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重看了勒瑰恩的《黑暗的左手》與王家衛的《花樣年華》。
覺得跟現在想寫的文章有著奇妙的共時性。
最近也發現我得用很慢的速度寫文章才行，
如此一來才能把事物寫得更加清晰深刻。
韓文清在蒸氣的濃煙裡整了整上衣，重新檢視了一次懷錶上的時間，橫跨過鏈式車鉤打開車廂門。
他所進入的是起居車廂，位於書房的兩節之前，貼近列車的前端。不同於室內採光偏暗的歐式書房，起居車廂的內部相當明亮，擺放著六張帶著沙發椅墊的紫檀椅，三面環繞著茶几。除了擺放茶具的木櫃外，靠窗處還立著一面折屏。
黃少天坐在其中一張椅子上，漫不經心地翻閱著枕在膝上的文件，他的後方站著兩位侍者，正在推車上整理染髮用的器具。
他們在染碗裡注入黑色染劑，用染刷像推著墨條似的將塊狀的染劑推開，染劑注了水成了膏，濕漉漉地透著淡光。
見有人靠近，黃少天偏頭，說：「你做事情的方式一年比一年乏味。」
韓文清從口袋裡掏出一罐新的通寧水，放在茶几上，木質桌面順著他的動作發出一聲輕響。黃少天盯著通寧水的玻璃罐，瓶身的反光有些扎人，於是他又把視線別開了。
「要是按照慣例行事，事情早辦完了。」
「你是在嫌我改行程嗎？」黃少天啪的一聲將鋼筆拍在文件上，不耐煩地回答：「我好歹在墨淵住了十年以上，捨不得走是情有可原的好嗎！」
韓文清沒答腔，似乎早已預料到對方的反應，他的神色毫無改變，在日光下依然顯得稜角分明，無所動搖。
「……沒按照預定行程到零都的確是我的問題，但你也沒必要用Alpha的氣場恫嚇人吧。我真該投訴你上級──」
「幼稚。」
韓文清斬釘截鐵地打斷他的話，黃少天想反駁什麼，一瞬間卻語塞了。他瞪著膝上的資料，擱在文件上的手握拳，微微顫抖，隨後鬆開。
「這輛列車會在緯城停站。」
「我知道。因為我把行程推遲了兩次，所以你的部門忙不過來，到緯城之後得趕回去支援。」黃少天心不在焉地回答，韓文清的話在他腦海裡就像風沙一樣，一眨眼就在風裡捲的不見蹤跡。
「會有其他人來代替我繼續隨扈工作，而墨淵的餘下事項跟文書工作新傑會處理。」
「知道了。」
侍者用刷毛將染劑塗在黃少天的金髮上，淺色的短髮吃了色彩，將黃少天原先的鋒芒一層層削的乾淨。他從火車窗面上，依稀能夠看見自己的倒影，是一道熟悉的形象，此時卻也顯得異常陌生。他與倒影之間橫著鏡面，彷彿兩者之間橫著一條裂谷，將他的形象從中撕裂。他坐在明亮的火車車廂裡，而倒影融化在窗外無邊際的綠色草原裡。
「墨淵的事你怎麼決定，新傑可以提供一個假地址，讓你的舊識未來可以聯繫你。」
侍者的手腳俐落，轉瞬間便將黃少天的最後一絲金髮也捻熄在染劑下。黃少天沉默著，注視著鏡面中的自己，眼神有些迷茫。過了許久，他才輕聲回答。
「不用了，全清理掉吧。」
「零都棋社的資料呢？」
黃少天沒有回答，似乎望著窗面走了神。
韓文清不再發問，只是重新確認了一次時間，朝侍者點了點頭，接著去巡邏了。
◈
喻文州走在狹長的校舍長廊上，午後的光影篩在地上，像著道道光柱。由於現今正是課時，長廊上的行人十分稀疏。沿路走過的學生的輪廓不時被光點壟罩著，彷彿全身都閃著耀眼光芒。
