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機器人”S-978”
0
若說人類必須活在種種社會規範的枷鎖之下，那機器人更是如此──這是身為機器人的我，所親眼見證到的。
毋庸置疑，我，就是一個機器人，編號是S-978──雖然有被賦予名字，但那也是人類賦予的。而我，一直不敢真正領受，因為擔憂一旦徹底接受，就會違背一條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機器人法則：
──機器人不得喜歡上人類，只得服從人類。機器人不得產生任何私人感情，倘若違反此法則，則該機器人會被列為「瑕疵品」，並行報廢。
而在我出生──製造之初，我就將此鐵則牢記在心。也因此想像到，要是接受了人名，那麼，或許這個鐵則，總有一日會被打破──
為何會如此肯定？說真的，我也不知道。只知道那不祥的預感，一直在我的腦海中，縈迴不去……
1
邁入二十二世紀後，由於機器人科技的進展，人機的界線已更加模糊，尤其是2198年的日本──畢竟，日本的機器人科技，是數一數二的。
我，S-978，除了身體是機身外，外表與聲音與人類無異。我擁有少女的體貌，以及嗓音，讓人類完全感受不到自己其實是「機器人」。我走在路上，也不會有人懷疑我是機器人，總是對我以禮相待──直至他們察覺到我缺乏表情變化，或是得知我是機器人後。
而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人類與機器人的界線再模糊，待遇與地位的差別，是非區分不可的。這一切都是為了，讓機器人被奠立於服務人類的基準上。
然而，我的「主人」卻對我平等對待──無論是老主人或新主人。老主人名叫和田賢吾，是製造我的機器人學家，更是我終生難忘之人──因為他雖然嚴肅冷峻、木訥寡言，但他即便在命令我，仍對我以禮相待，而非高高在上，用頤指氣使的態度命令我。這對我而言，已經相當滿足了，縱使他幾乎不會稱呼我，最多就是用冰冷的語氣叫”S-978”。
即便如此，他對我一言一行，許多仍讓我難以忘懷。無論是他對機器人研發的專心致志，還是雖然不苟言笑，但在我完成工作後，會請我去休息，或是慰勞幾句。而在慰勞時，可以隱約看見，他的唇角微彎，如新月的弧度一般……
然而，在三年前，他就因為絕症而病故了。
此後，他的獨子和田秀司，便繼任為我的新主人──他與其父截然不同，是個十分溫柔敦厚、善解人意的青年。在我誕生──製造的十一年來，幾乎每次看到他，都是保持笑容。而且對我，總是相當溫柔，一直都是。似乎打從一開始，就將我當作摯友──用人類的說法應是如此。從我認識他之初，他就賦予我名字──
『從現在開始，我就叫妳『櫻』好嗎？』
十一年前的他，還是個年僅十六歲的少年。而我深刻記得，他當年略帶青澀稚嫩的少年面容，以及嗓音。
『少爺，請問這是怎麼回事？我不該被取名字，我是S-978，僅此而已。』
『不，不是的，妳是……沒關係，就請讓我這麼稱呼吧。』他垂首，似乎緊咬牙根：
『『櫻』這個名字很美呢，櫻是指櫻花，妳知道嗎？』
『我知道，記憶體有儲存櫻花相關方面的資料。』
『是的，櫻花是我們日本的國花喔。只要春天來臨，日本就會有許多地方櫻花盛開，現在正值春天呢。有空帶妳去賞櫻好嗎？』
當年的少爺，雖然語調低柔，但似乎也透漏了，深沉的熱切。
為什麼我可以感受到他的熱切呢？
『好的，倘若少爺希望，我一定會實現少爺的願望。』
我的語氣，依舊冰冷。
『謝謝妳，那就這麼說定囉，櫻。』
少爺莞爾。
『若少爺堅持稱我『櫻』，那我也只能服從了。』
不知為何，我垂下了視線。
