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第一次相遇，是在一個沒有月光與星光的深夜裡。
那晚，接近午夜，一輛深色的轎車駛出了塔林市中心，穿越充滿戰溝、建築殘骸，而凹凸不平的路面，一路顛頗來到了溫格育幼院的門口。
溫格育兒院，一個專門照顧戰爭遺孤的孤兒院，位置坐落在其愛沙尼亞首都塔林的西北邊，全黑的建築物體呈正十字形、中央有一座尖聳向上攀升，看起來搖搖欲墜的塔樓，想必曾是一座相當大的東正教教堂。但是裡面現在被翻修，區隔出無數狹長的房間、用餐的廳堂、洗衣間、教室，沒有充足熱水的浴室，還有散發異味的廁所。
轎車的車門和育幼院的大門幾乎同時打開，顯然這不是一個意外中的拜訪。
一個瘦小的身影被推下了車，是個男孩，莫約十歲年紀，動作充滿疲憊與不安，手裡還捉著一個他根本拖不動的手提式行李箱；將他推下車的是位身形高挑的婦人，穿著全黑但是剪裁精巧的衣衫，姿態優雅，表情宛如她蒼白的膚色，讓人聯想到塔林冬日的寒霜。婦人捉住男孩的手臂，粗魯的拉著他遠離汽車，也不管沒有輪子的行李箱在骯髒的地面上拖行，讓男孩好幾度吃痛得差點要放手。
他們往育幼院的正門走去，那裏現在站著兩個剛剛自建築物走出的人影，一男一女，背著門內透出的微弱光線，情況下看起來就像是古教堂中徘徊著的幽靈，以漠然的眼神審視著戰爭過後瘡痍的原野，以及那名將要納入他們懷抱，疲憊的男孩。
「奧維麗緹曼斯基夫人，」當女子踏上了育幼院的第一階階梯時，男人開口了，他的聲音虛弱飄渺，一如他佈滿皺紋的下垂面容，都象徵著他隨時有可能一不小心，就讓靈魂也隨著聲音飄出了身體，「歡迎、歡迎。這位就是令兄的.......」他的視線垂下，看著站在階梯下方的男孩。男孩的衣著精美，橘色細捲髮綁成低垂的馬尾，為端正的五官增添了幾分清秀的氣息，然而他鈷藍色的眼睛此時透露出茫然、驚慌，顯然對自己身在何處毫無概念。
「雜種，今天開始就歸你們了。」女子說，繼續拖著男孩與行李箱爬上階梯，到達頂端之後，立刻就將男孩往一旁不發一語的婦人推過去。男孩一陣踉蹌，原本還想要後退轉身逃走，但是隨即便被婦人禽爪般的手指鉗住，他抬起臉，覺得那婦人殘酷的面容就像禿鷹一樣，而自己是她即將飽餐一頓的死屍。
「姑姑，白蘭琪姑姑.......」男孩用顫抖的聲音朝著女子喊道，但是女子沒有理會他，只是繼續和男子對話。
「關於令兄我很遺憾，葛蘭先生對我們機構一直是全力支持.......」
「客套就免了。我先生還在等候，我們趕快完成手續，好嗎？」女子冷著臉打斷年邁的男子溫和的問話。
「當然，當然，文件需要在我的辦公室簽屬，這邊請。」老人說，做出恭迎的姿勢示意眾人往大門內部移動，「呃，抱歉，或許妳會想要與妳姪子告別？」
女子愣了一下，看起來是極想拒絕，但是老人帶著責備的眼神說服了她，最後還是抿著唇嘴轉身，面向男孩。女子舉起戴著手套的手，輕輕地捧住男孩的小臉，與之對視，和男孩相仿的藍眼裡沒有半分溫度，但一瞬間男孩看起來還是充滿希望和期待，然而下一秒，女子垂下眼，似是看見了什麼使她黯然傷神的事物。
「果然，你還是長的比較像你母親。」女子喃喃說，放開了男孩的臉，直起身，以冰冷的語氣說：「那麼，利央，再見了。」
「佩翠絲小姐，請將他帶到寢室去，今後就和賈曼睡同一張床。」男子說，對於女子的態度沒有多做評論，只是用平和的語氣指示那名婦人。
「等等！不要！放開我！」男孩一看見女子轉身，終於開始尖叫，扭動身體，想要離開婦人的掌握，「我不要待在這裡，白蘭琪姑姑！」
