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某個人在你的一生中佔了一大部分，卻又在瞬間消失時……
那還真是瘋狂啊。
別離就是這樣一種情緒。
這個人理應很重要，他想著。
很重要、到直至死亡之時也必須懷抱著有她的夢。
可為什麼，現在想來總覺得缺了一塊什麼？
他永遠不會曉得。
至少他在再一次的迎接離別前，先知道了這個訊息，當然安夏還是非常的不能諒解。
就算如此又如何呢，他的不諒解留不住克蕾茵，這個陽壽本該盡了的少女。
在禁制魔術作用下被挽留在世間的一縷生魂終究迎來回去的時刻，她不能停留，否則迎接的將會是煙消雲散。
總之，在受到那一次讓他幾乎以為自己死定了的傷之後，克蕾茵終於願意告訴他這件事情。
他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說她。
「抱歉黑鴉，我是該要告訴你的，但你知道……這個地方有太多不值得信賴的人，我無法將所有訊息都洩漏出去。」
白髮少女做這番解釋時，正是他躺在病榻上的時候。
她面上有著不同以往自在的尷尬臉色，手指無意識轉弄著，似乎想替自己開脫。
其實不用多說他也曉得，那只是自己拼了一條命去救她，克蕾茵覺得有點對不起，必須跟他說明真相吧。
即使他喜歡著少女無意流露出的真誠，但不可否認的是：人類仍舊自私。
「我其實早該死去，但怨念太深根本無法脫離世間，所以……你知道瑪索婭的？是她將我留下，好讓我一嘗宿願。」
「至於她怎麼做到的這很難解釋，你也不需要理解太多的。」
不需要理解太多，正是克蕾茵經常告訴他的。
不過，如果能做她手中的一把利刃……安夏也相當滿足，這讓他自嘲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實在怨不得誰。
「我……很快就會消失了，雖然目標也才達成不到三分之二，也挺滿意。畢竟要讓戰爭結束很困難，我們也盡力了嘛。」
安夏不能理解她為什麼能把自己的生命如此輕描淡寫的帶過。
從意外中死去，有復生的機會不就應該緊緊抓住嗎？既然她活著，那就一定還有機會把她留下吧？
「再七天，我就會離開了。你醒的正好，至少我們還有七天可以說說話？啊哈哈、哈哈。」
他能聽出對方的苦笑不是在惋惜她自己的命，而是覺得就算笨如他也不會覺得這是好消息。
於是他有了七天時間，去面對他們的別離。
真是太好了、之類的……怎麼可能。
名為薄暮的組織，在義母過世後將他納入手下，這個組織其實不大，偏偏裡面沒一個愛惜生命的人，全都想著改善人類與妖族戰爭的問題，而且還要越快越好。
但將少女即將殞命這點連結起來後，就能讓他明白克蕾茵的不惜命、與為什麼組織希望越快解決戰爭的因子越好。
「難道妳就不想留下來？」
安夏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終究開口問了。
語氣是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的怨怒，病榻上，顯得氣色有些虛弱的少女則眨眨眼，似乎也同樣意外。
「能僥倖的多活這麼久，還沒因為身為『人類叛徒』而被抓、被殺，我還能有什麼遺憾。」
「就算妳真沒有遺憾......」
我們這些仍活著的人又該怎麼辦呢，還有人覺得妳很重要的啊。
在成就了一個人的生命意義後，就這麼離開真的是可以的嗎。
「咳。」
就在他又快要神遊之時，少女用手背掩著嘴咳了聲。
「天似乎也寒了，本該乾燥的天氣最近卻常在下雨呢。」
克蕾茵笑笑的凝視著窗外，安夏從不知道她真正的想法是什麼。
在面對生命即將到盡頭的時候，他有辦法跟眼前的少女一樣平靜嗎？他認為自己辦不到，然而就算希望克蕾茵活下去，她也完全沒有那個意思。
好像只要離開了，一切就能結束似的解脫感。
「我幫妳拿件外套吧，披著也好。」
安夏心裡有堵氣不知該往哪兒發，最終仍是起了身。
「謝謝，我正需要呢。」
意外的，她看起來似乎鬆了口氣──為什麼？事到如今他還有什麼能鬆口氣？
他將外衣輕輕蓋到孱弱的少女背上，稍微整理了一下，然後再度坐下與她乾瞪著眼。
別只是單坐著，說點什麼啊，安夏對自己說。
但他現在所能想到的都是想求對方留下，就算只有短短幾天，肯定還是有別的辦法吧──既然瑪索婭能救她一次，第二次又有什麼不行的？