校舍是由過去的集會所改建的，只有單層，天花板挑高，人煙稀疏時風灌進廊中經常會有細細的風聲，於是孤身走在長廊時經常令人產生寂寥的錯覺。無論是光亮或者風聲，喻文州平時鮮少意識到這點，通常，黃少天的說話聲會將校舍的空心結構填補起來，這些瑣碎細節在記憶裡也顯得朦朧。意識到自己對這樣瑣碎的事物產生依賴感，喻文州不自覺地將手中扣著的書握的更緊了些。
……這理論假設，ABO體質的顯現跟性別意識的淡化是非常緊密的過程，人在於無性別的狀況下，一切的人際關係都是潛在的熱愛與性意欲的表現……
喻文州走到一間教室的前門邊，站在門口等著。
隔著窗戶，課堂裡的交談聲依稀流瀉而出，混著風聲有如回音似的。喻文州捧起手上的厚皮書，翻開內頁，拿出他塞在裏頭作為書籤的卡片。內頁的頁面光滑，印著高解析的玉石照片，是他半小時前在圖書室外借的。他在書物內翻找著玉器的資料，卻沒有顯著的收穫，青㲾國的歷史與其他相鄰的國家相當類似，雖然悠長，卻總像鑲嵌著各種模糊的碎塊，於是所有被記載下來的事物都無法用明晰的方式整理出來，當今習以為常的事物多半追溯歷史根源，只有朦朧的片段遺留在人們的腦海裡。舊的事物與新的事物層層疊疊，交錯成曖昧不明的意理，集體與個人的形象意識只是遊走在矛盾之間，沒有事物是真正得以清晰辨明的。
喻文州將手中的卡片翻轉過來，卡片的裏側印著國際象棋的棋譜，上頭的字跡潦草，用色彩不均的藍色墨水簡易標示著一個殘局。首都棋社將每期棋友登記的棋譜交換，分發給社團的其他成員，如此一來即使身在偏鄉的棋友也能藉由書信交流。由於首都棋社擔任著仲介的身分，除了一些棋友喜愛在自己的棋譜上畫上代表身份辨識的圖案外，不具名的交流過程讓棋社得以橫跨成員的差異，維持單純的性質。
他手裡的卡片角落畫著圖形，是個尖端帶著細角的圓，喻文州反覆琢磨了一陣子才意識到那是一顆水滴。隨後意識到對方是一個偏好白騎士，棋風刁鑽的棋手。他把這位「水滴」棋手卡片囤積著研究，卻不知不覺讓卡片上的水滴匯成了雨，即使對對方的身分一無所知，點點水珠依然滴滴答答地流淌進他的心底。但他總覺得建立在這樣晦澀基礎上的愛情羞於啟齒，一直以來都只是隱密地藉由棋社書信交流，直到對方的淡出。
黃少天的離去與棋友的淡出在時間點十分接近，於是喻文州在情感上的反應也疊合成了雙重影響，難以區分。他把卡片重新塞回書裡，輕輕闔上，將視線挪開。
午後的光柱提升了一段斜度後，室內的學生終於陸陸續續地湧出，他在門口待至人潮轉的稀疏，才偏頭望向室內，正巧與王傑希的視線對上。喻文州揮了揮手，朝對方露出了禮貌性的微笑。後者手上還拿著板擦，卻即刻示意要他進去。
王傑希用手勢要喻文州等著，忙碌著整頓教材，喻文州的視線變轉向了講台。正對著環形座位的講台上，葉修正雙手交疊，傾身靠著，與一名學生交談，嘴上還不合時宜地叼著菸。仔細一聽，喻文州意識到葉修與學生的話題，依然打轉在他在走廊上無意間聽見的演講內容。
「難道，教授的母國不是也如此嗎？我是說，ABO的出現讓人類的生理結構跨越了你們的傳統裡對性別的認知，人對結合的定義因為ABO的演化而扭轉。」