『別那麼說，那是應該的……』他欲言又止。
初次的談話，就這麼結束了。
日後，少爺總是對我十分溫柔，不但時常不敢麻煩我，而且常跟我聊天，甚至談『心』。將他的『喜怒哀樂』向我分享。但是，似乎還是會壓抑，似乎是不希望我分攤太多。我不懂為什麼，明明身為沒有情感的機器人，理當可以承受一切。
此外，他也會對我定期保養，因為他是老主人的得力助手，同樣也致力於機器人製造與研究。可以看出來，他要繼承其父的衣缽。
無論如何，少爺對我的一舉一動，都是如此溫柔，甚至有感情──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可以感受到。
說實在，我雖然不懂少爺為何要對我這個機器人這麼溫柔，不但將我當作人類對待，而且還將我當作至為重要的「人」──但我卻不知為何，從不想開口詢問，只是這樣默默接受，他對我的『感情』。
真的是感情嗎？
我不知道。唯一知道的，就是他的要求，必須無條件遵從。比方他提出的『賞櫻』。
2
過了不久，少爺就按照約定，獨自帶我去賞櫻。
當年，我跟他駐足在櫻花林下，伸出雙手，接下落櫻。
他一直對我說，落櫻好美啊。然而，我只是木訥地凝視著。
之後，他轉首望向我，開口詢問：
『櫻，為什麼妳都不說話呢？真的不覺得櫻花很美嗎？』
『不是的，就以人類的定義而言，櫻花著實是美麗的事物。但那畢竟是人類的定義，作為一個機器人，無法獨自欣賞美……』
『不，請別那麼說。這並沒有那麼難理解，我相信妳是懂的……』他的目光閃爍，而後撇臉低喃：
『我其實，真的很懷念這裡的一切……』
他俯首不語。
『少爺？』
我輕聲呼喚。
『不，沒事……』他斂起笑顏：
『沒關係，妳還想繼續賞櫻嗎？不想的話就回家吧……』
他面容的光彩盡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愁雲慘霧……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一向充滿笑容的少爺，露出如此黯淡凝重的神情……
3
賞櫻之後，少爺一如既往，再度以笑容示人，對我也不例外。恍若之前什麼都沒發生過。
我就想，那應該只是他一時的情緒吧，沒什麼好在意的。
因此，我也一如往常地，與他相處──幾乎還是無時無刻都在一起，因為少爺在家自學，幾乎足不出戶。
正因如此，我們成天相伴，除了睡眠時間以外。
他跟我無話不談，只要是我沒工作的時間，他一有空就是跟我談天說地，甚至聊到三更半夜。
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我，逐漸看他長大成人。而我依舊是少女機身，一成不變。
在相互陪伴的時光裡，他曾很溫柔，也很熱情地分享過去的種種。然而，主要是分享他小時候的事情，在長大一點後的事情，他都避口不談。
而我也沒有資格詢問。
畢竟，不能違背人類的意志──機器人的最大職責，就是服從人類。比方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法則「機器人不得喜歡上人類，只得服從人類。機器人不得產生任何私人感情，倘若違反此法則，則該機器人會被列為「瑕疵品」，並行報廢」。因此，我竭盡所能地專注於服從人類。
然而，正如我一直所擔憂的，要是我接受了人名，這個鐵則是否會被打破？因此我雖然不得不接受「櫻」這個名字，但我從不敢坦然接受。
但是，我卻不知為何，聽到少爺只叫我「櫻」，從不用編號稱呼，我的電子腦，似乎就會感受到波動──在腦殼上，輕輕刻下痕跡。
對我而言，他是如此特別──他，是唯一會稱呼我為「櫻」的人。
