我們看啊。」有人如此提議。
 
  「好啊,就看你們要我怎麼證明?」
 
  反正到時候證明完我一定要你們好好跟我道歉!接著何凱琪突然想到,搞不好這些人其實是娜娜子或者其他人的粉絲,是害怕自己的人氣會贏過她們的偶像而派來的某種……刺客之類的,就像是自己大伯在選民代時那樣。
 
  「不然妳乾脆拍成影片好了。」這個提議變成了最多人點讚的回應之一。
 
  何凱琪考慮一下之後回應:「好啊,拍影片就拍影片。」一打完這串字,她就近乎反射性的回頭要找張嘉芬,但這才猛然想起她已經先行離去了。
 
  「就是在這種要緊時候丟下我不管。」何凱琪喃喃說,「為什麼我身邊的人就是一個比一個還要自私呢?」
 
  她花了好一會兒的時間才搞清楚自己的手機該怎麼設定成拍攝影片的模式,途中好幾次搞不懂時,她都有種想打電話讓嘉芬回來的衝動,但總算還是一個人把事情給完成了。
 
  一開始她先拍了一段只有三十秒左右的短片,並且讓自己跟周圍環境都一起入了鏡。原本她還擔心,改成影片的話就拍不到「那些東西」,但她很快就發現到,即使在影片中,那些眼珠子還是繼續如影隨形。
 
  影片引發了更多的人氣。現在她已經不關心什麼娜娜子了,她要更紅,要更多的人的「讚」,要大家的關注,要……要大家愛著她!
 
  她知道自己要拍更多影片才行,不只是台灣,她要全世界的人都讚美她!
 
  有些人開始回應勸她離開,說從影片看起來「那些東西」越來越多,而且顯然是針對她而來……但是何凱琪很清楚,是的,她比誰都清楚--那些人都是在忌妒她,忌妒她這麼紅、這麼多人愛!
 
 
 
第七章--待續
 
 
 
第八章
 
 
 
01
 
 
  司徒安很快就發現自己「一個人」迷路了。
 
  她跟黃佩珊走在一塊,聽著她繼續說著幾乎全班每個人的八卦,但是心裡卻充滿了懷疑與恐懼。
 
  不管黃佩珊再怎麼跟她保證「這就是剛剛走過的那條路啦」,她就是覺得這裡一點都不眼熟--不只是班級牌上面的編號方式,還包括整個走廊的氣氛……有些東西她沒法具體說出來,但感覺就是不對!
 
  她想起很久以前,有一家開在家附近的書店,她總是不時地會去那兒逛逛,對那裡也算熟悉,但某一天,她一踏進去時,卻突然冒出一種莫名的陌生感,她告訴自己只是錯覺,但那轉感覺就像是蚊子似的在身邊揮之不去。
 
  過了好一陣子以後,她才在無意間聽到的員工對話中聽到,原來前一個老闆住院,現在這家店是頂讓給了老闆的哥哥來經營。
 
  若是將當時的感覺乘上千倍,那就是她現在的感覺。整間學校彷彿都變得不一樣,雖然她就是指不出來哪兒不同,但她就是覺得這裡變了。
 
  她看向正一副理所當然地前進中的黃佩珊,但卻終究打消了再次跟她確定的衝動,一來是因為她已經問過了兩次,二來是她幾乎可以肯定對方的答案。
 
  「然後啊,妳知道怎麼樣嗎?她那天還真的穿上了那件裙子!」黃佩珊邊走邊說,內容司徒安不大確定,但總之就是某個女同學的八卦,「很誇張對吧?她難道以為我們不記得那件裙子嗎?何凱琪生日聚會那天明明就特地穿出來的,還說什麼是她媽媽還是爸爸從外國買了直接快遞空運給她的,FB上還有照片呢。妳說,她怎麼還好意思大剌剌地穿出來給我們看?」
 
  「呃……」司徒安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決定繼續以「嗯」來回答。
 
  「就是說啊!」黃佩珊拍了一下她的手臂,那力道似乎會以她跟人的熟識程度而持續增加,司徒安此時已經感覺到痛了,「明明就是別人的生日禮物,她就這麼『借走』,天曉得到底什麼時候會還呢。對了,還有聽別人說過,她……」
 
  一陣簡短的旋律響起。
 
  黃佩姍說了句「等我一下」,然後拿出了手機,瞄了螢幕幾眼。
 
  「厚唷!」她說,「她總算是來聯絡了。」
 
  「誰?」
 
  「羽晴啊。」
 
  「她有說什麼嗎?」
 
  「也沒有什麼啦。」她說,「就是說要我們下去找她。」
 
  「下去?」司徒安說,「要我們下樓去找她?」
 
  黃佩珊側了側頭,用眼神反問「不然呢?」
 
  就在黃佩珊準備要往樓下走去的時候,司徒安卻停留在原地。
 
  「等一下。」她說,「先等一下……訊息真的是段羽晴同學傳的?」
 
  「號碼是她啊。」
 
  「那她為什麼不打電話來呢?」司徒安說,「而且她只是要我們下樓?可是她怎麼會知道我們就在『樓上』呢?」
 
  「唉唷,妳很盧耶。」她雙手往兩旁一攤,「不打來可能是因為收訊不好吧。」
 
  「那麼位置呢?」
 
  「或許是她剛剛看到我們了吧。」
 
  「那樣的話為什麼不直接--」
 
  「妳很煩耶。」黃佩姍說,「再醬子的話,我可就要丟下妳囉。」
 
  那話聽起來像是在開玩笑,但是也因為太像是開玩笑了,反而讓人覺得她在那樣的語氣底下藏著一份足以令人恐懼的認真。
 
  司徒安一時答不上話,卻見黃佩珊已經轉過身,逕自朝著樓梯方向走去。
 
  她不想跟過去,一種不祥的預感不但在她腦中鈴聲大響--還加上了不斷旋轉的紅色警示燈,但另一方面,她也實在不想一個人留在這裡。
 
  於是她只好告訴自己,沒事的,只是自己多心……就算不是多心,反正只要找到段羽晴跟她會合,也就可以離開這裡了。
 
  跟著黃佩珊的腳步,她經過了兩間教室,來到了走廊盡頭轉角處的樓梯間。
 
  她們此刻位於一樓,不知是否為錯覺,但她覺得通往地下一樓的那條路看起來有如幽暗的海底,手電筒照過去,也只能稍微讓那深黯退開。
 
  黃佩珊停在樓梯的第二階,原本司徒安期待著她是想打退堂鼓,但卻見她再次拿出了手機來,看了一眼螢幕。
 
  「她叫我們快點下去。」她說。
 
  「不如叫她上來吧。」司徒安說,「畢竟,地下一樓看起來有點--」
 
  黃佩珊回過頭。
 
  即使是在這樣的黑暗中,司徒安卻還是清楚地感覺到她的視線--或者該說,她清楚地感覺到自己被狠狠地瞪了一眼。
 
  「那我……我還是在這裡等好了。」
 
  「是喔。」她說。
 
  原本司徒安以為自己的話會換來一頓斥責,畢竟當初還是自己自告奮勇要跟她們一組的。但沒想到黃佩珊只又說了句「那我走囉」,就往下走去了。
 
  在看著她的身影漸漸下沉、猶如被漲潮的黑色海水所吞噬的同時,司徒安腦中跑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想法,一是她大大地鬆了口氣,另一個則是想上前拉住對方,然後直接轉身衝出這所學校--
 
  了不起就是被罵一頓吧!司徒安一咬牙,跑下樓梯,一把拉住了黃佩珊的手,快速轉過身,準備要朝出口走……
 
  她愣住了。
 
  在她轉過身的這剎那間,她終於得到了答案。不是她多心,也不是她因恐懼而產生了幻覺,更不是她瘋了--瘋的根本是這個地方!
 
  剛剛我往下走了幾階?她猜想,了不起就是三階、五階吧。
 
  然而當她轉過身時,卻發現到自己必須仰著頭才能看到樓梯上方的盡頭。
 
  再次轉頭,卻發現到自己在前一秒還很確定緊緊拉著手的黃佩珊,這時卻已經又往下走了好幾階。司徒安看著自己的手,絲毫回憶不起剛剛掌心中的溫感,彷彿剛剛拉著的,只是一段位於時間裡的殘影。
 
  她忍不住朝黃佩珊的方向追了幾步,但卻又赫然止步。轉身抬起頭,發現到自己跟一樓的距離恐怕已經多達上百階梯了。
 
  司徒安腦中突然閃過一段回憶。
 
  那是在她很小的時候,曾經被帶去母親還是父親那邊的遠親所住的地方玩。印象中,那是個被群山包圍的小村子。住了幾天後,親戚的小孩拉著她去探險,她們走上了一條連村子裡的人都鮮少前往的小徑,然後在盡頭看到了一間廢棄的教堂般的建築,親戚的小孩想進去看看,但她卻哭著說要回家……現在她突然發現,自己對這學校的感覺就跟那時極為類似。
 
  她後悔著自己為什麼總是不去相信自己的直覺--不管是車禍那時還是現在--但這似乎為時已晚。
 
  當司徒安試著往上走去,身後卻也同時傳來了呼喚。
 
  「司……徒……安。」是段羽晴跟黃佩珊的聲音--是以她們為首,再加上數以百計的陌生人的聲音。
 
  她不敢回頭,只有拼命向上奔跑。
 
  此刻唯一直得慶幸的是,樓梯並沒有如她擔心的那樣,變得像是逆向的電扶梯似的,隨著時間把她往下拉……但身後那群腳步聲的主人顯然會。
 
  她試著加速,卻發現身子越來越沉重。
 
  彷彿有好幾隻手……
 
  或者的確有好幾隻手已經抓著她了。
 
  往前的阻力越來越大,一開始像是逆著風,現在卻有如在水中行走。她想要深吸一口氣叫喊,但才張開嘴,周圍的霧氣跟黑暗卻急著取代她體內僅存的氧氣。
 
  她發現自己似乎就要溺斃在這片黑暗中了。
 
  就在她的視線範圍只剩下最後一絲時,她看到了眼前似乎出現微微的光芒。
 
  她沒有任何時間思考,只能伸出手去抓向它……
 
 
02
 
 
  「我們得來談談你跟小安的事情。」女人說。
 
  司徒安睜開眼,發現自己身處在一輛四人座的車中,她在後座,旁邊沒有別人,但卻放著一個看起來跟她自己很像的等比例玩偶;開車的是一個四十幾歲的女性,從前方的照後鏡中看起來,那女人有著銳力卻又過於專注的眼神,以及兩道比外觀年齡還要更深許多的法令紋。
 
