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路上赫斯都在發抖。是「赫斯」沒錯，伊戈爾終究不習慣長期待在人的身體內，他還是喜歡蛇柔軟而且活動方便的軀體，路途將到一半時便強制的將主導權還給了赫斯。
赫斯沿途碎念著「恐怖」、「騙子」之類的，好在伊戈爾（現在是那條黑蛇）頗有耐心地安撫他，要不他肯定連跟在後頭都不願意。
那叫安格爾的人倒也沒有明說自己發現了哪裡不同，看了他幾眼，馬虎的打著笑語便輕描淡寫的帶過一切。赫斯從沒正眼瞧過他，一直到他們走近溫暖的室內，都是。
這裡所有一切都讓赫斯覺得難堪；柔和的檜木香氣充斥著，鵝黃色的燈光照亮了整個室內，架上整齊有序地排列著布偶。而坐在櫃台後的是名有著如反射於河面的粼粼波光般銀白的髮絲，眼眸有如草地那樣翠綠的青年。
伊戈爾跟他說，那是叫老闆的人，牠解釋了很多而他聽不懂；最後牠跟他說，管他叫老闆就好，於是他當真以為「老闆」就是對方的姓名。
赫斯是個善於察言觀色的「人」，從旁邊看著他人的一舉一動，緘默的不發一語，是他少數能被稱為「優點」的特長。「紅眼睛」跟「老闆」感情很好，是朋友……或是其他什麼的。他得出這個結論。
「紅眼睛」把他帶來這裡後就叫他坐在這兒，之後自己不知道去哪了，「老闆」看著他一眼沒說什麼；過分的空閒讓他心生不安，於是他站起身，摸了摸那些玩偶。但也只是輕輕地碰了幾下，有所顧忌似的沒有太招搖的動作。
銀髮青年看向他，他自然沒有發現，如今他的動作就像第一次見到先進的機器而感到好奇的野生動物，凡事戰戰兢兢，卻又壓抑不了那滿溢的好奇心。青年走過去，將一個明顯較大的兔子玩偶拿起來，遞到他眼前。
「呼？」他不解的歪頭，看著那個玩偶，一時之間無法理解對方的用意。
「先拿著吧，看你也挺怕冷的……」青年嘆氣，赫斯穿的確實比一般人稍微多了一兩件，但那穿搭卻不是很有品味。
赫斯接下了那個玩偶，上頭因長時間放置於室內而有種溫暖柔軟的感觸，這種觸感似乎讓他想起了什麼，他放鬆的瞇起眼睛，放鬆的抱著那個玩偶坐回沙發上，頭枕在兔子玩偶的頭上，發出呼嚕嚕的聲響。
「……」青年看著放鬆的他，從櫃檯後面翻出一個帽子，外觀看起來只是一般的毛帽，去除材質是棉布而帽子後頭還有兩個狀似兔耳的裝飾。
應該是什麼時候拿到的奇妙禮物……其實青年也忘記了，只是記得當時有人送來就一直堆在這兒，如今他似乎找到了一個可以戴這帽子的人。
「這個給你。」青年把帽子放到赫斯懷中，赫斯抬頭看他。「我是不知道你幾歲，不過還挺適合你的。」
「姆？」赫斯疑惑的看著對方，眼神中的警戒已經減弱了些，沒有方才的戒慎恐懼。他看了看那帽子，然後戴了上去，「謝、謝？」他歪了歪頭，沒收過人家送他除了食物以外的東西，因此語氣有些不確定。
「嗯。」對方看了看他，這下才發現若以肩寬來看的話，他的身高應該不矮，至少看起來並不瘦弱。赫斯把帽子拿了下來，青年伸手撥了撥他被帽子弄亂的綠髮。
「喂，安格爾，快來處理一下這孩子好嗎？」青年轉過頭對裡頭大喊，坐在飯廳內的安格爾斯托夫正在吃消夜，像是餅乾蛋糕之類的，反正是羅森貝格做的甜點。赫斯一進來就聞到了那味道，但他並不喜歡吃甜食，所以也沒有動了飢餓的念頭。
「唔嗯？好，我去我去。」安格爾斯托夫從後頭發出聲音，可能是因為嘴裡還有食物而顯得口齒不清。
他從飯廳內走了出來，他看了眼坐在沙發上、不知道為什麼還抱著一個玩偶的赫斯。赫斯沒看他，然而他知道赫斯早就察覺到他的腳步聲，甚至在腦中精準的測量出了兩人之間的距離。他拉了張木製的椅子坐到與赫斯隔了一張桌子的對面。
吼——安格爾才剛坐到那張椅子上，坐在對面的赫斯就從喉嚨擠出明顯的低沉嚎聲。身體構造的發育受到能力的大幅影響，赫斯的聲帶比一般人來的虛弱，甚至可以說是「不發達」，也因此赫斯不常講話。
安格爾默默流下幾滴冷汗，想想五年前他對眼前這個人做的事情，一瞬間也覺得對方情有可原。他想他不願正眼看他，害怕是其次，主要還是因為那無法言喻的厭惡。他是曾經無緣無故只為了錢而想要殺害一條無辜生命的罪人。「…我只是，嗯，想跟你聊聊…而已。」
