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蔓延到整間客廳。
時間彷彿仍停留在雪鈴向希德提出疑問的時候。
緩慢上揚的嘴角,打破了凝結的時間。
「當然,你們有選擇權。」
希德的眼神依舊沒跟表情相符,維持一貫的冷酷。
「但是,在你們行使你們的選擇權之前,是否可以給我一個能夠說服我的理由呢?」
雪鈴的雙眼,也不曾回避過希德無情的目光。
「因為這是依蕾絲姊姊最後的願望。
用依蕾絲姊姊不期望的方式安葬,為什麼這麼重要?」
希德皺起眉頭。
眼前的小孩沒有當政治人物的才能。
她所持有的天賦,正是以言語包裝本意的政客們最厭惡的能力——卸下所有偽裝﹑直率又不失理智的提問能力。
「依蕾絲是黑龍之血的繼承者之一。
不論她是否放棄了魔爵的身份,這都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她的能力真的這麼重要嗎?」
希德嘴角的上揚程度更加上升。
「當然重要,黑龍可是最強大的魔化物啊!我們就是靠著黑龍的力量才能建立這個國家的不是嗎?」
雪鈴輕輕搖頭。
「可是如果依蕾絲姊姊真的這麼重要,為什麼你不願意完成她的遺願?」
在笑容再度消失的希德面前,愛芮絲止不住因緊張而出的手汗。
「有很多事情,是絕對優先的。」
「像是什麼?」
俯視的眼神中,帶有不容反對的意志。
「例如身份﹑以及它所帶來的責任。
既然身為魔爵,就必須為魔爵家付出一切,限制自己的自由。
行為舉止﹑觀念﹑日常支出﹑甚至婚姻都必須受到限制。」
不懷好意的目光,移到旁觀者的身上。
「例如我﹑妳的父母跟伯父身上。」
「希德•海柏拉德威爾——」
彷彿再也無法忍受似的,愛芮絲走向希德﹑臉上帶著憤慨的神情。
幾隻溫柔的手,盡可能的用最小的力量抓住愛芮絲。
連無法認同的表情一起,愛芮絲一同回頭。
「安力寇?美樂蒂也……」
抓住衣袖的手,以輕扯表達對母親的擔憂。
「冷靜下來,媽媽。」
安力寇眼神溫柔,帶動愛芮絲手腕,半強迫的讓愛芮絲直視自己的雙眼。
「我們的婚姻是大家都看得見的決定,就算有人誤會也無所謂。」
「我跟依蕾絲的婚姻也是如此。」
喬瑟夫站起身來,帶有要求對方閉嘴的意味,將不悅的眼神停留在希德身上。
無視對方的意願而微笑。
「婚姻幸福自然是上上大吉。」
用字和語氣當中,都沒有要反省的意思。
雪鈴收回擔憂的目光,繼續看著那惡意中傷父母婚姻的男人。
「雪鈴,妳還年輕。」
看著女孩的,假造的慈愛笑容裡,無禮的目光正上下掃視著雪鈴的全身。
「對我們而言,魔爵的身份就是如此龐大的存在。
我們都必須接受屬於貴族的命運。」
咧嘴一笑。
臉上的惡意顯而易見。
「而這命運,總有一天也會落到妳的身上。」
無視所有人鄙視的目光,希德的目光緊盯著雪鈴。
被那種像是蜘蛛盯上獵物的眼神凝視,不論是任何人都會心生寒意。
——本來是這樣才對的——
「『每個人都有開拓未來的權利』。」
但是雪鈴的眼中,看不見恐懼,也看不見仇恨。
「這句黑古塔斯叔叔以前告訴我的話,我跟依蕾絲姊姊一直都深信不疑。
『初代勇者』的事蹟,不也是如此嗎?」
即使對方的眼中出現了一些不耐煩,但是雪鈴依舊沒有要退步的意思。
「所以,對不起。
我跟依蕾絲姊姊,都想選擇自己的路。」
超齡的成熟及意志,透過女孩的眼瞳顯現在眾人面前。
「我不會阻止妳。」
希德眼中的惡意未曾退去。
「但妳會發現,服從禮儀是唯一可行的選擇。」
此刻的喬瑟夫,表情比任何人都更加複雜。
雪鈴的表現,雖然不完全相同,但隱約可見依蕾絲的影子。
如果依蕾絲看到這一幕的話,不知道會怎麼想呢?
