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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GP

黑刃.銀槍 01

作者:濱│2014-01-02 00:02:24│巴幣:12│人氣:445
  面前的屍鬼對我們歪嘴露出牙齒,擠出垂死之際的最後一抹獰笑。維克托撿起生鏽長矛直接往屍鬼那張醜陋的臉猛摜,插爆了他的顱骨,使屍鬼看起來就像突然長了個長鼻子。潔絲盯著插在屍鬼鼻腔上那根不停晃動的長矛,不以為然地揚起一道眉毛。始作俑者轉身面對我,拍了拍手上的髒汙,露齒而笑,顯然很滿意自己的神來一擊。
 
  「他現在好看多了。」維克托咧嘴說道。
 
  我點點頭,露出會心地微笑。在屍鬼的伏擊下存活總是令我心情愉悅,儘管我也知道維克托的笑點不太正常,可是,嘿──剛剛這一大群屍鬼還想把我們撕成兩半,當成重溫舊夢的小點心,現在拿他們開開小玩笑應該無傷大雅吧。
 
  我們三個人,只有潔絲無法苟同拿屍體開玩笑。這個小女孩只有我的一半高,還有一頭活像洋娃娃,長至腰際的黑色長髮,但要是她真的兇起來,恐怕連人稱野獸的維克托也得退讓三分。小女孩身上披著厚重的藍色毛皮披風,裡面是件皮革盔甲,和雙及膝的皮靴。如果只看一眼,任誰都會認為她是和父親出遊,不小心在荒野迷路的貴族小孩,油然生出想保護她的想法──直到他們看見女孩懷裡的東西為止。
 
  一把由魔力驅動的槓桿式連發步槍,靜靜地躺在小女孩懷裡,似乎在竭盡所能,誇張的宣告主人的職業。潔絲把指頭放在板機邊,輕輕敲打槍身,在藍白相間的毛茸茸兜帽底下,女孩用那雙像黑色鑽石的眼眸朝我使眼色。我不予回應,故意學她的表情,挑高眉頭看回去。
 
  「我想我們該繼續前進了,要不然等等說不定會有更多屍鬼跑過來……」潔絲童稚臉龐浮現憂鬱的表情,「羅蘭,你說呢?」
 
  「潔絲說得沒錯。」維克托搶著搭腔,彎腰撿起方才開打前丟掉的火把,從口袋取出火種點燃。在火把搖曳的火焰下,這名高大的戰士一臉嚴肅。「屍鬼一點價值都沒有,就算殺再多也沒意義,我想……這裡很有可能是這個地下城的機關。羅蘭,我們最好快點去找點值錢的東西,否則這趟可就虧大了。」
 
  我點點頭,把長劍插回劍鞘,比了個手勢,示意他們跟我走。
 
  維克托和潔絲截然不同。這名戰士足足高出我一顆頭,臉上有一大把鬍渣,肌肉還比世界上最壯的食人妖還來得更加膨脹。這個來自東方高山的少數民族就像臉部更有人性,智商也倍增數倍的巨人,天生擁有怪力。即使氣溫低到極點,地下城的牆壁有部分都凍結了一層冰霜,他仍堅持穿著整套重裝甲,完全不考慮較為輕便的皮甲或披件毛皮斗篷。戰士背後綁著一個皮套,裡頭裝著柄鋒利無比的戰斧,斧面刻滿神祕古老的力量咒語。
 
  在戰斧古老的魔法加持,和他獨特的血脈幫忙下,維克托幾乎所向無敵,能夠輕易化身成一部屠殺機器。因此,當這樣孔武有力的戰士和你談起錢,又要你趕快行動,只有白痴才會繼續磨蹭不照做。
 
  地道牆壁在火把照射下反射淡藍幽光,讓兩旁無數前任冒險者的屍首微微發亮。大概是因為溫度的關係,大多數屍骨都沒有徹底腐爛,反倒殘存乾枯皮肉,任由爬滿屍身,肥滋滋的地獄蛆蟲把他們當成能夠隨意取食的孵化池。我撇開目光,避免和一個眼窩住著條肥蛆的戰士互望,看向另一個方向。沒想到正巧撞見幾分鐘前才被我們殺掉的屍鬼們也已經被嗜愛腐肉的蛆蟲佔領,成了黑暗地下城裡另一幢溫馨小公寓。
 
  撇開屍鬼不說,當我看見這些又白又肥的地獄蛆蟲在褻瀆屍體,就百分之百肯定這地方有黑魔法在運作。所以當潔絲提出來時,我反而覺得多餘。
 
  「黑魔法的臭味越來越濃了……」
 
  「這可能表示我們越來越接近寶物囉。」維克托樂觀地表示。
 
  「也可能代表我們正在接近死亡。」潔絲輕聲道。臉上的表情活像在聖卡爾佈道的牧師,一副眼睜睜看著我們死了上千次的哀傷模樣。
 
  巨漢聳聳肩。「死亡無所不在。」
 
  「的確如此,」潔絲同意他的說法,不過隨即往下說,「可是我相信沒人想輕易迎接死亡。」
 
  維克托再次聳肩,不置可否。
 
  「潔絲。」我停下腳步,朝黑髮小女孩看去。「妳該不會是要我們折返吧?」
 
  「當然不是。」潔絲搖手否認。「我只是想盡到我身為槍士的責任,適時提醒夥伴而已。」
 
  「妳的提醒害我渾身不自在,不過還是謝了。」
 
  潔絲吐出舌頭,露出惡作劇般的笑顏,讓我知道她壓根不怕黑魔法,也絲毫沒有要中途放棄的念頭,只是單純想把我嚇得半死。這傢伙總是這樣,幽默感比維克托更詭異。每個人第一次看見她都會以為她是什麼憂鬱系女孩,但只要和我一樣了解她,就知道那只是她的偽裝。潔絲很愛說笑,可惜從沒說過人類聽的懂得笑話,事實上,我甚至不確定她是不是在搞笑。
 
  我只知道要是沒人回應潔絲,她就會開始耍自閉,擺出靈魂被惡魔吸走的那種空洞表情,連飯都不吃。還好我每次的反應似乎都挺合這位槍士的胃口,讓她總是綻開笑顏,衝著我笑。即使我從不知道自己說的話到底哪裡有趣了。
 
  維克托清了清喉嚨。「我們可以繼續前進了嗎?」
 
  「當然。」我微笑,比了個請的手勢。
 
  維克托向前領隊,高舉火把繼續深入地下城。潔絲俏皮地對我眨眨眼,我回她一抹微笑,但心情卻沒像表現出來的那麼輕鬆。
 
  維克托說得沒錯,要是我們這趟無功而返,肯定損失慘重。而且就算他沒把我砍成碎片,我也會有很長一段時間無法原諒自己。
 
  事情是這樣的,我和維克托、潔絲組隊冒險一陣子了。我們三人都有各自的創傷,以及必須實踐的目標,但過去的經驗使我們明白,無論要達成什麼目的,都不能沒有錢。所以我們結伴尋寶,靠著前人遺留下來的財寶賺取生活費,或是接受委託,幹些傭兵的勾當。
 
  我的父親是名騎士,一生都在為公理與正義奮戰。受他影響,我也自居是個正派人士,但……正派並不能當飯吃。有錢很好,會否認這點的人肯定沒有真正窮過。只要能賺到大量金幣,又不違背我最低標準的道德要求,我幾乎什麼都願意做。
 
  因此我現在才會如此不安。
 
  在我們來這個地下城搜尋寶藏之前,卡貝佛格的赫曼公爵願意出我們整年度的收入委託我們。但我一口拒絕了,就因為自以為是天才的羅蘭做的夢。一個每晚都重複出現在我腦海,難以言喻,可怕,但讓我沒有拒絕機會的夢。
 
  我夢見我在飛翔。模糊地畫面帶我橫越燃燒冒泡的黑色海洋,穿過層層迷霧,然後在天寒地凍的雪原上俯衝而下,穿透岩石,來到一座可怖的地下城。走道上躺滿大量破碎的屍體,我無視那些人死前凝結在臉上的驚恐表情,往前飛,來到一間偌大的地下廣場。儘管周遭被無盡的黑暗覆蓋,在夢裡,我仍然很清楚除了眼前的棺材以外,沒有其他的東西。
 
  那是一具金屬棺材,青銅色澤的表面刻著符文,用古代魔法師的文字寫滿惡毒的詛咒,和最下流的辱罵。在從天空降下的神聖光芒引導下,我毫無恐懼地靠了過去,伸出手,使出全部的力氣推動棺蓋。圓弧的頂端被推落到另一邊,發出轟然巨響,接著,我看到躺在裡面的人。
 
  那是一名少女,一名我朝思暮想的少女。我全心愛慕的對象,我知道我永遠得不到的希望。伊莎貝拉。
 
  她撫摸我的臉,如同作夢般的呢喃,我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麼。這個時候棺材四周突然降下成堆金幣和寶石。在這陣金幣雨裡,伊莎貝拉對我露出微笑,一個鼓勵的微笑。到此,夢就醒了。
 
