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渴望大海〉
好魚兒,別往上看。徜徉在水裡多好呀
小蝦米,別游向岸。難道海不夠清澄麼?
別渴望海以外的世界
別眺望不屬於羅蕾萊的東西
想想那可憐的、可憐的石榴
想想那孤單的、孤單的翡翠……
「妳見過大海麼?」
她一直很想把這句比較有標誌性的話,當作她和老師初次相遇的開場白,但每次回想這段記憶時,她都不免要提醒自己保持點理性,少點不必要的浪漫。
事實上,老師第一次見到她時,是這樣說的。
「別那樣傻乎乎地看著我,小姑娘。對於一個穿越沙塵而來的旅人,你們最願意做的事情,就是楞楞地瞪著對方麼?」
說出那句話的喉嚨顯然已經乾啞不堪,但說話的人保持著儀態,沒有說到一半咳嗽,也沒有斷斷續續。那人雙手抱胸、淡淡地掃視她一眼,眼神宛如她從未見過的北境風雪。這讓她立刻跌跌撞撞爬起身,連屁股上的沙土都不拍,就跑回村子中央的水井,打了一大桶溫熱的水。
「喂芮妮!妳又沒有跟大人報告就打水喝!當心我打爛妳屁股!」
「對不起啦!」她頭也沒回,邊跑邊大叫道。
旅人倚在外表強悍、久經行旅的紅棕色母馬身上,懶洋洋地瞟了眼她打的水。
「妳讓我怎麼喝呢?傻孩子。要喝水的可不是馬。」
旅人爬上馬拉篷車,拿出自己的木杯子,彎下腰舀起水,仰頭飲盡。見旅人喝完水後長長吐出一口氣,她以為對方會再喝一杯,但旅人只是一拍馬身,讓牠垂下頭去喝剩下的水。
「夠了。這種水喝多了也沒有用。」
她的臉皺起來,這個女人真難應付。
「我要在這裡休息幾天,有水的話就待得下了。」旅人又用宣佈的口吻說。
「村裡沒有空屋子給妳住喔。」
「說得好像沙漠裡有房子可以住似的。」旅人呼出長氣,坐在篷車上休息。「我睡篷車裡,向你們買水跟食物。」
「不用啊,妳去要的話應該就有了吧,我也都跟大人討東西吃。」
「我不是乞丐。」旅人交疊線條優美的長腿,用手支著下頜,毫無笑容地說:「告訴村民們,我這幾天想吃料理過的東西,還要買些乾糧路上吃。泡腳用的水是溫的沒關係,但飲用水要是涼的。」
「哪裡來那麼多要求啊。」她嘟噥道:「麻煩死了,大人才不會答應這種事呢。」
旅人看著她的表情很微妙:笑著,但眼神中滿滿都是輕蔑。
那種輕蔑她很熟悉。
「他們會答應的。這裡是商隊偶爾會經過的道路,雖然偏僻了些,但村民也不至於連錢是什麼也不明白。妳只管替我傳話就夠了,他們會答應的。」
她撅著嘴轉身跑回村裡,腳步揚起了少許沙塵。
在告訴大家「有個擺架子的女人說要待在村裡」之前,她就挨揍了──隔壁的大媽剛才看見她偷打水,一見她跑著經過就上前狠狠拍了她的頭一下──她摀著頭頂滿臉不服,直說自己是為了幫忙人,結果又挨了一下。
「傻瓜!外人要喝水妳就傻傻倒給人家,還好來要水喝的沒有排到斯坦格那裡,不然妳還不把井水都打光啊!」
「不要再打了啦!她喝了水以後跟我說,之後的水都要用買的啦!──好痛!為什麼還打我!」
「妳居然讓來買東西的小姐待在村外等,沒爹沒娘沒家教!」
真討厭。她摸著挨了三下的頭頂,灰頭土臉地回到旅人等待的地方,正好看見對方倒著從篷車深處爬出來,姿態優美得就像毛皮閃爍的山貓。那人見她往篷車走去,偏著頭又用淡淡的目光看過來,重新在車上坐下。
「如何,還要我開口請妳說話麼?」
「說要把妳當貴客接待,請妳進去。」她嘴巴翹得老高,省略了被斥罵的部份。
「不必了,篷車對我而言是最舒適的。」
「可是水跟食物都在村裡啊。」
「妳不能替我送麼?」
「為什麼要我送啊!」
「那找個願意送的人過來,妳走吧。」
「……知道了啦,懶惰鬼。」