抱著得不到解答的疑問,丈夫下意識的望向妻子的棺木所在。
細微的騷動聲,從窗外傳來。
其音量之微小,如果沒有認真聆聽絕對無法察覺。
也不管希德跟提亞瑪特還在原地,喬瑟夫立刻走向通往中庭的門。
從窗外能看見,整個中庭彷彿被巨大的光圈所包圍。
認出那個光圈具有隔音效果的同時,一股不妙的預感立刻湧上心頭。
門被打開了。
所有正在工作的僕人全都停下了腳步,抬頭望向門口。
不知何時,中庭已經架起了大量的擺設及器材。
一具比原本更華麗﹑莊嚴的棺材躺在中庭的遠處。
工人們設下了隔音屏障,正把所有需要的喪禮用品一一搬出並放置好。
在看到喬瑟夫的瞬間,恐懼及危機感立即中止了所有人的行動。
幾名正在移動的工人,臉色鐵青的看著喬瑟夫。
而被他們抬著,被迫移動的是——
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憤怒,徹底的破壞了喬瑟夫的理智。
喬瑟夫走向工人。
彷彿光用怒火就能將人吞噬的氣勢使人不寒而慄。
工人們無法做出決定。
很想轉身逃跑,但又不能把手上的遺體棄之在地。
「放——」
沉重的步伐——
「開——」
籠罩著臉部的陰影——
「我——」
源源不絕的殺意——
「老——」
不容反抗的語氣——
「——婆!」
還有那因憤怒而顯露凶光的雙眼——
在注意到這些的同時,所有抬著依蕾絲的工人們彷彿腳底生根﹑無法動彈。
猶如死神般的身影,走到了眾人的面前。
工人們顫抖著﹑帶有一絲求饒意味的﹑把依蕾絲的遺體舉到喬瑟夫的面前。
沒有疑問也沒有歉意。
丈夫只是默默的抱回妻子的遺體。
「先別那麼急,喬瑟夫。」
回頭時,喬瑟夫的眼中閃現深沉的憎恨。
走出室內的希德視若無睹,依舊維持那應付用的招牌式笑容。
「請解釋一下,為什麼在我們還沒同意之前,你們已經開始架設器材了?」
質問的對象並非眼前泰然自若的希德,而是止不住全身顫抖的工人們。
「——是我的指使。」
跟溫和的表情不同步的雙眼凝視喬瑟夫,等著承受他的怒火。
然而喬瑟夫並沒有讓他得逞。
不論是不是貴族,在大庭廣眾之下任意指責或謾罵,都可能成為對方未來的攻擊點或笑柄。
喬瑟夫的怒氣緩慢退去。
但是希德的攻擊還沒結束。
「希德——」
搶在愛芮絲跟雪鈴作出任何反應之前,身旁的家人們立刻以肢體及眼神制止。
「請息怒,愛芮絲。我這麼做完全是出自好意。」
這些話並沒有它原先的安撫效果,反而帶出了一種猶如汙辱的反差感。
「要知道,依蕾絲的遺體已經被放置了數日。
讓她的身軀腐爛﹑殘破不堪的下葬,應該並非所有人所樂見的吧?」
「我說過很多次了——」
「——你們希望能讓艾古尼進行喪禮,我知道。」
兩個男人的雙眼對上。
看不出是喬瑟夫心裡的怒火較烈,還是希德眼中的輕蔑較深。
「不過……如果你們真想一意孤行的話……」
希德的雙手,看似無奈的向外一攤。
「——那麼我也沒有權力阻止。」
在錯愕的眾人面前,希德走過了喬瑟夫的身旁。
儘管面向工人,冷淡的目光卻沒有停留在他們身上。
「把東西收起來吧。」
即使沒有看見他的臉,喬瑟夫也能輕易的想像出他的表情。
「這是魔爵之一——戴蒙家的意思。」
——那想必是十分輕蔑的冰冷微笑吧。
「希德——」
「——請妳理解,戴蒙小姐。」
重新出現在戴蒙家面前的,是一張看似憤慨,實不耐煩的面孔。
「我們海柏拉德威爾之所以會特別僱用工人及購買喪事用品,完全是為了一片苦心。
如果妳不願意接受我們家族的好意,至少可以請妳看在這些工人的份上答應吧?」