  我並不是一個迷信的人,但不可否認當一個夢境連續夢到超過半年,任誰都會認為這是某種指引,非得完成不可。尤其是夢的最後是那麼的挑逗我最痛苦的過去。
 
  和一般正式組織不同,我和維克托以及潔絲並沒有職位上的高低之分。我們是自由的寶藏獵人,只要覺得不高興,隨時都能離開,也不一定非得一同冒險不可。好在這兩人非常信任我,當我告訴他們夢境(不過有省略伊莎貝拉那部分),提到一大堆寶藏,兩人都欣然同意前來尋寶。我興沖沖推掉赫曼公爵的委託,花大錢準備裝備,情緒高亢的出發……直到現在,我開始擔心我辜負了他們。
 
  我們往北移動,大手筆買下一艘船橫越黑海,又花了一個月才從最北端,到處是海盜和荒民的中立城市巴士爾,進入這片北方凍土,人稱詛咒之地的迦雷斯。整個北境自從百年前的迦雷斯帝國滅亡後,便一團混亂,只剩下一個無法稱為國家的罪惡之城,魔都,由墮落的黑魔法師德斯蒙德統治。
 
  魔都裡的居民被稱為魔人,他們是貨真價實的怪物,所以一路上我們都很小心沒被魔人發現,免得他們把我們生吞活剝。
 
  我們沿途拖著準備裝運貨物的旅羊,在狂風暴雪中艱困地徒步前進,晚上裹著毛毯,忍耐冰寒,靠著彼此依偎睡在旅羊厚重的毛皮邊,吃著雪水和難吃到極點的肉乾。
 
  經歷這麼多辛苦付出,要是沒有獲得報償那真的太慘了,更別提還有個貴族願意花大錢委託我們這件事。光回想起他丟在我面前的錢袋,就讓我越來越懊悔,覺得自己做了愚蠢的決定,害得兩名夥伴陪我一起蠢,白白喪失賺大錢的好機會。
 
  我們大概在三天前發現這座地下城。當時我已經打算撤退,維克托卻用他部族神秘的魔法感應力找到這地方。他一開口叫我,連話都還沒說完,我就知道我們到了。到了夢境裡那座陰森的地下城,即將發現那口棺材和成堆的金幣。
 
  如今我們已經深入地下城至少三層了,但除了隨處可見的屍骸,和一大堆生鏽裝備以外,就只有受黑魔法催殘突變的屍鬼,和靠吃屍體為生的地獄蛆蟲把這裡當成樂園到處亂跑。
 
  也許是我不停在腦海裡咒罵自己的愚蠢,讓臉上的表情不太好看。潔絲忽然拍拍我的身體,試圖安慰我。
 
  「別擔心,」潔絲淡淡地說著,朝四周遙望,彷彿能望過通道牆壁,直視埋藏在深處的財寶。「這裡一定是某位大人物的陵墓,在往下走說不定就能找到寶物了。」
 
  「謝謝妳。」我稍為放鬆僵硬的表情,擠出微笑。「我也這麼認為……」
 
  「我可不是在安慰你哦。」潔絲略為拉高音調,指著倒臥在地道兩邊的屍骸。「你難道沒注意到那些屍體的盔甲嗎?」
 
  我愣住了。從進入地下城以來我就把全副心神都放在尋找寶藏,和堤防任何陷阱上頭,還沒好好打量過那些屍體。雖然現在是名寶藏獵人,但我以前好歹也是個魔法師,對於魔法裝備算是稍有研究。經她這麼一說,我不禁尷尬的笑了笑,走到旁邊,蹲下身,仔細檢查其中一具屍體的盔甲。
 
  這個士兵的狀況糟到不行,半張臉被削掉,有好幾隻肥蛆住他原本該是鼻腔的地方,肆意扭動和我打招呼。我盡量無視那群蛆,但這傢伙皮膚乾燥的情況仍使我聯想到幾小時前吃的肉乾,腸胃瞬間泛起一陣噁心感。我憋住呼吸,努力壓抑那種感覺,專注在此人的武裝。
 
  包覆枯燥屍體的生鏽鎧甲隱約透著股魔法,我把手掌攤平,五指併攏隔空對準胸甲,忍耐痛楚,吃力地擠出所剩不多的魔力去感應。一道強化法術回應我的呼喚,往前脈動又逐漸萎縮,宛如孱弱的老人呼下最後一口氣般,奮力一搏釋放殘存的力量後,徹底消失了。
 
  即使只有短暫接觸,我仍感應出那股魔力施展之初的法術相當複雜,絕非普通冒險者能夠負擔的等級。按照現在的市價估計,要打造這樣一套裝備,恐怕得花上五十枚金幣──一個貴族家庭整年度的伙食費用──可惜這些盔甲鐵鏽斑斑,內含的魔法也近乎死亡,或許連收破鐵拿去重鑄的鐵匠也沒有興趣。我把這位仁兄推開,檢查躺在他下面的同伴;一位只剩下上半身的屍骸,發現他的武裝也一樣屬於高級品。
 
  我突然對這項新發現產生濃厚興趣,彷彿又回到當初擔任魔法師時期的研究時光。我快步站起,興致高昂地到處查看這些屍體的裝備。通道裡所有屍體的金屬甲片,從胸甲、鐵手套、腿甲一直到頭盔,都附著了相同的強化術式,能夠加強穿戴者的力量。這些東西稱不上絕世神兵,但也是所有冒險者夢寐以求的上級品──至少剛出產的時候是這樣。經過時間和黑魔法的摧殘,現在它們只是堆威力盡失的廢鐵,和主人一起困在陰暗的地下城生鏽;死去。
 
  維克托一直站在旁邊靜靜地等待我們。在火炬的照射下,我瞥見他眼睛微瞇,似乎正在精算這些破銅爛鐵的價值。他的嗓音嘶啞地喃喃碎念,我專注在眼前的事物上,並沒有很仔細去聽,不過其中一句話突然攫住了我的注意力。
 
  「這支軍隊……」
 
  我一開始還無法斷言這些屍體都屬於同一個組織,所以不明白維克托在說什麼。直到我又花了一會兒盯著胸甲看,好不容易才恍然大悟,暗自罵自己蠢,直到這時才看見如此明顯的線索。沉溺在魔法的奧秘中很容易忽略現實世界,就算我已經不再屬於魔道,這個老習慣依然改不了。
 
  放眼望去,每件胸甲前都雕刻一隻栩栩如生,展翅飛翔的老鷹標誌。在歲月侵蝕下,依舊能看出那標誌原本該是黃金般的色澤。老鷹頭戴冠冕,倨傲的展翅睨視眾人,彷彿在宣告即使受困於此,她的崇高地位依然不被侵犯,既高貴又神聖,完全不容質疑。
 
  我認得這個標誌,以前甚至會夢到她在我身邊翱翔。畢竟,我曾在她麾下效力過。
 
  「聖卡爾的聖鷹。」我低語。儘管我早已不屬於聖卡爾管轄,也不願意在向聖鷹的地上代行者低頭,我仍下意識單手握拳放在胸前,做出致意的動作。「這些人是聖卡爾的士兵……」
 
  一道想法像電流穿過腦海,倏地使我想通整個來龍去脈,整個人震懾住,嘴巴越張越開。
 
  「這裡是迦雷斯魔君的墳墓!」我亟欲和同伴分享新發現,大聲嚷嚷。「這裡是迦雷斯魔君的墳墓!」我又說了第二次,睜大眼,難掩興奮之情。
 
  「我早猜到了。」潔絲挺胸,驕傲的宣佈。
 
  「是啊、是啊……」我心不在焉的搭腔,繼續檢查屍體,反胃的噁心感早已飛到九霄雲外了。「實在太、太──太──哇!」我不知道怎麼形容內心的激動情緒,只好笑容滿面的歡呼。
 
  維克托不像我那麼興奮,事實上他和我比起來簡直冷靜過頭了。這個壯碩的戰士大概和槍士一樣早猜到某些端倪,但一生只信奉務實主義的戰士對歷史或魔法毫無興趣,他只在意一樣東西,一樣能讓他和家鄉兄弟買下一堆食物填飽肚子的東西。
 