雖然覺得這女人很討厭,但她對這個人非常好奇──長髮的顏色很淡,說是金色,又不大像。沙漠的熱風吹過來的時候,那頭長及胸口的直髮就會飄揚起來,泛著波動的光彩。不知道那是清晨天空的哪種顏色,只知道是一種淺藍綠色,朦朧的印象跟那女人懶洋洋的神情很相配。
以前也有外地人來過,可外表這般特別的是第一次見到。此外,女人纖細的頸子上還掛著一塊紅色的石頭,亮晶晶的。讓其他孩子知道這樣的人先認識的是自己的話,那該多威風啊。
旅人的到來在村莊引起了小小的騷動。並非如她原本所預想的那般,大家是對那旅人美麗的外表感興趣,而是因為那人付錢時使用的不是錢幣,而是閃閃發光的寶石。寶石很小,不過她半個小指指節那樣長,村民就看得眼珠都快滾出來了。
「尊敬的大人,這實在是筆鉅款。」白眉毛長得垂下的村長殷勤地交疊雙手,彎著腰說:「如果這個又破又冷清的小村莊還有什麼是您看得上眼的,請盡管說。」
旅人用跟下午一樣的姿勢坐著,視線投往遠方逐漸亮起的星子,看也不看村長地說:「確實如你所說,是個風吹進屋子都會發出空洞聲音的村落。恐怕在我要離開前,也找不到什麼值得帶走的東西吧。」
「見笑了,見笑了。」
「如果沒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可帶走,我也不會向你們取回那顆石頭的,一旦我拿出手的東西,就沒有收回的理由。按照我的要求,讓那邊那個孩子替我倒水、盛滿水桶、照顧馬匹,還有送食物吧,那顆石頭有著這樣的價值。」
「當然當然,那孩子無父無母,能伺候尊貴的大人您,是她無上的福氣。」
旅人朝她拋來一個視線,當中仍舊是她熟悉不已的輕蔑。她早已習慣了被輕視、被責罵、被棄置,不過大人很奇怪,罵她之前都要先說她沒爹沒娘,好像她錯得最厲害的部份就是「不知道爸媽是誰」。這個女人雖然也因為某種原因用嘲弄的態度對她,但那感覺起來又跟村民們有著決定性的差別。
晚餐後,她早早就因為自己的「職務」而跑到篷車旁待命,徹骨的夜風讓她打了個哆嗦。知道村裡有個外來客的孩子們也湊熱鬧似地跑過來,比較大的孩子們還推開她,擋在她面前想看那個女人。
「走開啦!走開!人家是叫我做事的,你們擋路做什麼啦!」她跳上跳下地抗議。
「做事一定要黏在大人旁邊嗎?大人肯定會討厭妳這種跟屁蟲,走開!去給馬擦屁股還是餵草料都行,妳才走開!」
「要不要讓她碰我的馬是由我吩咐。別全靠過來,味道不好。」
旅人一揚手讓孩子們全都退後,聲音不大卻很清晰。
「如果你們都足夠乖巧,我就給你們說個故事。聽過光雨麼?」
孩子們都傻傻地坐下,彷彿方才聽見的是能蠱惑人心的歌。
旅人開口了。
光雨總是往那個方向落下,知道原因麼?
是,那個方向就是斯坦格,這個國家最尊貴最重要的人所居住的地方。
至少那裡的人都是這樣說的。
十年以來,我經過斯坦格的次數比一個人的手指腳趾加起來都要多上許多。
但我只看過一次光雨。
見過光雨的,能說出那是什麼景色麼?也有人說那是流星雨,但我更喜歡稱呼它做光雨,因為,即使星星不斷不斷地墜落下來,天上的星辰仍是數以萬計。在短時間內落下了無盡的光,卻沒有使星芒的數量減少,而地上也沒有出現過,任何含著星光出生的孩子。所以,你們還是稱它做光雨吧。
見到光雨的時候,我正在城外準備休息,替我安排瑣事的人在我進篷車前叫住我,說下起了光雨。
燦白的光輝就像要將斯坦格點綴得更加高貴一般,不斷往那裡落下,但城中的人們似乎都不受影響地酣睡著。那些星星彷彿不是落到他們的屋頂和花園,而是落入了他們的夢裡。
假若那晚我在斯坦格入睡,在夢中,我是否也能看見光雨?