  駕駛座旁邊的座位上還有一個人,但不知為什麼,她就是看不清他的面貌。
 
  「我說,我們得談談小安的事情。」女人說。
 
  這時,旁邊座位上的人發出了一個聲音……或者是點了點頭。
 
  「我本來是不認同你們在一起的。」女人說,「畢竟你們是……你懂的,而且當時你本來有很好的前途--你是會有好前途的,我知道的,我是你媽,我當然曉得,你只是……沒有真正認真起來罷了。」
 
  一旁的人發出了模糊的回答。
 
  「我知道。」女人說,「我當然曉得你喜歡她。但是相信我,當時我也是為了你好--我永遠是為了你好。」她把原本放在排檔桿的手移到了對方擺在大腿的手上拍了拍,「你是我兒子,你比誰都聰明,我知道的,只要你肯,隨便哪間學校都能考上的,別聽你爸的話,一切都不是你的錯,知道嗎?」
 
  司徒安突然有種衝動想要開口,但卻發現到自己的嘴儘管張開了,但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彷彿有人把她的聲音都給抽走似的。
 
  「總之,」女人繼續說,「現在,我承認你跟小安的關係。你想跟他永遠在一起對吧?媽媽知道,所以,我會幫你實現願望的。」然後她從照後鏡看了司徒安一眼,「而且……一切都是妳的錯不是嗎?小安?」
 
  「是的,姑姑,都是我的錯。」司徒安旁邊的玩偶說,但那聲音卻比較像是開車的女人自己裝出來的,就像是某種癟腳的腹語術,「我錯了,我是個淫蕩的女人,我勾引了妳的兒子,害得他沒心情讀書。我讓他以為我喜歡他,但是卻又狠狠拒絕了他,害他再也不敢出門,害他得精神官能症,害他自殺。」
 
  「為什麼妳要這麼做呢?」姑姑說,「小安,我明明對妳這麼好,為什麼你要這樣傷害我們全家呢?」
 
  「因為我忌妒。」姑姑模仿司徒安說,「因為你們家太完美了,所以我忌妒。但是,姑姑,我知道我錯了,請原諒我。」
 
  「沒問題,小安,我原諒妳--即便妳是個賤女人,但我還是原諒妳,為了我的兒子,也為了妳的父親--我的大哥。」
 
  「謝謝妳,姑姑,你真是個偉大的女人、偉大的母親。」
 
  車子漸漸開始加速。
 
  「那麼,小安,我們該走了,該去陪我兒子了。」
 
  「好的,姑姑,沒問題。我願意一命還一命。」
 
  我沒有!司徒安在內心大喊。那根本就不是我的錯!我沒有勾引誰!我更沒有打算讓他喜歡上我!我沒有!我根本不該在這台車上!
 
  車子的時速從六十爬升到了八十。
 
  司徒安試著開門,卻發現車門跟車窗全都鎖死了。慌亂中,她瞄了一眼窗外,但卻見到外頭不斷往後飛奔而去的景色,竟全是一扇扇漆黑的教室門窗!
 
  她伸手向前,但卻被兩支潰爛染血的手掌給抓住。
 
  「不許你逃!」姑姑跟表哥說,他們的臉跟手一樣潰爛,姑姑臉上插滿了碎玻璃渣,表哥的眼窩中不斷爬出一條條的白色小蟲!
 
  「憑什麼妳能一個人活下去?」
 
  「明明是妳的錯!」
 
  「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妳的錯!」
 
  司徒安試著在內心尖叫、反駁,但意識卻被隨之而來的衝擊給吞沒。
 
 
03
 
 
  司徒安睜開眼睛。
 
  司徒安閉上眼睛。
 
  她發現到自己剛剛做了個噩夢。
 
  也發現到自己回到了另一個噩夢之中。
 
  「好點了嗎?」
 
  她在聽到這句話的數秒之後,才赫然驚覺到自己身旁蹲著一個少女。對方跟自己年齡相仿,穿著白色外套跟牛仔褲,照理說來,應該是同樣參加試膽比賽的同學才對,但司徒安卻毫無印象自己有在之前的多次集合中看過她……但另一方面,她卻又覺得這個少女有些眼熟,彷彿曾在今天以外的場合見過。
 
  「妳是司徒安同學對吧?」少女說,「小弓她們有跟妳一組嗎?」
 
  「妳是……方巧君?」
 
  少女點點頭。
 
  「但是妳應該沒有參加……」
 
  「我到的時候很晚,發現小弓跟我說的房間沒人,其他同學的房間也是,老師那邊則是怎麼按門鈴都沒回應……後來到了櫃檯詢問,值班的人也不知道妳們上哪去了,一直到有個好像是負責整理房間的大嬸,才跟我說不久前有個男同學找他借了一堆手電筒、露營燈跟噴漆,說好像是要到對面學校試膽用的。」
 
  「這樣啊……」
 
  司徒安猜想那個男同學應該就是謝浩威……或者是那群人裡面的其中之一。
 
  「那位大嬸說當時她有勸那位同學說不要冒險,因為這裡出過許多詭異的事件,不過對方還是執意要來,所以她也沒有辦法。」
 
  「詭異的事件?」
 
  「嗯。」方巧君說,「我們先集合大家,然後再一次說明。」
 
  「集合大家?」
 
  「嗯……至少是集合還沒有出事情的人。」她低下頭,表情看來相當沉痛,「都怪我來得太晚了,要是我可以早點阻止他們的話……」
 
  「我想……這應該不是妳的錯。」
 
  「嗯……」方巧君點點頭,對她笑了笑,「謝謝。」
 
  司徒安回以尷尬的一笑。她已經有點忘記是從哪時開始的--是那場意外之前?還是意外之後?--但她真的不大擅長處理跟人的這類互動。
 
  「妳剛剛說要集合。」司徒安說,「但是大家都走散了,而且電話也……」說到這裡,她才想到,自己又是怎麼被方巧君給找到的?而且就算只是巧合吧,她又是怎麼救出自己的?從「那些人」的手上……
 
  於是司徒安想了起來。
 
  關於自己是在哪裡見過方巧君的。
 
  事實上,她甚至有點訝異自己竟然會忘記。
 
  畢竟在遊覽車上,小弓跟她提到時她其實早就已經想起來了……彷彿這個地方以及這片奇怪的濃霧中有種成分,會影響人較難做出正確甚至是正面的判斷。
 
  方巧君擁有通靈的能力。
 
  --至少當初電視上是這麼報導的。
 
  當初是為了迴避媒體的騷擾,司徒安住的病房是一晚需自費三千多元的單人病房。雖然夜深人靜的時候獨自待在醫院裡有些可怕,但好處卻是可以擁有電視的獨家掌控權。而當她在電視上看到關於方巧君的新聞時,壓根就不曉得,這個人竟然在自己住院的這段期間裡,轉來成為了自己的同班同學。
 
  司徒安並不曉得整件事情是怎麼開始的,但當她注意到時,方巧君已經成為了許多談話性節目最愛邀請的對象之一了。
 
  年輕、美貌、擁有通靈能力--三者組合起來顯然是記者們的最愛。節目請她當來賓講述靈異體驗、用塔羅來預測藝人的命運。記者們則開始替她的經歷加油添醋……甚至有個節目的來賓討論時,還暗示她是某個神明下凡。
 
  但漸漸的,大家對她的私生活似乎越來越好奇。一開始是節目轉而請她談論自己的感情觀,接著是開始有號稱是她過去同學的人跳出來指責她劈腿、私生活很亂,甚至什麼曾經援交、跟有婦之夫交往之類的。還有幾個被她搶走了風采的同業「老師」們跳出來說她其實根本沒有什麼神通,有的還順便替自己的新書打廣告……方巧君在司徒安入院時竄紅,但差不多也在她出院時快速遠離了媒體。
 
  「站得起來嗎?」方巧君說。
 
  司徒安試了試,然後點點頭,婉拒了對方攙扶,靠著牆站了起來。
 
  「沒事。」她對方巧君點點頭,「只不過頭有點暈,還有點……就像是剛睡醒時的那種無力感。」
 
  「很正常。」她說,「畢竟妳們在這種地方待了這麼久……坦白說,其實妳的情況已經算是很好了。」
 
  「黃佩珊她們……」一提到這名字,司徒安的思緒打結了一下,好幾秒後,才重新說道:「本來我跟她們走在一起,黃佩珊跟段羽晴……然後段同學跟我們走散了,聯絡上以後……黃同學卻突然……」
 
  「她們被迷住了。」她說,「甚至是被附身。」
 
  「剛剛在樓梯那邊,我……」
 
  「有些東西想抓妳過去。」方巧君說,「如果妳想問的是這個……是的,這裡有許多一般人所謂的『不乾淨』的東西。而且數量跟兇猛的程度遠比我以前看到的地方都還多--甚至多過許多兇案現場。」
 
  「那麼……她們兩個人……是不是已經……」
 
  「我不知道。」她搖搖頭,「在這裡,我能看到的範圍相當有限,我的守護天使的聲音也非常微弱……我不知道她們現在到底怎麼了。但現在最要緊的是,讓大家一起集合起來,然後找到逃離這裏的方法。」
 
 
第八章--待續
 
 
 
第九章
 
 
01
 
 
  小弓盡全力往前奔跑,而走廊的長度彷彿隨著她的腳步無止盡地延伸……她不確定這樣的情況算不算是所謂的「不幸中的大幸」,因為就在她的身後,那群「同學們」正一點一點地縮減著與她的距離。
 