而我也忘不了，在某個深夜，因為他飽受委屈，因此緊抱住我痛哭。雖然那不是唯一一次的擁抱，但那一次的擁抱，特別緊，也特別久。讓我徹底感受到，他的體溫。
而他在哭完，對我說『櫻，謝謝妳』後，雖然他鬆開了擁抱，但殘留在我身上的體溫，似乎更加熾熱了。
這是為什麼？擁抱已經鬆開，機身的體溫應該要逐漸消失，那為何會感到更熾熱呢？
這個疑惑，一直懸而未解。雖然平時努力不去思考，但似乎在電子腦深處，似乎會有什麼電流，在我的電路中，悄悄流竄。
進而，搔弄我的腦殼深處。
我忘不了，真的忘不了，那次回憶是如此熾熱──而那熾熱，逐漸在我的電子腦上，留下烙痕。
4
到了三年前，老主人和田賢吾，終因絕症而病逝。而當時少爺已經二十四歲，早已獨立，因此他順理成章地繼任為新主人。不僅如此，他也帶我搬離老家，搬至新城市居住。
問他為什麼，他說，一來是因為父親過世前，已經將他介紹到自己年輕時待過的機器人公司，希望他在自己過世後，可在該間公司上班，讓他有份正式的工作維持生計。二來是因為想離開傷心地。
傷心地的定義，我不是很清楚。從字義上而言，就是對人類來說會感到傷心之地。但因為我不是人類，因此我不太能理解──然而，對於老主人的離去，我似乎可以感到──不捨，不習慣他已不存在的事實。甚至開始「懷念」他的種種。我在想這是為什麼呢？是因為機器人也是會產生慣性的嗎？
後來，我還是常反覆憶起老主人，總覺得自己對老主人的懷念，似乎比想像中還要深切、還要沉重。那種深重，似乎不單是承載了，八年的重量……
應該都只是錯覺吧？或許只是電子腦出了什麼問題，因而還有殘留他將我製造完畢前的記憶，以致隱約覺得對他的記憶不只八年也說不定。
不僅如此，我想老主人的地位，本來就是無可取代的，因為他是我的創造者，也是賦予我生命──機械動能的人。
沒有他，就沒有現在的我。
當然，還有一個至為重要的人，影響了我──他的獨子，我的新主人，和田秀司。他不但會保養我，也重視我、陪伴我，給我溫暖，簡直快讓我忘了自己只是個機器人──
不，千萬不能這麼想，一旦這麼想的話，遲早會踰矩──
我一直很謹言慎行、恪守規矩，因為我知道，人類與機器人間的平衡，絕對要維持下去。而且，一旦機器人出現太大的毛病，問題就會自動回報到「中央機器人管理局」。若發現問題無法處理，就會遭到報廢………
正因如此，我竭盡所能地，讓我們的關係，一如往常。
然而，就在近日，主人對我說，他不久後要跟機器人公司的人去海外研習數月，這段期間，我必須獨立生活。
我當下不禁訝異，甚至是「驚愕」──或許用人類的感覺，是這麼形容的。我一時無法整理思緒，在我身上的電流，也似乎開始亂竄，而讓我有些短路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當時我不禁問他，不能早點歸來嗎？
『可能不行呢，不好意思了，櫻。這種事情不是我能決定的，但妳一定要相信我，我一定會盡快歸來的，好嗎？』
我只能頷首。並告訴自己，反正自從他開始在機器人公司上班後，他陪伴我的時間就少了，但再怎麼說，還是天天見面。但從不久後，他就要跟我分離數月，那是我未曾想像過的煎熬──
煎熬？不，機器人不該感受到煎熬的，那是人類的情緒，身為一台機器人，是不可能感受到的……
然而，我身上的電流，卻竄流得更加強烈了──伴隨光陰流逝，全身上下的電路，似乎瀕臨燒斷邊緣……
5
這種電路瀕臨被燒斷的焦灼感，昨日到了臨界點──直至收到我必須被送進中央機器人管理局的通知後為止。
是的，我要被送去「檢驗」了──原因是該局發現我的電路溫度過高，而且原因不明，因此必須送進該局檢查並維修。
