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生命的最後一天。
凡人聽起來非常遙遠的,那個終點。
我隨時走在懸崖邊緣,時時刻刻祈禱著平凡的平安。
然而還是來臨了。還沒緩緩步向死亡,死亡就找上門的,絕望。
連夢境都被吞噬了嗎?
01
「祈,醒醒。」
有個穩重的聲音,在耳邊呢喃。寬大的手,輕緩地搖著他的身體。在記憶中,這個人總是出現在夢裡,也總是這樣把他叫醒。
聞起來很令人安心的氣味。他早已習慣的這個存在。
祈緩緩睜開雙眼,確認了光線的強弱,才看見翔依舊坐在病床邊,微微皺眉,卻又遲遲不說話。
這是翔很擔心卻又不忍心開口問的體貼。
對我這麼好幹嘛?我對你來說就只是如此。這樣的好,只是折磨。
「醫生要替你做定期檢查了。現在要推你換房。」翔在一旁很慢地說畢,才退開讓護士們推動病床。
「吶,翔。」
不檢查也知道結果,想說的話還很多。如果不從現在開始慢慢說,一定來不及說完。
「我做夢了。」
祈是個長相清秀到稀有的男人,哭的模樣用『美』來形容也不為過。生病之後,更是蒼白、虛幻、又殘酷的美。
當祈的眼角滑下淚,那模樣實在太令人衝擊,另兩個護士也不禁停止動作,聽他把話說完。
「你夢到什麼了?」翔強忍著滿腔的痛苦,故作冷靜地問。其實他知道,他早就知道了。
如果那個夢就是詛咒,如果曾說出口的話會變成言靈,他寧可當時的自己去死。
「那是很長的夢,中間有些不太記得了……不過,夢裡有你。」
「……嗯。」
我知道。
「終點,快要到了呢。」
02
祈和翔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兒時玩伴。
兩人的關係卻已經不是這四個字可以形容的了。
同個幼稚園、國小、國中、高中。就算大學不同所,也同居在同間公寓裡。成長中的每個階段,他們一直都在一起。
祈從小功課就很好,但為了和翔同校,考國、高中時才刻意讓自己考差一些;翔的頭腦也不差,但他更愛體育。
得知翔考上體育大學後,祈以異常優異的成績填上鄰近的公立大學,念了美術系。
那年暑假,在他們正式念大學以前,兩家人一同旅遊了三天。
「為什麼我們又睡同房了……我比較想和奈姊睡的說。」祈的臉上堆滿無奈,將行李包放到地上後,把薄外套脫掉。
「聽說是青梅竹馬……之類的,我老媽說的。」
「青梅竹馬是指一男一女的情況吧?我肯定是男的,難道你是女的嗎?」
「被長得一臉女人樣的你這麼說,一點fu都沒有。」
祈不是很愛笑,平時話也不多。但只有和翔獨處時,他很放得開。
他開心地笑了,把翔噗地壓到床上,兩人嘻嘻哈哈滾成一團。
「吶,我說,如果我是女人,你會愛我嗎?」
祈曾藉那時,以開玩笑的口氣問出他最糾結的事。
「誰知道呢。如果真的愛的話,是男是女都沒差吧。」
笑臉收起,搔癢的手也頓時停下,祈睜大雙眼跨坐在翔精壯的腰桿上。
翔喜歡……我嗎?