  「我、我……我快要……跑……不……」溫奇偉的聲音從後方傳來,「他們……他們就……快要……快要追……追上來了!」
 
  除了在剛剛他提到關於謝浩威的事情時以外,小弓從未如此希望溫奇偉可以快點閉上嘴,她一點都不希望聽到關於後面那些東西快追上來的消息,此外,她更想告訴溫奇偉,如果他可以不在把力氣花在說話上,或許就不會這麼累了。
 
  她不知道後頭那群「同學」現在是什麼狀況,但她也一點都不想回頭。他們的呼喚不斷從方傳來,像是救護車的鳴笛聲般,讓人有種忽遠乎近的錯覺。
 
  前方突然閃過一道白色的光芒。
 
  小弓瞬間還以為那是某種「出口」,是一切恐懼都將結束的信號,但是當她的雙眼開始適應了突如其來的光芒時,這才發現那只是手電筒發出來的。
 
  「小弓!」高于庭站在走廊中央揮著手,「我告訴妳喔,我剛剛已經找到了七組記號耶,妳能相信嗎?有七組都是我--」
 
  「快點跑!」小弓拼命揮動著雙手,動作劇烈到差點使她失去平衡。
 
  「幹嘛那麼兇啊!」高于庭嘟起嘴,露出了那副擅長到可以去申請專利的「又不是我的錯」的表情來,「我是好心想要把記號在哪都告訴妳耶!」
 
  「別管、別管什麼記號了!」小弓幾乎用擠的才把話說出口--同時,她也有點怨恨,溫奇偉反倒是這時沒力氣說話了,「快點跑,妳難道沒看到我們後面?」
 
  「後面?什麼後面啊?」高于庭看向自己的身後。
 
  小弓沒來不及問清楚自己明明說的是「我們後面」,但為什麼妳要看妳自己的後面,她已經衝到了高于庭身前,伸手拉住她,正準備往前跑--
 
  「等一下啦!」高于庭硬是用雙手拖住了她,「我要先跟妳說我剛才……」
 
  終究沒有任何人知道她想說的到底是什麼。
 
  緊追在她們身後的那些「同學們」,從後方襲抱住了高于庭的身子。
 
  她轉過頭,同時「咦」了一聲,接著就被「同學們」絞了進去。
 
  那群「同學」看起來就像是一群人卻被人用大量的瞬間膠、釘子、針線給湊起來似的,皮牽著皮、肉粘著肉,好幾個人的血管相互交纏,整個看起來就像是一團清理堵塞的浴室排水溝時會出現的物體……只不過是上了鮮紅顏色的版本。
 
  而高于庭的一半身子則是被那團東西包裹了起來。她的手繼續拉著小弓,臉上的表情充滿著一種至死不休的困惑。
 
  小弓猜想自己這輩子大概永遠忘不掉那個表情--儘管她知道,高于庭這時就像是她過去的諸多時刻那樣,是故意用裝傻跟無知來逃避她所恐懼的事實。
 
  「小、小弓……」她的口鼻流出鮮血,使她只能用嘴型說出了幾個字,似乎是發現自己沒把話說出口,她試著吸口氣然後再說一次,但在這之前,她的頭髮被吸進了一個同學的鼻子裡,黑色的髮絲瞬間填滿了那個同學的眼珠,她的頭往後一仰、嘴一張,另一個同學的頭顱鑽入了她被往兩旁撕裂的大嘴裡。
 
  接下來的事情,小弓幾乎已經沒什麼印象了。她的記憶彷彿一台帶子突然卡住的攝影機般,畫面被靜止在高于庭成為了「同學們」之一的那幕。
 
  她隱約記得,自己似乎是被司徒準跟溫奇偉合力拉到了某間教室中,而他們正努力抵著門,防止「同學們」--此刻的高于庭已經是裡頭的某一張臉--從門縫擠進來。但她卻只是瑟縮在某張桌子底下。
 
  她腦中不斷重複播放的,是高于庭最後那句沒有說出聲的話,那句她理應無法解讀的話,但儘管如此,小弓卻覺得自己知道她想說什麼……
 
  「為什麼是我不是妳?」
 
  「為什麼是我不是妳?」
 
  「為什麼是我不是妳?」
 
  這句話用不同的音量、語氣、節奏跟形式在小弓的腦內一再出現,簡直就像是某種病毒一般,感染了她其他所有應當正常的思維。
 
  又不是我的錯。
 
  為什麼會死的人是我不是妳?
 
 
02
 
 
  溫奇偉緊閉雙眼,祈禱著下一秒睜開的時候能發現一切都只是場夢。
 
  是的,夢是最好的解釋。他告訴自己:我睡著了,就睡在旅館房間的床上,然後做了這場噩夢,而且八成是看了那部在遊覽車播放的「妖獸都市」害的--該死的菊地秀行、該死的香港翻拍片,雖然張耀揚演的反派在玩「彈珠台」的那段還滿有梗的,啊,還有後面元大宗騎機車那段也不錯……不行,溫奇偉,集中你的精神,這是你的夢境,只要集中精神,你就能改變這些現實。你曾經成功過的記得嗎?你把被謝浩威欺負的夢境,改變成你打贏他,還搶走了小弓……
 
  碰!碰!碰!碰!
 
  近在咫尺的碰撞聲響如同一個個巴掌似的把他給打醒。
 
  他猛然睜開眼睛,發現一切未曾改變:他還是跟司徒準、小弓待在那間教室裡,那些「同學們」還是努力地貼在門前試圖進來。
 
  「溫奇偉!」同學的其中一張嘴說,「快點出來嘛。」那是個女生的聲音,而且簡直悅耳的不像話!倘若溫奇偉這時有餘力去回憶,那個他或許會發現,這個聲音簡直就像是他最喜歡的日本配音員「小清水亞美」的聲音。
 
  那聲音更具備一種猶如海妖般的魔性。就像是那些從自己迷戀對象口中吐出的甜言甜語,即便是明知道有問題,卻還是會忍不住去想要相信。
 
  「溫奇偉!」同學們繼續說,「這邊的大家都願意跟你玩喔。」更多的同學們附和著「是啊,我們可不會欺負你,或者把你當成跟班喔……開門吧。」
 
  「別上當。」一旁的司徒準說。
 
  「你開玩笑?」溫奇偉說,「那種話怎麼聽都是……」
 
  「一起去玩的時候也不會要你付帳喔。」同學們說。
 
  這句話讓他一瞬間差點想放開壓住門的手。
 
  「……你不會在開玩笑吧?」司徒準說,「就因為他們說會自己付帳?」
 
  「呃、我、我只是--」
 
  「小弓!小弓!」同學們用高于庭的聲音說,「快點出來!快點出來陪我嘛!」
 
  「于庭?」小弓突然站起身,「于庭?是于庭嗎?」
 
  「那不是她!」司徒準說。
 
  「冷靜點啊。」溫奇偉說。
 
  「啊不是我還是誰?快點開門啦!這只是個惡作劇,大家都在等你們耶!」
 
  「我……可是……我……」小弓雙手按著腦袋,一下看向司徒準跟溫奇偉,一下又朝著門看去,「我……不知道……于庭……我真的不知道……」
 
  「快開門。」于庭說,「剛剛妳差點想害死我妳知道嗎?」
 
  「別聽她的話。」溫奇偉說。
 
  「我沒有!我……沒有……」她慢慢朝門邊走來。
 
  「攔住她。」司徒準說,「這裡我還撐得住。」
 
  溫奇偉衝上前,一開始只是想拉住小弓,但是卻被她給掙脫了兩次,還差點被她給踢了一腳,不得已之下,只有從後方將她給攔腰抱倒在地……諷刺的是,現在他跟小弓的姿態,倒還比較像是過去他那幾場夢境的情形了。
 
  「司徒準!」同學們說,「司徒準!你自以為很聰明--比別人都聰明對吧?」
 
  「是有一點。」他說,「所以,怎麼了嗎?」
 
  「………………………………」
 
  同學們沉默了好一陣子。
 
  溫奇偉猜想,「同學們」大概被他的回應給弄呆了吧……搞不好現在還得開個「班會」,來討論怎麼才能對付這個傢伙也說不定。
 
  「我知道你的秘密!」同學們說,「我知道你害死過人,不……你殺過人!」
 
  「就像我剛剛說的。」司徒準說,「所以,怎麼樣呢?」
 
  「讓我們進去!」同學們說,溫奇偉覺得那語氣裡充滿了他時常在謝浩威跟他哥哥們那裡聽到的惱羞成怒,「快點放開門!反正我們總會進來的!我們是你的同學!你們跑不掉的!只要你們在這所學校的一天,我們就得要在一起!我們是同學!」
 
  「喔。」司徒準說,「所以……那到底又怎麼樣?」
 
 
03
 
 
  「似乎……」司徒準把耳朵貼門上,經過長達了數十秒的沉默之後,才繼續說道:「他們似乎離開了。」
 
  「離開?」溫奇偉說,「不可能……他們怎麼可能放過我們?」
 
  「他們離開了。但並不表示他們決定放過我們。就像他們剛剛說的,只要我們還待在這學校裡的一天,他們顯然還是有機會抓到我們……我猜,他們決定,既然如此,就先去找那些毫無防備的人下手。」
 
