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小說】彼岸黎明‧血跡斑斑的旅程 第十六章

十六章

　　「賽鴿呼叫飼主，是否已經進場？」

　　「飼主收到，ETA十五分鐘。」

　　「請求加快速度，我這裡有伴了。」

　　「了解，我們會儘快抵達，在那之前盡量撐住。」

※※※

　　凌晨四點半。

　　如溼布般濃密的黑暗籠罩著死寂的住商混合區，街道上幾盞殘存的路燈彷彿不死心一般亮著，但零星的亮光反而突顯了街道的破敗，燈下映照出的感染者身影更是將安穩的假象徹底戳破。

　　被逐漸減弱的雨聲覆蓋的連棟住宅中，其中一戶的陽台微微發出電子產品的光芒。

　　曬衣服的空間已經成了某人的臨時據點，紅色的螢光棒提供微弱的照明，步槍和背包被隨意地擺在一旁。穿著一身黑色戰鬥裝的女人坐在散亂的紗布和藥品中間，受傷的左手才剛粗暴地包紮過。

　　在掩護平民團體與那兩個孩子離開後，彩楓的任務便已完成大半，將出現在災區的生化士兵的影像和殘骸樣本收齊後，剩下的就只有離開這裡了。

　　「嗶嗶嗶」的電子警報響起，她皺起眉頭，伸手去拿旁邊的步槍。

　　來了。

　　有人觸動了設在樓下的拌索警報，雖然彩楓設置時簡單地掩飾過，但對方似乎沒有這種智商或考慮。

　　從大門闖入的追蹤者毫不掩飾行蹤，砰砰磅磅地從樓梯殺上來，從聲音判斷絕對不只一人，且雙方之間的距離只剩下十秒左右。

　　新的生化士兵？也好。

　　她飛快地將槍背好，爬出陽台，側身一跳攀住招牌頂端，身手矯健地躍上樓頂。

　　上了屋頂後，彩楓又攀住加蓋的鐵皮屋簷爬得更高，在另一端朝差了兩層樓的隔壁棟縱身一躍。

　　在這瞬間，方才被當作據點的陽台發生了猛烈的爆炸，就連在半空中的她也隱約感受的到空氣凝結的震動。

　　她在落地同時翻滾身體分散衝擊，然後繼續奔跑、攀爬，將與怪物間的距離更加拉大──那可不是一顆手榴彈的詭雷就殺得死的貨色。

　　兩名狂暴的追蹤者終於追上屋頂，它們將爬到身上的殭屍殘骸甩下，四處張望著尋找目標。剛才的詭雷幾乎完全沒有傷到穿著裝甲的軀體分毫。

　　果然是另一批生化兵，這種怪物不僅不知疲累，體格和裝備也不是幾隻殭屍就能擋下的，若非自己和他們還有距離且躲進複雜的住宅區，肯定已經被抓到了。

　　面罩上有著骷髏圖樣的生化兵捕捉到彩楓的蹤影，領著同伴撞開擋路的雜物急追上來。

　　當敵人重重地跳下隔壁樓朝自己追來時，彩楓已經從前面的三樓半屋頂，跳到勉強承受她重量的成排違建上。緊接著屈身前滾，靈活地在水泥叢林崎嶇的林冠線上奔跑起來。連棟落差和加蓋結構在適應了黑暗的雙眼中，不過是一塊塊踏板罷了。