我正在思考這問題時,那個人告訴我,傳說對著光雨默念願望,就能讓夢想實現。必須看著一道即將落下的光,在它消逝前許完願,才能讓希望成真。
那時的我很愚蠢,明知道不可能,我還是許了願。
果不其然,我連名字都沒說完,光就消失了。
──確實,我應該告訴你們,為什麼光都往斯坦格落下吧?瞧我多麼容易感傷,你們可別和我一樣,到死都要被記憶糾纏。
我想,光都是被菲阿吸引過去的。
是,菲阿當然已經死了,可你們知道菲阿在哪兒麼?
瞧我問了什麼問題。你們當然是不會知道的。
傳說中,開拓了這片紅色大陸、開拓壯偉山岳的男人,羅狄凡,和原生於這片土地的紅龍菲阿相愛生子,而在漫長的歲月過後,羅狄凡的人類壽命抵達盡頭,靈魂終於升上空中、化作星辰──在那個方向,有連綿不絕的峭壁,那裡流傳這世界南端有著冥海,人死後,靈魂會飛向冥海,轉世重生。但我自然是不信的──戀人死去後,菲阿悲痛地飛翔,卻如何也不能抵達空中。
──孩子總是如此,這麼沒有耐性,那是你們的缺點。
總之,羅狄凡的靈魂在天上對著他仍深愛不止的菲阿垂淚,那淚就化作了光。
那麼,你們能夠明白,光雨為何總是落在那方向了麼?
人們都說,菲阿終於疲累了。失去摯愛以後,某天,她終於再也無法翱翔,就倒臥在她的羅狄凡沉眠的王都,亦即那時還只是一座小城的斯坦格旁,化作雕像,一半身子埋進了地底。
她死了麼?我不那樣想,因為死亡是人類的權利。
啊啊,是的。多麼教人不解,不是麼?為什麼只有人類的靈魂可以前往這世界以外的所在,而不是人類的都要化作塵土在這裡循環往復?或許你們終究能夠明白。
無論如何,因為戀人就在那裡,就在這廣大國度的心臟之下。羅狄凡注視的方向、哭泣時眼淚滴落的所在,都是斯坦格。
比起那對開國者,我已經足夠幸運了,我總是那樣告訴自己。
儘管在光雨終於結束、而我始終沒能許完心願時,我仍舊感到無比悲傷。
孩子們聽不懂這個故事,包括她在內,他們只是傻傻地看著表情絲毫沒有變化的旅人,彷彿光雨的故事,是一支用異國語言寫就的歌。他們教人洩氣的反應並沒有冒犯旅人,那女人修長的手指勾著木杯的手把,安靜地撅著如同仙人掌花瓣的嘴唇喝下冷水。
「夠了,說故事使我疲倦。這個故事說完以後,我只剩下一些應付強盜的無趣故事,還有買到詛咒貨品的倒楣故事,假若你們想聽,明天再過來吧。」
旅人放下木杯,手指像是羅盤指針那樣指向村子。
「有人來找你們了。」
彷彿呼應著那句話似的,大人們吆喝的聲音乘著夜風飄飛而來。
「回家了回家了!月亮都升多高了還不睡。」
「快睡了,今天風冷,再不睡都要感冒了。」
「別打擾大人休息,你們這些小傢伙真調皮。」
旅人音調毫無抑揚,淡淡地向所有人說:「還留著做什麼?要讓露汀一個個踢你們屁股麼?」
來這裡時還很嘈雜的孩子們默默跟著父母走回去,只留下沒有父母來找的她。
「沒有人會揪著妳的耳朵,要妳回家麼?」旅人明知故問,說話時看都不看她。「睡著了?還是喝太多雜質酒、動也動不了?」
「我自己知道回去。」她倔強地說。
「不,我問的是有沒有誰會來找妳。」
「……沒有。」她不想等人開口,索性自己說:「就像他們跟你說的一樣,我沒爸媽。」
「那不是巧極了麼?」旅人說:「我也沒有父母,我們一族都沒有父母。或者即使有,我們也未曾見過他們。」
「那妳們不會被罵嗎?」
「為什麼要?」