紫色的眼瞳沒有任何軟化。
「強迫別人接受你的好意,是不是有點太過於強硬且傲慢了?」
提亞瑪特表情冷淡的看著那態度強硬的伯父。
儘管知道伯父真正的目的,但此刻除了沉默之外沒有別的選擇。
「如果你們用上魔爵的名號,我們當然會直接離開。
畢竟如果你們有不能向外人說出的處理方式,只要運用這個名號,我們不會過問的。」
「徜若我們沒有要用這個名號呢?」
無情的眼神,是希德對喬瑟夫質問的第一個反應。
「那就請說服我,告訴我在沒有異族神父的情況下,你們該怎麼做。」
不容許反對的氣勢,自希德的身上散發出來。
但是,喬瑟夫也好﹑雪鈴一家也好﹑諾克斯也好,都沒有可以反駁希德的理由。
希德心中的勝利感並未表現在臉上。
但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無法可施。
「——等一下!」
沉重的步伐配上上氣不接下氣的喘息聲,宣佈了聲音主人的到來。
就在希德不悅的皺起眉頭之時,戴蒙家的人無一例外的露出驚訝的表情。
黑髮的男人,選擇在此刻越過圍觀者,踏入中庭。
由那氣喘吁吁的模樣,便可猜想趕路的辛苦程度。
黑色的神職服,在陰天下顯得更加陰沉。
在看清楚來者的面容時,希德的臉上閃過一道陰影。
努力把呼吸穩定下來後,男人站起了身。
烏雲逐漸散開,露出一道足以讓陽光穿過的縫隙。
儘管接近傍晚,陽光依舊灑落在戴蒙家的草坪上。
「不好意思,我遲到了。」
身形寬碩的神父,向戴蒙一家頷首示意。
也不等背後的希德發火,神父便立刻轉身面向對方。
「你就是山坡後面那棟洋房的主人,希德•海柏拉德威爾吧?」
隨著幅度較小的鞠躬,男人露出無畏的溫和笑容。
「我是辦理依蕾絲喪事的神父,黑古塔斯•普雷爾(Hegutess=Prayler),請多指教。」
「黑古塔斯!」
首先叫出神父名字的,是已經變得十分焦慮的愛芮絲。
黑古塔斯轉身,露齒微笑,同時比了個從希德的角度看不到的手勢。
愛芮絲一看到,立刻按照手勢的意思閉上嘴巴。
「不好意思,愛芮絲,我必須跟你們大家道歉。」
黑色的眼瞳二度轉向盛怒的臉孔。
「不好意思,希德先生,我睡過頭了。
讓你誤解,還這麼大費周章,真的很不好意思。」
腰身帶動頭部,作出了道歉時使用的鞠躬動作。
這句話,立刻引起在場所有人的疑惑,連希德也不例外。
「你——」
「黑古塔斯,這是怎麼回事?」
也不管希德有話想說,愛芮絲立刻插嘴提問。
黑古塔斯的表情,活像做錯事被活逮而尷尬不已的小男孩。
「是這樣的,這位先生在我的船剛到這裡的時候,就用浩大的聲勢來迎接我到他家作客。」
在沒人注意到的時候,提亞瑪特因憋笑而顯得身體僵硬。
希德的舉動,與其說是「請人到家裡作客」,更像是「把人家挾持到家裡」吧。
「他也有跟我提過,是否要讓我休息一下,讓他來代替我效勞。
雖然我回絕了,但是卻在人家家裡睡得像頭死豬似的呢。
不好意思啊,希德先生……
你家會客室的沙發實在是太高級了。」
無邪的微笑,讓希德的臉色變得僵硬。
黑古塔斯根本沒在他家的會客室待過。
從頭到尾,黑古塔斯走過的地方,只有地下室的牢房到一樓的出口,如此而已。
「然後,希德先生,我要鄭重向你道歉。」
雖然第二次低下了頭,但是希德的情緒完全沒有平復下來。
「我出門的時候太急了,不小心撞傷了你的許多僕人跟裝飾品,真的很不好意思!」
希德臉色鐵青。
而黑古塔斯的臉上,除了歉意以外,什麼都沒有。