可偏偏對方像是完全不在乎，感覺對死亡還有些期待的樣子，安夏根本不曉得該怎麼做。
正當心煩意亂之時，少女突然出聲喊了他的暱稱。
「黑鴉，能幫我一個忙嗎？」
「啊，妳說？」
「每天來幫我換一束花吧，」她朝著窗台上的青色細頸花瓶努努嘴，今天什麼花都不在裡面，「不用多，兩三朵就好，我希望這幾天它們能在我眼中看起來很新鮮。」
「可以啊，但為什麼啊？」
「說不明白呢。」
少女的聲音好似嘆息，也許只有他聽起來是這樣。
「也許就希望……沒什麼。」
話題嘎然而止，安夏更不知該如何開口接著問，他對誰都可以打破砂鍋問到底，只有她不行。
空氣中一片靜默，他心煩意亂、她則平淡無波。
明明事想在分開前多陪克蕾茵一段時間的啊？為什麼會變得這樣小家子氣，安夏覺得自己的表現簡直跟個婆媽一樣，偏生又不擅長應付這種場面。
別搞得跟十八相送一樣，多難看啊……
「安夏。」
他被這聲喊刺的一激靈，轉頭用怪異的神色看著克蕾茵。
後者則明顯露出不自在的表情，苦笑著凝視他，一雙冷藍色的眸子露出他至今仍不明白的情緒。
「別那麼訝異，你的想法全寫在臉上了，你今天也不是只有要待在我身邊吧？還有其他的事呢，不需要因為我的關係就劉自己在這裡，積個七天會很難處理的。」
少女低下頭，她看著自己的雙手，十指互相交扣看不出情緒。
「答應我一切如常進行，好嗎？」
◇
門外傳來的聲音，讓開始昏昏沉沉的克蕾茵提起精神，細聽。
距離黑鴉頭也不回的走出那扇門過多久了？說不定不到一分鐘──
自從她身體狀態越來越差之後，也難以做到某些以往很輕易能辦到的事情了。
「你小子不打算跟六音說什麼？」
「拜託，她自己都不想活了！我要說什麼？求她留下來？如果她真的想活就會去做了！」
那聲音是何等的充滿怒氣，她覺得心頭有點淡淡的澀意。
如果黑鴉跟她說話時也能這麼憤怒，說不定她還能好過點。
「我哪一次能左右她的決定啊？」
他說得有道理，克蕾茵想著，手伸到背上的外套，稍微攏緊了自己的身子。
對方不明白的所想也是當然的，畢竟連她自己都不能肯定──面對生離死別，她究竟該擺出怎樣一副表情來面對他，還有其他的人。
第二天的花是黃色風鈴草。
第三天是水仙百合。
第四天......
安夏每次都醞釀著什麼想說，卻總歸是什麼都沒得講。
時間將至，引得人心頭更加躁怒，克蕾茵每次都是以一樣的笑容迎接他，與送他離開。
時間太短，他總是沒能領悟出什麼，而第六天他選擇來的時間點接近晚上。
他首先輕輕敲了下門，在聽見那聲微弱的「請進」時，感覺有哪裡酸酸的，說不太明白。
安夏不想讓克蕾茵覺得他很難過，既然少女希望一切如常，好，他就順她的意思去做。
啊，之後應該就沒有進來這房間的理由了。
「抱歉，有事耽擱了，現在還挺晚的。」
窗台那處映進屋內的紅，並不刺眼，玻璃上散出的光讓鏡面鋪出一片薄金色，點染著午後的色彩。
克蕾茵注視這樣的風景多久了呢？她害怕嗎？
面對死亡她到底是怎麼想的？
面對他們這些同伴、面對他，又是如何？
腦中思緒萬千，安夏將手中持著的幾莖野薑花放進瓶中，替換掉了昨日的花朵。
他對於花的選擇並沒有多想，每次都是看有什麼花好看就弄來了，不過從來不肯放克蕾茵最喜歡的那種花。
還挺幼稚的，他承認。
「沒關係，坐。」
床上的少女氣色又比前幾天更差，他能看出對方此時是強撐著身體在對話，手點了點床邊的椅子。
「你是我今天最後一個訪客，晚一點的時間我想自己一個人度過。」
克蕾茵微笑著，讓他坐下。
應了聲，安夏決定將想說的話先到出來免得時間一到又要被少女趕出去。
雖然很難為情、雖然曾經想過說不定少女不會死，但只要這些「雖然」拖住他的腳步，有什麼事情這輩子就不能再挽回了。
「咱...」
「是這樣子的。」
尷尬的是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停下。
「那就妳先。」
「好吧？」
他們並沒有多話，在克蕾茵笑笑的說完後，她又繼續接著講。
「只要我一離開你就自由了，接下來想去什麼地方呢？」
閒談般的語氣，最後一晚也許誰都不想情緒起伏太大，本來想抱怨的安夏也忍不住認真思考起來。
「不會吧，你沒想過？」
「我哪有老想著要脫離妳啊！呃，也許會出去遊歷一陣子。」
畢竟等克蕾茵死後自己就再也沒有留下的理由。
安夏不會去回想自己跟她過去相處的點點滴滴，那太矯情做作，他也絕對不想一一數給少女細聽，如果不小心的讓對方知道些什麼......