「因為……因為如果妳很好,爸媽就捨不得丟掉妳。」
「那我們寧可這樣說吧,大海就是我們的父母。確實,它捨不得拋棄我,即使我拋棄了它。如今,它正在呼喚我。」
「我就是個沒有人要的小孩。」她聽不懂旅人的話,於是寂寞地說。
至少這個女人還有大海可以懷念,她最好的朋友卻只是她在大石頭底下找到的蠍子,而他們的友誼通常都只持續到晚餐時間。
「沒人要並不代表什麼,妳的意義不應該繫結在別人身上,妳的價值也不應該讓別人來鑑定。但瞧我為什麼和妳說這些呢?妳不過是個孩子而已。儘管我希望我年輕時就能明白許多道理,但現在我才曉得,路一定要用腳走過才能記住,只聽別人說是不夠的。」
旅人轉身把杯子收起來,朝她伸出一隻手,掌心朝上,手指勾了勾。
「過來。」
「什麼事?」她依言靠近旅人,對方身上有種奇妙的鹹水味。
「明天來找我,我給妳糖果吃。見過糖果麼?我想妳是沒有見過的。」
旅人依舊滿懷輕蔑的眼睛,如同聚集著燐光蟲的水面般,在黑暗中是一種綠色。
她點點頭。即使沒有糖果她也會來,那是她的工作;但即使這不是她的工作她也會來,因為她對這個女人非常好奇。
隔天她早早醒了,太陽出來後天氣會非常非常炎熱。大多時候,她都跑到村子南邊的遺跡去找蠍子、挖石頭、爬高,沒人管她,她是個野孩子。有時在村裡看見她,村人會理所當然地使喚她去幫忙農作,偶爾她會吐吐舌頭跑開,也不管之後會不會被斥罵,果然沒人管她,她是個野孩子。隔壁的大媽會借她鍋子,讓她打水煮湯喝,偶爾她能吃到隔壁家放到快要壞掉的糧食,但她從來不說謝謝,畢竟沒人管她,她是個野孩子。
旅人似乎討厭陽光,只把兩隻穿著綁腿靴的腳露出篷車外。聽見她叫喚的聲音,旅人坐起身子,懶懶地歪頭。
「水呢?」
「什麼水?」她不解,昨天晚上已經把泡腳水留在這了不是嗎?
「說得好像你們早上沒有盥洗的習慣似的。」旅人輕輕伸了個懶腰,腳尖指向母馬露汀後腳旁的水桶,裡面飄著一些紅色的東西。「給我一盆水,溫水也沒關係,但記得我說的,喝的水一定要是冷水。我不喜歡等待。」
她雙手叉腰,噴出鼻息,這女人跟昨天一樣難伺候。但她仍乖乖地跑去打了一盆盥洗用的水和飲用水,然後也洗了自己的臉跟手腳。旅人說得對,他們並沒有盥洗的習慣。
並不是打水就完了,她今天為了這女人來回跑過的距離,是她一整個禮拜來回南邊廢墟的路程──當然,或許這也是她誇大了,但事後回想起來,她只覺得自己真的是被使喚來使喚去的。旅人也不兇她、也不罵她,就只是淡淡的,好像沙漠夜裡的霧氣。然而,像旅人那樣平靜到甚至有點冷淡地使喚她的人,她反而不討厭;不然,她可討厭大人了,要不是要吃飯、要有地方住,她真希望一輩子不用跟大人們說話。
她幫忙旅人打水、準備食物、整理村人可能會想買的商品、交換生活用品,忙得團團轉,等到旅人終於抬手說「夠了」的時候,天色已經是教人昏眩的橘黃色,太陽很快就要西沉。上次時間流逝得這麼不知不覺的時候,是她找到一個藏著很多很多蠍子的地方,想抓卻被蠍子群攻擊,醒來時已經黃昏了。當然,因為沒人知道她在遺跡裡玩,所以就算那天她躺到夜裡然後被山貓拖走吃掉,也沒人會知道。
旅人看她的表情像在說「妳怎麼能把自己累成這樣」,完全就是事不關己的樣子。她躺在沙地上喘大氣,也不管隔壁大媽說過很多次,躺在地上會把衣服弄得太髒,不好清洗。時間過得真快,才眨過幾次眼睛,天色已經全黑了,星子閃爍而出。