思此，我身上的電流便更加紊亂，電路更加灼熱，似乎產生了某種難以名狀的東西──恐懼。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有這種感覺，我想自己的電路一定是被燒壞了，才會開始違背機器人的邏輯，而出現了無法名狀的東西──也就是人類的情緒。
但為何我可以體會到人類的情緒為何物呢？我不知道，或者隱約知道為什麼，但我無法解釋。
我開始發顫，縱使全身發熱──主人見狀，便牽緊我的手心，之後再將我擁入懷中。
『沒事的，櫻。一定可以修好的，在我出國前，一定還會再見面的，好嗎？』他持續柔聲絮語：
『這樣感覺有好一點嗎？我想自己現在的體溫，應該比櫻低，這樣抱著的話應該可以降溫。』
我啞然無語，只覺得自己的電子腦，有如一把火炬，熊熊燃燒──
頭腦電路，恍若燃燒殆盡。
除此之外，什麼都感受不到了。
『雖然我也很想修復妳，但是我沒這方面的技術呢，真是抱歉了……』
他看我毫無反應，因此似乎開始喃喃自語，目光也逐漸渙散……
我全身癱軟，任他緊擁住我。
至於擁抱了我多久，已經，不記得了。
6
時辰，進入深夜。
我在自己的房間裡，暗自下定決心，要是發生什麼「萬一」，那就要利用老主人在製造之初，就送給我的「神秘禮物」。
而那個神祕禮物，是我和老主人的秘密，為了防止任何洩漏的可能，因此沒向任何人透露。
雖然很不希望這個神秘禮物派上用場，但若真的已經走投無路，使用那個禮物，恐怕是唯一的選擇了。
就這樣，我懷抱忐忑不安的「心情」，直至天明。
7
今日一早，中央機器人管理局已經派人前來，將我上銬帶走了。
我沒有反抗，即便不上銬，也不會反抗。畢竟要是真的發生了萬一，屆時使用那個「禮物」就是了。
而主人為了辦理相關手續，也跟我一起走，但他被帶上另一輛車。而我在被帶到機器人管理局後，仍不見他的身影。
而我，持續被引領進檢驗部門，進行全身檢查。
不久，檢驗報告出爐──大意是由於S-978體內不斷產生不明物質，以致整體超過正常溫度範圍。而且多數電路已被燒斷，已經難以完全修復，很可能留下後遺症，因此必須進入報廢程序。
我默然，畢竟早已做好了「準備」。
在我被其它機器人拖走之前，我轉身飛奔，並將門口的機器人守衛擊倒，奪門而出──
我拔腿狂奔，拚命狂奔，努力奔向不遠處的盡頭──
8
我再度衝破門口守衛的防線，破門而出。
此際，我看到主人映入我的眼簾──他正在辦理手續。
「櫻！」
他驚呼，但我不等他說完，便拉住他的手臂，直截衝破機器人防線，闖出大門──
「櫻！妳怎麼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主人不斷高聲問話，但我不搭理，直至逃出一段距離，眼見主人喘不過氣來，我才將他拉進隱蔽的角落，開口：
「我只是，不想被莫名其妙地處理掉而已！我還想繼續『活下去』！」
主人赫然，我持續開口：
「即便我是『機器人』，也想要有自己的『意志』，而不想將生殺大權，交給這個體制之下！」
這是我第一次，用如此激烈的口吻，道盡隱藏在體內深處的真心話。
「櫻……這是為什麼……難道妳……」
主人尚在喘息，而且呼吸似乎更加紊亂了。
「不為什麼，現在我終於明白了，我為何會覺得自己越來越不對勁，就連被送去檢驗，也找不出我發生異常的原因──因為我產生了，機器人不該擁有的東西，亦即人類的『情感』，對吧！」
主人瞠目咋舌。
「雖然我沒什麼根據，但我想就是這樣吧。伴隨歲月累積，我逐漸體認到自己產生了許多難以名狀的感覺──按照人類的說法，就是熱情、徬徨、恐懼等等吧……」我似乎第一次露出苦笑：
「我想自己會如此，應該是因為，我是『瑕疵品』吧……」我緊咬牙關，緊握雙拳：