「？」赫斯轉過頭，他總算願意正眼看他，把那個兔子玩偶放到一旁的地上，調整好位置讓玩偶不至於倒下去。
「之前的事情——……啊、沒事。」他欲言又止。「你知道嗎，聽說是從灰色地帶來的殺人集團。」
赫斯沒有說話。
「我今天是去探查的，只是恰巧遇到而已。」安格爾的話語中帶有笑意。「你們那邊…有任何消息嗎？」
依舊沒有任何回應，對面的那個人沉默的可以，安格爾想他也不能強迫他做什麼或硬是逼供消息，也許對方可能真的不知道任何事情。
安格爾嘆氣，看向他。嘴角勾起弧度卻不是真正的在笑。「果然……」
「你還是一樣——」
啪刷！塑膠茶杯砸上安格爾斯托夫的頭，紅琥珀色的冰涼液體從他臉上滑下，他未說出的話語硬生生的梗在喉頭，消失在那雙緘默的藍色眼眸中；那雙看似純真卻隱含著對他的仇恨比對帶任何事物都還要殘酷的眼瞳。
赫斯看著對面的人的狼狽模樣，並沒有絲毫悔過之心，相反的他什麼也感覺不到。他收回方才扔出茶杯的手，眼神異常的陰狠，他是第一次用這種眼神看一個人。「…你、又想…從我這邊、拿走…什麼了、嗎？」他的聲音很低沉。
「好久、以前…是我的、生命…現在、你想拿走…什麼？」赫斯的口氣是質問，而非平常對待熟人那般的天真單純，面對仇恨的他再也不是他們眼中那個長不大的孩子。
「你這次、又要…拿走什麼？！」他勉強吼出了一點聲音，尖銳的牙齒彰顯他的憤怒而從嘴唇之間露出；過往的不堪，曾經差點失去性命的苦痛，混雜著對眼前的人的仇恨，摻揉著幸福，在他內心引爆成某種難以名狀的複雜情緒。
「你……」安格爾斯托夫無暇顧及自己的狼狽模樣，他瞪大雙眼看他，與誰十分相似的紅色眼瞳。赫斯走到他眼前，伸出手粗魯的抓起他的衣領，他們身高並沒相差很多，然而此時赫斯站在他面前卻令他倍感壓力，此時的他應該會反擊，然而他沒有。
他現在才發覺是什麼令他無從反擊，那是某種被稱作罪惡感的情緒；至今的安格爾與以前沒什麼兩樣，依舊殺人無數，卻從來沒有任何人反問他「究竟為什麼要這麼做」、「你到底想要得到什麼」。赫斯的話語刺傷他心中從未觸及的柔軟區域。
——我從來就不知道……
「……」赫斯咬牙切齒，抓住安格爾的衣領的手正在發抖。他舉起手，尖銳的長爪不知何時已經出現，在燈光下閃著冷冽的寒光——
爪子猛地揮下，劃破的不是人類的軀體，而是木製的椅背，五道深深的爪痕刻在木頭上。安格爾冷汗直流，他斜過視線看了眼那悲慘的椅子，不敢想像只是血肉之軀的自己若真是被攻擊了，哪裡還有存活的機會？
赫斯收回了手，他看了看方才劃破木頭的爪子，沒有太大損傷，至多就是有些磨損。他似乎冷靜多了，但仍眉頭深鎖。「我希望…你從來、就沒有…來過這裡。」他用力甩開手，安格爾踉蹌幾步，跌坐在地。
「呃…嗯、喂。」安格爾搖晃的戰起身；赫斯拎起剛剛被他放在沙發上的這間店的老闆送他的奇特帽子，聽到安格爾的聲音便轉過頭。
——不過那也僅只是那一瞬間的事。赫斯沒多遲疑一秒，推開門後不顧外頭下的突如其來的大雨，逕自走出門，他鬆開握著門把的手，木門在他背後緊緊扣上。他踩過一個又一個街道上積水的窪坑。
※
灰色地帶的街道不像永暮或永夜，有可供人避雨的騎樓或一般住家突出的屋簷，這裡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路邊的野貓野狗因為大雨而躲回自己的巢穴，兩旁的房屋大門深鎖，拒人於外。
『……淋太多雨對我們不好。』黑蛇不知從何處鑽了出來，他的聲音同樣有些虛弱。『會失溫的唷。』
赫斯無語，他聽是聽進去了，要不要做又是一回事；他早就已經渾身濕透，沿路走過來也受了不少注目禮，他是沒在在意，拿在懷中的帽子倒是沒怎麼樣，只有一小部分是濕的。黑蛇沉默了下，『你明明不應該相信他們的。』牠的語氣有點無奈。
牠沒有責備的意思。若非得要牠對他作出什麼結論，牠覺得赫斯沒有是非對錯廉恥善惡的觀念是一回事；畢竟「人」也並非一誕生即黑白分明，相反的，人從生直到死一直都是混沌不清。赫斯還有著人類身上已經失去的那從來不受環境影響的、純粹的善及惡。
