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已經走了十五分鐘了。
「那個,殿下、不對,嘉……嘉文,」她咽了口唾沫,試著不去看開始揉起頭頂的他,第三次出聲提醒:「雕像的肚子好像變得更小了。」
「啊,妳說得沒錯……那麼,待會回去剛剛那裡然後左轉好了。」
「沒關係,那個,慢慢來,屬──我不餓。」
剛剛說「只要牆上的貪吃鬼雕像肚子越來越大,就代表我們正靠近餐廳」的嘉文,好像沒有因為這個判斷訣竅而得以帶她更快抵達目的地。希瓦娜的體感時間已經過了十五分鐘有餘,路上更是遇到了許多似乎已用過餐的人,但他們還是沒能成功去到那些人來的地方。
經過的人當中,許多人都有著奇特的樣貌。他們的態度自然得好像做平常打扮的嘉文才是異類,而希瓦娜的外型則平凡得不足為奇。
有個紫色巨人摸著肚子,邊說「蒙多喜歡吃飽」邊拋甩手上的大菜刀。
一個抱著大木桶,長得跟貪吃鬼雕像異常相似的男人打著酒嗝走過。
身上附著石頭碎片的青藍色人形摸著肚子,似乎有點落寞地浮空而過。
背著大鏟子的長髮男人邊走邊隨意拋些吃剩的骨頭給身邊的小鬼。
要不要問看看他們餐廳在哪裡呢……
她搖搖頭,幾乎是在這個想法剛出現時,便強硬地將它驅散。那些人沒有搭理他們,嘉文也沒有向他們問路的意思,她沒有踰矩代勞的必要。況且她並不餓,就這樣繼續走下去也無妨。
只是,從剛剛開始,嘉文就一直牽著她的手──剛才,為了扶她起來,他才朝她伸出手;豈知他並沒有如她所以為地那樣立刻放開,而是就這樣若無其事地繼續抓著她,往他所以為的餐廳方向走去。要不是他沒開過這種玩笑,她幾乎要以為他是故意在繞圈子了。
路上,他告訴她很多聯盟的事情;她則跟他說,他來到聯盟後,她輾轉在多少貴族身邊擔任護衛。她稍微有點自豪地告訴他,她平時沉默服從而很受欣賞。聞言,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讚許地說:「希瓦娜不管去哪裡都會讓人誇獎的。」
聽到這句話,她就很滿足了,於是她沒說每天守夜時,聽不見他沙沙的寫字聲,她有多不習慣;而她原本其實非常希望聽見他說,沒有自己陪在身邊,他也很不習慣。然而,這種事情終究只能放在心裡偷偷奢望一會,像個偷看太久,好東西便會統統漏光的魔盒。
她纖瘦而稍嫌粗糙的人手,被包覆在他溫暖、長著硬繭的大手中,使她感到很安心。好像她的手天生就該給他握著那樣,感覺十分自然。儘管如此,她還是忍不住出聲提醒。
「那個,嘉文,你可以放開了。」
「放開什麼?」
「放開我。」
「哦,沒關係,妳會介意嗎?」
「我不介意,不過……」
「妳不介意就握著吧,握著比較溫暖。妳不覺得嗎?」
他頭也沒轉地回答她的問題,手又抓得更緊了點,隨後他乾脆抓著她的手,把右手放進口袋裡,好像怕她會溜走。她一邊走一邊抬起頭來看他。不知是因為徹底迷了路或其他理由,他的側臉看上去有些赧然。發現這點之後,她看向右下方,不敢再偷看他的臉。
平常在王宮中,她是嘉文的貼身護衛,理應隨侍在側、不離不棄,而貼身護衛的諸多規矩和她本身的自持,讓她不敢造次。從羅森克身上她學到,作為一個下屬該怎麼和嘉文應對──她不想讓別人嫌他帶回一個不懂禮貌的野孩子,這會讓他為難。而她入宮以後發現,他的生活很不自由,周圍有許多人都會給他意見,他的父親亦是對他限制重重。她很快就明白為什麼嘉文想離開,踏上所謂的贖罪旅程──
那大約是他為了逃離這種生活,所能找到最漂亮的理由。
跟著嘉文回去以後,她聽了很多人的教誨,告訴她,身為他的守衛,她有什麼責任,而違背的話又會有什麼處罰──最嚴重的話,可能會被調離崗位。為了不違背那些規則,並被調離他身邊,她給自己定了很多規則,不想讓別人抓著把柄。例如,和他說話只能是為了公事;即使有私下說話,那一定也是本著他的命令。被派到他的房前守夜,她連換腳跟站都不敢,更別提和房內的他說話。
偶爾隔著門,她異常敏銳的聽覺會告訴她,嘉文並沒有睡,而是提筆處理了整夜的公文。遇到這種情況,隔天她會忍不住告訴他:「殿下,您需要多休息。公文即使留到今天再處理也可以的。」
他聽到的時候,總是會露出一個很信任的笑容。「妳是擔心我嗎?」
她也總是認真地回答:「屬下和所有德邦國民都會擔心。」
「那下次妳陪我聊聊天,我就早點睡覺,這樣行嗎?」
她失笑,沒能回答。那之後他也沒再問她,只是偶爾會拿這句話逗她,說他睡不著,要她陪他聊聊天。而她每次都沉默著,沒回答。
「──嘉文!你在做什麼呀!剛剛一打完比賽就沒看到你,哥一邊吃飯一邊聽趙信叔叔的訓話聽到耳朵都要長繭了!」