　　骷髏面具的生化兵立即跟進，跟著她奮力一躍卻陷進崩塌的鐵皮屋裡，巨大的身軀卡在扭曲碎裂的金屬之中動彈不得。另一個生化兵見狀停下腳步，猶豫著該如何前進

　　選擇屋頂是正確的。以剛才那巨漢的體格和裝備來看，絕不可能像自己一樣在鐵皮屋頂上奔跑，不管是放輕腳步還是直接撞開，速度都一定會被拖累。

　　拉開一段距離後，彩楓躲到一堵磚牆後，從腰包中取出照明彈朝頭頂射擊，熾烈的火光迅速地從屋頂衝上天空，成為遠方的直升機也能清楚看見的信號。

　　旋翼的聲音近了。

　　「我在照明彈這裡，東方五十公尺敵人兩名，穿白色裝甲！」她以無線電向直升機回報方位，之後也拿起自己的步槍，從矮牆旁探身察看敵人的動向。

　　「收到，要下火雨了，做好準備。」隊友的回應傳來，空中的旋翼聲也越來越近。

　　即將轉白的天空仍然相當黑暗，瞄準鏡只能隱約判別建物輪廓來找尋敵蹤，它應該還在爬下樓朝這前進才對……

　　彩楓在高處找到白色的身影時，生化兵已經從背後取出了尺吋和彈藥都與其體型相符的巨大槍械，單膝蹲下朝這邊瞄準。

　　砰！

　　一聲劃破空氣的巨響，矮牆瞬間被貫穿，接連著又是數發同樣的槍擊，連續打在彩楓位置附近的建物上。

　　這傢伙一開始就衝著照明彈來了！

　　「不要過來！對方有重機槍！」她急忙用無線電大喊，但已經飛近的直升機早已位在肉眼可見的範圍內。

　　巨漢維持著蹲姿，將M82指向直升機，絕望的閃燄從槍口爆出，悶雷般的沉重槍響幾乎壓過了旋翼聲。

　　迎著飛來的子彈，正在減速靠近的直升機頓了一下，甚至能看見機身冒出一絲火花。側門機槍還來不及開火，直升機就如受驚的動物般，被駕駛急速拉高，脫離巨漢的瞄準範圍。

　　「我們從附近下去！堅持住！」隊友的聲音從無線電傳來，彩楓稍微心安了些，背景中還聽得見隊友與駕駛的爭執，讓她暗自下了決心。

　　「那機槍由我來解決。」她簡短地回覆，取出一個黑色塗裝的彈匣裝上步槍。

　　她從被貫穿的矮牆後探身，瞄準還蹲在原地尋找直升機的巨漢，深呼吸扣下扳機。

　　第一槍命中了M82，從槍身射入的高硬度穿甲彈破壞掉槍膛，隨之而來的誘爆將整把槍變成中段開花的廢鐵。接下來的雙發快射更貫穿巨漢身上的裝甲，但生化兵反應迅速地飛撲逃出彩楓的射界。

　　她隨即瞄向被困住的骷髏，卻只見到破了個大洞的鐵皮屋。

　　「該死。」查覺苗頭不對，她拔腿便往直升機的方向跑。

　　在延著馬路延伸過去的一整排屋頂盡頭，剛才迴避的直升機懸停在離地數公尺處，兩個人分別從側門跳下，用最快的速度朝這裡趕來。

　　彩楓更加快了奔跑的速度，試圖拉大和骷髏的距離。然而和剛才的複雜地形相比最後這段簡直是一片平坦，犀牛般沉重的踏步聲絲毫沒有遠離自己，甚至越來越近。

　　身後的骷髏忽然慢了一步，彩楓意識到追逐不會持續太久，偏離路線往旁一跳。

　　躲過致命的前撲攻擊之餘，她的身子落在矮了一截的加蓋物上滑剷前進，同時取出身上最後一顆手榴彈，在滑行停止的瞬間拉開扣環朝屋頂一扔。

　　「轟」地一聲，潮水般濃厚的白煙和劇烈的火光在屋頂爆開，完全吞噬屋頂的同時中心依然閃爍著灼熱的烈燄，彷彿燒盡一切才肯罷休般釋放刺眼的強光。

　　彩楓稍稍回頭看了一眼，似乎是屋頂堆滿了易燃的雜物，這火比想像的還大，就連對方著火的輪廓也看不見。她在跳出去同時抓住了對面的屋簷，隨即攀爬上去，避免吸入有毒的煙霧。