赫斯的仇恨從來就只針對個體，他不是個會遷怒的人，從來就不是。若他當真會遷怒於毫無相關的人，那他早在當時就把這帽子撕的粉碎，但他沒有。至少伊戈爾知道他一直在忍耐，忍著那些畏懼與憤怒，只對那曾經將要置他於死地的人動手。
動物的仇恨很簡單、很明確，從來沒有太多的心機。
牠們並不會隨意的去使用仇恨的權利，但一但使用了就不會再反悔。
他走進了灰色地帶交界處的樹林，雨勢因為有高大林木的遮擋而小了許多，豆大雨滴從葉梢低落，他走到一棵大樹的底下，手抵上那被淋濕的樹幹，撫去上頭的塵土。上面用尖銳的物體劃下一道又一道的痕跡，黑蛇瞬間無語，張開了口卻發不出聲音。
赫斯懊惱的用力捶了下樹幹，咬著牙不發一語，他背倚著樹，緩緩的坐下，節奏紊亂的呼吸著。「呼、……」他抱著頭，手臂遮擋住臉。「對、不起……我、明明…說好、不動手…」
——「我希望…你從來、就沒有…來過這裡。」
『…我說你啊、那些事情，後悔也來不及了。』伊戈爾開口，話語中有無奈亦有笑意。牠用那雙紅色的眼看他，無助的渾身發抖，雨水混雜淚水而滑下臉龐。牠就看著他哭，什麼也辦不到。
那句話不只是對那曾經想取他性命的人所說，亦是牠體內存在已久的潛意識的自白。
——我到底為什麼要來到這種地方……？
雨勢漸漸變小，烏雲終於離開這長年遭離棄的地方，陽光透過樹梢灑下，穿過樹葉的縫隙，在地面上投射出不規則的溫暖斑點。
他已經冷靜許多，濕淋的髮絲大多已經乾了一半，衣服則仍有部分是濕的。
他舉起自己的手盯著看，這雙同樣奪取無數生命的手。
為什麼要來到這裡？
我又該如何——
「『灰羽』……該做、什麼？」
— ※— ※ —※— ※— ※—
後記：
其實這篇我原本是用手寫的，因為有了底稿所以打起來很快，不到一天就打完了。
我的產文速度可以均衡一點嗎虐Cry我
這篇裡面也是有一點文字敘述上的小細節。
●安格爾刻意提醒「恰巧」，是因為他想要讓赫斯知道，他沒有想要對他不利的意思，安格爾以前在把赫斯當成目標時是有刻意去向他人索取情報的。
●赫斯說的「這裡」，指的是灰色地帶，而不是永暮城。所以可以理解成，他希望安格爾在面臨生死的時候就應該死，而不是現在好端端地活在永暮城，憑什麼他能夠活著能夠隨便取人性命而他卻差點死去。大家可以罵他惡劣，但是這就是他的想法，Sorry。
●承上，他內心也對自己說了「我希望你從來就沒來過這裡」，是因為他覺得如果當時他沒有來到這裡，就不會有那段過去。
●段落裡有提到「動物一旦用了仇恨的權利就不會反悔」，代表的是赫斯無法也不想原諒安格爾。
●嘉哥其實一直都站在旁邊，但他全程都在旁觀，如果我能夠在這暑假補到這個進度的話，大概就會知道他為什麼沒有制止。
●赫斯雖然無法原諒安格爾，但他卻說了「我明明說好不動手」，是因為他害怕自己失手殺了人；安格爾沒有殺他這是萬幸，但也因為安格爾沒有殺死他，他覺得他對他的仇恨僅止於心理上，他是沒有那個權利去取安格爾的性命的。
●安格爾在當時沒有反擊是因為罪惡感，文章裡有提到。他本來的志向是成為神父，然而如今的他卻在殺人，而他對自己如今的職業也感到茫然。
●赫斯知道殺人集團的事情，但是他覺得說出去了有可能會危害到他在那裏的朋友，面對安格爾的提問跟想到以前他是怎麼樣差點死亡，讓他產生了安格爾可能想要利用他的心理，進而引爆了怒火。
●赫斯在樹林裡找到的那棵大樹就是小時候他被母親遺棄的地點，上頭的痕跡是爪痕，小時候的他會用爪痕去計算自己究竟度過了幾個季節，來推測媽媽究竟什麼時候會來帶他回家。但他已經忘記了那些痕跡是什麼用意，頂多只記得那棵大樹對他的意義。
●赫斯最後說了「灰羽該做什麼」其實就是變相的詢問「他真的有能夠幫上忙的地方嗎？」
應該就這樣，沒了。（其實還是很多，可惡）
赫斯在大家的眼裡是個又傻又呆的孩子，很天真，其實也很善良。
但也因為他對任何事情的想法都太單純，所以才沒辦法像普通人那樣「拿得起，放得下」。
總之謝謝大家看到這邊xD
我要繼續去醞釀第十章了#
創作內容
☞【APH】1930！1945！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