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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人專欄] 身為強暴犯的兒子,我很抱歉

作者:關燁│2016-12-31 16:24:13│巴幣:114│人氣:3132


  我知道這樣的身份很讓人錯愕,但這就是我的人生,是被迫接受的事實。
  但是這秘密並非在我有記憶以來就知道的。若不是那巧妙的契機,也許這真相會隨著他們的死亡被帶到另一個世界吧。

  如果是你,當你得知自己的出世並不是環繞在眾人祝福下誕生的,那你會用怎樣的心情面對過去的回憶,甚至是將來的人生呢?
  這問題在我的身份被戲劇性的轉換後,而遲遲盤旋在腦中始終得不到滿意的答案。就像是無解的數學題目,目前還沒有任何蛛絲馬跡可循以解釋問題的根本。我也毫無頭緒。
  徬徨的心情既是恐慌,對未來也毫無希望可言。

  在知道我的母親是在痛苦與憎恨的心情下懷著我的……那種日子,我連想都不敢想。


  「今天晚餐你自己解決。」語落,我愣了三秒左右才抬起頭帶著迷惘的雙眼看著彷彿一且都沒發生過的男人。

  他一身西裝打扮,灰藍條紋的領帶襯托出本身的沉著穩重。雖然面容略帶疲憊,可那梳的整齊的若油頭不仔細看,還是像往常一樣,表現出精明幹練的氣質──除了那幾綹銀白髮絲就這樣垂在耳邊。
  他習慣性用食指與中指再度勾回耳際,不過動作一大,它們又落了下來。

  「那你呢?」話脫口而出,但我立刻後悔了。擺明了我就不想對他抱有好感的啊,怎麼還是反射性的關心他了?此刻心中就像有道刺耳的聲音正在嘲笑我的愚昧。它彷彿在用力撕扯著一個禮拜前所受到的創傷。而它還尚未癒合。溫熱腥紅的血液因被扯拉開的結痂所產生的縫隙中滲溢出來。

  那不是實際的傷口,可是其疼痛的程度卻比任何生理上的衝擊還來的難受。

  但是我曉得,身為受害的她一定更痛苦。獨自承擔了那麼多年的夢魘,還有我的存在……

  「我也會在外面解決,」離開前,他伸出手習慣性地想要摸摸我的頭,但我這次反射性避開了,「啊……那、我走了……」那尷尬的笑容讓我清楚了解剛才的行為肯定提醒了他什麼。
  然而他也必須想起。這是他的罪孽,是一輩子都抹滅不了的紀錄。身為我的父親,同時也是個犯罪者的他,必須要將過往的魯莽行為背負在肩上,帶著如荊棘般的它紮著背部流出汩汩血液,這樣一步步踏上地獄之路才行。

  望著那原本應該是氣宇軒昂的背影,無聲的唇語我送給了他最真摯的祝福。
  「一路好走。」

  門被關上的瞬間,我和他的世界被區隔開來。轉過頭,迎接我的是應該還要有另外一個人的家才對。那人她在我小的時候是為了不起的女強人,在職場中是名聞遐邇的工作狂,也是品質保證。可是在我小時候醫生宣佈我有氣喘問題時,她便選擇辭去工作回家當個全職母親。

  在充斥著她味道的環境中,即使人不在這裡,那些曾經在過去日子裡對我說的每句話如今卻歷歷在目地浮現於腦海中;「這樣子不對,你應該要跟阿姨說謝謝。」、「不要哭,哭不能解決任何事情。」、「要靠自己,別想著要依賴誰,就算是家人也是。」、「今天錯的是你,你必須承擔的不是我的懲罰,而是自我反省。」……她不是個溫柔的女性,與其說是母親,不如稱她為「人生導師」還比較恰當。

  不管是在職場還是家庭中,她表現的永遠都是給人一種堅強,如鋼鐵般強韌的形象。說女人是水做的這句話可完全不適於她身上。幾乎沒見過母親落淚,即使是她生日我親手寫卡片給她,我發高燒進加護病房度過了漫長的三天三夜,又或者是我考了全校第一名……這些應該會讓一般家長感到驕傲或失落的事,我的母親,她的心就像純鐵做的,絲毫不曾被打動過。

  我曾經問過她:「妳最近一次哭是什麼時候,又是因為什麼原因?」
  而她卻回我:「問這幹嘛?」
  冰冷的問句尖銳地刺進了我的心,頓時感覺勇氣全失,我過了好久才又鼓起膽子。「沒有啦,我只是好奇而已。」

  奇怪的是這段回憶讓我印象非常深刻,唯獨她到底回答了我什麼我卻始終想不起來。

  是因為她的性格使然嗎?還是因為爺爺奶奶就是這樣教育她的?……到底真正的答案是什麼,我不得而知。短暫的回憶就像被人以抹布用力擦拭過,模糊的讓人看不清原本上頭寫了什麼。

  我和她的互動很微妙。她讓我隨著年齡的增長,漸漸難以將她視作「母親」。感覺上,她只是我們法律上的關係,而必須負起照顧我生活起居的責任罷了。
  每當過母親節時,我都會倍感尷尬。一方面是如前面所說,她不像我的母親,我不會有想對她撒嬌的衝動;一方面是她似乎也很排斥過這種讓商人消費的節日。每次她都會用「浪費錢」、「沒意義」等等的理由回絕我的心意。當下的心情難掩失落,可是在現在知道我出生是因為怎樣的原因後,那種失落與責怪的心情也隨即轉變為同情,甚至是憤恨不平。

  她離開這棟房子超過一個禮拜了。手機、通訊軟體、社群網站……能夠使用的方法我都嘗試過了就是無法與她取得聯繫。原本的一家三口小家庭,因為女性的出走而顯得空盪不已。那張冰冷嚴肅的臉即使很少對我施展笑容,可是我還是習慣回到家有人催促我先把該做的事做完,並且問我一天在校表現如何等等的。以前覺得那是壓力,現在我確認那是專屬於她對我的關心。

  「請問……我是阿川,涂志川,對……」接通的那方是母親娘家。而那老成混雜滄桑卻充滿穿透力的嗓音則是我從未見過的爺爺。

  「我不知道咧,小晏怎麼了嗎?」看來母親沒有把事情告訴他們,即使到了這地步她還是不想讓任何人關心她嗎?
  「喔,沒事沒事,應該是去出差我忘記了。想說怎麼一起床就沒看到人。」我說的是實話,只是起床沒看到人這事已經過了七天。

  原本應該掛斷的通話在老者開口後我聽下了行動,「阿川啊……」
  摒住呼吸,心臟隨著對方沉默的瞬間像被大手緊緊揪著,既難受又不敢輕舉妄動。
  「放假就回來吧。我跟那老女人都很想知道看看你現在長得多高啦。」

  光是聽到這平淡的一句話,在爺爺看不見的這方我就已經濕紅了眼眶,豆大的淚水在周圍打轉。

  這句話讓我如釋重負,噙著鼻涕,我努力壓抑住哭腔,不想讓即將潰堤的情緒透漏給對方知道。「好,我知道了。」

  下一通電話我打給了母親之前待的公司,那邊她特別要好的同事在我撥通不到五秒就有了回應:「您好,敝姓司,請問哪裡找?」
  「你好,我是蘇森晏的家人。」母親的名字很中性。真好奇難道爺爺奶奶在取名的時候就預測到女兒將來會是怎樣性格的人嗎?