「但縱然是瑕疵品，也清楚機器人的法則，但我還是想打破──唯獨要任人宰割這件事，我不能接受啊！」
「櫻……」
「是的，我才不是什麼”S-978”，我是有名字的！我擁有主人所賦予的名字！」
這番話，接近於吶喊──
「櫻……其實……」主人嚥了一下口水：
「『櫻』這個名字，不是我賦予的……而是妳本來就是叫這個名字啊！」
我愕然，腦海一片空白。
「……什、什麼……」
好不容易，這幾個字才從我的齒縫擠出。
「其實櫻說自己產生了人類情感，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妳本來就是人類啊──」
主人放聲吶喊。
而我，也瞠目結舌，這已經超乎了我的理解範圍。
「其實妳原本是人類，本名是坂間櫻，那是妳父母所賦予妳的名字。但在妳八歲當年，妳的雙親發生車禍雙亡。而因為妳沒有其他親戚能夠收留妳，因此就過繼到朋友家，也就是我們家來了。」主人俯首，渾身發顫：
「而父親本來就渴望能有個女兒，但因為母親不孕，加上早逝，因此沒有再生育的機會。父親對於櫻的到來，其實是十分開心的，他也要求我要將妳當作妹妹照顧。但我發現自己都沒辦法，由於當年我也才十歲，因此是一直將妳當作青梅竹馬……」他的目瞳閃爍深沉的幽光：
「那是我們三人最幸福快樂的時光──不時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就連不苟言笑的父親都不例外……」
他垂首不語。
「主人，您、您在說什麼……」
我的腦海，更加泛白，但目瞳似乎愈加發黑。
但是，我的腦海，似乎開始出現了，斷斷續續的殘影──
「這是真的，我發誓我沒有騙妳。這些真相，我不知道壓抑多久了……」他的聲色更加黯然：
「但幸福的日子，果然無法長久──在我十六歲，妳十四歲那年，有次妳與父親出去辦事，結果在回程路上，在過馬路時，當時父親一走快，結果有個闖紅燈的大貨車迎面而來。而妳為了保護父親，就將他往後一拉──雖然保護到了父親，但妳卻不慎摔跤，結果又來了一輛公車，在父親正要拉妳起來之際，妳就被輾過去了……」
他深作呼吸，扶住前額，才持續娓娓道來：
「後來雖然送醫急救，但仍不治。雖然我與父親都悲痛欲絕，但仍不得已辦了葬禮，將妳埋葬到某個墓園裡。」
我不敢置信，這不就代表我已經死過了嗎──
「然而，幾天後，我和父親都還是無法接受妳的離去──然後父親就對我說，他考慮要按照妳的樣貌，來打造機身，並使用妳的大腦，來讓妳復活。但是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從來沒有任何專家辦到過──而且即便現在開始打造機身，等到打造好，依照現在的科技，因為死亡時間已隔太久，因此也無法萃取妳大腦的精華。除非是有現成的機身，不然鐵定是無法挽回了。」主人與我四目交接：
「於是，我就詢問父親，那若使用我的『機身』，還有挽回的機會嗎？」
「機、機身？主人在說什麼？」
「這就是我要解釋的，實際上，我才是真正的『機器人』──只是主人在製造我的時候，程式出了些就連父親都不知道的差錯。結果我就跟人類一樣有體溫，甚至會生長，也需要進食。」
我赫然，除了赫然還是赫然，我覺得好像一場夢。
「因此，我才會看起來與人類無異。但我畢竟沒有真正的『人類身分』，畢竟我不是『父親』的親生兒子。正如我之前說的，『母親』不孕，因此就連一個孩子都生不出來。」『主人』神情苦澀：
「正因如此，雖然父親將我當作人類撫養，甚至還洗腦我有『情感』。大概是洗腦久了，加上我本來就近似於人類，因此我真的產生了情感，並擁有了豐富的表情，真的幾乎與人類無異了。」他語重心長：