「真是個傻乎乎的女孩,為了糖果妳什麼也願做麼?」
旅人拿出一張用紙包著的東西,她接過來,因為使不上力而撕得很慢。終於撕開後,她發現那是塊綠色的軟糖。旅人說這是「蘋果軟糖」。什麼是「蘋果」呢?她不曉得,但這東西味道真好。她嚼著糖,思考著旅人的問題。「蘋果軟糖」大概是她十二年來吃過最美味的東西,都快把糖嚼成粉渣了還是捨不得吞。
「不是,我只是想做而已。」想清楚以後,她認真地回答。
這是實話。剛才差點都忘了這東西,還是工作得很起勁,這代表其實不給她糖果也沒關係。
「那就更傻了。」
話雖如此,旅人卻微微一笑,那個笑容讓她看傻了。
「告訴我,女孩,妳見過大海麼?」
「大海是什麼?」
旅人隨手一比,指著半滿的水桶。她順著這個動作撐起身子,看向桶裡,除了水面倒映出的漫天繁星外什麼也沒看到。她沒發問,只是看著旅人,知道對方會回答。
但是旅人沒有回答,只是又問了一句。
「妳認為大海是什麼?」
「水。」她立刻回應。
「正確。大海就只是水,很多的水。這個桶子裡的水很快就會乾涸,而大海的水多到永不會枯竭。這水裡所映出的星光是虛假的,但大海中蘊藏著跟星光同樣耀眼、甚至更為耀眼的東西。這桶水只要沒有人撩撥就會永遠平靜無波,大海卻怎麼樣也難以平息。」
她搖頭。大海就像路途或經驗那樣,是無法只用文字或言語描述清楚的。
「我要去海邊。路上,我會需要一個替我辦雜事、幫我找水的女孩子。」旅人伸直包裹在深紅色長褲中的腿,瞇眼打了個呵欠。「我已經自己照顧自己十年了,現在,我想要找人服侍我。」
「『服侍』是什麼意思?」她怪裡怪氣學著旅人的口音念出這個字眼,覺得它在嘴裡就跟石頭一樣生硬突兀。「那是一種人嗎?」
「我要求妳做的事情,以及妳該為我做的事情,就是伺候我,讓我生活舒適、心情愉快。差不多就是妳這一整天為我做的各種事情。」
「那我會有什麼好處?」村人時常這樣說,她脫口而出的這句話聽起來熟練多了。
「好處?」旅人揚起眉毛,習慣性地拉起鎖骨前的紅色墜鍊,吻了一下。「現在和妳說,妳又能明白多少。妳會試著和沙漠中的礫石描述湖泊,或是和海中的魚蝦聊起人類的市集麼?如果妳願意,就跟著我,我保證妳會得到的東西,比妳那顆小腦袋現在想像的東西都要美麗豐富。」
「那我們要旅行多久?」
「怕自己想家麼?」
「不,我希望我們旅行久一點。」
「那我恐怕妳要失望了。這個村落離海並不算近,但也不如妳期望得那麼遠,路上我們會經過幾個城市,經過斯坦格後,我們就算到了。我已經花了很長時間找人服侍我,但夠傻的孩子畢竟不算太多。」
她毫不在意旅人的話,又問:「斯坦格?妳說妳在那裡看了光雨的地方?」
「是,儘管我想妳在那裡會有些艱難,但我會確保妳無事的。」
「我不怕難。」
「那是一件好事。」
接著,旅人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在旅人說話前,她都直挺挺地站著,等對方開口。
「給我一個名字吧,沒有的話,我替妳取個名字。」旅人輕輕勾著唇,像是相當玩味。「我一向擅長給東西取名字。」
「我叫芮妮。」
「誰給妳取的?」旅人抬起眉毛,看了一下夜空。
「村裡的大人。」
「那時下雨麼?」
「對。」她不懂為什麼這個女人這樣問,但如實回答。