  「是?請問怎麼了嗎?」想必對方一定很錯愕吧?平白無故忽然接到這種尋人電話。
  「想問妳最近還有跟森晏聯絡嗎?最近看她心情似乎不是挺好的,相信妳也明白,像她那種倔強的性格是不會輕易將內心的想法透漏給外人知道。想說妳跟她感情好像滿要好的,不曉得會不會知道些什麼?」
  「這樣啊?抱歉吶,我已經至少有半年沒跟她連絡了。我們那次會有交集也是因為接替她之前所待的那個崗位出了包。想說她對份內事務都很清楚才找她求助的。真是不好意思不能幫上什麼忙……」
  即使離開工作那麼久了人家還是會想找她幫忙,還真是深得信賴的人。

  「那、」想起某些線索,我連忙趕在對話結束前又拋出了疑惑:「妳應該也認識涂文慷吧?」是因為客廳的員工旅遊合照我才多作聯想,但我也不確定現在對話的人是否就是那位與父母都有關係的關鍵人物。

  「文慷嗎?當然認識啊。我之前跟森晏去接洽的合作公司對象就是他。難道……是他們倆怎麼了嗎?」
  「沒怎樣,我只是想要確認而已。」忽然覺得問這問題的我是個白癡,通常這樣提及人家肯定會聯想到負面的方向去,而我現在又這樣欲蓋彌彰,只會讓事情愈來愈複雜而已啊……

  「真的嗎?──糟糕,我不能繼續跟你講下去了,」通話那端有道聲音似乎正在針對她,話筒清楚傳來要對方別在上班時聊天芸芸的警告。「抱歉,如果你還想知道什麼可以在晚上七點後再打給我。我最近也想跟森晏還有文慷出來聚一聚,麻煩幫我轉告他們。對了,方便的話,你也一起來吧。」
  「好,謝謝妳。」

  但我知道這個約是無法兌現,而我也不願再打過去了。

  忽然間,我因為感念身分已經是能為自己負責的大學生而笑了出來。這反應就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但嘴角仍忍不住上仰著。由於發生了這件大事,以及多虧了大學生可以自由翹課,我就這樣過了一星期都沒去上課。不知道沒去上課會不會被助教發現?還有分組報告昨天也要開會我就這樣不告而別。社團說好要去夜衝,可是我臨時缺席他們就少一台車了……這些阿里阿雜無關緊要的事和我知道自己是「被強暴後所生下的小孩」這件事相比,根本就無關緊要。但是我就是想了,而且反而愈意識到就會聯想愈多。

  因為這樣,我又再次心生愧疚。

  平常過著無憂無慮的大學生活,可以脫離家人掌控過著愉快又自由的人生,但陪伴我成長的那女性卻得要默默承受那將近十九年的痛苦壓力,沒人可以分擔。

  我深深感覺到無知的可怕,那可怕程度是我都想殺死過去那個愚昧的我了。
  這份懊悔如今催促著我更要加緊腳步還母親一個公道,這是我必須這麼做的事,也沒人能接下。

  再把思緒拉回問題,目前至少確定的是只要我問的人愈多,就會有露出更多馬腳。我不知為何心裡有個念頭認為母親絕對不會希望她離家出走的事被更多人知道,而我也有種莫名信心相信她不會在消失的這段時間做出什麼輕生的舉動。雖然這些全是沒來由的想法,但我就是確信母親是不會輕易做那些傻事的。
  因為這股信心,我即使擔心,但也不至於把事情鬧大。

  就在我試圖把任何可疑的提示做出更廣的延伸時,躺在眼前桌上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是來自討厭鬼的訊息。
  現在的心情糟的要命,我更不想讓那討厭的傢伙搞得我心情更糟,可是他就像感應的到我的想法,在響過第一聲後又接連傳了將近持續二十秒的訊息。整支手機震動到已經快從桌邊緣掉落,無奈之餘我只好屈服惡勢力,點開聊天室,準備鍵入第一聲道地的問候。

  「你出事了喔?」那是他在瘋狂用很醜的貼圖洗我板後新傳來的訊息。
  明明就是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白癡,偏偏那第六感好到讓人害怕。

  原本我是想隨便編的謊言打發掉的,可是白癡的第六感又讓我意識到這麼做只是徒勞無功而已。況且他討人厭歸討人厭,口風倒是滿緊的。再說,我也想知道我這種戲劇性的人生轉變如果說給別人聽,會有怎樣的反應?有點佩服自己能在短時間內將這種可能會有一輩子創傷的消息當作笑話供大家消遣的轉變,也許我比自己想像中的還要能釋懷也說不定喔。

  不,不對……會有那種想法的我才是瘋了……

  整頓好心情,這過程中他因為我打了句「我出事了」而接連又傳了好幾張驚訝貼圖以及一句髒話開頭加關心。

  「如果不好就不會回你了。」這次我選擇用語音錄音的方式傳過去。也許是希望能被他聽到話中無奈,也許是希望他能就此罷手。

  「也是。需要幫忙嗎?」他很愛學人,也用錄音傳給我,不過背景音好吵,聽了好幾次才聽懂他的話。

  「不用。」真的不用嗎?嗯、我不清楚。發生這種事我能輕易推開身邊的援助嗎?現在的心情是這樣,但將來我真的能承受的了後續效應嗎?

  過了三分鐘,沒人回覆。點開後才發現──他已讀我!
  虧我還有那麼一瞬間感謝他的好心,結果就這樣沒了嗎?

  「幹,祝他吃泡麵找不到調味包!」還真是幼稚的行為,我居然對著手機比中指。肯定是最近壓力真的太大了。

  「叩叩叩──」

  我差點沒被嚇死,這時間,這個家,居然會有人來訪?