然而沒有任何忍回應男孩，女子和老人在走進大門之後，立刻就轉向了一道向上的階梯，男孩在被婦人拉往一樓狹長昏暗的走廊之前，隱隱約約還可以聽見他們的談話聲飄來。
「所以你們今晚就要往南走？」
「是，今天之後，塔林就不會有奧維麗緹曼斯基家族的人了.......」
「不要！不要！不要！」男孩不斷尖叫，但是他的行李箱先是被婦人一手奪去，然後背心和襯衫衣領都被緊緊扯著，讓他只能逐漸被拖進一片黑暗的走廊，女子說話的聲音越來越遠，大門的形狀也越來越模糊。
「不......」就在男孩又想尖叫，婦人突然扔下他的行李箱，面無表情地給了他狠狠一巴掌，力道之大如果他沒有被捉著後頸，男孩就會摔倒在地。這個動作止住了男孩的叫聲，但他的表情變得更加驚恐，且沒過幾秒便哭了出來。可是他沒有膽子大聲哭泣，只是一邊發出嗚嗚的哽咽聲，一邊順從的跟進了婦人的步伐。
綿長的走廊幾乎沒有照明，因此根本無法瞧見盡頭，但是他們的目的地並沒有很遠。沒多久婦人把他推進一個房間，燈光隨即微弱地亮起，顯然是不想要吵醒已經在睡眠的小孩。男孩看見房間兩邊各擺了一排床尾相對的雙層鐵製床鋪，中間的走道狹窄到婦人必須橫著身體才能通過，每一張床上都躺著一個，或者兩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孩子。
模糊男孩視線的眼淚不知不覺停下，他感覺呼吸困難，不只是因為房間裡空氣混濁、帶點尿液的酸味，也因為當他看見了那些埋在毯子下的身軀，突然感覺到了不可違抗的真實感，現實處境的絕望好像又甩了他一巴掌。這裡的孩子，都跟他一樣，失去了父母，他知道自己在哪裡了。
「賈曼？賈曼，起來。」婦人把他拖到門邊數過去第二張床邊，嘗試叫醒睡在下鋪的那個孩子。
黑髮的男孩子，膚色偏深，相貌平凡，有著略為營養不良的瘦小身材，他在婦人的叫喚下轉醒，睜開了眼睛。黑色的眼睛，一秒就瞧見了站在婦人身後的男孩。
「佩蒂，為什麼有女孩子在我們房間？」黑髮男孩揉著眼睛說坐起來。
「我是男生！」男孩發出憤怒的聲音，婦人立刻轉身，朝他發出不耐的噓聲：「安靜！」
接著婦人又轉身向床上的黑髮男孩說：「賈曼，這個孩子從今天起跟你睡同一張床，你往左邊一點，讓他擠。我明天再拿枕頭給你們。」
「好。」黑髮男孩順從的說，立刻就移動身體，讓原本已經很窄小的床空出了一個足夠的空間。
婦人滿意點頭，然後有轉身看向另一個男孩，這個動作讓他立刻瑟縮了一下。
「很好，你會怕我，現在，上床睡覺，如果你敢試著走出這個房間，我會揍人，聽懂了嗎？」
男孩怯怯的點頭，接著婦人就放下行李廂，走出了房間，微弱的燈光轉為全黑。
男孩站在原地，等著眼睛適應光線，突然間他又想哭了，淚水立刻就湧出眼眶，再次沾濕他已經布滿淚痕的小臉。
「嘿，我叫賈曼，你叫什麼名字？」床上的黑髮男孩壓低聲音問。
「利央，利央‧奧維麗緹曼斯基。」利央說。
「好長的名字，我姓溫格，賈曼‧溫格，我可以直接叫你利央嗎？」賈曼繼續說，但是利央卻沒有理他，只是盯著他行李箱的位置，想要找到開鎖的地方。
「你在幹嘛？為什麼不上來睡覺？」
「我想要換衣服......」「你需要光嗎？我有手電筒。」賈曼說，沒有等利央回答，他們兩人之間就多出了一線微弱的光，利央看見床上的賈曼手裡拿著一隻快要沒電的手電筒，但還是用另一隻手護著光線，讓它不會因此直射利央的眼睛，或者隔壁床上的其他人。