  「毫無防備的人?」
 
  「其他同學。」他說,「我猜,應該還有些人還沒察覺這裏的異狀。」
 
  「這、這得要聯絡他們才行啊!」
 
  「恐怕很有困難。」司徒準說,「剛剛我們不就試過了?手機在這裡沒有訊號--就算有好了,誰能保證我們連絡到的就是本人?」
 
  「你說他們可以攔截電話的訊號?」溫奇偉搖著頭,「這太……太荒謬了!」
 
  「很遺憾的……我猜我們現在得要習慣荒謬的事情才行。」
 
  「你是要我們對其他同學見死不救?」小弓說。
 
  她那突如其來的插入話題方式差點讓溫奇偉嚇了一跳,但不只是她說話的節奏,更是那語氣,尖銳得讓人覺得她彷彿是想找人來吵架。
 
  「……我猜我剛剛的話聽起來是有這意思。」
 
  「不是聽起來!」她說,「你就是那個意思!」
 
  「……好吧。」司徒準說,「那就當我就是那個意思好了。」
 
  「但這樣不對!這樣……一點都不對!」她邊說邊用掌根敲著太陽穴,看起來就像是想要把某個想法敲掉似的,「不該這樣……我們不該對他們見死不救!」
 
  「小……小弓……」溫奇偉慢慢舉起手來,動作看起來就像是那些面對著劫匪而要證明自己手上沒武器的警員,「妳、妳別這樣,我們誰都不想……」
 
  「你也是,溫豬!」
 
  她瞪向他。溫奇偉感到那眼神彷彿比以前謝浩威假裝開玩笑但卻很認真地打下去的一拳還要更重上許多。
 
  「我、我沒……我只是--」
 
  「剛剛你明明可以幫我勸她的!」小弓的眼淚流了下來,「這樣于庭就不……就不會--你明明可以勸她的!」
 
  「我、那時根本連氣都喘不過來啊!」他說,「別、別哭了好嗎?這、這……我覺得這根本就不是妳的錯,所以--」
 
  「本來就不是我的錯!」小弓抓著自己的頭,「她不該這樣的!我每次都有好好的跟她說,但是她就是會這樣……然後所有人都會怪我!」
 
  「我們沒人怪妳啊!」
 
  「騙人!」小弓抓著頭的手移動到了耳旁,「騙人。」她說,語氣微弱得像是快要燃盡的一絲餘焰,「她怪我……她就在怪我……」
 
  「小弓。」溫奇偉走上前。
 
  他想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肩膀或者拍拍手臂替她打氣之類的,但手才伸出了幾公分,卻又嘎然而止。不只是因為擔心自己會被拒絕,更是因為在過去他許多場無法控制的夢境中,謝浩威他們總是會在這個時候出現然後嘲笑自己,緊接著他們就會莫名其妙地剝下自己的衣服,逼他在全班面前表演--不知道為什麼,表演的項目通常都是演話劇,而劇目則總不外乎是小飛俠彼得潘跟金銀斧頭--讓大家嘲笑自己,然後老爺又會開始講他那一系列跟生殖器有關的……
 
  小弓上前一步主動抱住了他,將嘴巴壓在他那比其他人略寬的厚實肩膀上,把聲音悶著痛哭了起來。
 
  無數的情緒跟疑問湧上了溫奇偉的心頭:該抱緊她嗎?用兩手還是單手?抱腰還是背後呢?是不是要說什麼呢?要跟她說別哭還是……但另一方面,還有更多的尷尬開始蔓延,他發現自己褲襠底下的那根東西開始堅硬起來了。這讓他只有彎著腰,上半身繼續當小弓的依靠,下半身則是希望離對方越遠越好。
 
  「打擾一下。」
 
  司徒準的聲音蓋住了溫奇偉腦海中對自己說的「這是正常生理反應。」
 
  「什、什麼?」溫奇偉說,「我只是安慰……以正常朋友的態度……」
 
  「別緊張,我只是要你們小聲點。」司徒準說,「走廊上有腳步聲。」
 
 
04
 
 
  方巧君一個不穩,往右手邊倒去,若非司徒安扶助了她的肩膀,否則恐怕她這時已經撞上了旁邊的柱子。
 
  這已經是他們來到三樓以後的第三次了。
 
  「謝謝。」她說。
 
  「妳……還……好嗎?」司徒安的語氣聽來就像是在用手指輕觸著不知是否還滾燙的水似的,但她實在很不習慣說類似的話,尤其在那場「意外」之後,她深深覺得,許多人所謂「你還好吧」跟「沒事吧」聽來有多麼的多餘……可是儘管如此,她卻實在找不到什麼話能說。
 
  「我沒事,謝謝。」她微笑著,「這裡的氣場……讓我真的很難受。太多……太多惡意跟痛苦了--感覺就像是個負面情感的垃圾場……對了,妳呢?」
 
  「我?」司徒安愣了一下,「我什麼?」
 
  「我說妳會不會不舒服?」她說,「畢竟妳應該也是敏感的體質。」
 
  一開始,司徒安直覺把「敏感體質」當成了容易過敏之類的,但隨即她想到,方巧君的意思應該是自己……
 
  「不。」司徒安搖了搖頭,「我不覺得自己能感覺到……那些東西。而且我不懂妳為什麼會那麼說,我從小到大從來就沒見過……祂們。」
 
  「很多時候,是不是那種體質是會改變的。」方巧君說,「有人用訓練的,也有的就是這麼莫名其妙地被打開了,但更多時候,是生命發生大轉折。」
 
  司徒安直覺想起了那場車禍。
 
  那場「意外」。
 
  但即便是如此,她也不覺得自己在那之後在那方面的感覺上有任何改變……記得在住院的時候,每次當她主動把餐盤送到了走廊上的餐具回收車上時,總是會經過一個幽暗的空病房,她曾經看過幾個年輕的護士經過那病房前時還特別稍稍繞道,但她卻從未看到裡頭有任何的東西。
 
  「這層樓有人嗎?」司徒安說,「我指得是我們的同學。」
 
  「嗯。」她點點頭,「是『凌月』告訴我的。」
 
  「……誰?」
 
  「我的守護天使。」她說,「是祂感覺到這附近有人然後告訴我的……雖然祂的聲音很微弱,但是勉強還是能聽得到。」
 
  司徒安點點頭,有點不知該怎麼回應。
 
  即便是在經歷了這一連串的事件後,她對於這方面的話題卻還是有些不適應,感覺就像是踩在空心的地板上,有種難以確定的不踏實感。
 
  「但祂也告訴我……很多人都已經……」她停下腳步,搖搖欲墜的像是走在一根繩索似的,司徒安考慮著是不是要扶她,但她卻先穩住了身子,「都是我的錯……如果我能早點來,早點阻止大家來這裡……」
 
  「或許……妳阻止不了。」司徒安說,她想起了一開始在學校前的操場上集合的事情,「大家……現在回想起來……大家都有點太一頭熱了。」
 
  「嗯。我猜那時他們其中很多人都被迷惑住了。」她說,「那些東西通常都是用影響別人的判斷來達到目的,嚴重的會產生幻覺,或者讓記憶混亂……就像是那些喝醉了酒的人,會做出一些正常情況下一眼就看得出太危險的事情。」
 
  「但為什麼只有我們班被吸引?對面就是一間飯店,如果這裡的力量這麼強的話,那些員工跟旅客不就都……」
 
  「這個,我待會兒再解釋。」她再次停下腳步,但這次卻是在某間教室門前。
 
  「請讓我們進去。」方巧君說。
 
  門後一片寂靜。
 
  「我們是人。」方巧君說,「不是什麼可怕的東西。」
 
  門後還是一片寂靜,司徒安不由得懷疑這間教室裡頭其實根本--
 
  「要不要從窗口看一下啊?」某個壓低了的男性聲音說。儘管對方似乎已經儘可能的降低音量了,但因為她們就站在門口,而四周又幾乎沒有別的聲音,因此那聲音聽起來依舊還是相當響亮。
 
  「是……溫奇偉同學嗎?」方巧君說,「是我,我是方巧君。」
 
  「巧君?」門內傳來了另一個女性的聲音,這次司徒安能認出來了,對方應該就是小弓,「巧君,真的是妳嗎?」
 
  門被稍稍拉出了一條細縫,隱約可以看到一隻眼睛在後頭窺探。又過了幾秒,門突然被完全拉開了,小弓衝上前來抱住了方巧君。一邊啜泣著說「妳來了,幸好妳來了」另一邊則是拍著對方的背說:「沒事、沒事,我在這兒。」
 
  司徒安往門內看去,見到教室裡還有兩個人。
 
  一個是跟她同姓氏的司徒準。
 
  另一個則是溫奇偉--不知為什麼一臉遺憾。
 
 
05
 
 
  司徒安從司徒準跟溫奇偉的敘述裡得知了大門跟窗口走不出去的事實……儘管她在剛剛差點被抓住之後就已經多少能夠猜到這樣的情況了,但是當這樣的懷疑被確定了之後,還是讓人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而當溫奇偉吞吞吐吐地提到了高于庭的遭遇時,小弓再次地捂住了嘴,而方巧君則是臉色一沉,喃喃說了句「要是我能早點來就好了。」
 
  「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小弓說,「我們只不過是……是玩個遊戲!」
 
  「很多鬼魂都不喜歡陌生人進入祂們的領域。」方巧君說,「但這裡又不大一樣……祂們……更傾向於不想任何人離開--即便是對方已經死亡。」
 
  「妳知道這裡發生過什麼事?」司徒準說。
 
  方巧君點點頭,看了一下司徒安與其他人後,才說道:「時間緊急,但我似乎不能不稍微解釋一下,因為這跟我們到時該怎麼逃出會有關係……」她似乎感到有些暈眩,於是扶著一旁的桌子坐了下來。
 
  過了幾秒,看起來比剛剛臉色更蒼白了些的她開始說道:「這是在我來之前從幾個比較資深的旅館人員那邊問到的事情……其中有個婆婆--妳們可能見過,她就是在負責整理我們房間的人--她說她曾經在學校裡頭工作過,所以我想應該不會跟實情相差太多。」
 
  「這裡是所由天主教的『七德教會』募款而建立起來的學校。」她說,「原本的用意似乎是想要達到某種教育跟宗教融合、培養出健全人格之類的……校長是由一名修女所擔任,根據婆婆說,她好像是個長居台灣的外國人,有個中式的名字,但是她已經忘記了……修女對教育有熱情,事實上,是太過熱情了。」
 