  心中閃過無限個不好的畫面,別怪我怎麼那麼悲觀主義,還不都是因為這對夫妻他們一個是沒什麼社交一個是行蹤成謎,就連兒子也對他們的日常摸不著頭緒。即使是找我的基本上也都知道大學生這時候都會在學校才對啊,何況我還是在距離這裡搭火車要兩個小時以上遠的縣市讀書欸。

  抱著不安到極點的心情,我沒那麼沒品的假裝不在家(其實是因為我剛剛發出了大叫想裝死也不行)起身立刻應門。
  「是妳?」站在家門口的人著實嚇到我了,是我完全意料不到的人。

  她還是笑的甜美,集一身美麗讓男人癡迷女人忌妒的顏早萱素顏穿著他們店的制服,但這還是掩蓋不了天生麗質的事實。
  「果然是你,看這時候你們家裡燈還亮著,就覺得應該是你在家。怎麼這時候沒去上課呢?」
  「我才想問妳吧?妳不是去國外交換了嗎?」
  「那個啊,」潔白貝齒淘氣的嶄露出來。她說:「我放棄資格回來啦。」

  這爆炸性的大消息讓我再度陷入混亂泥淖中,若不是她出聲提醒我應該還久久無法反應過來。
  平淡的解釋著,彷彿那些是她從某個朋友那聽來的故事。明明當事人是她,但顏早萱卻能用這種態度面對。我不禁對她感到敬佩,特別是她說出放棄外國進修的理由時。

  送走了她我又回到那過於靜謐的客廳獨自沉思。
  那些話語遲遲盤旋在腦中無法離去。顏早萱說她是顧及到家裡的收支才會選擇放棄。即使學校會提供一半補助,但在國外生活的開銷總是比在國內還重。離開台灣確實她獲得很多可能是這一輩子不走出這裡就體會不到的經驗,不過現實還是最重要的。爸媽即便不說,但她多少還是能猜到,再怎麼辛勤賣麵,他們家的收入也不會因此一夕暴漲,這是她的命運,也是她能觸及到的資源。

  顏早萱她笑得如此灑脫,還不忘關心我怎麼會回來沒去上課。

  可是事情的真相在聽過她的故事後我不敢說出口。我想,也許是因為每個人都有他必須面對的挑戰阻礙著前進的道路。光是要應對就忙不過來了,再把自己的煩惱加諸於他人身上,那豈不是太過自私了些?

  沒什麼,就學校補假,想說很久沒回來了。她相信了,我也覺得這是個沒有瑕疵的謊。

  與她約好明天下午到附近咖啡店坐坐,這個約,雖然出乎意料,但我是期待的。

  忽然放在口袋的手機震動了起來,以為是母親終於看到長長一串未接來電而回撥,我急忙接通:「喂?妳在哪?」

  「我?你怎麼知道我來找你啊?」
  不對,這聲音不是她。截然不同的低沉偏沙啞嗓音讓他立刻聯想到那討人厭的臉孔。拉開手機。果然,上頭顯示的來電者名字是剛剛那個被我下咒祝他吃泡麵找不到調味包的傢伙。

  「幹嘛……你好好的課不上跑來新竹做什麼?」疲憊感排山倒海而來,最近已經夠累,實在懶得再應付任何人了。

  「這是對待因為擔心你而搭高鐵趕來的人應該有的語氣嗎?」
  「不管你是搭高鐵還是搭飛機來的,我都不會改變對你的態度。」
  「算了,懶得跟你繼續廢話。我在高鐵站這裡,快點把我領回你家。」

  等等,他的意思是要來我家嗎?

  「幹嘛來我家啊?我沒有答應你齁。」
  「欸、涂志川,你真的很不會做人欸!你這樣以後會愈來愈邊緣喔,別以為參加什麼學生會就可以看起來比較不邊緣。依你這個性,太孤僻了!是不會有女生喜歡你的。」

  如果我再繼續跟他堅持下去他肯定會繼續說個沒完。而且確實就如他所說,人都已經來了如果我還放生他在高鐵站,那真的還滿不厚道的……

  「好啦,等我。」穿上外套,拿起鑰匙。隨意看往日曆,上頭的日期……我重重嘆了口氣。






  「幹!這麼嚴重的大事你怎麼沒說?」我是能預料在聽到這件事後,正常人多少都會有多麼驚訝的反應啦。可是這蠢貨卻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大力拍桌,猛然站起,這頓時成為全場焦點的行為……即使他是多麼不在乎,看在眼裡的我可是不怎麼能接受!
  「坐下啦你!是想讓全新竹人都認識你嗎?」

  我與這白癡來到位於市中心的速食店稍作休息,說是這樣說,但其實是他嚷著肚子餓沒力氣走路,我才帶他到這裡的。
  不得不說,從小在號稱「美食沙漠」長大的我自然知道與其帶朋友到那種又貴又不好吃的小店,還不如帶去雖然不怎麼美味,但CP值肯定勝出許多的速食店是比較明智的決定。

  「天啊──涂志川你真的很不兄弟,虧我這樣把你視如己出。」
  「視如己出你就不會什麼爛攤子都是我負責幫你收拾了。」
  「我覺得自己不被尊重。但我知道那是因為你現在情緒不穩定才會這樣說。」
  「我覺得我情緒穩定說出來的話肯定會讓你後悔跟我當朋友。」
  「唉唉唉,人生如戲這句話還真有道理。我覺得我的過去已經很輝煌了,想不到你也不遑多讓。我們應該聯手把這些事情寫成小說海削一票才對。」

  雖然他說這話給人的感覺就是早已不在乎了。可是偏偏我卻曾經目睹他為過去所犯下的錯而表現出那懊悔不已的模樣,相較之下,現在任誰聽了多少都會有些疙瘩吧。

  林信岳,足足大我兩歲多的男人,現在是我的同系同學。
  他過去因為一些事情比別人多花了很多時間才從高中畢業。因為以前的事,讓他心境上有很大的轉變。縱使過去的他是個無惡不作的大壞蛋(他是這樣形容自己的),現在為了至少有能力溫飽自己,他以半工半讀的方式順利考進了國立大學,讀了一門以後出社會還算有一定保證可以找到工作的生物科學系。
  他看起來給人痞痞討厭的感覺,一副愛玩的模樣,但似乎是過去的事情真的影響他很深,教授要求的報告,期中期末考試,他表現的都算優異。因此即使他個性很愛捉弄人,嘴巴又很賤,系上還是有很多人因為他的才能願意給他好臉色看。或許就如他所說的,像我這樣表現平庸,想透過參加學生會拉抬形象的人,其實才是真正會被眾人排擠的目標。
  怎麼?明明就是我要抱怨他的不好,現在卻變成自我厭惡了?