  「可是我們還沒找到任何財寶。」維克托提醒我。「這些破爛只能賣一點點錢,」他用和那副身材不太相襯,商人純然的精算神情打量成堆屍首。「還不夠我們來這裡的旅費。」
 
  「我知道。」我起身,把手上的灰塵拍掉,一點也不氣餒。「我們又還沒探索完整座地下城。」我比了個手勢,愉快地大步向前,差點像隻兔子又蹦又跳起來。「走吧!」
 
  維克托聳聳肩,維持一貫的沉穩步調跟上。潔絲原本很不高興我忽略她,只是當她看我邊走邊哼歌,一副微醺的樣子,小女孩也不禁意噗哧笑了出來。
 
  如果我的推論沒錯,這不只是我們這三人組組隊以來的最大發現,恐怕是整個近代歷史上最偉大的發現。
 
  大陸上每個人都耳熟能詳聖卡爾和迦雷斯的故事。兩個國家幾乎同樣古老,傳說在世界形成之初,兩國就存在了。聖卡爾位於大陸中央,以光明魔法和聖鷹的庇佑自居,統領其他王國,迦雷斯則盤踞北方,對大陸事務漠不關心,全力發展他們獨特的魔法技藝。大約八百多年以前,兩國忽然爆發一場大戰,過程血腥且漫長,整整持續了四個世紀。無數生靈死去,又誕生出新的生命,一個又一個的王國建立又傾倒,雙方仍持續征戰。雙方的魔法都對世界造成永久性的破壞,譬如我們乘船橫越的黑海就是當時的產物。根據古書記載,當雙方戰事最激烈的時候,整個大地都為之震顫。
 
  最終,迦雷斯落敗,被從歷史上徹底抹除,但傳說的結尾並為就此結束。魔君屍骨未寒,聖卡爾的精銳大軍就企圖搜刮迦雷斯王的陵墓,沒想到,整隻軍隊卻遭遇陵墓神祕力量的反撲,慘遭殲滅。
 
  據我所知,只要對魔法稍有涉獵的人,沒人不對這個故事心懷敬畏,又無比嚮往。迦雷斯的陵墓代表一個夢想。連迦雷斯魔君都能打倒的軍隊,居然被陵墓防禦魔法打得落荒而逃,從此一蹶不振?每個人很自然的都會這樣想……陵墓裡面不止堆滿金銀財寶,乃至創世之初就存在的絕世珍寶,深奧難解的魔法秘密說不定都在裡面。無論真相到底是什麼,無數冒險者為了這個夢想,冒著被腐壞人類宰殺的危險,前仆後繼踏上北境尋覓迦雷斯陵墓的真正位置,但從未有人能找著。漸漸的,世人也淡忘了這回事,把迦雷斯的陵墓視為另一個過於誇大的故事,只有酒酣耳熱之際才會提出來揶揄一番。
 
  想不到那個傳說中的迦雷斯陵墓竟然被我找到了。殘缺的靈魂,破敗的肉體,失落的痛苦,回憶依依浮現,但絲毫沒有影響到我;因為我就要和那些狗屁說再見了。我笑容滿面,完全被狂喜沖昏頭,在地道快步前行,一心一意只想趕快找到潛藏在陵墓深處的秘密。
 
  我們一行人迅速深入地下城,在我帶頭下,到最後甚至小跑步起來,直接踩過百年前的戰士屍身,不顧地獄蛆蟲嘶嘶抗議,很快接近通道出口。我心情真的無比亢奮,可是當我一看到出口外頭,原本該是一片漆黑的遠處出現好幾道火光,就彷彿被潑了一盆冷水,所有熱情瞬間熄滅。
 
  我舉起一隻手,制止後頭的同伴。他們很快發現不尋常的地方,身體緊繃,擺出備戰架勢。
 
  「是地下城的陷阱嗎?」潔絲小聲地問。
 
  「我不確定。」
 
  「可能是魔物。」維克托瞇起眼。手往後伸,從背袋取下戰斧。
 
  「先把火熄了。」我說。
 
  維克托立刻照辦,把火把丟到地上,大腳猛踩。火花又劈啪燃燒了一下子,像是在哀求巨漢住手,然後便完全熄滅了。餘燼夾雜嗆鼻氣體裊裊上升,但我們每個人都板著臉,忍受嗆鼻灰燼,安靜地注視任何動靜。
 
  出口外的光線不時搖動又靜止,讓人摸不著頭緒。周圍寂然無聲,一片黑暗。在這種只能看見前方幾道光源的狀況下,一陣不安感緊緊擄獲住我們。
 
  「說不定是某種防禦魔法……」我喃喃道。
 
  「我覺得……」維克托打岔,但顯然不太有把握。「可能是火炬獸。」
 
  我身軀一緊,不由自主向後挪動。
 
  每個在外冒險的旅人多多少少都聽過一些鄉野傳說,火炬獸就是其中之一。只是每個人聽到的版本都有所差異,據我所知,有些地方甚至不叫這名字。我大約是三歲的時候從在我家幫傭的廚子老喬那聽來的。他告訴我,火炬獸其實是一隻醜陋的路行魚,嘴巴足足有三個成年人這麼大,只要輕咬一口,就能把一頭乳牛咬碎。火炬獸的頭頂垂掛著一根會發亮的觸鬚,夜色昏暗的時候,看起來就像一把火炬。牠時常趁著濃霧瀰漫或夜晚,狡猾地潛伏在荒野道路,假裝成舉著火炬的人類,等到旅人接近,就一口咬死。
 
  小時候我被這故事嚇到尿床好幾次,每天夜幕降臨,都會不由自主發抖。直到我正式成為一名魔法師學徒,這些情況才逐漸好轉。我還記得我的老師是如何提到這些出自人們想像力的怪物。他那時候流露出來的那抹不屑冷笑,輕蔑中還帶了點同情,彷彿對普通人類的貧乏知識感到可憐,一方面又自傲不已。要是他用那抹充滿層次的表情去參加劇院演出,絕對夠他得到任何刁鑽戲迷的青睞,成為首都最炙手可熱的一線演員。
 
  潔絲從鼻孔噴出一口氣,嗤之以鼻,和我老師當初露出的表情如出一轍。「這世界不存在火炬獸。」
 
  「這世界上存在很多人類不了解的事物。」維克托不高興的答辯。「為了小命著想,凡事謹慎點絕對沒錯。」
 
  「那你親眼看過任何一隻火炬獸嗎?」潔絲直接質問。
 
  「沒有,可是──」
 
  小女孩轉向我,不給戰士辯駁的機會。「羅蘭,你看過嗎?」
 
  「呃……」我瞥了維克托不悅的臉一眼。「沒看過,不過……」
 
  「所以我們現在就只有兩種選擇,」潔絲豎起一根指頭,阻止我講下去。「第一,過去把事情搞清楚,第二,不顧我們走了這麼久,付出多少辛勞,連前面有沒有寶藏都不去看一下,直接撤退。」
 
  我又看了維克托一眼,巨漢聳聳肩,臉上的表情緩和下來,沒那麼生氣了。事情很明顯,維克托的顧忌很有道理,但潔絲是對的。沒有寶藏獵人不希望留下能花錢的命……不過那是找到財寶之後才得擔心的事。這世界上有太多人連挖到寶的機會都沒有,只能成天窩在酒吧買醉,活得毫無意義。會做這行的人大多是有段過去的可憐蟲,渴望找回往日榮光。當一個機會好不容易出現在他們面前,任誰都會伸出手,死命緊抓不放。
 
  更何況我直到現在還沒感應到任何危險;而我的第六感一向都很準。也許我不是最厲害的寶藏獵人,可是好歹有過幾次出生入死的經驗,對自己的敏銳度相當有自信。我想,潔絲和維克托恐怕也是看上這點才會和我組隊,並對我的大部分指示欣然接受,無論那有多麼瘋狂。
 
  想到這裡,我便不再躊躇,直接拔出劍,踏出通道。沒有怪物突然衝出來把我撂倒,更沒有飛射而至的魔法殺得我手足無措,只有遠處幾道火光依舊,宛如鬼火,在黑暗中緩緩飄浮。我往回聳起肩膀,擺了一個攤開雙手的姿勢。潔絲咧嘴一笑,像是早就知道根本沒有任何危險似的,維克托見狀也大步跟上,雙手握斧,仍不敢掉以輕心地擺出作戰態勢。
 
  即便伸手不見五指,除了那幾道光源以外,幾乎看不到其他東西,巨漢仍抬頭張望。我跟著他一起仰頭,向上看。只見上方一片黑暗,沒辦法看到頂端。維克托鼻孔擴張,嗅了嗅潮濕冰冷的空氣。
 
  過了一會兒,這名滿身肌肉的戰士才喃喃道。「這裡非常寬敞。」
 
  我點點頭。「我也有同樣的感覺。」
 
  「你們知道這代表什麼嗎?」我旁邊響起潔絲銀鈴般悅耳的聲音。「無論前面是什麼東西,都一定是這地下城最重要的物品。」
 
  「有時候我真懷疑所有貴族的墳墓設計者都是同一人,」我忍不住打趣。「前面的地道刻意放滿機關和魔物,等到了最後藏寶藏的地方,空間就忽然擴增數倍,蓋得像專門舉辦嘉年華會的廣場一樣。」
 
  維克托瞇起眼,緊緊盯著那幾道火光,握住戰斧的指關節喀喀作響。我看得出來他還是沒放棄那套火炬獸理論,準備隨時賞給任何膽敢攻擊他的路行魚一斧。「要不是寶物很危險,就是當初那些設計者在最後放了些驚喜給闖入者。」他陰陰地說:「而我討厭驚喜。」
 