忽地,一個輕靈俏皮的聲音傳入他倆耳中,她下意識立刻將手從他的掌握中抽出,站直了身子,裝得一派若無其事。他還沒來得及抗議或做其他動作,一個穿著蒂瑪西亞服裝的金髮少女就蹦蹦跳跳來到他們眼前,顯然心情很好。
看見她,少女用手摀住嘴巴發出驚呼。她很快地看了一下嘉文,隨即瞇起貓一般的眼睛,翹著小巧的嘴,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這不是希瓦娜嗎?妳可終──於來了!」
「好久不見了,拉克珊娜。」她拘謹地回答。
「真討厭,我們又不是不熟,就叫我拉克絲啦。」拉克絲親熱地湊上來挽住她的手,像是終於找到一個可以依靠的朋友,隨後又踮起腳尖湊上她的耳邊,淘氣地說:「才多久沒見,就忘記妳的戀愛顧問叫什麼名字啦?這樣可不行哦。」
蒂瑪西亞的軍事望族,皇家守衛──簡稱皇守家最年輕可人、光芒四射的小姐,拉克珊娜.皇守,在希瓦娜隨著嘉文回到王宮時,不僅早就是宮裡的紅人,也是情報部門的紅心皇后──這是情報部門給女性王牌的綽號;也用來比喻她或許總有一天會替皇守家和光盾家奠定更加深厚的關係。
儘管有著這些名聲,拉克珊娜本人卻意外地活潑聒噪、親和力十足。看到她不習慣環境,就藉故用「熟悉環境」的名義拉著她滿王宮跑。一問出她對嘉文的看法後,便大吐苦水說:「真討厭,我才不想嫁給嘉文呢,如果妳比較喜歡他,我就把他丟給妳吧!然後我來當妳的戀愛顧問,就這樣說好囉──」她連反駁都來不及,她又說:「對了,叫我拉克絲,別叫我拉克珊娜那麼拗口的名字。」
「拉克絲。」她溜著僵硬的舌尖,開始叫起自從拉克絲來到聯盟後,她就沒有機會再叫的名字。剛剛拉克絲說的「戀愛顧問」這個詞彙,讓她再次湧起方才初見嘉文時,那種沒來由的熱氣。
「太開心了,希瓦娜也來聯盟的話,蒂瑪西亞又多了一個英雄了!晚點我要跟伊澤說,叫他在《聯盟觀察》的專欄裡,把我們的戰力評比提得超級高!」拉克絲放開她的胳膊,表情幾乎像在發光,興奮地說:「我跟妳說呀,嘉文他等妳等得可啊啊啊暗下來了!好暗!我怕黑!」
拉克絲才剛說到他的名字,嘉文就慌張地想蓋住她的嘴巴,無奈手的位置放錯,居然蓋住了她的眼睛。她抓著他的大手不停要他放開,說黑黑的太可怕──希瓦娜錯愕地看著這一幕,來到聯盟以後,嘉文的變化居然這麼大。
希望戰鬥時的英姿可不要變得太奇怪就好了,不然她怕是會忍笑忍到不能和他比肩共騎。
「妳少說點話,沒人會覺得妳太安靜!」嘉文粗聲說,然後朝她眨眼。「希瓦娜,妳別聽拉克絲說這些有的沒的。她老是反應過度。」
「哼!不知道是誰,被我知道他又寫信給議會,要他們趕快增加蒂瑪西亞的英雄,而且最好是個能打的近戰英雄呢!明明有我哥、趙信叔叔跟你嗚嗚嗚嗚!」
這次嘉文終於找到了拉克絲嘴巴在哪,於是死死地摀著,不許她再胡說。看到這裡,希瓦娜終於忍俊不禁,笑了出來。看見她笑了,拉克絲也很知趣不再搗亂,便要嘉文放開手,聳聳肩轉頭看向他。
「說起來,你剛剛抓著希瓦娜要去哪呀?」
「我們要去餐廳。」她立刻替他回答。
「餐廳……?」拉克絲轉過頭來,一頭霧水地看向她。「可是餐廳在,等一下,先不說現在的時間是要吃哪一餐,餐廳根本就不在這個方──」
說到這裡,拉克絲好像知道了什麼,便極為促狹地笑了起來,轉頭又看著嘉文。
「嘉文,你老實說。你該不會……迷路了吧?」
「──妳真囉唆!妳是不是吃了漢默丁格研發的什麼藥,怎麼今天淨說些不討人喜歡的東西!」他沒被鬍渣蓋住的地方頓時漲紅了。他有些難堪地看向希瓦娜,又轉頭故意將目光放在牆上的壁畫。「我只是想帶希瓦娜多繞繞,犯不著連這種事情都要跟妳解釋緣由。」
「是是,那希瓦娜,妳剛剛看到了什麼有趣的東西嗎?」拉克絲問。
她沉吟了會,描述起剛剛見到的人,拉克絲邊聽邊發出嘖嘖的聲音,不時偷瞄嘉文。
「我覺得還滿有趣的。」她看見拉克絲的模樣,便努力加上一句。
聞言,拉克絲意味深長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沒關係,我懂。妳一定很餓了,跟著我有飯吃,放心。」
拉克絲說完後便自顧自地往反方向走去,她在跟上前看了看他,他揉揉頭髮,一臉懊惱地抬腳跟上。她走回他右側,那裡是她最習慣的位置,右手可以成爪預防來敵進犯,左手能隨時抓住他逃走。而此刻,他能極為自然地再次牽起她的左手,彷彿從第一次見面開始,他們便是那樣緊握著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