  「什麼意思?」司徒準說。
 
  「她執意把校規定得很嚴格,尤其是對於男女之間的事情,聽婆婆說,當初男女生不但分班,連在走廊上頭都不能走在一塊,到後來甚至不能互視對方--」
 
  「太過頭了吧?」溫奇偉說,但可能是發現到自己有點過於激動,他隨著低下頭,說了句「沒事,請繼續說」。
 
  「當然,還有其他規定,像是女生的裙子必須要長到膝蓋以下,頭髮不可以『刻意美化』,口紅、耳環什麼的更是根本不可能……而且是師生都得遵守。」
 
  「聽起來只是個有著長女情節的修女。」司徒準說。
 
  「那是什麼?」溫奇偉說。
 
  「簡單地說,就是自己無法寬恕自己,所以別人也不能得到寬恕。」司徒準說完,對方巧君點點頭,示意繼續。
 
  「只說到這裡的話當然是很正常的事情。」她說,「我自己國中也遇過類似的老師……不過那位修女校長後來幾乎殺光了學校裡的所有人。」
 
  所有人瞪大了雙眼。
 
  司徒準皺了皺眉,「呃……所以那位婆婆其實已經……」
 
  「我不是那意思。」方巧君說,「好吧……或許剛剛的話太誇張了,但是那位修女真的殺了很多……不,其實也不見得可以這麼說,當初有死很多人是真的,跟修女似乎也有關,但是這始終是懸案,沒人知道真相究竟為何。」
 
  「這、這是什麼意思?」小弓說。
 
  「學校是住校制。」方巧君說,「當年別說是對面的旅館了,就連你們遊覽車開過來的山路都還沒建好。對外交通跟訊息幾乎都是封閉的。家長把學生送進這所學校裡,等著幾個月他們放假回來,而且成為人格健全的小孩。」
 
  「但有那麼一天,他們怎麼都等不到孩子回來?」司徒準說。
 
  「我不確定當時的情景究竟為何。」她說,「事實上,真正了解的人沒有幾個,而且他們多半也都不願意說。」
 
  「什麼意思?」溫奇偉說,「警察呢?總、總是會有人知道的吧?」
 
  「消息被教會壓下去了?」司徒準說。
 
  「教會應該不會幹這種事吧?」溫奇偉說,「他們是教會耶!」
 
  「你大概不曉得梵蒂岡每年花多少預算在請律師打神父強姦男童的官司上。」司徒準雙手一攤,「天主教有好人,我自己也認識幾個……但樹大總有枯枝。」
 
  「可是他們是教會!」溫奇偉說,「教會耶!我的意思是……教會耶!」
 
  「我……我也聽過類似的事情。」小弓說,「我記得我祖父說過,有些教會甚至用一些很壞的手段來干預台灣的政治……」
 
  司徒安始終只是聽著,但卻不禁想到了那位試圖殺死自己的姑姑,她每個禮拜都會去做彌撒,還喜歡提及上帝對她有多麼恩寵。司徒安不禁猜想,搞不好就連姑姑對自己做出的那些事情,她都覺得是上帝的旨意吧。
 
  方巧君點點頭,「我要說的就是如此。」她說,「七德教會的教徒不乏有權勢者,當時的資訊又不發達,要壓住一兩件事情不是什麼難事。」
 
  「但是他們父母呢?」小弓說,「天下有哪個父母會讓自己孩子就這麼冤死?」
 
  「就是會有。」司徒準說,「好比說,會把自己孩子送進這所學校的家長。」
 
  「當初這所學校在教徒而言非常搶手。」方巧君說,「能進來的,當然都是那些對於教會長期支持者--不只是金錢方面,一定還有對教會本身的忠誠。」
 
  「所以我們剛剛遇到的都是……」
 
  「是這所學校的學生。」方巧君替小弓把話說完,「還有這些年來,像我們班一樣闖入了這裡的其他犧牲者們。」
 
  「但他們不都是受害者嗎?」小弓說。
 
  「祂們希望我們體會祂們的痛苦。」方巧君說,「通常是這樣。」
 
  「其實活著的人也差不了多少。」司徒準說,「說白了,其實幾乎沒人喜歡看到別人過得比自己還要快樂。」
 
  「拜託。」小弓看向司徒準,「拜託……別說那種話……至少這種時候別說。」
 
  「……抱歉。」他說。
 
  「我有個問題。」司徒安說,「為什麼是我們班會被找上?如果照妳之前說過的,我們班的人幾乎從一開始就這裡給迷惑、吸引--但是到底為什麼?」
 
  「鬼魂通常會把全部的力量灌注在生前最執著的幾件事情上。」方巧君說,「像是不允許別人動祂的財產、進入祂的房間,甚至有些鬼魂會因為某個人沒把鞋子放整齊而發火。而掌控著這所學校的人,也就是那位修女,她最執著的事情就是在懲罰有罪的人。」
 
  「罪人?」溫奇偉說,「搞什麼啊?我們班幾乎……好吧,雖然有些人的確稱不上是什麼很好的人……但也不至於多壞吧!」
 
  「關於這點。」方巧君說,「老實說,我也很疑惑,但是有時鬼魂本來就是用扭曲的觀點來看事情,或許我們只是做了一點點小小的壞事就……」
 
  「不。」小弓雙手抱著頭,「不……不是這樣!我們做了……我們都做了……有人……有人被我們全班一起給害死了!」
 
 
第九章--待續
 
 
 
第十章
 
 
01
 
 
  司徒安不禁想起,好像在很多恐怖片裡,大家明明知道應該要聚在一起抵抗那個神出鬼沒的敵人相對會比較安全,但卻總會因為各種無聊的事情而決定分開來躲藏,最後被那個拿著斧頭、電鋸或者鐵爪子之類的怪物給一一擊破。每次看到那樣的段落,她總是會想,要是別分散開來就好了。
 
  而此刻,她發現到,似乎滿多人都有跟她類似的想法。
 
  訓導處--司徒安猜想,如果這學校的壽命再長些,那麼這裡或許就會改名叫做「學生事務處」--就位在大門附近。當那扇上頭裝著毛玻璃的門被推開之後,她看見了將近有十個同學都躲在這裡。
 
  所有人的臉上都掛著驚恐,有些人連淚痕都還沒乾。更有人被突然打開的門給嚇到,與旁邊的同伴緊抱在一塊。
 
  好幾秒之後,他們似乎才真正意識到,來的人也是他們的同學。
 
  「……小弓!」一個女生站起身。
 
  但當司徒安發現了對方竟然是黃佩珊時,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
 
  「別怕。」方巧君輕拍了一下她的背,「她是……活著的。」
 
  「可、可是剛才……而且妳不是說……」
 
  「她的守護靈比我想像得要強。」方巧君說,「所以能勉強替她擋了這一劫,但恐怕她有好幾年運氣都會非常差就是了。」
 
  當方巧君跟司徒安說話的同時,另一個人繼黃佩珊之後走了過來。
 
  「妳們沒事真是太好了!」謝浩威雙手抓住了小弓的肩膀,「妳、妳們也遇到了嗎?遇到……那些東西。」
 
  小弓點點頭,一副又快要哭出來的表情。「于庭……于庭就是被祂們給……」
 
  「我們這邊也是。」謝浩威說,「那些東西一開始看起來就像是跟我們一樣,讓我還以為是同學……我真不知道為什麼會讓那東西接近我們,但是等到我們發現的時候……呆熊一下子就被……然後是猴子……還有溫豬也是……我本來想要救他的--我本來差點成功了,但他還是被……」
 
  「呃、那個……不好意思。」走在最後的溫奇偉探出頭來,「我沒死耶。」
 
  謝浩威抬起頭,瞪大了眼,愣了幾秒之後,才一面尷尬地笑著,一面用著不大確定的方式把手一拍,「你、你沒死……太好了!真的太、太好了!」
 
  聽到了暌違已久的拍手聲,溫奇偉突然想起,自己在剛剛曾經對自己發過誓,要是再聽他拍手、再被他叫聲「溫豬」就要給他一拳的--事實上,他前一秒幾乎就已經準備好要揮拳了,他甚至幾乎認為自己已經這麼做了……但是終究沒有,一個長久以來的聲音一如往常地告訴他「算了」、「下次再說吧」。
 
  「這裡……」方巧君憑藉著手中手電筒的光,掃視了一下在場所有人,「九個人……這就是我們現在全部的人嗎?」
 
  「這裡原本有十個人的。」一位男同學說,「江姜仁……那傢伙說他的手機就掉在隔壁第二間的教室門前,因為才剛買,說什麼都要去拿回來,然後就……」
 
  「難道沒人阻止他嗎?」小弓說,「難道手機就比自己的命還值錢嗎?」
 
  「我們當然有啊!」黃佩珊說。
 
  「可是他就是不聽啊!」另一個女生說,「他說才不過幾十公尺的距離,跑快一點根本就沒什麼危險。」
 
  就像是那些喝醉了之後還堅持開車的人。司徒安不禁這麼想。但是轉念一想,或許那位江姜仁根本就是被那些東西給影響了判斷能力也說不定。
 
  「那麼……那還有其他人嗎?」方巧君說。
 
  「我們有試著跟其他人聯絡。」某個躲在辦公桌底下的女同學說,「我打了好幾十通電話了,但是不是沒接……」
 
  「就是接起來之後感覺很奇怪。」她旁邊的女生接著說,「聽起來就像是在跟剛睡醒的人說話……我們講的跟他回答句子的對不上來。」
 
  「他們……那些人是不是已經……」
 
  「巧君。」小弓說,「妳看呢?這些人再加上我們……行嗎?」
 
  「人數上來說應該夠。」方巧君說,「但如果能多點人當然會比較保險。」
 
  「妳們在說什麼?」謝浩威說,「什麼人數?什麼行不行的?」
 
  小弓沒立即回答,她先看了看方巧君,確認對方點了點頭後,才轉身對著所有人說道:「巧君有讓大家逃出這裡的方法。」
 
  這句話並沒有為所有人帶來歡欣鼓舞的力量,事實上,在一開始,甚至沒有任何人對這句話表現出任何反應。彷彿所有人都還搞不清楚自己聽到的每個字組合起來後到底是什麼意思、代表著的又是什麼。
 