　　她以小跑步跑向朝這裡趕來的友軍，同時解下裝有樣本與影像證物的腰包，打算一接觸就交給他們。

　　兩人的身影已經清楚可見，她懷著一種跑完馬拉松的心情，鞭策疲累的身軀加快速度，激烈活動後，體溫也隨之飆高。

　　簡直…熱得像在火場一樣？

　　察覺到異樣的熱氣時，彩楓的視線已經往左扭轉了九十度，在無法理解的狀況中，她唯一能想到的就只有身為探員的任務。

　　保護，並交回敵人的樣本和情報。

　　呼吸變得困難，她朝眼前的兩人遞出手中的東西，之後就什麼也感受不到了。

　　※※※

　　「你居然……」

　　探員們瞪大了眼睛。

　　已經深陷火海的骷髏，居然頂著被白磷灼燒的身體衝出來，甚至來到他們面前活生生地把彩楓的脖子扭斷。

　　驚愕的反應讓本能接管他們的身體，兩人下意識地朝半身著火的骷髏舉槍，在同伴的身體倒地同時，憤怒地扣下扳機。

　　骷髏原先還想去撿掉在地上的腰包，然而至近距離的強大火力逼得它後退，且殘留在身上的火不但沒熄，甚至越燒越旺。它發出一陣短促的咆哮並拉開距離，很快地逃離現場。

　　紫色的天空下，僅存的兩個人悵然若失地站在原地，直到新的無線電通訊傳來：

　　「飼主，狀況回報。」

　　「物證已確實回收，遭遇了敵方的生化人部隊並將其擊退。」

　　「傷亡呢？」

　　「賽鴿KIA。長官，她死了。」

　　「……我知道了，先帶她回基地，剩下的之後再說，通話完畢。」
　　
　　飛回來的直升機拋下繩索與擔架，讓他們將伙伴的遺體有尊嚴地帶回去。

　　「走吧，我們回家了。」

※※※

　　「唔嗯……」我死盯著覘孔中若隱若現的幻影，將前方的準星對齊遠處的靶紙圖形。明明是無風無雨又藍天白雲的清爽早晨，手上的槍卻使我覺得自己像個被狂風暴雨所圍繞、瞄準著一公里外的狙擊手。

　　再左一點…再一點…一點點……好啦！

　　總算確實對上靶紙中心的凹槽，我小心翼翼地穩住姿勢不讓畫面跑掉，閉著氣扣下扳機。

　　砰、砰、砰、砰、砰、砰……要維持住瞄準的姿態與視野實在不是件簡單的事，不抵好就會狠揍肩窩的槍托、眯著眼才透得了光的覘孔、老是被另隻眼影響的聚焦，讓我覺得自己就像是撐著杆子轉了九圈後，再隔著偷窺孔打撞球。

　　「好，再把照門往左調兩響。」打完六發後，一旁的山怪看了看彈著點，對我發出指示。

　　我照著山怪說的，端起槍旋轉照門上的旋紐，往左兩個刻度……我仔細地旋轉著，以免調過頭什麼都打不到。

　　調整完畢後我重新端好槍，瞄準新的靶紙。這回總算好多了，六發彈孔還挺漂亮地集中在瞄準點周圍。這麼一來歸零就算完成，我的槍進入戰鬥狀態。

　　忘了說明，那些特戰在問完情報後，天一亮就帶著我們所有人徒步來到這座鎮上的購物中心、也就是被軍方劃為據點的地方和其他特戰人員會合。而現在的我，則在賣場頂樓的露天停車場，為自己新拿到的步槍歸零射擊。

　　礙於頂樓的空間幾乎都留給直升機停放，這條狹長的通道除了打靶之外也放了一些準備隨時取用的武器彈藥。

　　負責指導的是從一開始就很照顧我們的山怪，也是露天武器庫的BOSS。乍看之下他就是個熱心助人的樂天派，但卻也是從炸藥到火箭的各種武器都精通、熱愛爆炸的教官。說白一點，真正的他搞不好比只是兇我們的小豆子還恐怖。

　　「好啦，這麼一來這把槍就確實屬於你了，可要好好保管。」

　　「你上一次開槍是什麼情況啊？」在我把弄手上的新槍時，他隨口問道。

　　「用全自動打堵在房間門口的殭屍，大概五公尺遠吧。」我在空氣中比劃了一下，大概五、六公尺的距離，他揚起眉毛

　　「不怕把自己的手轟掉？」

　　「跟腦袋被它們當冰棒啃相比，也沒那麼可怕。」我說。

　　我不想對當時的情況多加描述，那並不是什麼愉快的回憶，裡頭還參雜著我和紫音之間不想為外人所知的傷痛。

　　「哈哈，說得沒錯啊。」他似乎注意到我心裡想的事，輕描淡寫地結束了話題。去樓下幫忙的紫音還沒有回來，我決定趁這機會多問他一些武器的事。

　　「之前我自己的槍沒做過這個，為什麼跟那些怪人槍戰的時候也打得到？」

　　「那些槍應該出廠時就有先歸零過，讓瞄準點能對上槍的彈道，不過真的要好好打中就又是另一回事了。」山怪對我這麼解釋。

　　「算算你們至少也和這裡的三四種敵人打過，這實戰經驗根本比我們還豐富了吧。豆子，妳說我們是不是越來越沒立場了？」他一邊自己吐槽自己，一邊又提到正在把車開到邊緣的小豆子，回應他的則是從車窗伸出的中指。

