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進雙鯨餐館，看見她就在那裡，坐在老位置上，在濃烈的金黃色晨光之下，她看起來是那麼的安靜。
走向她讓我想起我們之間的距離，並非十步之遙，而是五年之久──
「該死，妳終於來了，我媽沒看到妳之前是不會給我食物的。」
看見我走來，方才寧靜的表情從克洛伊臉上一掃而空，她又恢復了原來那個滿不在乎的模樣，輕浮地朝著餐館的吧台喊道，「嘿媽，妳心愛的麥克斯來了！也許妳願意多煎一片培根？」
我莞爾一笑，看著克洛伊再次與我對視的湛藍色雙眸，令我覺得她總是在壓抑什麼，卻毫無選擇地堅強著；我開口，朝她調侃道：「看來我真的是妳的救星。」
我期望克洛伊能因為這些不中用的揶揄而回敬一些諷刺的玩笑，好抒發她的心情，但克洛伊卻只是露出滿足的笑容，用她淡然的嗓音這麼說──
「妳一直都是。超級麥克斯。」
我心疼說這句話的她。
「現在，坐下來好好聽我說。」我依她的話在她對面坐了下來，全神貫注的等著克洛伊繼續說下去，在電話裡她和我約定在這裡碰面時，聽起來是那麼的認真。
「還記得那個混帳法蘭克？他說他打聽到了更多關於瑞秋的消息。」
「從誰那裡打聽到的？」
「顯然是內森那傢伙露出了一些馬腳，法蘭克說那個矯情的普雷斯考特小混蛋改了新的交易地點，而那個交易地點，兩天後又有另一個人和他約在那裡拿貨。」
「誰？」
「不知道，我想我們兩個都不認識。但法蘭克把那人開來的車拍了下來，我想我看過，看過他開往布萊克威爾，也許妳也有印象？」
看著克洛伊將照片放上桌面時，另一張瑞秋和她親暱擁在一塊兒的合影也被翻了出來，我不禁有點不願面對這樣的事實──克洛伊需要陪伴時，我不但待在另一片天空下，甚至連一通電話都不聞不問……。
我的指尖一陣顫動，差點就要將那張合影抽過來看，但我緩緩吞了口口水，才接過克洛伊遞過來的，以一輛藍色保時捷為主角的照片。
我望著那輛雍容的跑車，想著我的確在布萊克威爾的校園裡看過它，看起來嶄新、無瑕，擁有它的人一定將它當作寶貝一般看待──
「怎麼樣，看過嗎？」克洛伊前傾過來，認真問著，她散發著某種薄荷口香糖的味道，帽緣下的藍髮參差不齊，看來是需要好好剪一剪了──「呃、呃，沒有，我不記得，不、我是指，有看過，但我忘了車子的主人是誰……。」
我光顧著觀察歲月在克洛伊那張姣好的臉蛋上動了什麼手腳，差一點忘記回答她的問題。
看見她似乎有些不明白我到底在支吾什麼，我趕緊把臉撇開；克洛伊的神情足以讓你說不了謊，彷彿再深的思緒都能被她看穿。
「……總之，」克洛伊攤開雙手，聳了聳肩，總是駝著身軀的她，一點也不在意低垂的領口會讓穿在裡頭的黑色內衣看得一清二楚，「妳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去調查這件事？」
「當然，」我答應了，幾乎是立刻的，「所以，妳要從這個所謂的交易地點開始調查？」
「嗯，聽法蘭克說那是一間廢棄的穀倉，不覺得很可疑嗎，偵探麥克斯？」克洛伊拉了拉我外套上的線球，歪著頭輕佻地看著我。
「我只希望瑞秋沒事……」我喃喃吐出這句話，陽光烘暖了我的髮，覆蓋了我的耳朵，讓所有的聲音──包括克洛伊所說的一切──聽起來都模模糊糊的。
「不管是誰，我絕不會讓他碰瑞秋一根寒毛；如果他敢，我會讓他付出代價。」她的語氣像是磚石般鏗鏘堅硬，嗓音儘管粗厚，聽起來卻是為了一個人用盡全力呵護的細膩……。
「法蘭克怎麼會願意告訴妳這些？」
「我不知道，也許我身邊這個超能力小妞倒轉了不少次時間，總覺得那次跟他談判能那麼順利真是不可思議──」克洛伊往後一倚，雙手橫放在椅背上，撇了撇嘴，刻意擺出不怎麼願意稱讚我的樣子，隨後，她又緩緩嘆道：「哦天啊，要是我有妳這樣的能力，我一定盡可能不讓瑞秋出事……。」