  「妳在說什麼啊?」黃佩珊說,「我們只要一直躲在這裡等就好了啊。」
 
  「一直躲在這裡等?」小弓說,「等什麼?」
 
  「等人來救我們。」某個男同學說。
 
  「是啊。」他身旁似乎是女友的人說,「如果等到早上集合時間我們還沒出現,菜鳥至少會報個警吧。」
 
  「但如果早上不會來呢?」方巧君說。
 
  「妳在說什麼鬼話啊?」黃佩珊說,「現在已經五點半了,只要再等幾個小時,應該就會有人發現我們不見了。」
 
  「看看窗外。」方巧君說,「妳們誰有看過這麼暗的凌晨五點半嗎?」
 
  幾乎所有人都轉頭朝窗外看了一眼。
 
  除了黃佩珊。
 
  「黃佩珊。」小弓說,「妳自己轉頭看看。」
 
  「我知道天沒亮。」她說,「可是終究會亮的不是嗎?現在才五點半,才不過是五點半,搞不好鄉下的天色就是比較晚才會亮--對、對,沒錯,就是這麼一回事……台北的燈光比較多,所以早上看起來比較……」
 
  「天不會亮的。」方巧君說,「除非我們自己做點什麼。」
 
  「別、別說得妳像個什麼專家!」她說,「妳不過就是個--」
 
  「佩珊。」小弓說,「我不管妳本來想說什麼……但是最好不要。」
 
  「我、我又沒想說什麼……我只是……只是……」她先低下頭,然後又慢慢抬起頭,看向方巧君,「妳真的有辦法救我們?」
 
  「我是有方法沒錯。」方巧君說,「一個儀式,由我來串聯大家守護靈力量的儀式,但這方法要成,就必須得要所有人的幫忙--而且人數是越多越好。」
 
  「現在的人數還不行嗎?」謝浩威說,「我們這邊九個,再加上妳們。」
 
  「就像我剛剛說的,並不是不行。可是越多人的成功率也越高。」
 
  「但是萬一我們找不到更多人呢?」剛剛說自己打電話的女同學說,「萬一那些人其實早就已經……那又要怎麼辦呢?」
 
  「不然我們就先試試看好了。」謝浩威說,「我是指妳說的那個方法,我們先試試看一遍,如果沒法成功的話,我們再試著--」
 
  「你的意思是說,如果成功的話,我們就要丟下其他人?」小弓說,「你……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妳誤會我的意思了。」謝浩威說,「小弓,我、我不是那個意思,妳誤會了……我的意思是說……我們或許可以先考慮自保再--」
 
  「那不就是說要我們丟下其他人嗎?」小弓說,「那還不一樣!」
 
  「妳誤會了!」謝浩威說,「妳誤會了,我沒說要丟下誰,只不過是--」
 
  「只不過是『不去救他們』而已。」溫奇偉說,「我幫你把話說完,『威哥』。」
 
  「溫豬!」謝浩威瞪了他一眼,「你他媽的竟然敢這樣跟我說話?」
 
  「什麼叫做『竟敢這樣跟我說話』?」小弓說,「他又沒說錯!」
 
  「小弓!我真的……妳真的誤會我了!」
 
  「誤會你?」小弓說,「那你在其他人背後說我的事情也是誤會?」
 
  「小弓?我沒有--」
 
  「妳幹什麼要罵他啦!」黃佩珊上前,「他對妳難道不夠還不夠好嗎?搞不懂!妳眼睛是不是瞎了啊?現在還為了溫豬這種貨色跟他吵?」
 
  「什麼叫做我這種貨色?」溫奇偉說,「妳這個八卦女,成天只會說人壞話,別以為大家都不曉得,其實妳私底下才是最賤的那個--」
 
  「不要吵了!」方巧君說。
 
  伴隨著她的尖叫,整個房間突然一陣搖晃,鐵櫃中的資料夾紛紛掉落在地,幾張椅子滑出了桌底,還有一罐裝了墨水的玻璃瓶從桌面上滾落,砰的一聲,在地面上綻放成了一朵暗紅的血花。
 
  所有人停了下來。
 
  方巧君自己也是一臉的訝異,彷彿連她自己都搞不清楚怎麼會這樣。
 
  「拜託,別吵了。」她說,「這樣一點意義都沒有不是嗎?」
 
  所有人依舊保持著沉默。
 
  整個空間安靜到讓人幾乎要產生一種空無一人的錯覺。
 
  感覺彷彿連呼吸與喘息的聲音都要被溶入這片黑暗中。
 
  直到某個始終未曾發話的女生舉起了手來。
 
  司徒安不記得她的名字,但卻記得之前在餐廳有見過她。那時兩人正好都在等廚師切小羊排,她還告訴自己醬汁就放在左手邊的台子上。
 
  「那個……」瑟縮在角落、彷彿試著以牆壁當成棉被來包裹住自己的女生說,「我好像……好像知道其他人在哪裡。」
 
 
02
 
 
  司徒安是很後來才知道,那個縮在牆角的女孩叫做鄧嬋怡--是個會讓她想起「封神演義」的名字。
 
  根據她的說法,原本她是跟著另外一群人躲在三樓的。但是後來那群人分成了兩派,一派堅持留在教室內,另一派則是想回到大門附近看看能否逃出。
 
  鄧嬋怡選擇的是回到大門的那一派--為何看起來如此膽小的她會做出這個較為冒險的選擇?這是司徒安聽了之後頗感困惑的,但是從她的敘述聽起來,她的選擇似乎跟她的朋友們有關。
 
  事情接著的發展就變得顯而易見了:他們離開三樓教室,沒有多久就被那群「同學們」給發現,慌亂之中,就只剩下她一個人平安到達此地。
 
  「妳的意思是說,現在還有些人留在三樓的教室裡?」小弓說。
 
  「嗯。」鄧嬋怡按著胸口回答,似乎連小弓那略大的音量都會讓她感到害怕,「我記得應該是間視聽教室--我沒有時間去看門上的名字,但是那間教室很大,就在樓梯附近,前面有布幕,雖然看不到有投影機……」
 
  「為什麼妳剛剛一直都不說呢?」小弓說。
 
  「我怕啊!」
 
  「有什麼好怕的?」
 
  鄧嬋怡低下了頭,在手電筒的照射之下,她看起來嘴角微動,但也可能是搖曳的光影所產生的錯覺。但司徒安卻比較相信,她想說的是,她害怕的就是現在這個氣氛,好像說或不說都是種錯。
 
  「那我們現在就趕緊動身吧。」小弓說。
 
  「等一下,妳是說妳要跑到三樓去?」謝浩威說,「去找他們?」
 
  小弓沒答話,只是把雙手交抱在胸前,猶如隨時準備好大打一架的女戰士。
 
  「我只是想說……這真的太危險了。」謝浩威退後了一小步,「妳甚至還搞不清楚他們是不是還活著,萬一他們都已經……」
 
  「那萬一他們都活著呢?」小弓說,「總之,我會去……其他人呢?」
 
  她的視線就像美杜莎的凝視,所經之處,大家都紛紛避開。甚至當她看向了鄧嬋怡時,還讓她猛力揮著雙手,低聲喊著「拜託,別找我,我不敢出去了」。
 
  「我去。」司徒安說。
 
  剛說完這句話,一陣悔意就湧上她的心頭,但她告訴自己,就算她沒說這句話,她還是會充滿後悔……甚至是在未來的每個日子裡。
 
  小弓朝她看來,彷彿有些許訝異,但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我也會去。」方巧君說,「這是我該做的。」
 
  最後,小弓把視線轉到了站在一塊的溫奇偉跟司徒準身上。
 
  只見司徒準點了點頭,而溫奇偉則是先露出為難的表情,咬著嘴唇,像是思考著該怎麼找到好的理由來拒絕。看著那表情,原本司徒安還以為他一定不會去了,但卻沒想到,他只再多花了幾秒就一口答應了。
 
  「不過……」溫奇偉看了所有願意去的人一眼,「好像搞了半天,到最後……終究還是我們這群人啊。」
 
  或許溫奇偉的話成了某種關鍵,也或許謝浩威本來就在這時候做出了決定,只見他走上前,拉回了他原本跟小弓的距離。
 
  「我也去。」他說。
 
 
03
 
 
  「拜託,別再繼續說了!」葛晴文說,「拜託……我真的不知道會這樣!」
 
  她躲在教室內的一張大桌底下。教室內很安全--那些奇怪的東西不知為何無法進來,可是人卻不一樣,人們可以隨意進出教室,還可以不斷傷害自己。
 
  「都是她害的。」
 
  「是她跟謝浩威舉辦這場活動的!」
 
  「搞不好他們是故意的。」
 
  「故意辦這場活動來害大家。」
 
  「還用什麼班費當獎金來吸引人。」
 
  拜託,拜託別再說了!她靠在桌子下那張厚實的木板上,但儘管如此,她卻還是可以感覺到其他同學們帶刺的眼光不偏不倚的戳中她心裡最痛的地方。
 
  為什麼,為什麼大家都要怪我?她試著捂住耳朵,但她隨即發現到,即使僅僅只聽見那些話的語氣跟聲調,都會讓她的內臟一陣翻滾。
 
  她知道謝浩威說要辦這活動多半是別有用心,也知道他個性好大喜功,很容易把一個事情弄得太過頭乃至於無法收場……就像是二年級校慶時的園遊會那樣,班上開的是麻辣燙攤位,卻因為被他一口氣進了太多特別的食材--她實在搞不懂,一個學校園遊會的業餘小攤子,到底為什麼要賣豬的牙齦跟眼睛?,搞到最後不但沒賺錢,還弄得每個人倒賠了幾百塊,她自己還偷偷多承擔了三千塊。
 
  她根本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
 
  她懷疑恐怕根本沒人會料想得到。
 
  她想要這樣反駁,想告訴她們自己真的沒有那種惡毒的打算。
 
  但是她知道,那根本沒用。
 
  因為他們就是會說。
 
  他們就是會罵。
 
  班上的同學們老是把自己的痛苦全怪在別人的身上。不管自己怎麼做,怎麼拼命地討好他們,她們就是會挑出更多的錯誤出來責怪自己。
 
  像是那場園遊會,又像是上學期的那場班遊,或者是原本說好要辦的跟別校的烤肉聯誼--每次都是這樣,一開始問的時候,每個人都不說自己有什麼不滿,甚至還會笑著說「全權交給妳決定就好」,等到事情已經告一段落或者沒法隨便終止時,才又怪她當初怎麼不說清楚、不問大家、不用投票決定!
 