「這名字不好,但不需要急著換,未來妳一定會有個新名字。看過那種被塵埃覆蓋的寶石盒子嗎?把灰塵拂掉以後,底下的東西才會閃現光芒——但瞧我問了什麼問題,像妳這樣的女孩怎麼可能看過呢。」
「那我該叫妳什麼?」
「妳就叫我『老師』。」旅人澄明的綠眼睛望向遠方,彷彿清澈的河水蜿蜒著流往大海。「我一直想當老師。」
「『老師』是什麼?」
「教妳學習的人。在我那族,老師的職責是教導我們理解這個世界、引領我們成長、判定我們的價值。但原諒我不願像她們那樣對待妳,那樣太殘忍了。」
旅人的神情,頭一次染上在沙漠純黑的夜色中也能察覺的陰暗。
「那麼妳會對我做什麼?」
「我會教妳如何熟悉外面的世界,假如妳喜歡,妳可以去外面的世界尋找想要妳的人。這個村落太小,倘若總在這裡抓蠍子玩,就太可惜妳那雙耐力好的腿了。」
旅人像是看著一個很好的商品那般,端詳著她。
「有那樣一雙腿,是我唯一羨慕妳的地方。」
她低下頭。自己的腿滿是傷疤跟痂痕形成的陰影,這樣一雙腿跟旅人的長腿比起來,除了似乎更耐得住奔跑的壓力以外,還真的看不出其他優點了。現在她才想到,旅人都坐著,即使挪動雙腳或下來撫摸馬匹,也很快就會回到篷車休息,或許是身有殘疾──四肢健全的她不禁同情起這個人來。
接下來幾天,因為有了被邀約共同旅行的承諾,她反而不黏在老師身邊想表示自己的獨特,而是乖乖地按表操課,該打水該準備食物都不用人多說,老師跟孩子們說故事時她更是不露臉,以免她和別人吵架的聲音讓老師聽了不快。見她如此,老師也沒有誇獎她,不過她早習慣了,老師就是那樣一個不好捉摸的人,就像一道有著鹹水氣味的風。
整理篷車的貨品時,她注意到,總有一個東西是老師不許她亂碰的。
那是一個非常長的黑色箱子。箱子似乎很沈重,試著推了一下蓋子,居然紋風不動。箱子上有著優美的花紋,那是對藝術一竅不通、沒有所謂美感的她,都會為之著迷的線條組合。有幾次她悄悄見到,老師像是抱著戀人的屍身一般,將手橫過那箱子,側身躺著。那箱子就跟老師的體型類似,她不禁悚然地想像起老師躺在裡面睡覺的樣子。
出發的那天,她終於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於是對著坐在駕駛座上,輕輕提起韁繩的老師問道:「妳的馬車裡面,那個有花紋的大箱子裡面,是什麼呢?」
老師看也沒看車內的箱子,顯然知道她指的是什麼東西。
「等我們看到海、等我捧起海水、等我喝下海水,我再告訴妳。再等等吧,妳現在還沒有資格問我任何問題。」
「喔。」她有點失望,但既然老師答應會說,她可以等。
當她終於想問「我們還在等什麼」的時候,老師終於轉過頭來,像是忘了什麼一樣地問道。
「不回頭麼?」
「什麼?」
「我問妳,不回頭看看麼?」儘管嘴上這樣問,老師也沒有回頭,只是讓手腕揚起一個弧度,韁繩宛如閃電般抽在露汀的背上。「妳或許再也不會回來這裡了。」
「沒關係,」車輪框瑯瑯轉動起來,而她依舊沒回頭。「這裡沒有人在乎我。」
「無妨,哪天該回來的話,妳會知道的。」
老師揚起手,韁繩甩出清脆的聲音,馬兒加快腳步。
「根源不會拋棄妳,或者說,根源不會放過妳。我討厭的那片大海,終究在呼喚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