  潔絲低聲附和。「我也不喜歡,可是……」她聳聳肩。
 
  小女孩沒把話說完,但我知道她的意思。沒過去看,誰知道那裡到底有什麼?這個話題實在沒有再討論下去的必要。我們三人彼此心照不宣,點了點頭,各自舉起武器,擺出三角陣型,由我領頭朝那幾道光源前進。
 
  我們維持安全至上的緩慢速度謹慎行動,不時左顧右盼,防範任何危險。儘管他們都沒說出口,可是我知道他們也和我一樣害怕犯下新手的錯誤,被火光誤導,輕而易舉就慘遭身旁埋伏的怪物屠殺。
 
  因此我們只用了幾分鐘走過這片黑暗廣場,感覺起來卻像幾小時那麼漫長。一路上我們沒有交談,一直保持最高警戒,用生物本能提防任何動靜。隨著距離縮短,火光從銅板大小慢慢變大,一個個人影也逐漸清晰。
 
  我一直說服自己眼前的一切只是幻影,全部出自於我的想像。可惜命運總是喜歡開玩笑,而你根本沒辦法改變它想出來的爛笑話,只能站在旁邊,搓手陪笑。如同我擁有魔法血脈,也熱愛魔法,成年後卻頹然魔力盡失,最終慘遭魔法師除名一樣。命運就是喜歡開這類爛玩笑。
 
  那幾道火光根本不是什麼有張血盆大口的肥魚,正在等待冒險者落入陷阱。在我們三人面前,只是幾個舉著火把的人類,露出和我們一樣錯愕的表情,難以置信。
 
  他們總共有十多個人,全部披著寬鬆的灰斗篷,並用兜帽遮住整張臉,嘴巴綁著一塊灰布,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對靛藍色的眼睛。在他們的斗篷上,繡製著各式各樣的銀色符文,每一行都代表了一個術式,專門用來提升穿戴者的魔力。當火把的光線照到上面,符文便猶如魚鱗似的粼粼閃動。
 
  他們是費里克斯的法師。這個時候,我想到的不是他們位於西方的神秘組織,也不是他們和兩個王國同樣古老的歷史,或是那些超凡入聖的魔法。我腦海只冒出一個事實,一個再次證明我被命運惡搞的事實。
 
  我們被另一組人馬捷足先登了。
 
  就算不是寶藏獵人,應該多多少少也會聽過類似的故事。當兩組人同時發現一個地點,為了爭奪財寶,最後通常會演變成血腥的械鬥。畢竟,在寶藏面前,沒有人會把牧師的佈道內容掛在嘴邊。
 
  更何況有些人並不喜歡別人知道他找到寶藏。光是為了保密,就夠一個全副武裝的獵人舉刀把你宰了。
 
  我握緊劍柄,用眼角餘光衡量情勢,判斷我們有多少機會分到一杯羹──或是逃跑。維克托沉著地盯著費里克斯的法師,微微抬高戰斧,顯然也在評估情勢。潔絲靠到我身邊,連發步槍的槍口毫無顧忌的直接對準法師們,冷靜地等待我的指示。
 
  現場大約有十五名費里克斯的法師。突如其來的震驚消失後,他們一言不發,慢慢朝我們包圍過來。面前罩著兜帽的臉孔看不出任何表情,難以判斷他們是否帶有敵意。
 
  我不由得繃緊大腿肌肉,準備隨時撤退。嚴格說起來,魔法並不稀奇,在大陸上隨處可見充滿魔力的物件,或是能夠施展一、兩招魔法的江湖術士,可是真正擁有天賦,能夠呼風喚雨的魔法師就相當稀少。少到連我這種母親就是魔法師的人,一生中也只看過十幾名。
 
  現在我們面前一下子出現了十五名法師,就算他們全是只會一點魔法皮毛的傢伙,要是真的開打,我們還是毫無勝算。
 
  正當我要暗示其他人轉身逃跑,其中一個法師卻舉起手,五指併攏,手背對著我們,用費里克斯的獨特手勢表達自己沒有惡意。
 
  「願海蛇保佑你們,陌生人,」他的聲音聽起來有把年紀了,每個字都講得很慢,很有禮貌,同時也很謹慎。「我是迪奧多里˙費里克斯,這裡的負責人。」
 
  在這名費里克斯人自我介紹以後,我和潔絲交換了一個眼神,不確定對方葫蘆裡到底賣什麼藥。費里克斯是一個神祕的組織,除了他們自己,沒有人能斷言他們是站在人類或惡魔那邊。當一個費里克斯法師下手和你搶奪寶物,要是他居心不良,你的遭遇會比被盜賊千刀萬剮還慘上幾千倍。
 
  費里克斯人充滿無窮力量,因此沒什麼好名聲。但我不想太過先入為主,把事情搞得越來越糟,於是微微放低武器,向這位法師點了點頭。
 
  「你好,大師,我是羅蘭,」我朝身旁的小女孩比了個手勢。「這是潔絲,而這位──」我看向站在後頭,手持戰斧的壯碩巨漢。「是維克托,我們是寶藏獵人。」在我說完職業後,開口的法師後頭響起一陣騷動。其餘的法師看來看去,交頭接耳,用不信任的目光朝我們睨來。
 
  我注意到帶頭的這名法師眼角有超多魚尾紋,好像敷了一層蜘蛛網似的。當他再度開口時,皺紋微微游移,看起來就像活的。
 
  「阿……獵人……是的……」迪奧多里大師點點頭,雙手交疊在身後,腰挺得筆直。「敢問您……羅蘭先生,您來到這裡的目的是什麼?」
 
  「為了寶藏而來。」維克托接口,嗓門有點大。戰士那雙棕色眼睛用同樣不信任的目光瞪向法師們,認定他們先搶一步拿走寶藏,還打算用三言兩語打發我們。
 
  我在事態變糟前介入。「大師,我們是獵人。你我都知道,這個世界是沒有先搶先贏這回事的,況且我們長途跋涉而來,耗費鉅資和心力,沒有退路了……」我搖搖頭,唉嘆一口氣。「我知道費里克斯的法師是多麼厲害,在整個大陸,乃至世界都處於頂端,所以真的非常不希望事態演變到最糟糕的情況,」我直直看著迪奧多里的雙眼。「可是如果別無選擇,我們也只能奮力一搏……大師,你要知道,就算是老鼠被逼到絕路,牠也會反抗的。」
 
  迪奧多里笑了一聲。「很有意思年輕人。」他說:「讓自己表面上處於弱勢,在順便拍馬屁,好讓我們下不了手?真的很聰明。」
 
  「我生命裡的每一句話都發自內心,大師。」
 
  維克托冷笑,但立刻假裝喉嚨有痰,拚命咳嗽。
 
  無論這番話對費里克斯人來說有沒有效,氣氛是比較緩和了。我看見法師們放鬆肌肉,不在那麼緊張。迪奧多里的面罩稍稍晃動,似乎正在忍笑。
 
  「很好,羅蘭先生,我相信你不是我所熟悉的那種三流獵人,為了目的不擇手段,毫無品味,而是個有原則的正派人士。」
 
  我欠了欠身。「不敢當。」
 
  「但是,」他停頓,又恢復一開始那種嚴肅口吻。「我必須先請你告訴我你們為什麼會來到這裡,我們才有辦法談下去。」
 
  在維克托又打算打岔前,我搶先發言。「是一場夢。」
 
  「一場夢?」迪奧多里喃喃重複。「一場夢……能否請你詳細說明,羅蘭先生?」
 
  我欠身致意,把劍收鞘,遵照他的要求把那個夢境,以及她每一晚都出現在我腦海裡的事情告訴他。當然,除了伊莎貝拉那部分以外。那是非常私人,屬於心底的秘密,不論是誰問起,我都不會開口。
 
  維克托無法理解我為什麼要和一個外人講這些。他眼中沒了殺氣,不過還是一直站在旁邊擺弄戰斧,擺出威嚇的姿勢,就是不肯把武器收起來。反倒是潔絲更了解我的想法,早把槍口指地,眨眨長睫毛,用那雙水汪汪大眼看著我,一臉期待地重複聽一遍老早聽過上百次的故事。
 
  事情很簡單,可惜只有受過正統魔法訓練,或擁有部分魔力的人才能感受出來。我一看到迪奧多里,就感受到他的力量脈動。那股力量強到能輕易把我捏成一坨肉泥,和我曾經見過的最強術士無分軒輊。如果他真的打算這樣做,絕對不可能花時間和我打屁聊天,用到請這種字眼,還對一個陌生人的夢境表露興趣。
 
  不管他有什麼目的,按照目前情況,從善如流的應付絕非壞事。
 
  「……然後天上掉下一堆財寶,我就醒了。」我聳聳肩,表示故事到此結束。
 
  好一段時間沒人說話。費里克斯的法師們對我的夢境內容深深著迷,甚至超過我自己對她的興趣。我看見好幾個人靜靜低頭沉思,花上半晌思考,最後實在得不到結論,才紛紛看向他們的領導者。
 