  「你恍神喔?吸毒?」
  「如果有毒我第一個把你毒死,不用感謝。」拿來潤喉用的可樂此時喝來真是暢快。

  看著隔壁的人嘴巴裡塞滿薯條,不是說要關心我嗎?怎麼吃東西吃的那麼起勁?
  唉、明明就大我兩歲的人外表看起來卻比我年幼。不過至少我還能自我安慰骨架方面我比他還像個男人就是。

  「我說啊,」等待他把最後一口漢堡也嗑掉後,林大師終於要開始宣教了嗎?「這種事找警察比你自己私下旁敲側擊去描繪出事情真正的輪廓還來得有效率吧?」
  「不行,」我當然知道這樣比較好,可是他跟她已經選擇沉默那麼多年了,還有爺爺奶奶那邊……如果我現在做了超出他們當年所期望達到的事,這導致的後果不見得會比現狀還好。自卑感作祟或許也是原因之一,坦白說就連剛才在跟林信岳講這些事情的時候,我視線始終不敢與他對上。只能透過落地窗反射去觀察他的表情。比我想像的還要來得膽小,但我認為這是我目前最有權利做的。

  「總之就是不行……」
  「你說不行就不行。」他咬掉最後一口蘋果派,餐盤上能塞進嘴裡的東西幾乎都進他胃裡了。但他卻像隻飢餓已久的野狼,死命盯著旁邊女生擺在那裏已經涼掉的玉米濃湯,答案已經非常明顯。
  「你到底是幾天沒吃了……」
  「也還好,最近要省錢,幾乎只吃吐司加花生醬果腹。」
  「該不會是之前系上交換耶誕禮物你收到的那罐吧?」

  他頷首,我死目,不知該說什麼。

  最後還是死心收回視線,他在我沉默時開口了:「你難過嗎?在知道這件事之後……」音量不大,但我們的近距離讓我能清楚聽見。
  周圍的雜音很吵,也幸虧這樣別人不會注意到我們談話的內容是什麼。

  我知道在他面前沒什麼好隱瞞的。率性點頭,臉上浮出一絲苦澀,那是順其自然由衷的反應。「肯定會的吧?那就像是被宣判死刑般痛苦。」我感覺得到,只要每回想一次我左胸口那活著的證明會變得多麼彭湃激昂。
  「你哭過了嗎?」我希望那不是錯覺,怎麼這句話從林信岳口中說出,忽然變得比平常還溫柔一千萬倍?
  「廢話,哭到枕頭乾了又濕濕了又乾。」

  「沒關係,我也這樣過。」在他聽完我說的沉默了將近有將近半分鐘後所作的反應,我頓時感到好笑。
  「笑什麼?你是哭到神經都插錯位置囉?」
  「可能吧。覺得你忽然這樣關心我,好不習慣喔。」
  「我也是能被當作談心的對象好嗎?」
  「或許吧,但是我之前一直感覺不到。」
  「那現在呢?有沒有覺得我更有魅力了?」話題忽然又變回輕鬆,但這樣也好,我已經受夠了鬱悶的日子了。

  「吃屎吧你,矮冬瓜。」接著我收到的是他不留情地一拳直接往我臉頰揍。

  把人死命活命硬是丟回往我們學校的高鐵後,事情弄一弄回到家都已經過了晚餐時間了。

  外套什麼的也懶得脫下。鞋子被棄置在玄關,倒的倒、歪的歪。反正這裡已經失去了家的意義了,我也沒心情維持應有的整潔。
  少了人的家庭,就只是個空殼子罷了。沒有溫暖,就只是剩旅社的功能。

  「志川?」男人一回到家就是喊我名字,一如往常的聲音,如今對我的意義已經不同。我還能當作那是對兒子的關心嗎?還是一名強暴犯在他犯下讓人懊悔不已的過錯後,想盡到的彌補?

  半睡半醒下,由於門被拉出一道縫隙,走廊燈光因而洩露進來,我才抓回一些意識。
  「幹嘛?」
  腳步聲步步逼近,最後那人站在床邊低聲問:「你吃了嗎?」

  我賭氣沉默不應。這是一種拒絕,也是可笑的無聲抗議。

  不會因為我這樣做就能讓女性回來;不會因為我這樣做他與她之間的裂痕就能修復;不會因為我這樣做我經歷的她經歷的就能被伸張正義。我知道我現在不管做什麼事情都不會有起色,明明就知道我是多麼沒有影響力,但我還是表現出再也隱藏不住的崩潰了。

  拿起枕頭,我看也不看往他的方向奮力一砸。

  「砰」沉澱的聲音伴隨而來的是男人的關心:「還在生氣嗎?我真的誠心懺悔過了,而森晏也已經──」
  「你出去。」
  「志川你別這樣。」
  我只是稍微側身想吸點新鮮空氣,鼻腔內立刻飄入他慣用的那牌古龍水。「你很噁心,從頭到腳都是。」

  「……再怎麼噁心,你還是我兒子,這是不變的事實。」
  這句話十足的成了點燃引信的火炬。我從床上彈了起來。伸出一拳,夾雜著憤怒與痛苦,往他左臉頰揮下。

  他沒想到平時溫和的兒子會忽然動手,閃避不及重心不穩而撞上書桌一角。一瞬間我覺得可惜受傷的是腰,而非致命的太陽穴。

  「我如果能改變這事實,誰不想?」

  空氣凝結,世界在這一秒彷彿因為我的怒吼而停止轉動。

  「如果我能抓過去的自己興師問罪,誰不想?」他則以這句話硬生將我還想說的話堵住。

  「結婚後我一直想好好補償森晏,但她表現的就是已經受傷,再也難以復原的模樣。我試圖求助心理醫生,想請他幫森晏診斷心理層面,可是森晏卻屢屢拒絕。」
  「那還不是因為你!我更是不懂為什麼爺爺奶奶會屈就於讓女兒和一名強暴犯結婚?是因為該死的名譽嗎?怕傳出去在鄰居間抬不起頭嗎?我雖然不是受害者,但我能感受到那深深的恐懼……」每天、每夜,身邊躺的人是畢生的噩夢。這樣就算了,還得在眾人面前表現出恩愛的模樣。這不是懲罰要不然是什麼?

  「但是你媽還是點頭了啊。當時我們全部也是尊重她本人的意願。而且我也跟她說過……」

  他話題忽然打住,持續了好久都不再說話。藉由走廊的鵝黃色燈光,我才勉強看到他咬著下唇,似乎在猶豫什麼的表情。

  「怎樣?說啊!」

  「我也說過,她如果不要,也能去墮胎的。她爸媽跟我們家也都這樣跟她說。」

  「那她為什麼不……?」那感覺很奇妙。就像是在說另外一個人的故事,我完全無法想像自己的出生曾經是不被祝福的,甚至還有人想加以抹煞。

  「我不知道……」他面容在現在這角度看來格外憔悴,就連說出口的一字一句都蘊藏的濃厚的哀愁。「我對森晏其實毫無所知。因為她的神秘而被吸引,除此之外,我真的找不到還有什麼理由能讓我想盡辦法也得把她弄上床。」