　　把車停到護欄旁邊後，她下了車，走向另一輛停在停車場中央的車子。

　　「請問……這是在做什麼？」趁著她走遠前，我開口向她發問。　　　　　　　　　

　　「移車啊，不然直升機要停哪裡？」她用姆指比了比逐漸被清出一個空間的停車場，上頭用油漆之類的東西寫了個大大的『H』。

　　「這樣啊……」她離開後我思考著。等一下，沒鑰匙怎麼開的？

　　我看向小豆子走去的方向，只見她舉起短斧，熟練地敲破車窗開門，接著在方向盤下面不知做了些什麼，紋風不動的車子就轟地發了起來。

　　我看了一下四周。在我替步槍歸零的這幾十分鐘裡，被她停到邊緣的十幾輛車，駕駛座的車窗通通都被敲破了一個洞。

　　靠北……她原本到底是在幹什麼的？

　　「她是我們隊上的載具和電子專家，車子什麼的她最愛了。可以叫她教你開啊，她一定不會拒絕。」山怪對我補充著。

　　「呃……還是算了，謝謝……」

　　「小P，歸零已經做完了嗎？來，你的早餐。」就在這個時候忙完了的紫音從電扶梯那走出來，向我遞出飲料還有麵包。

　　「謝謝……」我有點驚訝地向她道謝，不是因為別的，而是這個舉動。光是被她很自然地記著，就讓我覺得心裡暖烘烘的。

　　「怎麼了？」看見我的表情使她有點疑惑。我連忙搖搖頭，迴避她的問題。

　　藏起心中想法的同時，我突然覺得有些困惑，經歷了昨天的那些事情，現在的我跟紫音，到底是什麼關係呢？

　　朋友嘛，絕對不止於此，再怎麼說彼此都將心中最脆弱的一面敞開了，這可不是單純的朋友關係承受得起的。但是說到朋友以上……我也不敢單方面斷定。

　　要是能再為她多做一點事就好了……

　　「辛苦妳了，接下來就換其他弟兄去處理吧。」山怪對紫音這麼說，一直到剛剛她都在下面負責和其他平民的互動，或者說是管理他們，以免這之中有人做出任何危險舉動，或是帶頭作亂找麻煩──光想就是件累死人的差事。

　　「對了，山怪先生。我們這樣在屋頂開槍，真的不怕把它們全引來嗎？」紫音接過她的槍，趴上射擊墊前這麼問。

　　「沒關係，我們本來就要將這裡當作堡壘，大門外已經佈署了基本的防禦周邊，一樓玻璃窗之類比較脆弱的地方也用東西擋住了。」我循著山怪指的方向往下看，大門前的停車場已經被車輛、水泥護欄還有成串的購物推車圍出一塊陣地。正中央的門口則有好幾把固定式T-74機槍將射界填滿，這種加上搜索鏡頭的遙控武器站足以把任何比貓大的物體轟成新鮮的粗絞肉。

　　過去只在書上讀過固若金湯這四個字，但此刻身處這個賣場，倒是讓我切身體會了它的含意。

　　「而且我們也能從樓上發射榴彈，那些往這裡靠近的，往外頭打幾發訓練彈就會像看到餌的鯉魚一樣跑掉了。」當我以為就這樣的時候，他打開射擊墊旁的軍用箱，從裡面拿出有如巨型左輪的連發榴彈槍，那是從南非買進來的夢幻逸品。

　　他解除槍身卡榫，將轉輪往左側卸出，慢慢填入髮膠瓶大的40榴彈。

　　「當然也有實彈，不過非到緊要關頭不會拿出來用，把曾是國民的怪物轟成肉醬，這種事傳出去不太好聽。」他說的話我根本無暇思考，只是把注意力全集中在那填彈的動作上。

　　他填好彈藥後推回轉輪，「喀鏘」一聲固定。

　　「這個你不能打喔，我知道你在想啥，沒受過訓練的話真的會把自己給轟掉。」他看穿了我的心思，將榴彈槍放回箱子裡，示意我不准去碰。

　　嘖嘖，這樣也看得出來。我在心裡暗罵，不過話又說回來，能瞬間想到我在想的事，我大概猜到他為什麼會加入軍隊了。

　　我看著零星散布在路上的殭屍，暗自感到有些興奮。

　　敢來就試試看啊，現在轟得了你們的可不只我手上這把了喔。

　　「對於那些殭──感染者，政府有發出射殺的許可了嗎？」和慢吞吞的我不同，飛快地歸零完畢的紫音一下子又提出了我不曾想到過的問題。

　　「沒有。技術上來說，它們是需要治療的『病人』。」

　　「我甚至不覺得那些大頭知道自己在應對些什麼。說是要收集資訊、研究治療的可行性什麼的，我看那些連惡靈古堡都沒看過的老頭們大概也慌得一團亂吧，

　　所以就像你們所知道的，就連我們這些被派進來的特戰也只能在這裡玩模擬城市，勉強多救一些人。其他部隊？我只祈禱那些在聯外道路上當人型立牌的普通部隊不要真的遇上它們……」