  迪奧多里表現得最平靜。他開口時,聲音猶如夢囈般輕柔。「你說你看到一具棺材?」
 
  「金屬製的棺材。」
 
  「金屬製的棺材……」他重複,雙眼緊緊盯著我。「接著在你要推開棺蓋的時候,就突然落下成堆的寶物?」
 
  「是的。」
 
  「你沒看到棺材裡面的人?」
 
  我遲疑,但沒超過一秒。「沒看到。」
 
  「很有意思……」迪奧多里喃喃說道。「很有意思……」
 
  「如果你願意的話,大師,我們是否能談下去了?」我小心提問。
 
  「噢,是的。」他手往下巴伸,似乎打算摸摸鬍子,但碰到面罩才想起來沒辦法,便倖然地放下手。「我就直說了,這裡沒有寶藏,不過……我想和你們合作,事成之後,我願意付給你們每人三千枚金幣。」
 
  剛聽到三千枚金幣這種天文數字,任誰都會心花怒放,連聲答應。不過最初的興奮過後,我實在難掩心中的負面想法,眼睛瞇了起來。潔絲和我的反應一樣,只是更加激烈。小女孩噘嘴瞪視迪奧多里,完全不嘗試隱藏她有多麼不滿。
 
  「只憑大師你的片面之詞,我們要怎麼相信這裡真的沒有寶藏?」小女孩一手護在我身前,語氣有點咄咄逼人。「我只信任羅蘭,如果他說這裡有寶藏,那就一定有。」
 
  「我也這麼認為。」維克托咕噥。「三千枚金幣很誘人,可是這聽起來只是想打發我們。說不定寶藏的價值早就遠大於那三千枚金幣。」
 
  我清了清喉嚨,要兩名夥伴先冷靜一下。「恕我踰越,迪奧多里大師,可是如同潔絲說的,要我們相信一個推動我們前來的目標不存在,恐怕……」
 
  面對我們連聲質問,迪奧多里揚起手,做出安撫的動作。「抱歉、抱歉,是我表達太急躁,讓你們誤會了。」他向旁邊站開,並要其他法師讓出一條路。「還是讓你們自己看吧。」
 
  我順著老法師指的方向看去,發現那裡什麼都沒有。然後,在我要開口詢問前,一個模糊的輪廓慢慢浮現,就好像有人用水把墨汁淋開的一樣。一直出現在我夢裡的金屬棺緩慢現形,它的每一個細節──例如詛咒刻紋的排列方式──都和夢境一模一樣。
 
  我不由自主走向這座青銅色澤的棺材,無言的望著它。金屬棺比任何我所知的棺材都要來得大。每一面,包括棺蓋,都刻滿密密麻麻的文字,用平鋪直敘,不帶感情的手法寫著最惡毒的詛咒。是怎樣的意志力和什麼樣的恨意,讓一個魔法師能夠一邊壓抑情感製作出這具棺材,我真的不敢去想。
 
  我看著金屬棺,突然很想伸手想去摸那些刻紋,但在接觸到表面的最後一刻,一陣不詳的預感忽地壟罩全身。我皺眉,縮回手,困惑的看著金屬棺。
 
  潔絲把兜帽往後拉,一臉崇敬的看向金屬棺又看向我。「果然是真的……」
 
  維克托好奇的踏上前,左顧右盼。「那寶藏呢?」
 
  迪奧多里搖搖頭。「一直以來都沒有寶藏,只有這具棺材。」
 
  巨漢揚起眉毛,手指帶有恐嚇意味的撫過斧面。「我不喜歡謊言,法師……」
 
  老魔法師不為所動,根本不把維克托的威嚇放在眼裡。
 
  我轉過身。「可否請你解釋,大師?」
 
  迪奧多里躊躇半晌,若有所思的望著金屬棺。我原本以為他在隄防我們,思量該告訴我們多少。當他終於緩緩開口,我才從他嚴肅的眼神看出來事實並非如此。老法師鐵一般的目光從沒離開棺材,不知為何,那雙眼睛透露出強烈的殺意,彷彿恨不得立刻把金屬棺給轟成碎片。
 
  「三個月前,費里克斯接到卡貝佛格王國的赫曼公爵請託……」
 
  聽到這個名字,維克托的眉頭整個皺成一團,不過什麼都沒說。潔絲朝我看了一眼,我不動聲色的聳了聳肩,要她稍安勿躁,繼續回到迪奧多里的故事。
 
  「他要我們救回卡貝佛格王國的菲利浦王子。王子一年前失蹤了,公爵懷疑這不單純只是人類能犯下的罪刑,其中可能牽涉到惡魔……」
 
  「我是不太清楚那位菲利浦王子的事情啦。」維克托大剌剌的打岔,惹得好幾名費里克斯法師猛瞪他。我想迪奧多里的身份肯定非常了不起,平常他在講話,絕對沒人敢如此插嘴。「可是年輕的貴族男子失蹤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他攤開手,咧出一抹嘲弄地笑容。「隨便走進哪個城市的酒館,都能聽到類似紈褲子弟的故事,他們大多不想承接父親的責任,拿了一堆錢就和女人翹家跑去到處玩樂,等到錢花光就會再跑回來,像隻哈巴狗一樣向老爸討錢。」
 
  「拜託,老維,這又不是廉價的愛情小說,」我說。「先讓大師把話說完。」
 
  維克托聳肩,不再多說,不過臉上還是掛著那抹嘲諷的笑容。
 
  迪奧多里對維克托失禮的言行毫不介意。事實上,他彷彿沒被打斷似的,雙眼依舊緊盯金屬棺,語調平板。「我允諾赫曼公爵會把王子帶回去,便開始施展一連串魔法。不過,即使是我……也花費好一番功夫才找到他。如今,卻無法突破最後的結界,把王子救出來……」
 
  「等等……大師,等等……」我忍不住打斷迪奧多里說下去,試圖理清頭緒。「你的意思該不會是……」我往後頭的金屬棺看去。「那位菲利浦王子就躺在裡面?」
 
  迪奧多里不苟言笑。「是的。」
 
  「我覺得──」潔絲拉高音量,吸引我們的注意。「大師你的故事恐怕漏了許多部分。」
 
  老法師首度移開目光,看向小女孩,那雙憤怒的眼睛稍微和緩,彬彬有禮的問。「小姐,妳指的是?」
 
  「像是你如何認定王子真的被惡魔挾持,而不是自己翹家……」潔絲邪邪的笑著。對一個長得像天使的孩子來說,她能露出這種表情,簡直是種奇蹟。「用維克托的話來說,和女人出去亂搞。」
 
  「我感受到邪惡的黑魔法。」迪奧多里簡單回答,好像這樣就足夠解釋一切。
 
  潔絲微笑。「大師,如果你真心想要和我們合作,你得多透露一點才行。」
 
  「其實,我只想和羅蘭先生合作。」老法師也對小女孩禮貌的一笑──那種要別人閉嘴的冷酷笑容──轉過頭,直接面對我。「意下如何,羅蘭先生?」
 
  我感覺得出來迪奧多里沒耐性了。我從來沒見過神祇,但我認識真正的魔法師,知到他們的能耐,和異於普通人的價值觀。對魔法師來說,人類就只是人類,和豬啦、牛啦同樣只是個名詞,沒有多餘的意義。這些費里克斯人似乎不搞黑魔法那套,可是我也從未聽過他們是素食主義者。一個能把我們三人瞬間殺掉的高階魔法師要我幫忙,我除了笑得一臉燦爛接受,還能有什麼選擇。
 
  「這是我的榮幸。」我鞠躬致意。
 
  「羅蘭,我覺得這樣不好……」維克托不滿的低聲抗議。這名資深戰士不是蠢蛋,但有時候就是少了點敏銳度。
 
  我拍不到他的肩膀,只好拍拍他厚實的背部。「相信我。」
 
  維克托用他的家鄉方言低聲埋怨,不過沒再反對。
 
  看到我們有了結論,迪奧多里又恢復一開始和善的態度,走上前來。「根據我的判斷,你是受到王子召喚而來。我只需要你幫我一個小忙,等事情結束之後,我保證會立刻交付酬勞,並讓你們自由離開。」
 
  「我能如何效力,大師?」
 
  儘管迪奧多里帶著面罩,我還是能想像老法師嘴角上揚的樣子。「請你幫我推開這具金屬棺,羅蘭先生。」
 
  「羅蘭……」潔絲叫了一聲,眉毛微蹙,輕輕搖了一下頭。我和她互望,露出微笑,想要她放心。小女孩緊抿著唇,不發一語,臉上的表情仍然憂心忡忡。
 
  這具金屬棺肯定被詛咒了,而且其中隱藏的力量強到連迪奧多里這種等級的人都無法破解。這件事除了維克托那種單純的傢伙以外,在場恐怕沒人不知道。現在魔法師要我這個一點魔法防禦力都沒有的凡人,去推動一個充滿未知力量的物體,就像是要我全身脫光光,在身上灑香料,再順便放上一個『請享用』的牌子在胸口,陪蛇髮女妖蓋棉被純聊天一樣──不用是天才也知道絕對會發生什麼事。
 