  「還真是有夠不負責任的『我不知道啊』。」聽了這些,我也覺得夠了。不知道是否是心理因素作祟,頭忽然感覺一陣刺痛。「你可以出去嗎?晚了,我要去洗澡休息了。」

  確切的時間到底是幾點我也不清楚。不過那些現在我對一點意義也沒有。

  隔天清晨的火車。站在等候區,我提著簡單行李,一如我當時回到新竹一樣簡便。

  「抱歉,我臨時有事無法赴約了。以後再約吧。」現在這時候傳訊息過去可能會吵醒她,可是我無心替別人再找想太多。真的很累。

  氣象說的寒流來襲還真不是蓋的。在這種太陽還尚未完全升起的時候,低溫讓我鼻子凍得通紅,是我從對面候車亭玻璃看到的。

  我帶的東西不多,重要的也就那幾樣:錢包、手機、充電線、鑰匙……還有一張全家福。好啦,我知道現在還把那種東西留在身邊很蠢,可是那是我唯一,可以證明我曾經以「涂志川」的身分活在世上的證據了。沒有了它,不會有人知道我從何而來,也不會知道我是因為什麼原因離開這裡。
  它很像一張被配錯的車票,交付給錯誤的旅客。原本涂志川的命運或許不該如此,可是他就是面對了。而我負責演繹這角色,結果做的失敗。

  母親到底去哪了,我還是不知道。她朋友是否也試圖聯絡過她,我無從得知。爺爺奶奶想見我,可是我應該不會回去了。至少有好長一段時間我不會想回去。「涂志川」這個人遭遇的家庭背景把我搞到快精神異常。我有自知之明,知道我無法完善解決這問題。逃避對我而言是最好的辦法。

  顏早萱她遲早會知道我們家的事的。畢竟她媽媽跟我母親算是頗有深交的高中朋友……

  高中朋友?

  對了!我怎麼沒想到?

  跑馬燈閃爍紅光,暖陽也隨之從厚雲背後逐漸顯露。

  忽然打來這通電話有如神助,我不加思索地接起。「喂?」

  「你發生那麼嚴重的事怎麼不告訴我?我剛剛問我媽她都說了。你媽現在在醫院啦!」

  「呼──」入站的火車捲起冷風,轟隆巨響差點打斷我的思緒。

  「在哪?」

  原本該往前踏進的車廂我毫不遲疑地轉身向月台跑去。僅花了入月台費用我再度奔馳回人來人往的大廳。迫近上班族與學生出沒的時段,人潮明顯擁擠許多。
  我依循顏早萱提供的訊息搭乘公車,再轉搭。一路上風景如跑馬燈讓我穿梭其中。行李不重,但雙腿卻像掛了鉛塊,速度漸漸放慢。醫院已經映入眼簾,沒意外的話我能在那裏找到失聯的母親。

  最後,我停下了。

  停滯在病患與家屬間。他們有些面帶愜意漫步享受早晨的清幽;有些卻是愁容表露無遺,可能是病人的情況不樂觀,或是他們被醫院的氣氛渲染而失去活力。在這棟生死交接的白色建築前,我更是知道它除了是母親現在入住的地方外,還是個怎樣的地方。

  「你還想怎樣?」這男人很會挑時間,即便不情願,但我仍按下了通話。

  他顯得有些慌張,這讓我挺得意的。也許是母親的事情傳進他耳裡,也許是我忽然不告而別讓他措手不及。不管是哪一個原因,只要能打亂他生活我都開心。

  「你去哪了?那字條又是怎麼回事?」
  「視力不好就去換副眼鏡。就像上面所說,那裡不再是我的家了。只是我短暫錯住的旅館而已。以後我會靠自己生活,你跟我毫無關係。」

  「你不能這樣──」
  「我可以,」不自覺的加重了音量,經由旁人側目我才懂得收斂。好險現在是站在外頭講話,不然肯定收到不善的眼神會更多。
  「我已經成年了。你管不著。」
  「我是你爸,沒有什麼成不成年的問題。」

  坦白說,當他說出這句話時我整條的理智線立刻被硬聲掰斷。當下很後悔怎麼昨天揍他的那拳沒有順便也把腦子打聰明點呢?這種話他還有臉皮說?到底是多不要臉才能表現得如此冠冕堂皇?

  「你好意思說你是我爸?你不就是個強暴犯、是個罪人而已嗎?你還能是我的誰?」
  「涂志川!」
  「少拿輩分來壓我了!我沒有那麼好欺負的!」這時候我忽然意識到母親的模樣重疊在我身上,彷彿身上繼承她而來的堅韌個性終於材這時顯露出來了。

  盛怒之下我單方面切斷通話,收起情緒,我進到醫院找尋服務台。踏上母親的病房之路。

  拐了好幾個彎,一路上又接連問了很多護理員後我才終於找到住有母親的病房。
  在走廊到底的房間。門沒有關。裡面非常安靜。

  將行李放置在門口不會擋到出入的空位。我鬼鬼祟祟的探頭,就是不敢直接踏進。

  「你可終於來了。」紮起馬尾但卻達不到提振精神的效果。顏早萱嘴唇泛白,看起來就是一副沒睡好的樣子。
  「嗨,謝謝妳告訴我這件事。」她預料到我一定會來,所以即使抗著寒風也要離開溫暖的被窩來關心我。真的是個好女孩。

  我們站在離門口稍遠的距離,深怕打擾裏面的病患休息。畢竟這不是單人房,而門口上掛的病患資料也顯示著裏面是住滿的狀態。

  「應該的。我回來台灣其實也不到三天。昨天回家後我告訴我媽巧遇你的事,然後她才一臉面有難色地告訴我你是怎麼了……抱歉,我神經大條沒注意到你情況不對……」幾綹沒綁好的髮絲隨著她低頭落下。如今顯得格外嬌小的身影讓人激起保護慾想要好好抱抱她。

  就像想衝進去好好抱抱裏面的女性一樣。

  「這不是妳的錯啦。應該說,如果我表現的那麼明顯那才是我的不對啊。」擺明了就是私事,是有什麼理由要別人也替自己一起承擔呢?
  她搖搖頭,否定了我的想法。「辛苦你了。」顏早萱牽起我的那雙手在早晨的低溫下如暖陽般融化我被凍傷的手。很溫暖,跟那個「家」完全不一樣。

  「你媽媽她太多天都沒好好進食了。前天忽然暈倒在暫住的旅館。是那裡的服務人員通報我媽,才改成我媽負責照顧她的。只不過現在你媽還是保持沉默,是比之前還要凝重的態度,什麼也不說……」
  「現在呢?她健康狀況還行嗎?」
  「應該還是一樣。我也不清楚。」