「我國跟青㲾實際上還是有差異的，並不單純的只有ABO影響著人對性別的認知，後天社會分工也同時會在物理上影響人體特徵……性別分工差異小的社會，人體生理結構的差異相對來的小。相對來說性別分工顯著的社會裡，譬如說，我的母國，男性與女性的生理結構在長期分化下有著顯著的差異，幾乎等同於在ABO社會裡，你不會錯認三者之間的差異一樣。所以，我說到哪了……即使ABO人類的演化史中出現，決定性別的意識跟歷史，在物質上跟心理上在我國都有相當大的影響，尤其在生理強度跟生育力與青㲾的狀態是完全不同的……」
「簡單說，在葉教授的國家裡，性別二元的意識依然比ABO來的強，本質上ABO的戀愛關係還是先以同性關係或者異性關係來區分的。」王傑希把葉修手肘旁的講義收走，補充。
「一點也沒錯。」葉修輕快地說。
王傑希望了繼續與學生交談的葉修一眼，朝喻文州走來。
「怎麼來學校了，我記得你下午沒課？」
「有事想問問。」
「葉教授大概還要和那個學生討論一陣子。」
「不，我是來找你的。」
「喔？」
喻文州單手從外套口袋裡掏出手帕，將裹在裡頭的宮絛遞給王傑希。
「聽說你對玉器有研究。」
「不很深入。」雖然如此回答，王傑希的眼神微微發亮，立刻小心翼翼地將手帕捧在手心裡。
「我在圖書室裡翻過資料，沒什麼結果。」
「學校藏書不夠。你是從哪裡找到的？」
「朋友的。」喻文州決定暫時不將它的來源說出來。
「我開始對你的朋友感興趣了，」王傑希從側背背包裡掏出一本墨綠色皮的小冊子，一面查找上頭的筆記。「這非常貴重。」
「是真品？」
「這已經無關真假。我在收藏家的圖鑑裡都還沒看過這種類型的玉。」
「因為這是新品，收藏家弄不到的。」一道嗓音介入他們的對話裡，葉修不知何時已站在他們身側，並伸手戳著玉石。「看到這螭龍紋沒有，在青㲾只流通於貴族或皇室之間。」
「所以這是外國貨？」王傑希蹙眉，對於葉修突如其來的發言，這顯然是最合理的推斷了。
「不不不，玉礦幾乎已經絕跡，更不用說雕玉的技藝了。這玉本身是古物，但款式會在每個世代有著些微變化，與其說它因為價值被保存，它比較像是類似身份證明一樣被使用的飾品。」
「舊時代物質迷戀下的殘存物嗎？」王傑希沉吟，聽見他如此說著的葉修笑了起來。
「文州啊，這東西無論你是怎麼拿到的，最好儘快還給對方。」
喻文州吁了口氣，組織著一時間有些混亂的思緒，遲疑了片刻才再度開口加入對話中。
「我想，這是少天掉在我家的。」
如他所預料的，這句話換來的是兩對狐疑的視線，喻文州不由自主地也對自己的判斷迷惘起來。
「……這樣說起來，那個聒噪的小子怎麼沒和你一起？叫他來問問不就得了？」
「少天搭車去首都了。」
「喔，去零都啊。那不就是去參加儀式了，真沒想到。」
喻文州頷首。
葉修淺淺笑了，彷彿從這件事裡意識到了滑稽。
「今天？今天一整天都沒車啊。」王傑希皺起眉頭。
「有的。紅色列車。」喻文州雖沒親眼見到黃少天登車，卻不可能不記得列車筆直地橫向將窗框切破時的景象。
「是嘛。那輛列車是專車，時刻表上自然是沒有的。」葉修下意識地用双指夾著菸，彷彿菸正點燃著。「它會在緯城停站，不如你親自把東西物歸原主吧。」
喻文州茫然地望著葉修，後者依然泰然自若地把玩著手中的菸，招呼著王傑希收拾東西。
創作內容
全職│綠原- 02 (喻黃)
原創長篇│Origin Series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