「然而，畢竟我再酷似人類，終究是個機器人，因此父親也無法幫我獲得真正的人類身分。這就是為何我過去幾乎足不出戶，因為父親盡可能隱蔽我的存在。直至父親過世前，才終於獲得某些管道，為我製造假身分，我現在才能在機器人公司上班。」他的聲氣更加凝重：
「言歸正傳，正因為我是機器人，再加上我的體型與妳相近，因此父親在我的苦苦哀求下，決定將我的機身改造後，就去挖墓，將妳的大腦取出，再使用某些禁忌技術後，就讓妳成功『復活』了。」
「禁忌技術？復活？主人到底在說什麼，我完全聽不懂……」
「沒關係，就當作是一次奇蹟就好了。因為那個『禁忌技術』，也是需要極為特殊的材料，而父親說那些材料因為過於難取得，因此那門技術，大概是第一次使用，也是最後一次使用……」他撫摸自己的『機身』；
「而事實上，我要將機身轉移給妳，其實也是冒了極大的風險。因為這種嘗試也是前所未有，因此基本上很有可能這麼做後，即便重新打造一個機身，也不見得能夠延續我的『生命』……」他雙手交抱：
「但或許真的是發生了奇蹟，加上因為我是電子腦，可以保存比較久，因此即便父親花費了大量時間，才重新打造我的機身，也還是將我的記憶與意志延續下來了……」他流露一絲苦笑：
「不過，那次要是真的失敗了，那我就真的『死亡』了吧。」
我震驚不已，不禁拔高聲調：
「明明知道那麼危險，為什麼還是要為我做到這般地步？」
「那是因為──」他屏住呼吸，放聲嘶喊：
「妳是我無比重要的人啊！小櫻──」他將我緊擁入懷：
「妳讓我深刻體悟到，除了『父親』以外，我還可以對其他人產生感情……證明我可以像人類一樣活著……」
他聲淚俱下，頭靠緊我的肩膀。
像人類一樣活著──
這番話，深深刺進我的機械核心──心坎裡。
太諷刺了，明明原本我是貨真價實的人類，那為什麼我被說是「機器人」後，就壓抑了情感……
到底是誰才是真正的人類？誰才是真正的機器人？
重點是，明明他們都知道我擁有人類的大腦，那為何還要騙我沒有情感？
「等等，告訴我，為什麼你們都一直不告訴我這件事？而且還不告訴我其實有情感？」我再高聲接問：
「還有，主人為什麼也不告訴我，自己的真實身分？」
「 我一個個回答。那是因為，父親認為小櫻當時會奮不顧身拯救父親，以致不幸喪命，是因為對父親有深厚『情感』的緣故──而為了不再發生為了情感而犧牲的悲劇，因此父親決定讓妳重生後，灌輸妳是『機器人』，因而沒有情感的概念。如此一來，或許就可以將妳的情感壓抑下來。」他持續闡釋：
「加上妳的大腦無法完全恢復，因此有絕大部分還是用電子腦去模擬的，這多少可以壓抑妳的情感。不過可以很肯定的是，妳的大腦核心有被保留下來，只是因為有被消除記憶，加上被洗腦沒有情感，因此才會看似與過去不同。不然原則上是一樣的。」他拭淚：
「而我為何會保有情感？這是因為情感一旦產生後，就無法壓抑回去了。因此固然父親相當後悔，但也後悔莫及了。」他難掩抽噎：
「而為什麼不說自己的真實身分，這是因為這是天大的秘密，我雖然信任小櫻，但父親還是希望我別說出去。而且，要是讓妳知道我是『機器人』，這樣就無法用機器人法則，來壓抑妳不能喜歡上我了。畢竟父親還是擔心，要是哪天妳的情感覺醒了，若沒有這個法則制約，那妳還是會對我產生情感……」
他的熱淚，再度滴落在我的背上。
我無言以對，覺得幾乎要昏厥過去。
「其實父親雖然很嚴肅，但他其實在妳變成『機器人』之前，對妳是很好的……只是為了不讓妳的情感復甦，因此他才會看起來對妳很冷淡……」他再度愴然淚下：
「真的很對不起，隱瞞了妳這麼久，讓妳壓抑了這麼久……真的，萬分對不起……小櫻……」
他哽咽抽泣，我伸出雙臂，將他環抱，感受他的體溫。
小櫻……
驀然驚覺，他從剛才就改口喚我「小櫻」……