  輕輕推開又被闔上的門,濃厚的消毒水味道讓我產生過敏反應。忍住了噴嚏,我輕聲低喚:「媽?」

  病房內的四角都有簾子。它們全被拉上。而我站在掛著「蘇森晏」名字的粉紅布簾前,等待裡面的人回應。顏早萱跟在身旁,她同樣臉色凝重。

  「志川?」我認得出來。即便聲音有些低啞,但那確實是媽的聲音。
  「我可以進去嗎?」就連這動作也得經過她同意。從以前我們的互動就不像母子。特別是在知道這大秘密後我更能理解為什麼我們的互動會演變成這樣。
  打從一開始我就不是她想要的兒子。她也沒那意願當我母親。一定是這樣的……是啊。

  又再度回到寧靜過了良久,這次替她回應的是熟悉的麵店老闆娘聲音,也就是顏早萱的媽媽。「進來吧,沒關係的。」

  小心翼翼拉開一條縫隙,與她四目交接的那瞬間,我的眼淚撲簌簌落下。溫熱的淚水燙傷我的臉頰,心像被利刃千刀萬剮般疼痛。

  披著長髮的母親板著臉看我,沒有多話。從我有記憶以來她就是這樣的人。很堅強,以花朵形容她肯定是被荊棘保護著的玫瑰。既美麗,但又難以親近。
  如今頂著與她相似的臉龐,不知道我的存在對她而言是否是種懲罰?

  「對不起……這幾年來……辛苦妳了。」話說到這,一旁的友人也強忍不住淚水哭了出來。就連我身旁的那人都能隱約傳來不成規律的啜泣聲。

  奇怪了,明明該哭的、該抱歉的,應該是我跟他才對啊?

  但卻是由一群不相干的人替這段破碎的關係獻上默哀。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怎麼做才能讓母親釋懷從陰影中走出?怎麼做我才能還她應有的美好人生?她那流到已經接近乾涸的傷口到底要用什麼方式才能修復?我真的很恐慌,什麼都不懂。

  「我不在乎了。」那冰冷的語調吐露出來,頓時凝結了我激昂的情緒。
  「森晏……」

  「如果我在乎,我當年就會把你拿掉。你不用道歉。我也不是為了聽你跟我道歉才將你養大的。」
  「但是我在乎。」
  「那又怎樣?你不能改變什麼的,不是嗎?」帶刺的玫瑰似乎在凋零,我希望那是我的錯覺。
  「我只覺得自己很好笑,非常愚蠢。」她自嘲著,彷彿要將更多痛苦加諸在已經瀕臨崩潰的肩上。「以為可以守住一輩子的秘密還是被你知道了。這是我跟他在簽下結婚同意書後所做的約定。但我們還是失敗了,而你果然也追究了。可是,涂志川,你得要曉得,我們養育你是出於共識,即便懷孕的過程不是一般人期待的那樣美好,但你終究還是由我們辛勤帶大的,成為一個健康茁壯的青年。你不能恨誰、不能責怪誰。只能單方面被迫接下這人生,因為你沒有任何選擇權。」

  「這就是你生為涂志川必須面對的。」

  「我沒有任何選擇權?是嗎?」

  她稍微掙扎著,手背上的點滴接連被牽動。「但是好消息是,現在的你已經成年了。你如果要離開這裡,就走。」不帶任何感情的說著。這宣言代表的意思可能是她終於能解脫,逃離這噁心的惡夢中;也可能是想與我和他切斷關係。不管是哪一種,我們之間,可以肯定的是,再也回不去了。

  「別這樣說啊森晏,好歹你們也當了將近快二十年的母子。志川,我相信你媽媽只是累了,現在她說的任何話你都別放在心上。」
  「我怎麼可能不放在心上?她的意思就是那樣啊。對啊。」

  所以啊,她就是希望我走。我離開她,別再出現在她的世界中,別再讓她受更重的傷了。

  我們的告別氣氛非常難堪。提走行李,顏早萱一路上不吭聲靜靜跟著我搭上公車。她也許猜到我要去哪了,然而卻沒有向我確認,就這樣陪在我身邊。

  「我可能會離開這裡。很久很久。」過了良久,我終於確認了這個想法。
  「不管在哪,你都要記得,我們都會支持你的。」顏早萱說的還有另外一個跟我們很要好的學長,那傢伙曾經是我的初戀情人,這就不多說了。

  「謝謝。」

  已經過了尖峰時刻的公車上空位很多。我們坐在後方的雙人座上。靠窗的我頭靠在玻璃,隨著行駛的顛簸搖晃著。

  「你要活得比他們都還開心。你的命運應該掌握在自己手中,不是像你媽說的那樣已經被決定好了。」
  「我也希望。」
  「可以的。我知道涂志川是怎樣的人。我對你有信心。」

  但我對自己沒有。






  回到學校已經是晚上了事了。一天又這樣過了。
  路上的招牌燈光炫麗奪目,幾乎快勾走了我逐漸漂遠的思緒。

  「喂!你要去哪啊?」林信岳一手拿著安全帽,俐落地從高到達他腰間附近的野狼下來。
  我差點忘了剛剛在車上有告訴他我快到的事。

  「沒,只是有點累。」接過他拋來的安全帽。那小個子帶著全罩式只露出那雙眼盯著我瞧。
  「事情……解決了嗎?」
  「算是吧?就那樣啊。」
  「哪樣?」
  「我不會回去了。可能會在這裡找份穩定工作替將來打算。」

  他的愛車其實不好坐,特別是我還帶著行李時。但他說什麼就是堅持要來載我,懶得拒絕下就變成現在這樣,只要他一煞車我的鼻子就會去撞到他的安全帽。
  好痛,快變成佛地魔了啦。

  「認真嗎?」
  「蛤?」風將他的聲音吹散,特別是他又戴著蓋住口鼻的全罩式,幾乎快把他的聲音吃光。
  「我說,你是認真的嗎?」原來是在接續剛才的話題。
  「不然呢?」鼻子有點酸澀,希望那是因為台北空氣的太糟。

  我們來到一間豆漿攤吃消夜,剛下車我就快餓昏了頭,就連提個行李都覺得累。當剛煎好的蘿蔔糕與豬排蛋餅被擺在眼前時,我才意識到一整天下來我幾乎沒什麼吃。
  香味撲鼻,跟早上聞到的消毒水幾乎是兩個世界。