──這就是我正在做的事，克洛伊。盡可能的，保住妳在我身邊。
喬伊斯將煎蛋與培根端了上來，和克洛伊叨唸了幾句，她們兩人的扮嘴配合著老舊點唱機的節奏，一隻麻雀駐足於我身旁的窗外。
這頓早餐由煎鍋的焦香與咖啡的苦澀，或許再添上細碎的醋意，嗅起來就是在阿卡迪亞灣錯亂的一段時空──
「妳發呆的樣子還是和五年前一樣，」我眼前帥氣的藍髮女孩，衝著我寵溺地笑了，「仍然沒變，小丫頭。」
「不，我變了。」
「要是我沒變，我怎麼會蠢到這五年內忽略了我最好的朋友，只為了在別人眼裡不是一個思鄉病纏身的怪咖……」我才發現，我厭恨那樣的自己，程度甚至不輸我厭恨內森‧普雷斯考特。
克洛伊安靜了下來，面對我突然對自己這樣激烈的指控，彷彿她也收起了嬉笑的面孔。
「我想……，瑞秋的出現對妳、對我而言，都是件好事，」我希望我吃下去的培根和蛋別再胃裡翻攪了，那讓我只是一陣反胃，我握緊了裝著咖啡的馬克杯，又暖又燙的觸感，讓我維持著繼續把話說下去的意識……「我只希望，讓妳如此在乎的人當中，至少她不會再讓妳失望了。」
該死，我說了什麼？
我的腦袋像是被某種憤怒與自責燒了個精光，隨之而來的，只是一片槁灰般無能為力的欷噓──我的眼眶濕了，像是身體散不了熱，自動將我的雙眸當作蒸發的出口似的……。
「妳沒讓我失望過，麥克斯。」
克洛伊，妳才是那個沒變的女孩──儘管妳染了髮、學抽了大麻、懂得以叛逆來反抗一切命運的不公不義，妳仍然用一句話，就讓我從谷底望見陽光。
「不、我的確讓妳失望了……。儘管這在妳耳裡，聽起來……也許一點都不理性，但我希望……」我的認真，顯得太孩子氣，太過幼稚了，「我希望讓妳知道，對於這整件事，我是多麼的後悔……。」
「妳這斗膽的傢伙，妳怎麼能拿妳和瑞秋比較？那是連我都沒資格做的事。」
克洛伊著急時，眉頭仍然會微微縮起，她纖細的手指伸了過來，抓住了我的；我撇開頭，不願讓她去承擔我這種自私自利的淚水，但當她看見我這樣的舉動，反而從對面坐了過來，張開雙臂，蠻橫無理地摟我入懷──
於是我嚐到了五年來無法宣洩的孤獨。
這明明是屬於克洛伊的痛，我卻佔為己用；明明該是我安慰她、彌補她，卻因為我而全顛倒了。
我沉浸在她身上略帶煙味，而猶有一種植物香皂的味道裡，五年了，那味道對我而言已非熟悉，而是成癮；濕潤的眼淚讓我吐在她頸窩的氣息溫暖而放鬆，克洛伊側過臉來，親吻了我的耳根，力道粗魯，卻有她對我那份唯獨的溫柔──
「我在乎瑞秋，跟在乎妳，是兩件事情，我心裡很清楚；我跟妳，我們的那段回憶，現在，此時，會在阿卡迪亞灣延續，懂嗎？」
克洛伊望著我，她載滿了執著與疼惜的雙眼是那麼清澈，嘴角掛著一絲不可一世的好看笑容；在我面前，她總是如此真誠無畏，坦然如一張白紙，但，在她面前，我只想做一件事──保護她，不讓她面對許多醜陋的事實……。
「聽好，今天不允許妳倒轉時間，妳說了這些發自內心的話，都是我想知道的……」跋扈的她，一直是我喜歡的她。
我很抱歉，克洛伊。
我不要妳來承受我對自己的責難，妳只該向前看，望著那遙遠的天際尋求妳火熱的夢想，而我，只需讓妳知道，我永遠在妳身邊。
在時空跳躍的紅暈與閃爍的光線裡，我感受到的盡是一陣嘎然作響的耳鳴，令我頭痛欲裂的壓力下，我看著克洛伊倒退著，從我這一頭，坐回了另一頭──跨越這五年的距離，對她來說是否輕而易舉？……不，豈會輕而易舉？
我放下了伸向前的右手，重新握回馬克杯上。
「妳發呆的樣子還是和五年前一樣，」我眼前帥氣的藍髮女孩，衝著我寵溺地笑了，「仍然沒變，小丫頭。」
「我希望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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