  維克托仍舊鼓脹塊肌肉,擺出戰鬥姿態恫嚇魔法師們。可是當雙方真的開打,他也許能砍掉三、四名法師的腦袋,最後還是逃不過被魔法炸成碎肉的命運。不管他們有什麼打算,我都得為了夥伴的安危著想。
 
  我站在金屬棺前,深呼吸,伸出雙手頂住棺蓋。一股力量瞬間襲捲而至,從指尖傳片全身,衝擊所有細胞,製造出劇烈痛楚。每一吋皮膚都像被砂紙猛力磨擦,內臟也如灼燒起來地瘋狂顫動,尖叫著要逃出我的身體。但痛楚在我要叫出聲前忽然消退,只留下一陣陣發麻,虛脫的感覺。
 
  我不自主彎下腰,雙手抵著金屬棺,大口喘氣。
 
  「羅蘭……?」潔絲擔心的問。
 
  「沒事……我沒事……」我用手背抹掉額頭冒出的冷汗,盡量鎮定的回答。
 
  「你看起來不像沒事。」小女孩的音調不知道為什麼,似乎不悅地上揚。「我很討厭你這樣逞強。」
 
  「沒錯。」維克托的粗魯聲音插了進來。「我像戰神發誓,要是你出了什麼意外,我可不會背你的屍體回去的。我寧願多拿幾把可以賣錢的物品。」
 
  「謝了,老維。」
 
  迪奧多理冷冷打量這個情況。我朝他看去,只見老法師不耐煩地朝金屬棺撇了撇,又看回來。意思很明顯。快把它推開。
 
  我這人決定要做一件事,就不會浪費時間。我吐出一大口氣,不理會肌肉疼痛,使出吃奶的力氣往前猛推。棺蓋被我推開幾公分,卻又突然卡住,怎樣也推不動了。我咬緊牙關,用力到手部發麻,仍然沒有作用。然後,棺材裡倏然傳出一種刺耳的磨刀聲。我馬上停止動作,猶疑的瞪著金屬棺,不太確定接下來該怎麼辦。有個傢伙猝然放聲尖叫,嚇得我立即扭頭朝那個方向看去,力道大到差點把自己的脖子給扭斷。
 
  一名費里克斯魔法師倒在地上,腹部插著一把劍,整個身體因劇烈痛苦而不停抽蓄、掙扎,令人目不忍睹。鮮紅的液體在法師灰袍上逐漸暈染,像朵紅花似的,緩緩綻放,朝四面八方流淌離去。
 
  「敵襲!」其中一個魔法師大叫。
 
  我從沒見過像迪奧多里施法速度這麼快的人。老魔法師聚攏魔力,雙手一揚,所有火炬倏然熄滅,從餘燼中飄起一顆亮度更高的藍色火球,緩緩上升。數以千計的士兵在藍色光暈下逐步進逼。他們動作踉蹌不穩,拖行腐爛的大腿,咧著爬滿蛆蟲,坑坑疤疤的臉,露出滿嘴黃牙。
 
  「屍鬼──」維克托瞪大眼,扯開嗓門大吼。「戰神見證!我從沒在同一個地方看過這麼多屍鬼!」
 
  「整座墳墓的屍體都轉化成屍鬼了。」潔絲神色慌張的看過來。「羅蘭?」
 
  我立刻拔出劍,遠離金屬棺,走向夥伴。「大師,我們得合作才能活著離開這裡。」
 
  「不!」迪奧多里衝著我怒吼,情緒激動得超乎我的預料之外。「把棺材打開。」
 
  「沒時間──」
 
  迪奧多里臉上沒有半點笑容,連一點點曾經被我逗笑的跡象都不復存在,整個人怒不可遏,彷彿猝然間變了一個人。我話都還沒說完,法師就倏地朝我拋出一道閃電,在我試圖舉劍擋格前就把我炸飛出去,撞進一大群屍鬼中間。
 
  有人大叫我的名字,但聲音卻像從另一個空間傳來,每個音節都拉的很長,很模糊。宛如有人瞬間把世界從我身邊抽離,只留下一片茫然和空虛。至少又過了將近十秒鐘,現實的重量才轟然打回我身上,使我的頭劇痛不已,活像有群脾氣暴躁的小矮人決定用我的大腦來演奏打擊樂。
 
  「羅蘭──」
 
  我整個人趴倒在地,臉上都是沙礫和地下城的霉味。儘管頭暈目眩,身體沉重不已,我仍下意識掙扎著,試圖控制手腳爬起來。
 
  「羅蘭!回答我──」
 
  我張開嘴,可惜除了咕噥一些無意義的聲音之外,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羅蘭──」
 
  我開始不高興了,難道沒人看到我被一道閃電正面直擊嗎?要不是我命大,恐怕早就掛了,結果他們居然連喘一口氣的時間都不願意給我。我撐起身體,想看清楚到底是誰一直在那邊大呼小叫的。
 
  潔絲把連發步槍當長棍使用,用槍托砸碎一隻屍鬼的下巴,再反手恢復成射擊姿勢,猛扣板機,轟爛另一隻想撲上去解決她的屍鬼。黑髮小女孩使出渾身解數,手指動得飛快,把板機後的槓桿往前速推,連續裝填,殺掉所有擋路的怪物,急著想擠過來。
 
  「羅蘭──」
 
  「嘿,我沒事……」我向她說。可惜聲音完全被四周的打鬥聲壓過去。接著腦門再次抽痛,我也沒辦法開口了。
 
  我摀著頭呻吟一聲,環顧四周,看見維克托像頭兇猛的獅子,在屍鬼群裡橫衝直撞,一斧就把面前的屍鬼連盔甲一起劈成兩半。他發出戰吼,對費里克斯的法師們同樣展開攻勢,撞破一個法師架起的護盾,毫不遲疑就是一斧。
 
  我的老戰士朋友似乎認定魔法師攻擊我後,已經沒有合作的可能性,只能靠暴力;也就是他們部族的最高指導原則來處理這件事。迪奧多里顯然也有同樣的看法,他聚集的魔力濃烈到輕輕一聞肺部就會爆開的程度,高聲吟唱最危險的咒語。根據我以前學習過的咒語知識,他似乎打算把我們這三個寶藏獵人的靈魂給撕成碎片,再丟到地獄受盡痛苦折磨直到時間的盡頭為止。
 
  我根本想不通他為什麼會突然暴怒成這樣,但現在可不是深入探討的時候。我撐著膝蓋正要爬起來,一隻屍鬼忽然從後面猛撲上來,用只剩下一點點筋肉的胳臂箝制住我的脖子,張口就往我的後頸咬。我痛得大叫,掙扎著要把他甩開。一聲槍響起,屍鬼的大腦瞬間爆開,噴得我整身都是黑色濃汁和屍塊。
 
  潔絲站在我面前,抱著槍口還在冒煙的連發步槍,一臉得意的表情。
 
  我喘了口氣。「謝了。」
 
  她對我伸出一隻手。「你還好吧?」
 
  我握住她的手爬起,吞了口口水,盡力壓抑被魔力彈擦過引發的反胃症狀,緩緩說:「我曾經更好過,謝謝妳的關心。」
 
  潔絲露齒而笑。「接下來該怎麼辦?」
 
  我看向維克托。戰士的臂甲被魔法熔掉,手臂有一部份被烤焦,胸甲有塊醜陋的黑色印記,小腿看起來被某個大食客狠狠咬過一口,但還活著,也還能戰鬥,再把幾十隻屍鬼的腦袋砍飛。費里克斯折損了四名魔法師,整群屍鬼飢渴的撲向任何落單的人,奮力猛扒,把新鮮的血肉塞進嘴裡。其中一個法師被當成大餐時,甚至還沒死亡,他發出讓人膽顫心驚的淒厲慘叫,直到有隻屍鬼把他的聲帶咬掉為止。
 
  剩下的魔法師仍舊持續奮戰,可是就算不是天才戰術家也能看出來我們全都死定了。源源不絕的屍鬼一直衝上來,完全不顧同伴的死活,滿腦子只想要把我們給生吞活剝,當成美味的大餐享用。在這種情況下,自相殘殺絕對不是好主意。
 
  我撿起劍,雙眼盯著迪奧多里。「掩護我。」
 
  潔絲哼了一聲回應。我舉劍往老魔法師衝去,小女孩便跟在後面連續射擊,轟掉任何擋路的屍鬼。有隻漏網之魚衝過她的火網,提起一柄彎刀想捅開我的肚子,我側身閃過,一個大迴轉,俐落地揮劍砍掉他的腦袋。
 