  台北的夜生活跟新竹的家截然不同。

  在這裡我能感受到生命的流逝。

  有人會關心我,會帶我去吃消夜。

  並不是說顏早萱與她媽媽的付出不算什麼。只是她們的出現會讓我想到那兩個,可能,不希望我出生的人的臉。

  「我長這麼大頭一次覺得能吃到消夜是很感動的事。」
  「你這種想法我在出獄後也曾感受過。」林信岳在吸光最後一口米漿後對我這麼說。

  他很少提起過去的事。那是他一生中最不願面對的黑歷史。他說他有好幾次想法過去那個犯錯的自己殺死。但他辦不到。

  「那時候我媽也是帶我到類似這種地方吃消夜。她從頭到尾什麼也沒說,就只是靜靜地看著我吃。我還記得第一口燒餅進到嘴裡那芝麻味擴散的滋味。我能感受到香味,彷彿世界所有的美好都集中在這一口。那像是在告訴著我:『林信岳,你的第二人生開始了。從今以後,別再做出會讓人後悔莫及,會讓身邊的人為你心痛的事了。』我吃著吃著,眼淚跟著留下。要不是因為嘴裡塞滿食物,我可能會哭到整間店都以為我媽在虐待小孩吧。」
  「你很浮誇。」但是我也希望自己能這樣重新開始。

  他不理會我的吐槽,反而是笑的爽朗。「我很感謝我媽在不管怎樣的情況下,面對兒子所犯錯依然能無限制的包容。我相信你媽也是愛你的。
  「不管你是不是她預料中的計劃。她還是忍耐了十個月將你生下,不是嗎?她跟那男人為了你,原本是打算將這秘密隱瞞一輩子的,不是嗎?他們做的一切你不能全然否定。或許你爸真的很該死,但是他對你還是有愛的,不管在任何事上。」

  有那麼一瞬間我確實快被說服了。但,憶起她在醫院跟我說的那些話後,卻又像桶冷水瞬間澆熄了我重新燃起的渺小希望。

  「你現在的心情應該很混亂吧?沒關係,最近雖然要期末考了,但如此聰明的我依然能抽空陪你出來吃消夜聽你抱怨。只要你感覺到自己快被世界給遺棄了,密一下,我都能騎著漂亮小老婆看是要帶你去看夜景,吃消夜,甚至喝酒都行!」林信岳搖搖頭,感嘆的像個糟老頭似的。「唉──這樣人家會不會以為我們是好基友啊?我還想在今年年底前脫魯的說。」

  「依那身高,你只能跟你小老婆共度一生吧?」

  接著我便受到來自對面擦嘴用的衛生紙團攻擊。






  男人到醫院來探望女人。那是又再過了兩天後的事。他獨自前來,選在深夜比較少人會來的時候。
  女人原本睡的就不是很安穩,一點點腳步聲就能讓她醒來。

  銀白色的月光透窗落了一身在她蓋著的被單上。朦朧光線呼應的立體的五官,加強了女性一如往常冷漠的印象。

  「你來的可真早。」她一眼就認出他來了,表現得並不驚訝。
  「講話別這樣酸溜溜的,對身體不好。」他將買來探望的香水百合替換下即將凋謝花瓣都垂萎的花束。
  「拿走。你可以順便把要枯光的垃圾也帶回去。」

  男人自然不理會女人的拒絕。他已經習慣對方這樣對待她了。
  「對不起,我知道妳一直都很痛苦可是我卻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讓妳綻放出真正的笑容。我努力過了,但成效不彰。」他把玩著手指,坐在家屬病床上。顏早萱的母親下午才剛被蘇森晏趕走,好不容易得個清閒,現在又遇上最難搞的人。

  「算了,現在講那麼多也沒有用。是我自己不爭氣,經過一次傷害後就一蹶不振。」撐起上半身,她索性以半躺姿勢看往背光的男人。如今見到他落寞的這一面,蘇森晏多少心裡也得意了些。
  「倒是……你知道為什麼志川會忽然知道他是因為強暴而出生的原因嗎?」這若說出口,可能會引來更大的風波。蘇森晏或許是累太久了,她的世界反正已經壞成這樣,也不差再讓多一個人跟著被毀滅。
  她看著親生兒子被折磨成這樣,坦白講,心裡挺愉悅的呢。

  「為什麼?」

  「因為他告訴我他是同性戀。」

  有那麼一瞬間涂文慷瞳孔明顯收縮,以為是自己茫了聽錯。「妳說……志川是同性戀?他……喜歡男人?」

  蘇森晏終於露出興致摘下一片花瓣,上頭的香味過於濃郁,隨即她鬆手讓它緩緩落下。「因為你,讓我至此害怕世界上所有男人。但我的兒子不同,他身上背負著莫須有的罪名而誕生於此。明明同樣也是受害者的他,最後居然愛上我害怕的、我擔心會讓悲劇重演的『男人』?這我不能接受。所以、我告訴他了,告訴他你是怎麼讓我懷下他的。」

  「但是他是男的啊!男人要怎麼跟同性別的人有孩子?妳這擔心……」即使涂文慷一時片刻無法接受這事實,但他對蘇森晏的想法更不能理解。
  ……這應該是兩碼子事才對吧?她怎麼能這樣傷害兒子?

  「他只能跟相愛的女人結婚生兒育女。是我應得的回報。你們男人全是噁心的存在,志川不該是這樣的。他經歷過跟我一樣的遭遇,他要做的就是把你們欠他的全部拿回。愛上女人,這是應當的,無庸置疑。」

  「妳瘋了……」涂文慷心感到一涼,這才終於意識到共床多年的女性心裡累積已久的壓力已經讓她無法明辨是非。她已經不再是個正常人了,他早該料到的,只是沒想過會這麼嚴重。
  「志川是不是同性戀這我還沒來得及接受,但妳不該用這種方式懲罰他……」他話愈說愈小聲。是因為他忽然想起兩人談話的地方還有其他病患在休息;另外則是他反射性想起自己曾經犯下的錯而顯得不管說什麼都站不住腳。

  「你沒資格批評我所做的任何一切。我會懷他、將他撫養到現在,那也是為了讓你活在痛苦之中。你別以為認真工作賺錢養家就能修復什麼。沒用的。我還是恨你,恨到巴不得你能現在走出醫院就被撞死。你真天真覺得我是為了小小生命而不忍心墮胎?別傻了。」

  這些真心話讓涂文慷又再度了解到自己到底是犯了多麼不可赦免的錯。也許蘇森晏說的對,他現在是應該走出醫院找台高速疾駛的車將他帶下地獄的。

  他不再說些什麼。準備起身離開。反正現在彼此也把話都說開了,也沒什麼好繼續留在這裡的。或許,就連這段婚姻也是,只能到這裡了。

  「我想妳應該很希望離婚吧?」最後要走之前,他回頭盯著那張端正、氣質的臉問道。那是他曾經一時鬼迷心竅而犯下大錯的臉蛋;是他變成現在這地步狼狽田地的面容。
  「可以啊。我不小心提早達成目的了。簽字吧。」

  「我會準備好的,不會讓事情繼續拖延下去。」

  臨走前,涂文慷那和善的臉擠出一絲落寞的微笑。他曾經假設過的事最後還是發生了,但他還是竭盡可能地表現出友善。「他曾經陪你過了那漫長十個月。我知道妳對他肯定是有感情的,志川不會只是妳用來報仇的工具。聽到第一次他喊妳『媽媽』,妳臉上笑得比誰還開心的表情,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一直待到蘇森晏透過窗戶確認涂文慷踏出醫院大門後,那溫熱的液體才從她眼眶中溢出。