「呃、不、我是說……哈哈!我開玩笑的啦,你認真什麼。」翔尷尬地拍了下祈的頭,就爬起身,把T-shirt爽快地脫掉。
「我先去洗澡。先幫我買瓶汽水好嗎?」
「喔……。」
相處那麼久了,沒人比翔更懂祈。
他沒有漏看祈的表情。那依舊漂亮,卻因忍淚而僵硬的臉。
03
曾經,他們只是兩個形影不離的少年。很平凡,很普通的兩個男生。
直到某天,祈突然掛了病號。終於無力再拿起最愛的畫筆,偷偷在翔睡著時,在日記簿上畫下兩人的趣事。
病魔一點一點蠶食著未來,讓祈還沒走過的路就這樣被腐蝕。
要好之中的裂痕加劇,他們終不能再無所顧忌地笑。
04
步入大學生活,那是個多彩且繽紛的世界。翔爽朗又大器的個性,讓他很快就認識一堆人。
「欸欸~聽說你今天要探病?很無聊耶~去玩啦~」
「對啊,翔,你下午沒課吧?等等去打球啊。」
「還是去唱歌?」
「不……我就不去了。要陪一個我很重要的人。」翔抱歉地笑了笑,轉身就離開了朋友群,沒有任何拖延。
最重要的人。他知道他沒有資格這麼說。
那時,祈那隱忍、扭曲的表情,深深烙在心裡。
翔再也不想看見,所以總是小心翼翼。
然而,那天,那時。
「你身上滿是女人的香水味,臭死了,我聞了就想吐,少來靠近我。」
翔一如往常將祈叫醒,得到的不是一如往常虛弱卻溫和的笑,而是祈鮮少展露的伶牙俐齒。
因為平時感情太好,稍有磨擦時反而會無法接受。
越鬧越大。
「呵,這樣很好不是嗎?」見翔不發一語,祈故作傲慢地接著說下去:「你很投入大學生活嘛,哪像我,只能一直躺在病床上,對吧?你就別管我了,乾脆以後也別來了,好好和女人去開心一下不是更好嗎!」
翔不明白祈吃錯什麼藥,在他思考之前,他已經反擊了。
「你說什麼啊,在你眼中我就是那種人嗎!只要我有時間哪次不是優先來看你?從以前就這樣,扯到女人疑心就強的要命,開口閉口都女人女人的,煩死了!這麼在意我的女人是誰幹嘛?你又不是我的誰!」
說完的那瞬間,祈漂亮的雙眼睜得老大,像是被掏空似地、痛苦地顫動著。
翔在此刻,才終於知道自己有多麼該死。
「………給我滾。」
那總是悅耳柔順的嗓音,壓抑著哭音與怒意。
「對不起、祈、我──」
「───滾!!!」
在心的深處,有個人雖然寡言、不苟言笑,冰山又冷淡,但笑起來比誰都好看。
難得坦率的時候,也會讓人覺得特別可愛。
翔一直都沒有勇氣說出口。
祈很溫柔,他一直用笨拙的方式對翔溫柔著。
但這是他有記憶以來,第一次對翔真的心死,真的因憤怒而大吼。
第一次,真的被傷到無法癒合。
在翔要退步離開時,祈劇烈地咳了起來,之後便昏了過去。
白皙又纖細的手摀住了嘴,卻仍然摀不住咳出的血。
緊急找來醫生後,翔才知道。終於才知道自己一直被矇在鼓底。
他以為祈只是天生身子虛弱,像兒時一樣得了什麼重感冒之類的而已,但並不是。
癌。
只聽見這個字,他的腦中便沉入一片空白。之後的解說都再也容納不下。
祈當時得知的時候,又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翔知道自己真的很該死。當祈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卻逃避了。如今還加諸傷害。
祈很不坦率,但他太溫柔了,自以為自己的心意藏得很好,其實早已被識破。
翔又何嘗不知道呢?