  迪奧多里看見我迅速逼近,並沒有把魔法往我身上丟,反而露出一種古怪的表情,好像很難相信我竟然又跑回來。巨大的魔法能量在他兩手間激烈閃動,使得老魔法師看起來猶如神祇降臨。他施展一道魔法結界,徹底壟罩金屬棺附近的區域,讓屍鬼無法撞破透明的防護罩接近半步。
 
  一抓到他施完魔法的空隙,我便說:「大師,我們得合作一起殺出去!」
 
  「推開這具棺材!」他大吼。
 
  「別管那東西了!」我吼回去。「我們再不離開──」
 
  迪奧多里怒罵一聲──聽起來像他們那個地區的髒話──把他從剛才就一直累積的能量從我推開的開口丟了進去。剎那間,整具金屬棺爆炸了。對我來說,眼前發生的一切緩慢到宛如靜止。在這萬籟俱寂的一刻,我只能愣愣看著金屬棺在魔法爆破的威力下逐步溶解,變成有如金色棉花糖般的物質快速膨脹,然後化為火光爆開。
 
  高熱的衝擊波衝過我身邊,卻沒有傷害到我。但那不重要。在爆炸結束,亮度慢慢趨於正常,瞳孔逐漸重新對焦以後,很多事情都不再重要了。
 
  伊莎貝拉就躺在棺材底座,和夢一般。她闔著眼皮,嘴角帶著一抹淡淡地微笑,雪白雙頰泛著紅潮,猶如童話故事中等待王子救援,沉沉睡去的公主。她飄逸的金髮輕輕垂在身側,像道閃爍無暇光芒的金色河流,足以洗滌任何人腐朽的內心;如同我的回憶。
 
  我自認自己是個擅常隱藏真實的情感的人。此刻,卻激動到差點掉下眼淚……直到我看見那個男人。
 
  洋溢天使氣息的少女旁邊還躺著另外一個人。一個男人。他只比伊莎貝拉高一點點,頭髮一樣是金色的,長相俊美,好比藝術家精雕細琢的大理石像,臉色略為蒼白,可是沒有一絲瑕疵。這名男子和伊莎貝拉穿著一樣的純白獻祭服,兩眼輕輕閉著,神情肅穆,完全不受外界騷亂影響。
 
  他們兩手交握,十指緊扣,並肩躺著。
 
  困惑、喜悅、忌妒、憤怒、害怕,各種情緒來回拉扯,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
 
  「怎麼會……」
 
  「退後!」迪奧多里粗魯的喝斥,一手把我推開,死瞪著這兩人,極度焦慮且憤怒。「這樣也沒辦法……可惡,快醒過來了……」
 
  「這是怎麼回事?」我問。「你不是說菲利浦王子在裡面?那怎麼……」
 
  「少囉嗦!」迪奧多里怒吼,連看也沒看我一眼。他逕自點點頭,瘋狂地自言自語。「只好這樣做、這樣做……」
 
  老魔法師再度凝聚魔力,嗓音低啞的喃喃唸咒。根據咒文內容,以及我親眼所見,他正在把自己的靈魂抽離出來,使用蘊含強大魔力的靈魂灌注到下一次攻擊,徹底摧毀眼前的敵人。乳白色的能量傾瀉而出,猶如一片霧氣,最終全部匯集到老人乾枯的雙手。一個乾扁老人幽魂從迪奧多里的額頭浮出來,嘴巴張得大大的,不停尖聲怪叫,遲緩地傾下身,往魔法師的手部移動。
 
  我被老魔法師即使犧牲生命也要毀滅敵人的做法震懾住,一時反應不過來,只能愣在原地……直到他把那團毀滅魔法往那兩人壓下去為止。
 
  這一瞬間,回憶就像頭無情的野獸,帶著不容質疑的力量抓著我往回飛逝。伊莎貝拉從來沒喜歡過我。她是個比我小了兩歲的女生,和我一樣都是大魔法師勞倫斯門下的一名弟子。那年我十六歲,她十四歲,自從我們第一次見面,我眼裡就只有她了。
 
  這到底是不是愛,我至今仍沒有定論。我只知道,我如癡如醉的醉心於她,像憐惜一朵暴雨中的鮮花那般呵護,像仰望天國聖物那般崇敬。只要她在附近,我就會手足無措,舌頭打結,滿頭大汗盡力表現出自己最好的一面給她看。
 
  她不想傷了我的心,但我透過她巧妙傳達出來的訊息知道她並不喜歡我。我們連朋友也不是。那種感覺很糟糕。我沒有因此討厭她,只是難過,純粹的難過。然後,我發病了。魔力盡失,隨時隨地處在疼痛狀態。儘管我的母親是名魔法師,父親也擁有魔法基因,醫生還是判定我這是先天性發育不全,沒辦法繼續走在魔道之路。
 
  老師把我踢出去,聖卡爾把我從魔法師名錄上除名,家族因而蒙羞。我實在不想給家人曾添麻煩,便離開了。等我成為一名獵人,再次聽到伊莎貝拉的消息,已經過了整整一年。
 
  伊莎貝拉放棄爵位以及家族,和人私奔了。沒人知道對方是誰,直到現在。
 
  我的目光在伊莎貝拉和旁邊的王子游移,內心一片茫然。時間緩緩流動,迪奧多里的毀滅魔法又更加壓近兩人,即將摧毀第一個碰觸到的生命。有人說在危急時刻,那種無法挽回,非得立刻做出決定的生死關頭,一個人才會拋棄世俗枷鎖,展現出真實面貌。如果這是真的……我很遺憾,我的真面目,恐怕是一個愚蠢之徒。
 
  等我意識到自己在幹嘛,迪奧多里已經錯愕的睜大眼睛,垂下頭,瞪著穿透他胸腔的劍刃,難以置信。我用手裡的長劍毫不留情捅開他的身體,謀殺了他。老魔法師試著扭過頭看我,但後繼無力,頭只能軟軟地側向一邊。他失去魔力的雙手激烈顫抖,胸脯起起伏伏,彷彿拒絕相信事實,要證明自己還有活下去的希望。
 
  我默然拔出劍身──盡可能忽略金屬摩擦血肉,那種濕濕的聲音──站到一旁。沒人繼續支撐迪奧多里,他隨即癱軟的向後倒,重重摔在地板。我垂下劍身,沉默地和他互望,心裡一點也不後悔,卻很難過。上半身已經離開肉體的老魔法師靈魂停止尖叫,一臉哀戚,身影逐漸透明,接著消失。
 
  也許是老爸的騎士血統作祟,我不喜歡傷害別人,真的非常不喜歡。
 
  可惜,我沒有選擇。
 
  我沒辦法眼睜睜看著伊莎貝拉死去,就算再給我一百次機會,我也只會做出相同的事情。為什麼迪奧多里要殺他們?我不知道,也許我也不想知道。我擁有愚者的靈魂,至少這點毫無疑問。
 
  迪奧多里嘴角滲出鮮血,猛咳血泡,然後像袋被放氣的皮囊,所有掙扎都慢慢靜止,最終一動也不動了。
 
  保護金屬棺附近不被屍鬼騷擾的防護罩在主人死後不停閃動,崩解出數十道裂痕像蜘蛛網般蔓延。即使沒有立即消失,魔法也會越來越薄弱,消耗殆盡,把原本設定抵禦的怪物釋放進來。
 
  我判斷只剩下幾分鐘的時間,馬上行動。想不到我正要伸手去扶伊莎貝拉和王子,卻意外地看見原本老魔法師逐漸凝固的血液突然活了起來,像數條擁有自我意識的血蛇,在地上爬行,往金屬棺底座滑動,穿進金屬板後消失不見。
 
  我馬上倒退兩步,雙手握劍,把劍舉在身前,擺出防禦架勢。
 
  同一時間,四周忽然響起一陣呻吟,聽起來像有個人剛起床,舒服地伸展四肢。從金屬棺底座衝出一股充沛的魔力,隨即盈滿附近空間,力量澎湃的程度更甚於迪奧多里。純然漆黑的能量懸浮空中,像一缸不受重力控制的墨汁,隨意飄浮、聚集,再緩緩流散。我感覺得出來這玩意的精神源頭已經甦醒,正興致盎然的觀察我,只好率先打破沉默,雙眼聚焦在這坨能量的中心點,把那裡當成眼睛。
 
  「你是誰?」
 
  「篤爾。」一個男性的聲音在我腦內打轉,但又像是從別處傳來的,在整個空間迴盪。「一名人畜無害的惡魔。」黑色能量劇烈震動起來,一開始我以為這個突然現身,自稱惡魔的神祕怪客在施展魔法,後來才發現他只是再笑。
 