「這樣可以嗎？」賈曼問，但是利央還是沒理他，彎下身讓行李箱感應自己的指紋，打開。他不想理他，不想跟他說話，光線亮起之後他再次看見賈曼的臉，覺得他很醜，頭髮沒整理，面黃肌瘦，髒兮兮的。
「你真的是男生嗎？」
「我是啦！你好煩！」利央終於開口，沒有放低音量，賈曼一瞬間看起來有些緊張。
「你不要這麼大聲，如果你吵到費雷，他會揍你」賈曼說，看著利央在兩張床之間狹窄的空間裡試著放平行李箱，從眼花撩亂各種物品中，找到了睡衣。
「如果你是男生，那為什麼要穿那麼多蕾絲，頭髮又那麼長？」
「城裡的小孩都是這樣，你們住在城外的孤兒不懂而已。你不要看我！」利央一邊解開背心的扣子，一邊用凶狠的語氣對賈曼道。賈曼順從的把臉埋到枕頭裡面。這個動作讓利央感道一陣不屑。
可是，他現在也是住在城外的孤兒了。
「你好了嗎？」賈曼在枕頭間用悶悶的聲音說。
「好了。」利央撫平自己的睡袍說，把行李箱關起來，確定鎖上了，然後推到床底下，又把鞋子的鞋帶放進鞋裡，也塞到床下。
「佩蒂明天才會給我們枕頭，所以你得跟我分了。」賈曼在利央爬上床時，小聲地說。
「你叫那女人佩蒂？她是惡魔。」利央用嫌惡的聲音說，忍住又一陣想要哭的感覺，臉頰又熱辣辣的痛了起來。
「為什麼？」賈曼關掉了手電筒，小心放到枕頭底下。
「她打我。」
「佩蒂打每一個人，如果不聽話的話。」賈曼說，語氣還是像剛才依樣溫順，「她已經是比較好的了，不像有些人，無緣無故，而且只打特定幾個人。」
「下次我要打回去，我一定會打回去。」利央說，摸到枕頭，也摸到賈曼的頭髮，他將手縮了回來，「你身上沒有蝨子吧？」
「我想沒有，他們每次幫我們除蟲我都很乖。」賈曼躺著，看著半跪在床上的利央，光線暗下一會之後，利央已經可以看到他的黑眼睛，閃亮的眨著。
「我不想要跟你共用一個枕頭，你的床鋪也有怪味道。我不要跟你蓋同一條毯子，靠在一起好噁心。」利央抹著眼睛，他其實不是故意要直接說給賈曼聽，但是他一想到這一切，摸著粗糙的被單，就感覺到一陣委屈；他不應該在這裡的，他跟這裡的人都不一樣。他以前聽爸爸說，城外的孩子很可憐，要他們的錢才可以活下去，他們都是妓女生的小孩，不喜歡念書，長大之後會和他們的父母一個樣子。
他才不可憐。
「可是不蓋被子會冷.......」
「你不要碰我啦！」利央拍開賈曼伸過來想要拉他的手，接下來賈曼就不再說話了，黑暗中也不再看見那雙閃亮的黑眼珠。利央坐在床上好一會，又哭了起來，然後他背對著賈曼躺下，蜷起身體用手臂當作枕頭，鐵床只鋪著一層床墊，還可以感覺到下方的橫條，冷空氣從他的睡袍下擺鑽進來。利央感覺好冷，從身體裡面一路冷到外面。
然後他突然感覺枕頭被推到他的頭旁邊，然後那張不厚卻很有保暖作用的毯子也落到自己上。利央貪婪的拉過枕頭，枕在自己頭下，而且也確定毯子只有他一個人在蓋。
利央沒有轉頭去看賈曼，只覺得他應該是盡可能躺在離自己最遠的地方。
安靜的房間中，深夜裡，利央的眼淚一直沒有停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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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創作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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