05
檢查結束後,得到的答案果然不如期望般美麗。但這個結果,是祈和翔早已預見的。
「最久能再撐一週吧。這期間如果好好調適的話,走的時候就不會太痛苦。」
「真的沒辦法了嗎?醫生!無論什麼方式都好,請救救我們小祈呀!」
「很抱歉,太太。這病例實在太過罕見,而且不曾有過這麼年輕的患者。我們已經盡力了,請做好心理準備,好好保重。」
這種隨便都能在八點檔中看見的劇情,真正發生在親友身上時,反而晴天霹靂。
祈的雙親在病房外的長椅上相擁痛哭。
「……那個、叔叔,阿姨。」
翔感到很對不住,但還是硬著頭皮,揹著行李從走廊轉角走了出來,向兩人深深鞠了個躬。
「我有一個請求……和祈有關。」
06
夢裡很美。
在花園裡打滾、乘雲朵遨遊。拿著巨大畫筆,創造想要的一切。如孩童一般的天馬行空,那是祈的憧憬。
每一次作夢,夢裡一定會有那個人。
笑起來如陽光一般耀眼,卻老愛對他說「你笑起來比較好看」的那個人。
直到某次,那黑色的巨大怪獸入侵了祈的夢。怪獸吞去了美麗的花草樹木、輕柔的雲、耀眼的陽。
怪獸抓走了夢中的翔,吞去了夢中的祈自己。
那怪獸,名為『終焉』。
「翔……翔……」
還在高中的時候,祈到翔家裡過夜。夜半時分,祈哭喊著翔的名字,驚恐地甦醒。當時翔也搞不清楚狀況,只是順勢抱住了祈,讓他在懷裡泣不成聲。
「別哭了。到底什麼噩夢這麼可怕?嗯?你不說我怎麼會知道?」
翔以為祈只是內在像小孩,在夢遊兼耍賴而已。沒想到下一刻,祈胡亂就吻上翔的嘴唇。
翔沒有任何反抗。因為有過經驗,他溫柔地配合著,慢慢啜吻,才慢慢把祈安撫下來。
「……祈,你到底……」
翔並不覺得反感,只是覺得很怪。他不認為祈會為了這種事就裝睡、或是裝作夢。
「不要……我不想死……翔,不要離開我,不可以,我……嗚嗚。」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祈的臉蛋太美,在小夜燈的映照下,就算是男人翔也不怎麼在意了。
他就這樣一直輕吻著祈的紅唇,直到祈終於安穩睡著。
祈並不記得這件事。
但當得知祈的病情時,翔才知道,原來那個夢就是『預言』。
07
「祈。」
很少有這種時候,翔進房時祈是醒著的。
這種病會侵蝕全身的器官、組織,最後病人會有兩種死法,一是折騰而死,二是睡死。
每次進房,翔都好怕那時的祈會再也叫不醒。
「你背行李來?」祈打量著翔帶來的東西,一大袋黑色的行李,裡頭不知被裝了什麼,塞得滿滿的。「是要去哪裡玩嗎?」
「……你啊。我怎麼可能在你病危了還跑去玩啊,這當然是為你準備的。」
祈愣了一下,隨即明白翔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我快死了吧。大概,最多剩不到一星期吧。」
「不要講得這麼輕鬆好不好,你知不知道叔叔阿姨哭成什麼樣子了?」
看到祈依然那種沒所謂的態度,翔不禁苛責。
「我當然知道。」
祈將上身靠回立起的床頭,閉起眼。
「每次進來眼睛都又紅又腫,袖子也濕得像被水潑到,講話聲音抖個不停,明明自己哭最慘還一直叫我堅強。真是……當父母的人,果然對自己的孩子最傻。」
冷冷扯了嘴角笑了笑,祈用雙手掩住自己的臉。
「你也很傻。翔。不要以為最後陪陪我就夠了……反正只剩幾天而已,再藏也沒意思,嗯,我喜歡你。我說了喔,我喜歡你。就這樣吧。」
到底誰才傻啊,一點也不可愛,你這個口是心非的笨蛋。但是,翔卻不知道該回什麼才好。