  女人的心很痛,男人也是,還有,他們的兒子……








  即將邁入新的一年。涂志川不像往年在家等待著爸媽從公司回來,一起坐在客廳裡看直播晚會共度團聚時光。

  今年,二零一六的最後一刻,他和林信岳跟系上的幾個朋友到象山挑選合宜的角度等待著一零一大樓釋放火焰。
  學生會其實也有約,但為了答謝林信岳之前的幫忙,他只出席了一下子就連夜趕攤夜衝到此。

  每人一手啤酒。臉上的紅暈也不曉得是因為酒精揮發還是低溫凍傷,全都玩的不亦樂乎。

  涂志川收到了來自顏早萱跟初戀對象的新年祝賀。當然他也立刻拍了眼前美景回傳回去。
  聊天室內滿滿一排全是未讀通知,佔據了整個螢幕。家人群組因此被擠到很後方,然而他也沒膽往下滑去點開。

  可能是酒精讓被壓抑的情緒有了出口宣洩的地方。涂志川用圍巾將臉的下半部埋住,不讓人發現他那兩道淚痕以及失控的鼻涕。

  眼前裝飾著夜景的點點燈光勾起了他遺忘已久的回憶。前幾天還想不起來的,當年,他問她最近一次哭是什麼時候的問題,而現在他終於想起了答案。

  「因為愛。」

  只不過涂志川不會懂得到底母親對他說的這個答案是真還是假。是為了誰的愛?現在她還會因為愛而哭嗎?

  搖了搖頭,他要脫離這種負面情緒。好不容易離開了新竹,他現在要做的不是把自己再丟回那討厭的悲傷中。
  即將來到的新的一年,新的二零一七,他告訴自己這是值得慶幸的事。
  至少他在年底的最後一刻終於知道,原來他所待的真正的家,是多麼虛偽不堪的。

  事情到這裡就好。沒有所謂「爹不疼,娘不愛」的小孩。他已經成人了,是該為自己負責。所以,把握現在的每分每秒就好。

  身為一名強暴犯的兒子,他很抱歉;然而,身為同性戀,他很自豪。



-完-


  後記|
  有幸能在年底生出一篇滿意的作品,本人我實在感動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啊QQ
  距離上一篇文章已經有三個月之久,這次的完成對我而言也算是給大家與給我一個在2016完美的交代了。

  乘著這愉悅的心情,讓我們來聊聊《身為強暴犯的兒子,我很抱歉》(以下簡稱《強暴兒》)這篇故事吧。
  其實最初會動筆寫這篇的契機單純是我腦中預設了強暴犯的小孩會有怎樣的心情而做的延伸。而我在敘述的過程也試圖將自己擺進「不被眾人祝福下所誕生」有點像是「被詛咒的小孩」的情境中。老實說,其實滿痛苦的。痛苦到我不知道如果我真的變成像涂志川那樣,我是要怎麼面對我未來的人生。可能多少跟他是男性有關,他表現得比我預料中的還要堅強。小劇場在文中確實比重滿多的,可是他在這種找不到合適面對問題的態度下,還是硬著頭皮承擔下了事實。我認為光是這樣就已經成功演繹了強暴犯兒子的設定。

  涂志川同時也是《蝴蝶效應》中的角色之一(不過他目前扣掉這次只出場過一次而已),裡面的林信岳也是喔!(不知道有沒有人發現就是qwq)(嚴格來說,這一篇就是《蝴蝶效應》系列文啦OA<)。與主角涂志川相比,我對林信岳的掌握度又更為熟悉,畢竟他是我最初寫該系列的元老角色之一。透過這次的出場,我對他的外表又有更多的著墨與設定。起初的「林信岳」我十足了就是要把他設定成討人厭的78痞子,是跟同辛不同的、真正惹人厭的角色,完全沒有要讓他漂白的意思XDDDDD可是這次林信岳真的刷夠本了哈哈,我覺得漂的超級成功。其實在這篇寫之前我就預計要讓他轉正,只是那篇尚未動筆的故事還沒來得及完成就先讓他搶先在這裡重新亮相了。寫到最後一刻我深深感覺到:「果然自己的孩子每個都是寶。即使是78人,還是沒有理由討厭他啊。」而林信岳就是這句話的最佳代言人。至於這次新登場的美女角色「顏早萱」,還有故事中短暫提及涂志川初戀情人,將會在另一篇故事中著墨,而且走向會較為輕鬆(應該),目前就先不多談。只能請大家多多期待下次對他們的更多介紹啦。
  主角涂志川目前性格上到底是怎樣的,我還尚未說得準。可是大概可以預測的是,他會是系列中個性較像我的角色。很奇妙,這也是我意料不到的。可是我就是有股直覺認為會演變成這樣。

  《強暴兒》我認為涉及到部分敏感議題,先做聲明我的任何闡述都沒有暗指任何人物或案件,單純就是自我腦補而產下的結果。我對這篇的結局(特別是最後一句)算是相當滿意,倘若你喜歡《強暴兒》就用力點下收藏吧!這比給GP還要讓我高興XD而這系列也會繼續下去的,也請大家多多支持《蝴蝶效應》!!!

  那就先這樣了,以上,我是關燁,謝謝大家!


  縮圖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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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8 篇留言

鋼鐵的孤狼-亞雷夫
父母都一樣該去死

12-31 18:25

小羅 ♪
沒人留言,我先來

12-31 18:34

赤醬( *´◒`*)
以為主角會跟林信岳在一起的我真是沒救了xdddddd(爆
覺得主角媽可怕(?

12-31 19:39

關燁
wwwwww信岳是直男
但是只要我想,他也可以隨時被掰彎的ODO(任性)12-31 20:59
關燁
森晏有點被我寫到病態了ˊˋ這個確實是我意料之外的事呢12-31 21:00
小童
好有我文章的感覺xDDD

12-31 19:39

關燁
www什麼樣的感覺12-31 21:00
一十千禾
關燁桑害我在今年最後一天哭qwq(#

12-31 21:27

關燁
(摸摸狐狸桑)我在寫的時候也覺得有點鼻酸qwq01-01 12:19
小童
其實應該說你的寫作風格和文字的表現和我很像啦xDDD

12-31 23:40

賽連
好想要封面的那張圖

01-01 01:47

關燁
縮圖來源我有附上連結喔^^
可以到作者P網支持一下~~~~~(他是我私心超喜歡的繪者><)01-01 12:20
月縈˙帝希洛雷雅
林信岳是我學長的名字......

01-01 1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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