  但一旦她受夠了,說自己不想再當班代,大家又會說一堆好聽的話慰留她,說什麼沒人在怪她,要她別那麼死心眼。
 
  「她都沒說話耶。」一個男同學說。
 
  那聲音靠得很近,近得像是那個人就坐在她躲的這張桌子上。
 
  「會不會是死了啊。」另一個女同學說,「要是真是死了就好了。」
 
  葛晴文認得出這聲音的主人是「湯雨柔」,那個曾經是她最好的女性朋友的人,那個曾經有一次自己忘了帶衛生棉,還特地請她在學校附近上班的姊姊趁午休的時候送進來學校的人,那個……曾說好要當一輩子好朋友的人。
 
  「對不起。」葛晴文說,「柔柔……我真的不曉得會這樣……」
 
  「妳不曉得?」她捶著桌面,讓葛晴文嚇得差點整個人跳起,「妳敢說妳不知道?妳敢說不是妳害我們變成這樣的?妳敢這樣說?敢當著我們的面說?」
 
  「對不起啦!」
 
  「出來。」另一個女同學說,「從桌子底下出來!」
 
  「對不起。」
 
  「好好跟我們說清楚!」
 
  「對不起。」
 
  「出來看著我們!」
 
  「對不--」
 
  她沒把這句道歉說完。
 
  湯雨柔的手從桌子上伸下來抓住了她。
 
  「抓到妳了!」他們說。
 
 
04
 
 
  在方巧君的帶領之下,小弓等人迂迴前進到了三樓,原本司徒安還擔心要找到那間教室會耗費不少時間的,但卻沒想到才剛踏上了最後一層階梯,一陣吵鬧聲就已經從左邊的教室隱約傳來。
 
  大家忍不住彼此互望了一眼,隨即加快腳步,來到了那間教室門前。
 
  隔著門,爭執的聲音斷斷續續洩漏了出來,但司徒安在稍為仔細聽了之後,卻覺得與其說是吵架,比較像是某種公審……這讓她想起了以前看過的某部不知名的電影情節:背景在中古世紀的一個教堂或者法庭之類的地方,某個女生被一群看他不順眼的女生串聯起來指控為魔女。
 
  「我開門囉。」溫奇偉看了看其他人。
 
  所有人都微微點著頭,但表情上看起來,顯然都很在意裡頭的爭吵。
 
  「那……我就開門了。」
 
  當門在框軌上嘎啦嘎啦地被推動的同時,裡頭的聲音突然停止了。
 
  大家陸續走了進來,拿著手電筒不斷搜尋,但卻一個人也見不到。
 
  「不是這間嗎?」溫奇偉說。
 
  「但是這裡跟剛剛她說的很像。」小弓把手電筒的光圈照在教室最前方的白色布幕之上,「那應該就是她說的布幕吧。」
 
  「也有可能這樣的教室不只一間。」謝浩威說,「就像我們學校不也是嗎?光是視聽教室就有分成ABC三間了。」
 
  「但如果不是這裡……那剛剛我們聽到的……」溫奇偉轉了一圈,「剛剛聽到的難道是……那些東西的聲音?」
 
  「是有可能是某種『回聲』。」方巧君說。
 
  「也可能,是剛剛一直都有人在這裡。」謝浩威說,「但是聽到了開門的聲音,以為是『那些東西』,所以就逃走了。」
 
  「跑?」溫奇偉說,「怎麼跑?難道從窗戶?外面可是--」
 
  「大可以從另一個門出去不是嗎?」謝浩威用手電筒指著後門說,「這裡這麼暗,而且你開門又開得那麼慢。」
 
  「你連這都要怪我?」
 
  「我這只是實話實說。」
 
  「你--」
 
  「好了啦。」小弓說,「你們兩個就少說兩句……巧君,妳能不能……妳知道的,就像是剛剛找到我們時那樣。」
 
  「我從剛剛就一直在試。不過……這附近很濁--即便是以這整間學校的標準來說,這裡也遠比其他地方嚴重……似乎有什麼更可怕的東西就在附近。」
 
  「更可怕的東西?」溫奇偉說,「比那些『同學』還可怕?」
 
  她沒回答。
 
  「……如果是這樣的話。」謝浩威看了小弓一眼,「我只是提議一下,只是想問一下大家的意見……我們是不是該要先離開這裡--」
 
  鏗!
 
  某種金屬撞擊地面的聲響突地傳來。
 
  「啊、不好意思。」溫奇偉說,「我剛剛手痠,把手電筒給放到桌上,然後又靠在桌上所以不小心就……」他邊說邊趴下來找著,「應該就在……啊,好像在這裡……咦?奇怪……怎麼好像--」
 
  「不要!」
 
  一個人影從桌底竄出,朝著門口的方向衝去。
 
  小弓跟方巧君還愣在原地,司徒安跟謝浩威也只來得及把手電筒的光朝著人影追去,而溫奇偉更是因為剛剛那聲尖叫而撞上了桌底還在頭暈目眩。
 
  黑影即將跨出大門,卻被司徒準一把拉住。
 
  三道光線隨即籠罩住了兩人。
 
  「……晴文?」小弓跟方巧君說。
 
  「晴文?誰?」溫奇偉邊揉著頭頂邊慢慢站起身,瞇著眼睛朝著光線所匯集之處看去,「晴文……喔,是班代啊。」
 
  被司徒準給拉住頭髮的葛晴文回過頭來。
 
  只見她的表情先是稍縱即逝的驚喜,隨即又轉成困惑,接著變為膽怯……數秒之後,才慢慢變得平靜下來。
 
  司徒準放開了手。
 
  「你們……你們……」她邊說邊朝著小弓跟方巧君身邊走去,「我……我在這裡……這裡……大家都……都……」
 
  「好了,沒事了。」方巧君走上前,用著像是對待易碎物的力道來抱住了她,「我們來了,我們在這裡……再過一會兒就能回去了。」
 
  「不……」她搖著頭,眼淚隨著擺動而滑落下她那張沾滿了凝固鮮血的面頰,「他們都……都在……」
 
  「沒事,真的沒事了。」方巧君說。
 
  「妳有哪裡受傷了嗎?」司徒準說。
 
  因為這句話,司徒安注意到,葛晴文不只是臉上,就連衣服上似乎也沾上了些血跡,只不過這裡太暗,而且她又穿著深色衣服--黑色的皮外套加上深藍色的牛仔褲--實在有些難以判別。
 
  葛晴文還沒來得及回答這句話,溫奇偉用氣音大叫了聲「外面有東西!」
 
  所有人順著他舉起的手朝窗外看去。
 
  一個黑色的影子正緩緩地在關著的後門附近移動。
 
  大家立即關上手電筒、蹲低身子,在前門附近的司徒準則是慢慢關上了門。
 
  接下來的數十秒,彷彿是一種漫長而又不著邊際的等待。司徒安突然沒來由得想起,國中的時候,有次午休忘記了是什麼原因,全班玩鬧了起來,然後突然有人說了句「教官來了」,所有人瞬間衝回到位子上--有些人甚至不是在自己的位子上--趴了下來,好一會兒後,甚至還傳來了「他走了沒?」、「走了啦」、「幹,不要起來,他躲在門旁邊啦」之類的對話。
 
  教室內外一片寧靜,安靜的像是外頭什麼也沒有、像是剛剛的黑影只是某個黑夜跟恐懼所羅織成的謊言--
 
  扣扣扣、扣。
 
  有人正敲著窗戶。
 
  試探性的敲擊。
 
  彷彿用手指在問「有人嗎?有人在裡面嗎?我可以進來嗎?」
 
  扣扣扣、扣。
 
  依舊是類似的節奏。
 
  但司徒安卻覺得聲音中帶種某種迫切與焦急。
 
  「我偷偷看一下。」
 
  謝浩威說完,用著剛那聲音同樣輕微的動作緩緩起身,朝外頭探出了身子來。
 
  大約過了一秒多。
 
  他幾乎是差點跌坐回桌下。
 
  「怎麼了?外面有什麼?」
 
  謝浩威用手壓著嘴,像是完全沒注意到小弓的發問。
 
  他回答不出來。因為除非用著幾乎尖叫的音量,否則他實在難以告訴所有人,告訴他們,在外頭的人不是別人,而是「何凱琪」,是那個剛剛在晚飯時穿著能讓所有男性行注目禮--有的人甚至在接下來的幾分鐘內走路還得彎著腰--的底胸晚禮服的何凱琪,是那個曾經在校慶的「人氣店花」選美中網路組奪冠、但卻被質疑用連點程式灌票的何凱琪。
 
  不,謝浩威說不出口,他說不出,那個何凱琪,現在正在窗戶外頭窺視著教室內部,不過,不是,那個人也不是何凱琪,因為她的臉多了好幾個異常的腫脹處,上頭長滿了「眼珠」,大大小小,一顆又一顆,排得密密麻麻,看起來宛如蟲卵,讓謝浩威想起以前在海邊看過的「藤壺」。
 
  扣扣扣、扣。
 
  「有人嗎?」何凱琪說,用得還是她之前在校慶選美比賽裡當成了「才藝」來表演的娃娃音,「我聽到有人了呀。」
 
  或許是聽到了同學的聲音,小弓幾乎是反射性的要站起,但才剛往窗外一看,她就瞬間壓低了身子,露出了跟謝浩威剛剛類似的表情。
 
  「不要出去。」謝浩威說,「她不是她。」
 
  扣扣扣、扣。
 
  「沒人嗎?真的沒人嗎?應該要有人才對的。該要有人的……出來呀,出來嘛,出來看看我,看看我嘛。人家……變漂亮了喔。」
 
  接著外頭傳來了一些難以理解的聲響。
 
  謝浩威忍不住再次往外窺探。
 
  但他卻深深後悔自己這麼做了。
 
  何凱琪抬起舉起了原本始終低垂的手,那隻手抓著一顆頭顱。如果不是因為那顆頭顱表情扭曲又還缺了顆眼睛,否則謝浩威應該立即就可以發現,那正是號稱何凱琪最好的朋友--張嘉芬的頭。
 