這份心情明明是相稱的,但因為曾經傷害,翔還是屈服於自己的膽小。
祈又乾乾地笑了起來,參雜著鼻音。
白皙又纖細的手摀住了臉,卻仍然摀不住流出的淚。
最後,祈放棄了掩飾,放棄了倔強,放棄不坦率,放棄隱藏。他放任自己的淚一直流個不停,也不遮也不擦。
他的紅顏不再圓潤煥然,不再是那個人人看了都稱羨的美貌。如同片片凋零的玫瑰,祈的生命正一點一滴地加速褪色著。
翔依舊坐在病床邊,如同碰觸易碎品似地,溫柔地捧起祈的手。
「那個……我拜託叔叔阿姨了。」
「什麼?」
「拜託他們,讓我佔有你所剩的這些日子。」
翔這次直耿耿地看著祈的雙眼,就算容貌不再,這雙美麗的明珠仍然清澈。翔再一次清楚看見,那裡頭充滿了愛情。
「他們答應了嗎?」
「嗯。他們說,你已經看開了。那麼他們再繼續在你身邊糾纏也沒有意義。你已經斬斷了親情,就算很殘忍你還是辦到了。所以不必再讓你留戀,他們也要和你一樣堅強。」
「……這樣很矛盾。那為什麼讓你留下?不是希望我斬斷感情嗎?」
「哈哈哈哈,別傻了你。」
翔輕彈了祈的額頭,讓自己笑出來,好遮掩他快淚崩的衝動。
「唯獨愛情,祈是怎麼樣也斬不斷的吧?」
「…………」
一直陪在身邊的翔,一直像太陽一樣。
雖然好像都是翔陪在祈身邊,其實卻是,祈一直一直在夢中倒追著翔的身影。
不要走。
不要嫌我噁心。
我喜歡你,不過,只要繼續保持這樣就好了。
這樣廉價的思念,一直不敢說的心情,到最後,還是有傳達過去嗎?
「最傻的是祈才對喔。」
翔緩緩湊身,用胳膊撐在床頭,熱熱的鼻息灑在祈的臉上,使其染上些許緋紅,看起來不再那麼蒼白。
「不,也許最傻的是我才對吧。」
翔又輕輕地笑了。這次,是祈所看過最溫柔、最溫暖的一次。不自覺,淚水又擅自破防。
飽受病痛折磨的殘破身軀,長期被罪惡掩蓋的愛意,似乎被一股無形的暖流,救贖了。
由上而下被落下了一吻。
祈很清楚地聽見,耳邊傳來那三個字。
08
『哇喔!你就是小祈嗎?你好漂亮喔!』
『呃,謝謝……可是大家都把我當女生,我、我是男的喔。』
『欸?真的假的!可是你超漂亮的啊!我看不出來!』
『媽媽說我生錯性別了……』
『才不是呢!小祈就是小祈啊!等我長大以後,你要當我的新娘喔!』
『我說、我是男生啦!』
『我才不管呢!喜歡就好啦!』
在三天後的清晨五點,翔發現祈已經沒有心跳。
這結局就如預期。
不完美,不歡喜,卻如這故事的主角一樣,殘缺,破碎,卻優雅又美麗。
被留下的人以淚洗面。那傷痛是人生的點綴。
悲傷鋪出的未來之路,會有回憶永遠相伴。
祈沒有讓任何人知道。最後的最後,他夢見了最初的美夢。
09
「祈,醒醒。」
有個穩重的聲音,在耳邊呢喃。寬大的手,輕緩地搖著他的身體。在記憶中,這個人總是出現在夢裡,也總是這樣把他叫醒。
祈緩緩睜開雙眼,確認了光線的強弱,才看見翔依舊坐在隔壁座,微微皺眉,卻又遲遲不說話。
「幹嘛啦?」祈瞇著眼抱怨,長睫毛映上窗外夕陽的餘光,看起來既慵懶又美麗,像貓咪一樣優雅。
「老師說這裡段考會考,快點起來把筆記抄一抄啦。小心下次我取代你的第一名喔。」
「之後再借你的抄就好。不要吵我睡覺。」
「你到底是怎麼當資優生的啊……」
看著祈又趴回桌上,翔再次呆呆望著那漂亮的側臉,逕自偷笑了起來。
「吶,翔。」
「嗯?」
「我剛剛做了一個很美的夢。」
「喔?夢裡有什麼?」
「夢裡……有你。」
~En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