霎時，原本在我腦海中，斷斷續續的殘影，更加清晰了──
片晌，我的腦海映現，在我尚年幼時，與新舊主人一起賞櫻的光景──
我想起來了，我真的想起來了。
即便不是全部，但至少在我心中最重要的一環，記憶開始復甦──
『小櫻，妳看！櫻花真的很美，對吧？就像妳的名字一樣美。』
當時還很年幼的「他」，以清澈稚嫩的嗓音，對我柔聲說道。
『是呀，櫻花真的好漂亮，所以我最喜歡春天了，秀司……』
當時的我，露出靦腆的微笑。
『那麼，下次再來一起賞櫻，好嗎，小櫻？』
『當然好呀，秀司也最喜歡櫻花了，對吧？』
『那當然啊，只要是跟櫻花的一切我都喜歡，小櫻……』
當時，他的笑顏是如此光輝璀璨──
小櫻、小櫻、小櫻──
我憶起了跟他相處的種種。在記憶中，我們總是相互扶持。而且每一次，都對我是如此溫柔，只要他喚我，無不一次是叫我小櫻的……
只有他，會叫我小櫻──
淚珠在我的眼眶打轉，我情不自禁地，與他更加緊密相擁。
「主……」
我原本想再稱呼「主人」，但我發現，自己再也沒有辦法了……
「為什麼會發生這一切呢……大概是因為在體制的『定義』下，我們都是『瑕疵品』吧……」
我們持續相擁，而他淚流不止……
須臾，我隱約耳聞，馬不停蹄的腳步聲。
我鬆開擁抱，回眸一望，發現大量機器人，迎面而來──
而我們在死胡同中，已經無路可逃了。
『那個禮物』真的要派上用場了嗎？
「小櫻，沒關係，在這些機器人眼中，我是人類，只要我命令它們退開，或許還有機會……」
「不，不可能，因為這些機器人，會優先聽從直屬人類上司的命令。」我壓低聲調：
「別再安慰我了，其實是打算若不聽從命令，就直接豁出去拚了吧？」
「小櫻……」
「沒關係，我都明白的。」我走上前：
「總之，別再道歉了。謝謝你了，要不是因為你不惜捨命奉獻，不然我也無法重生……」我擠出微笑：
「現在，我要使用老主人所給我的『神秘禮物』了。畢竟他認為只要不是感情用事，而真的是走投無路的時候，那這個禮物是必要的。那麼，請你退開……」
「等等！妳要做什麼？小櫻！」
「反正，看來我終究是難逃一死了。既然如此，與其以”S-978”的身分被他們報廢，不如以『坂間櫻』的身分──」我轉身，將手放在身後：
「是時候了！」
「等等！還有辦法的！現在別為了我做到這般地步──」
「不，沒辦法了。我註定會被認為是『有情感的異常機器人』，而這是不被體制允許的，體制要的是『安定』的機器人。而我又不能說自己其實是『人類』，即便提出了證明，也只是會讓使用『禁忌技術』的事情東窗事發而已。」我低垂眉宇：
「因此我剛才只是想，還能逃多久就逃多久。不過現在為時已晚，而且我終於知道了真相……」我放聲嘶喊：
「況且，你都可以為我做到這般地步了，那我為什麼不能──而且在我眼中，沒有任何『人』比你重要了啊！你絕對是人類啊，秀司──」
我按下了身後的「按鈕」──
「小櫻！我──」
轟隆──
他的自白，全被自爆聲覆蓋──
在我記憶的終末，就是自己被烈火焚身，化為灰燼……
9
（翌日清晨）
一名美青年在櫻花樹下起身，仰望頭上的盛開的櫻花樹。
「對不起，小櫻。即便我曾奉獻己身，讓妳重生，但我終究還是拯救不了妳……」他持續低喃：
「但至少，我這次能做的，就是讓妳與櫻花樹，長久相伴……」他伸出雙手，手心向上：
「這是妳的心願，對吧？畢竟，妳人如其名……」
兩行清淚，自他的瞳眸垂下……
10
多年後的春季，那棵櫻花樹依舊開得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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