  何凱琪把手指插進了張嘉芬還有眼睛的那個眼窩裡,掏挖了一陣子,又「咕妞咕妞」地扭轉了幾圈,當那眼珠子被拔起時,後端的神經還依依不捨地相連著,看起來有點像是咬下披薩之後牽連著的起士絲。
 
  她一口吞下了何凱琪的眼珠,發出了一陣品味美食般的嬌媚嘆息。
 
  目睹這一切的謝浩威差點當場慘叫出來。
 
  事實上,他的嘴都已經張開了,但最後卻發現,他連慘叫的力氣都沒有了,最多只嗚了一聲,心中的恐懼濃得彷彿成了實體,魚刺似地梗在他的喉嚨。
 
  扣扣扣、扣。
 
  「沒有人嗎?真的真的沒有人嗎?不要騙人家唷。」
 
  何凱琪的整張臉貼在窗戶上,連同那些多出來的眼珠子也是--好幾顆眼珠受到壓迫而變形,她就這麼緊靠在玻璃上,滑過了一扇又一扇窗戶,在上頭留下了一大條由那無數眼睛所分泌的黏液所製造出來的軌跡,宛如一隻巨大的蝸牛。
 
  她在最後一扇窗前停留了許久,似乎考慮著該不該離去。
 
  所有人不禁屏住了氣息。
 
  「沒人喔……真的沒人喔……」
 
  她慢慢的往後退。
 
  一陣咳嗽聲從教室桌子底下傳來。
 
  聽起來像是有人被水嗆到似的。
 
  「咦?」何凱琪衝上前,再次貼緊窗戶,「有人嗎?有人對吧?我聽到了喔!快來看人家!快來讚美人家!點我的讚!追蹤我的動態!快點!」
 
  小弓這時,除了滿滿的恐懼之外,還有兩個想法:第一,回去之後她可能要考慮是不是要繼續使用臉書。第二……到底是那個蠢蛋選在這種時候咳嗽的?
 
  但在同一時間,躲在另一張桌子底下的司徒安,卻連恐懼的餘力都沒有。
 
  她無法理解自己發現到的東西。
 
  差不多就在那陣咳嗽聲傳來前的半分鐘,她因為擔心自己躲的不夠好而悄悄挪動了身子,想讓整個人完全進到桌底。
 
  這本來是件很簡單的工作,桌子很大,就像是學校理化教室裡那種又大又長的工作檯,底下空間也很大,幾乎是那種小孩子會想拿來當成秘密基地、帶著手電筒跟點心躲進去、假裝自己是在山洞露營的大小。
 
  但司徒安卻發現這座山洞中早已經被別的東西塞滿。
 
  她不敢打開手電筒,只能靠著觸覺。
 
  她本以為是幾個旅行袋之類的東西,但她卻摸到了一隻只存有些許餘塭的手掌……過了好幾秒,她才驚覺到,自己身旁竟然有著好幾具的屍體。
 
  一陣作嘔的感覺湧了上來,但跟噁心無關,只是她一想到這些「肉塊」曾經是「活人」,就覺得有種沒來由非真實感。儘管荒謬,但她反而覺得在這個學校中遊蕩的那些鬼魂、亡靈什麼的,相比之下還更「合理」。
 
  但是為什麼這裡會有……是那些東西幹的嗎?她想著,但隨即否定了這個假設。方巧君說過,那些鬼魂即使死了也還是被迫遵守著學校中的規則,所以應該是不能隨便進入教室裡頭來的。
 
  那到底是為什麼?司徒安想著,她總覺得自己內心深處有個合情合理的答案但卻沉睡著,怎麼樣也無法喚醒。
 
  「可以出來了喔。」謝浩威說。
 
  然後過了完全沉默的幾十秒。
 
  「可以出來了。」他說。
 
  這一次大家總算探出了頭,然後才慢慢挪出了身子。
 
  司徒安正想要說出剛剛自己的發現,但溫奇偉卻搶在前頭說話了。
 
  「那個……」他打開了手電筒,「剛剛那個……該不會是……」
 
  「何凱琪。」小弓說,「我認得那件衣服。」
 
  「她到底……變成了……什麼?」
 
  「我不知道。」小弓說,「我不知道……」她拿起了手電筒,朝著印象中,剛剛方巧君跟葛晴文所在的方向照去。
 
  蒼白的圓形光圈照亮了桌底那塊原本黑暗的區域。
 
  就在在這瞬間,司徒安終於理解了她始終想不出來的答案為何。
 
  是那張桌子。
 
  她發現屍體的桌子就是一開始葛晴文所躲藏之處。
 
 
05
 
 
  方巧君躺在那裡。
 
  躺在地上。
 
  躺在手電筒產生的白色領地中。
 
  躺在自己鮮紅色的血泊裡。
 
  鮮血從嘴巴和被挖爛的喉嚨流出。
 
  無神的雙眼瞪得大大的,彷彿在追問上天一個現在所有人都想問的問題:
 
  為什麼?
 
  「不該是這樣的啊……」小弓說,語氣彷彿在夢中,甚至聽起來有點像是小孩在耍任性,「不、不對啊……為什麼?現、現在這到底是……到底是怎麼樣?」她臉上的表情扭曲抽搐,就像是想笑跟想哭的兩個情緒在打架。
 
  「她死了。」司徒準說。
 
  小弓猛然回頭,看著司徒準,表情像是在說「你在說什麼啊,才不會是這樣呢」然後顫抖地搖著頭,想說什麼,但嘴巴卻只是單調的閉閉合合。
 
  「那個……班代呢?」溫奇偉用手電筒探尋了一下四周,「難道她也被……」
 
  「不是這樣的。」司徒安說,「我覺得,可能就是她把方巧君給--」
 
  葛晴文從桌底鑽出來,撲向了司徒安。
 
  但可能這個動作太過順暢,也可能是因為大家都只顧著防備那些不是人的東西,一時間,竟然沒人想到該把兩個人拉開。
 
  「妳也在怪我?」她說,「連妳也在怪我害了大家?」
 
  司徒安被推倒在地,葛晴文壓了上來,同一時間,她感覺到手臂上傳來一陣劇痛,像是被人拿了什麼刺了一下。
 
  「為什麼所有人都在怪我?」她說,「明明我都是照著你們的意思在做!」
 
  她高高舉起手來,黑暗裡,司徒安只能隱約看見她手中似乎握著什麼。她的手往下一揮,司徒安舉起手來阻擋,又是一陣劇痛從手腕上傳來。
 
  司徒安大叫了一聲,這才驚動了所有人。
 
  「喂,班代。」溫奇偉走上前,「妳到底在幹……什……麼……」他慢慢退了幾步,拿起了手電筒來照了一下自己的右手,然後才大叫:「她拿刀割我!」
 
  「我沒有錯!」葛晴文說。
 
  「妳在說什麼啊!」溫奇偉說,「明明就是妳拿刀割我的啊!」
 
  「不要怪我!」她站起身,「不要怪我!」朝著溫奇偉衝了過去。
 
  這或許是溫奇偉這輩子最敏捷的一次--他一個側身,閃過了葛晴文的人與刀。但當他轉身,卻發現對方已經消失在這片黑暗裡。
 
  「他去哪了?」
 
  「……桌底!」謝浩威說,「跟剛剛一樣,她就躲在--」
 
  葛晴文從桌子的另一頭竄出,彷彿自殺式攻擊般地撞向謝浩威。
 
  「都是你!明明提議的人是你!」
 
  她手中的刀子不斷揮動,若非謝浩威雙手護著頭,否則只怕早已面目全非。
 
  「拉開她!快點!」謝浩威。
 
  溫奇偉上前,但手才剛伸出,卻又被胡亂揮舞的刀給砍了一下。
 
  情急之下,溫奇偉舉起了手中那隻裝了三個壹號電池的金屬手電筒……
 
  「不要!」小弓說。
 
  「什麼?」
 
  「她是我們同學!」
 
  「所以呢?」
 
  「你這樣會打死他的!」
 
  「她已經瘋了!」
 
  「可是她是我們這邊的人!」
 
  「我看妳也瘋了吧?」
 
  「我管你們誰瘋不瘋!」謝浩威說,「幹!這女人把我的手快劃爛了!」
 
  「都是這樣!每次都是這樣!什麼都是我的錯!我做好的時候沒人誇獎過!我錯了每個人都在罵!你們是這樣!每個人都是這樣!」葛晴文說,「統統死了算了!每個人都去死算了!反正沒人……沒人真的在乎我!」
 
  「喂!」司徒準說。
 
  但葛晴文卻只專注在謝浩威的身上,他又喊了一聲,結果還是一樣。
 
  「好吧。」他嘆了口氣,然後說道:「其實妳很喜歡被罵才對吧?」
 
  葛晴文遲疑了一下。
 
  「沒錯,妳喜歡的要命。」司徒準說,「我猜妳在家,妳……母親就是這麼罵妳對吧?她怎麼樣都不願意認同妳--不管妳做得再好都是。」
 
  葛晴文停下動作,看著他,表情像是看著從未見過的東西。
 
  「但不管怎麼樣,妳還是覺得這總比忽視妳來得好。妳甚至還告訴自己,這代表著母親很關心妳……但其實妳比誰都清楚--」
 
  「閉嘴!」
 
  「--妳母親深深恨著妳!」
 
  「閉嘴!」她握著刀,朝著司徒準衝了過去。
 
  但司徒準早在說完最後一句話的同時轉過了身,衝出了教室。
 
  葛晴文緊追在後,而其他人也都陸續跟了出去。
 
  一衝出教室,朝著腳步聲離去的方向看去,只見司徒準已經跑到了對面走廊靠近樓梯間附近的地方,而在他身後的,則是拿刀追趕著的葛晴文。
 
  就在眾人心裡正為了那漸漸拉近的距離而感到緊張之際,卻見原本已經半個身子消失在樓梯轉角的司徒準,卻突然又折返了過來。
 
  「笨蛋!」謝浩威說,「你幹嘛要往回走啊?」
 
  謝浩威的問題隨即得到了答案。
 
  「同學們」從那個方向衝了出來。
 
 
第十章--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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