　　「難道我們對那些怪物開槍也算犯法？」聽到這裡我終於忍不住插話，從國軍的口中聽到政府的這種反應更是讓我憤怒。那些大官到底在搞什麼鬼？偵查機也好UAV也好，在國內想怎麼看就怎麼看，這樣還不知道那些人早已變成了回不去的怪物？

　　「所以說，我們現在還『無權』射殺它們，是這樣嗎？」紫音的語氣很冷靜，但我聽得出來她在壓抑著什麼，拳頭也緊緊握著。正當我想出面打斷時，肩膀忽然被人按住。

　　「不，有危險就儘管開槍，把它們打到拼不回去也無所謂，都算在我們頭上，反正上面那些委員大概也還沒打完議會裡的真人格鬥。」隊長不知何時加入了我們的對話，冷冽的眼神直視著我，裡頭的情感就和他的話一樣堅定。

　　「我進國軍就是為了有一天發生這種事情的時候，還能夠保護像你們這樣的孩子，高層的屁股不在我的考慮範圍之內。」山怪也這麼說，我看見紫音的表情稍微緩和了一些。

　　「謝、謝謝……」她勉強回了一句，接著就轉過頭、像要離開談話似地走遠。

　　「那個……謝謝你們。」我朝著兩名軍人道謝。

　　『快去陪她吧。』

　　山怪笑了一下，我隨即領會他眼神的暗示，跑到紫音那邊去。

　　「妳還好嗎？」我走到紫音身邊，陪她一起靠著圍欄往外看。

　　「沒事，只是有點壓抑不住而已。」她扶著額頭，有些苦惱地這麼說。

　　「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吧，外頭的事就別管了。」就在這個時候，遠處傳來了一陣陣的風切聲，大概是從空中來的。

　　「是啊……」原本像在想事情、一動不動看著街道的紫音，忽然解下背帶拿起了槍。

　　「怎麼了？」她的舉動讓我嚇了一跳，紫音可不會有事沒事就拿著槍亂揮，難道是又有……

　　「不，沒什麼，只是想再多開幾槍，不趕快習慣新武器可不行。」

　　「說得也是，等等我們就去跟他們問看看……」我一邊說一邊轉身找尋風切聲的來源，卻發現幾乎所有的軍人都來到了頂樓的停車場。

　　「把槍放下來，打到直升機可就不好玩了。」一個穿著都市迷彩服的士兵經過我們，按下了紫音的槍並這麼說。

　　「請問一下，你說的那班直升機，是來接我們離開的嗎？」我攔住剛剛那個士兵問他。

　　「不，隔離方面的準備還沒好，等一下要來的那班載的是一些武器彈藥，還有美國派來的顧問。」

　　「這樣啊……謝謝。」看著他回答完轉身走掉，我暗自嘆了口氣。雖然是預料中的事，但不能馬上離開這裡還是讓人難掩心中的失望。

　　「小P，你看。」

　　我循著紫音指的方向一看，天邊有個黑色的東西正在靠近。

　　待它近到可以清楚看見輪廓時，我才發現那是我們的黑鷹直升機。機身下方吊掛著一個集裝箱，兩個人坐在打開的艙門邊操控對地掩護的格林機槍。明明看起來戒慎恐懼，卻連一架護衛的友機都沒有，一副人力吃緊到極限的樣子。

　　靠近的直升機先是在旁邊放下掛載的貨物，之後才緩緩貼地、放下乘客。強烈的下洗氣流就像颱風一樣，就連站在後面的我也被吹得差點睜不開眼。

　　下機的乘客是六個老外，除了理所當然的黑人白人外，也有像是拉丁美洲或東南亞的人種，唯一的共通點就是戰鬥裝束下穿著隨處可見的POLO衫和工作褲，幾乎可以想像他們在外頭喝咖啡或談公事到一半時，接到電話趕來的模樣。