神父的右手,從神職衣的口袋裡掏出一張佈滿文字的紙片。
「這是我的名片。」
一邊說著,黑古塔斯把紙片塞到了希德的手裡。
「把賠償金的帳單送到教會裡吧。
不過……」
做為最後的一擊,黑古塔斯露出了單純的微笑。
然後,說出了如同開玩笑般的台詞:
「——如果敲詐的話,會演變成國際事件喔?」
儘管拿著名片的手,無事不把名片收到了口袋裡……
沒拿名片的手,卻因為無處發洩的怒氣而顫抖。
「——黑古塔斯先生。」
強忍胸中的怒氣,希德盡可能用最溫和的口氣開口。
「我不介意你來遲的事情。
但是,我的工人都已經把東西拿出來了——」
「——這個不成問題!」
語畢,黑古塔斯立刻走至希德帶來的棺木前方。
隨著身軀接近棺木,神父的雙手也逐漸發出光芒。
「underline(界定)。」
異樣的風,從黑古塔斯的身上散發出來。
彷彿有種看不見的結界,正以神父尾為中心往四周展開。
閃爍著光輝的手掌,在眾人訝異的目光下舉起。
猶如指揮家般,黑古塔斯的雙手開始流暢的擺動。
在被「界定」的空間下,非常識的事情被化為真實。
所有的棺木﹑器材﹑供品,全都違反重心引力而向上飄浮。
隨著黑古塔斯的雙手,器材們一一回到了自己被卸下前的位置。
隨著最後一件物品的著陸,黑古塔斯雙手上的光輝也逐漸黯淡。
當黑古塔斯面向眾人時,臉上帶著如同孩子期待著稱讚時的笑容。
「這是中階的空間魔法,通常精通光魔法或靈力超群的人都可以使用喔!」
然而,這個舉動沒有帶來神父期望的結果。
只見眼裡燃燒著熊熊怒火的希德把手一揮,一言不發的轉身離去。
黑古塔斯皺起了眉頭。
「唔……他不喜歡這個魔法嗎……」
眾人全都處於驚訝及無言的狀態。
只有戴蒙一家跟提亞瑪特擺出如釋重負又十分想笑的複雜表情。
「那麼,我也差不多該走了。」
整理好儀態後,提亞瑪特向眾人點頭,帶著伯父扔下的工人準備離開。
「啊,幫我跟希德先生道歉喔。」
聽到這句話的提亞瑪特不禁莞爾,只是輕輕的點頭應允。
看著自己的好友,喬瑟夫的心情十分複雜。
實際上,他早就猜想到,如果黑古塔斯真的及時趕到的話,一定會像這樣編出一段故事。
比起拯救弱勢的英雄,黑古塔斯更像是個把壞人的劇本徹底搞砸的搗蛋鬼。
——不過這也不壞。
再怎麼說,他也是自己的損友啊。
「竟然把事情弄得這麼複雜…
黑古塔斯,你會在睡夢中被人宰了都不知道!」
面對愛芮絲的指責,黑古塔斯只是咧嘴一笑。
同時,神父的手臂被一雙溫暖的小手拉住。
「趕快舉辦喪禮吧,黑古塔斯叔叔!
依蕾絲姊姊已經等很久了喔!」
「別催了別催了,我這不是已經要開始了嗎?
真是的,小孩子要多體諒一下肥胖人士啊。」
笑聲再度回到了戴蒙家。
彷彿幾分鐘前,被希德逼迫的那段不愉快的時光不存在一樣。
也許,這也算是喬瑟夫選擇黑古塔斯的原因之一吧。
更何況……
「那麼……」
神父的目光轉向丈夫,以及他所抱著的軀體。
「接下來……就請交給我吧。」
輕浮的態度已經完全消失。
此刻,神父眼中只有對死者的尊重跟對責任的重視。
——沒錯……
「那麼就交給你了。
儘管有些亂來……但你總是在關鍵的時刻相當可靠呢。」
——正因為如此,我才會放心的交給你。
「畢竟……這就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義務啊。」
面對朋友的稱讚,神父用來回應的是不帶雜質的謙虛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