至少在這最後的時刻不要再去想改變，少女的決意。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感情在克蕾茵心中能佔幾分，比較能預料到的情況是──少女聽了他的想法後，哦了一聲，然後突然笑笑的抬頭攆他出去，這樣的結果他不樂見。
安夏一點都不會懷疑，如果克蕾茵想攆他出門絕對是毫不猶豫的。
這是一種根深蒂固的想法。
「想去哪呢？」
「...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這種從來沒有考慮過的事情該怎麼回答。
「我倒是知道有幾個不錯的遊歷地點，給你說說吧？」
為什麼對方態度可以這麼平淡啊？安夏心中升起一股無名火。
「克蕾茵。」
「...嗯？」
少女迷惑的抬頭看他。
「妳真這麼希望我走嗎？」
他的神色極其複雜，內心則慌亂無比。
別造成她的困擾啊，這種時候情緒化沒有用！可惜安夏的內心喊話沒有影響到他正在做的事情。
「原來我在妳心中是那種總想著離開去逍遙的人啊？──妳自認為對我們、對我並不重要嗎？我們是什麼想法，妳根本沒想過吧？」
「分離對妳而言到底是什麼，可以看得這麼輕──」
「──我不是那個意思，你也該替自己的未來考慮一下，困在這種地方對一隻鳥來說不很自由呢，相信我，這句話真的沒什麼惡意好嗎？明天會分開我也都曉得！」
少女聽著他越來越激動的話語，忍不住撐起上身，回應這些話。
「安夏，你聽清楚了，我對你很抱歉！對你們都很抱歉！」
克蕾茵急切的說話讓她自己咳得更厲害，安夏連忙順去拍背給她順氣，比剛才還要慌得想找水給對方喝，但被阻止了。
他似乎看見對方嘴角滑過一絲寬慰的笑意。
原來對方也是有替他想過的啊。
其實知道這點，也讓他稍微好過了一點呢。
至少能肯定之前付出的心力，不是完全沒有回報吧？
雖然他不是為了回報，才對她如此......
◇
幾經尷尬沉默順氣拍背之類的過程後，兩人總算能比之前還要沒有芥蒂的說了些話，雖然隔閡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消除，至少比起之前要好上許多。
晚上八點四十七分，天色早已暗去，克蕾茵在安夏攙扶之下，好好躺著。
「安夏，晚安。」她如常的淺笑著。
只要跨過這扇門，便再也見不到她了。
想著、想著，安夏不自覺俯下身，輕輕抱住她，力道輕得像怕一用力就傷害到少女。
這個動作顯然讓克蕾茵訝異，不過還是回擁住了少年，拍著他的背。
最終放手時，他確定克蕾茵躺得舒服了，在吩咐之下沒拉上窗簾。
門茲呀一聲關上，安夏才感覺到自己的內心疲倦不堪。
剛才忘記在關門前，再回頭看她一眼了啊──
再一次去見她，安夏將窗上花瓶中枯萎的花朵給清理乾淨了，幾經猶豫後，還是放上她最喜歡的花，白色百合。
純白的花瓣於空氣中墜綴著點點水珠，散發微香，一如她隱約的迷人。
兀自對著窗外能瞧見零星隊伍的綠地發愣，其實他想著：「這樣的思念會不會太廉價了？」
那顆據說是她母親中下的樹苗，如今林蔭深深，將會是克蕾茵睜開眼便能看見的風景。
靠著陽台看完整個過程，深深吐出一口氣，打消了整理房間的念頭。
他確定之後不會再回到這個地方來，但仍希望著這當初她存在的房間內，最好不要有太大的改變。
至少停留在記憶內，尚未別離時的風景會一直停著。
臨行前，他回頭看了在夜色下的大宅一眼，幾扇紛亮的窗戶顯示宅邸內一切運作如常。
但最東邊，那房間的燈火並沒有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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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PG公會】【匯集的終點】別離組其三 - 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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