　　這……怎麼看都是美軍吧，一定是。

　　一隊人和他們的武器裝備運下來後，直升機隨即飛離現場，隊長靠過去講了些什麼，但因為起飛時的風聲，根本聽不清楚談話的內容。

　　「別管他們了，羽芬那裡需要幫忙，過去吧。」當我還置身在美國會怎麼武力介入的想像時，就被小豆子拍了拍肩膀，叫我跟紫音到一邊幫忙去。

　　她指了指停車場邊緣，有個人站在一輛廂型車旁，用槍托不斷擊打著擋風玻璃。從身形和背上的武器來看，他就是體育館那時在樓上戒備的狙擊手。在他身邊堆了兩個直升機運來的軍綠色塑料箱，樣子就像外燴或烤肉派對裡，堆滿啤酒的行動冰庫，不過這些箱子的尺寸比那種場合的要大得多了。

　　「這裡這裡！快過來吧！」

　　他轉過頭來朝我們揮手招呼，這時我才發現她是女的。那是個黑髮藍眼的女性，五官之間揉合了東西方的特質，臉上戴著射擊眼鏡卻依然能看出漂亮的深遂輪廓。

　　「謝謝你們囉，我剛剛忙著喬這輛車，實在忙不過來。」

　　「我是沈羽芬中士，請多指教。」不像隊長或小豆子那樣保持距離，她大方地朝我伸出了手。

　　這舉動讓我嚇了一跳，我並不覺得自己跟他們是對等的關係，畢竟是他們救了我和紫音，而為了活著離開這，我也隨時做好受他們指揮命令的準備。

　　「我是園崎紫音，旁邊這位是我的朋友葉志貴，請多多指教。」當我還在猶豫的時候，紫音先一步握住了她的手。

　　「日本人嗎？真罕見呢。不過我們還是先來處理正事吧。」她微笑了一下，眼神很快又轉回車子上。

　　「把東西搬到車子上吧。」

　　我這才注意到它的特別之處。和其他小豆子移開的車不同，這輛廂型車被留在停車場上，前後的擋風玻璃都被完全清除，彷彿只留下一個框架似的。

　　我們將手推車推到車尾，正要打開箱子時，卻被她阻止了。

　　「這裡剩下的由我來吧。」

　　「我是個狙擊手，除了狙擊別人之外，防止被狙擊也是我的工作。」看到我們的表情，她擦了一下額頭的汗水之後回答。但我還是有看沒有懂。該有的防禦陣地不是都在樓下了嗎？

　　「那些怪物可能會來狙擊我們？」

　　「不，我不認為殭屍看得懂瞄準鏡，而你們說過的拿槍怪人，就我看來比較像群只會亂扣扳機的狂戰士。而這座商場已經是這一帶最高的地方了。除非……」她看向遠方，在遠離這一塊街區的更遠處，還是有著幾棟高過這裡的大樓。

　　「那些傭兵嗎？」紫音插話進來，她彈了個響指。

　　「Exactly.」

　　「考慮到這裡的狀況，攻擊者應該也知道我們只能仰賴直升機，肯定會全力封鎖這裡。到時別說回不了家，搞不好連空投物資都拿不到。」

　　「我懂了，所以妳才要在屋頂弄一個夠隱密的陣地，好應付敵人的狙擊手？」紫音說。

　　「差不多是這樣，不過我還準備了額外的驚喜。」她故做神秘地回答，卻完全不告訴我們準備了什麼。

　　※※※

　　到了中午，所有人包含一部份正在休息的士兵，全部聚集在地下一樓的賣場裡吃飯，雖說聚在地下很危險，但為此移動儲存的食物也太麻煩了。

　　大家搬來試吃攤用的瓦斯爐，又或者直接進到熟食區裡調理，貨架和倉庫裡的食材不用說，就連廚具也是任君挑選，掌杓的幾個人似乎是做這一行的，氣氛一下子就變得像烤肉大會一樣熱絡。

　　他們也很客氣地邀請了我跟紫音一起享用，但我們很有默契地拒絕了。除了擔心自己身上有染病的疑慮外，他們看著背槍又和軍人往來密切的我們時，那懷疑的眼神我可忘不掉。

　　跟紫音一起就夠了。這麼想的我弄來了幾台爐子和廚具，在比較偏遠的角落調理起來。

　　對於自己下廚這件事我並不討厭，應該說喜歡的比重更多，端出為自己量身訂做的菜餚是口腹之慾和個人挑戰的雙重享受，就趁這個機會秀給紫音看看吧。

　　「做親子丼好嗎？」看了看可以取得的食材，我思考一陣後下了結論。

　　「啊，好……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嗎？」她點點頭，看到我拿起洋蔥才像回過神似地開口想要幫忙。

　　「嗯，那幫我洗米好嗎？趁現在連飯也一起煮。」我拿了量米杯和鍋子給她。其實全部給我做也不要緊，但看她臉上不好意思的表情，我也難以拒絕。

　　她畢竟還是個有能力的女孩，一下子就洗好了米，並照我的指示加水再滴點油放著。而我也準備好材料進入用火的階段。

　　放點油下洋蔥，熟到一定程度後加雞肉，肉熟時再倒進用鰹魚醬油和水調成的醬汁悶到軟，差不多入味時一口氣關火倒入蛋液，悶住收工。

　　超簡單的王道料理。

　　過程中紫音一直挨在我身後，目不轉睛地盯著。一副很有興趣的樣子。或許是因為她不常做菜吧。但是話說回來，這應該是日本的家常料理吧，難道她完全沒有想要指點或是吐槽我有失正統的地方嗎？

　　「很邪門歪道對吧？最後的那個九層塔。」我一邊把完成的菜撥到已經煮好盛進碗裡的白飯上一邊說。

　　「不會啊，很有台灣的感覺呢。」她寬容大度地這麼說，接著雙手合十，準備開動。

　　「唔嗯」紫音夾起一口的份量，慎重地放進嘴裡。看到她咽下後露出的是滿意的微笑，讓我在放心的同時，也覺得有點得意。

　　「好吃嗎？」我確認性地問，理所當然得到了肯定的回覆。

　　「真的很好吃呢。跟在日本吃到的完全不一樣，這是你自己想出來的嗎？」

　　「九層塔是我自己想到的，剩下的就跟原版差不多了。當初我也是做了黑暗料理的心理準備亂加一通，沒想到成果居然意外的讓人很滿意啊。

　　只不過蛋的部份老是弄失敗，可以的話我也想問妳這要怎麼弄才好。」

　　看見她的表情我不由得多說了一些，畢竟雖然有過煮給家人吃的經驗，但像紫音這樣讓我為她做菜，並互相交流的對象可是第一次。

　　「我沒有那麼會啦，小P做的比我好多了。」她尷尬地笑了笑。

　　有種輕快的感覺流過心頭，現在的對話絲毫沒有我過去所遇到，那種奇怪的違合感，也沒有我所害怕的，努力尋找共通話題，卻沒人想要搭理的孤寂。

　　「說起來，小P你居然會做日本的料理，好厲害啊……」

　　「我只是自己想做而已啦。」

　　「自己想做？」

　　「是啊，因為想吃，外面的店也不一定合我胃口，就乾脆自己動手囉。」

　　「小P好貪吃。」

　　她賊笑了一下這麼說，讓我大吃一驚。沒想到那個既強悍又不言茍笑，有如鋼鐵般的女生，也會像一般人一樣說這種吐槽似的玩笑話。而且還是對個人特質不怎麼有趣的我。

　　「那個……我，我不是故意這樣說你的，對不起啦……」玩笑才開到一半她卻突然改口，收斂神色急著向我道歉。這時我才注意到自己的表情讓她誤會了。

　　「啊……我沒有在生氣，只是我平常就很少笑而已，妳別在意。」我連忙解釋，這才讓她稍微放心。但難得能拉近距離的機會，卻早已隨著我僵硬的表情消逝無蹤了。

　　毫無預警的挫敗真的讓人很洩氣，更別說是敗給自己與人互動的不足上了。

　　或許短暫的一生中就這麼一次機會，我時常有這種不成功便成仁的想法，但迎接我的總是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你以為的最終決戰只是劃過空氣的一顆流彈，如此這般的爛事。

　　但是她依然坐在這裡，和我僅有一步之遙。

　　肯定還有機會的。

　　※※※

　　吃過飯後只隔了陣小小的午睡，我們便回到如同早上一般的戰備狀態。巡邏屋頂、檢查武器、確認防禦工事，還有軍人和平民間大大小小的雜事，從搬彈藥到跑腿傳話，整個酷熱的午後我和紫音就像工蟻一樣，不停地忙進忙出。

　　我們兩個並沒有被分在一起，而是各自有各自的工作，小豆子和山怪他們也不在，倒是偶爾會看到隊長和那支美國部隊一起討論些什麼，他和小豆子等四個人，似乎是比我身邊這些特戰軍人更機密也更厲害的部隊。

　　當指揮的班長揮揮手示意我可以去休息時，我早就累得像隻垂死的樹懶，渾身無力地背起步槍離開現場。

　　紫音不知道跑哪去了，我抱著碰運氣的想法往屋頂走，順便吹吹風。

　　大概是因為一整天的忙進忙出，在停車場入口站哨的士兵沒多說什麼，只是看了看我就放人進去。

　　紫音也不在這裡。無處可去的我只好背倚著邊緣的護欄，腦袋放空地看著逐漸西沉的太陽，與隨日落轉成深橘色的天空。

　　正當深沉的黃昏與捲動的雲朵讓我看得目眩神迷時，一個略矮的身影背著夕陽走過來。

　　我一下子認出是小豆子，連忙舉手想要敬禮，但被她伸手制止了。

　　「不用啦，你又還沒當兵。」她這麼說著，拋來一個東西，我接在手心──是片巧克力。

　　「很累吧。」她突如其來的舉動讓我感到很意外，不過另一方面來說，也很像她的風格。

　　「那個……」雖然很怕她，不過猶豫了一會後，我還是決定把話說出來。

　　「我聽山怪…林上士說了，在學校的時候，真的很謝謝妳。」

　　「說什麼呢，我只是一看到那種人渣，扳機上的手指就會抽筋罷了。」她把頭轉向一邊，有點不在乎的樣子。

　　「再說，你也做得不錯，不是嗎？」

　　「話說你不跟她一起嗎？一個人在這是在思考人生？」她換了個話題，我隨即意識到『她』指的是紫音。

　　「我不知道紫音在哪裡，而且說真的，我跟她也沒有什麼正式關係，只不過是朋友罷了。」

　　「蛤？你們兩個橫看豎看都是一對吧？」

　　我嘆了口氣，一五一十地把目前為止我和紫音的距離，與對這層關係的看法說給她聽。

　　的確，我和她經歷過了許許多多的事情，有了一定的互信，但這並不代表她最後會擁抱我，況且我也不敢保證自己能夠接受甚至理解，對血腥與戰鬥感到著迷的她內心的黑暗。

　　聽完我的故事後，她把雙手叉在胸前，扁著嘴露出一種『真是不知好歹』的不耐神情。

　　「小鬼就是小鬼。」

　　「內心的黑暗什麼的，這種事很重要嗎？你也殺過敵人了，不會不懂那種心情的。」

　　就像當頭澆下一盆冷水，小豆子的話讓我頓時醒悟，我是喜歡紫音的人，還是只喜歡她的清白呢？答案想都不用想。

　　「所以你和她之間，也就只差了那句話不是嗎？」

　　「我還是怕這一切都只是自做多情啊。」

　　「大腦在戰場上只會思考要戰還是要逃，哪有自做多情的記憶體容量啊。」

　　「大概吧……不過我從以前就是這樣，在班上沒什麼存在感、跟女生之間也都是吵架或被欺負，這一切對我來說太不現實了。」聽了我的話她點點頭，我很感激她沒有粗魯地訓斥或隨便應付過去，而是認真地聽著。

　　「早點習慣新的人生吧。」彷彿呼應著她的話一般，圍繞著我們兩個的淡紫色天空不知不覺地隱去，習慣了夜晚的眼睛渾然不覺，直到抬頭才發現四周伸手不見五指。

　　「雲豹四號通告各哨點，即刻起進入夜哨狀態，消音器裝上，保持低調。」在小豆子發出無線電通訊時，白天準備的紅色信號燈一盞盞打開，圍繞著Ｈ的大字排成降落區的形狀。加上哨點旁的照明，一下子就讓屋頂亮得像是聖誕夜似的。

　　而從樓上往下打的燈光，也滴水不漏地涵蓋了大門口的殺傷區和賣場四周。與防區一同被照亮的，是圍繞在工事外，有如潮水般的屍海。

　　沒錯，潮水。遊行抗議或是蝗蟲過境都無法形容這樣密集的人……感染者們。大概整個鎮裡能走路的都來了。而它們步履蹣跚，身體自然晃動的樣子，群聚起來還真有點像拍打海岸的潮水。

　　「是被燈光吸引過來的嗎？」我解下背帶把槍握在手中，忐忑不安地問。

　　「應該吧，但這不影響我們就是了。」小豆子氣定神閒地說。

　　「直升機等等會過來，巡一下順便引開它們，你也把這個裝到槍上吧。」她把一根黑色管子遞過來，是消音器。

　　「紫音在二樓的辦公室裡，跟下哨的弟兄們一塊，快去吧。」

　　聽了她的話後，我懷著害怕與想快點見到紫音的複雜情緒，背起槍跑下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