  我能殺死迪奧多里,純粹是因為他太過專注施法,而我又離他只有幾尺遠,還從背後偷襲。如今這個沒有形體,魔力更加龐大的傢伙絕非我能應付的對手。
 
  「你獻祭解放了我。」那個聲音再次響起,不過音調似乎有點顫抖。「我困在那裡好久了……我很感激,我發誓,我會報答你的。」
 
  我點頭回應,不過沒有太認真看待這位惡魔允諾的酬謝。我從沒和惡魔打過交道,可是我以前讀過很多魔法書。每一本描寫惡魔的書都提到他們有多麼危險和邪惡。
 
  這裡怎麼會有來自另一個空間的怪物,我完全想不透。
 
  我謹慎的朝迪奧多里的屍體點了一下頭。「那名法師想殺死的人是你嗎?」
 
  我假定這隻惡魔能從他被封印的地方看見塵世,才如此詢問。惡魔正如我所預料的,對發生的一切都很清楚──至少我來到此地之後發生的事情都很清楚。
 
  一小段沉默。「不是。」他堅定的回答,可是接下來的聲音卻顯得很猶豫。「應該不是吧。」
 
  我才剛經歷過方才的種種,內心還沒平復,再加上我原本就很討厭這種模稜兩可的態度,脾氣一下子變得很差。「那你為什麼會被關在這裡?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我是一名惡魔。」那個聲音一下子畏縮起來,低聲重複。「一名惡魔。不過,除了名字,我不記得和自己有關過去,也不知道自己在這裡做什麼……」
 
  一個罹患失憶症的惡魔?哼,狗屁不通。只是對方雖然用謊言迴避我的問題,但至少沒有明顯的敵意,而我也不想製造衝突。
 
  我把劍放下,表明沒有惡意。「好吧,現在我要帶走你底下──」我指著那坨能量下方的伊莎貝拉和菲利浦王子。「那兩個人,請別阻止我,而我也不會阻擋你做任何事。」
 
  「等一下。」篤爾的聲音恢復原有的力道。與其說他的聲音聽起來像名傲慢的貴族,倒不如說更像一名奸詐狡猾,難以摸透的商人。語氣油腔滑調,卻帶有博學多聞,讓人無法懷疑他學者身份的獨特口音。「我有個提議。」
 
  和惡魔說話無疑是這世界上最危險的事情,沒有一名曾研究過魔法的人會不同意這點。所以當我發現身體自行暫停動作,居然在靜候篤爾說下去時,內心的驚訝和惶恐可想而知。
 
  我微微抬高劍鋒,咬牙切齒。「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找回我的記憶。」篤爾沉聲道。「我看得出來,你想要逃出這裡。」
 
  「說下去。」
 
  「我和你簽訂一份契約。你幫我找回記憶,在那之前我都借給你力量。」
 
  我實在忍不住,啞然失笑。「你憑什麼要我相信你是真的失憶,不是為了騙走我的靈魂才編出這些的鬼話?難道我看起來像三歲小孩嗎?」
 
  漆黑的能量劇烈震動起來,猶如一團沸騰的墨汁。強大的魔力晃動波及周圍,連笨重的金屬棺都被震得喀喀作響,似乎隨時會在惡魔的震怒下崩解。我以為他即將出手攻擊,但緊接著一切又回復正常,當這名惡魔再度開口,聲音出奇平靜,幾乎沒有一絲抑揚頓挫。
 
  「就這樣吧。」
 
  龐大的魔力開始消散,黑色的能量開始旋轉,變成一粒粒微小塵埃,逐一消失。不過惡魔的聲音仍相當清楚,在我腦裡迴盪。
 
  「我不會浪費時間和你爭論,但我給你一個忠告,愚者。」篤爾從容不迫地說:「惡魔只是人類加諸在我們身上的詞彙。我們販賣物品,收取報酬,絕不做白工,那些耍賴不想付帳的人就極盡汙衊,把我族類說成混帳──」
 
  「你們有些族人喜歡吃人肉,」我打斷他。「甚至偏好小嬰兒。我親眼見證過你們犯下令人髮指的罪刑,你想否認嗎?」
 
  「我不否認。」篤爾有點賭氣意味的承認。「但人類自己還不是──」
 
  我搖搖頭。現在我根本不想和一隻惡魔辯論這種無意義的問題。我疲倦地說:「離開吧,惡魔,我釋放了你,你是自由之軀,能夠隨意離開。但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和你達成任何共識。」
 
  「很好。」篤爾悶哼一聲。「不過你我在這裡出現並非偶然,儘管遺忘目的,我卻確信你我都已經置身其中,無法自由離去。」話聲漸漸遠去。「如果你改變心意,你知道該怎麼召喚……」
 
  是的,我知道,而我絕對不會使用。我沒把話對一個已經消失的靈體說出口,那樣實在太蠢了。篤爾──不管他到底是什麼──都已經不在了。我面前只剩下一個老人的屍首和一對陷入昏迷的年輕愛侶,完全不曉得自己惹上多大的麻煩。我搓了搓鼻子,內心除了對老魔法師的死感到難過,還很不安。麻煩,是的沒錯,就連我也身處五里霧中,摸不著真相,我很確定無論我們到底惹上什麼,一定都非常棘手。我在腦海裡板手指細數;一隊費里克斯法師,一個突然發狂的魔法師首領、一隻被囚禁於此的惡魔、一對亡命天涯的年輕人、一個被夢境召喚前來的愚人……
 
  我咬著下唇想了一下。周遭迪奧多里召喚出來的藍色火光開始熄滅,讓黑暗一步步降臨地下廣場。
 
  「維克托!潔絲!」我大聲呼叫夥伴,頭向後轉。「快過來幫我!」
 
  維克托吼回來,揮舞斧頭,像頭勢不可當的熊,撞開擋路的屍鬼往我這邊迅速推進。但潔絲比他更快抵達。我話聲剛落,這名敏捷的槍士就穿過激戰的屍鬼群,跳進迪奧多里死前施展的結界魔法來到我身邊。
 
  她睨了迪奧多里的屍體,以及躺在棺材底座的伊莎貝拉一眼,沒多說什麼。
 
  「你有什麼計畫嗎?」
 
  「我們帶著他們兩個離開這鬼地方。」我告訴她。
 
  小女孩對我揚起一道眉毛,欲言又止,不過再她提出反對意見之前,腐爛的臭氣即時宣告維克托的到來。
 
  戰士全身裝備都濺滿屍鬼黑色的體液,幾乎沒有一處是完好的,和乾乾淨淨的潔絲形成強烈對比。維克托一發現迪奧多里倒在地上,立刻罵了一句他們部族的粗話,臉上扭出一抹殘酷的笑容。
 
  「你在關鍵時刻出手的速度總是特別快。」他用手肘推推我的肩膀,宛如想要和朋友分享一個笑話的大男孩。「就像尼達洛斯那次。」
 
  「我本來殺不死他的。」我板著臉。「是他把所有力量都放在一道強力的魔法上才露出破綻……況且,我本來不想殺他。」
 
  維克托冷淡地說:「做這行可不能有婦人之仁,何況是他先攻擊你的。」他打量起躺在棺材底座的兩人,大惑不解的向我看來。「別和我說這兩個傢伙就是寶藏。」
 
  「先帶他們離開這裡再說。」我簡短回答。
 
  維克托聳聳肩。我朝他投以一個眼神,滿身肌肉的戰士立刻會意,把斧頭收進背後的皮套裡,一手抱起伊莎貝拉,另一手輕輕鬆鬆就抓起菲利浦王子。
 
  我掃視周遭一眼,評估情勢。費里克斯只剩下六名法師還在和源源不絕的屍鬼奮戰。有那麼一剎那,我想出聲叫他們和我們一起離開,可是當我的目光一落到迪奧多里的屍體,便放棄了這個念頭。無論等候他們的命運是什麼,他們都只能自求多福了。
 
  「我們從原路衝回地上。我負責開路,潔絲負責漏網之魚,維克托殿後,動作要快。」我講得很快,一邊分神注意藍色魔火熄滅的情況,計算全部消失的剩餘時間。
 
  「了解!」潔絲高聲回應,活像貴族小孩第一次參加騎士會舉辦的戰鬥教學一樣,就差沒有舉手敬禮,再叫我一聲教官。
 
  處在這種緊張的情況,看到她這種反應還是使我忍不住笑了出來,緊繃的神經一下子鬆懈掉。我急忙猛咳嗽,好讓自己看起來不像是在偷笑,並在心裡提醒自己的職責所在。我身上不只肩負兩名夥伴的性命,現在還多了伊莎貝拉以及一名王子。不管他們為什麼出現在這裡,現在我都必須讓他們全部活著離開。
 
  潔絲和維克托在我後面排成一列縱隊準備撤退。黑髮小女孩凝聚魔力,把板機後的槓桿往前推,喀一聲,完成填充作業。我深呼吸,沉澱心情,不再浪費時間舉劍衝了出去。
 
  一穿過魔法防護罩,吵雜的音量瞬間上升,一個費里克斯法師正巧被扭斷手臂,扯開喉嚨,用尖叫聲歡迎我們。
 
  我快速衝刺,單手握劍,砍掉一隻上前招呼我們的屍鬼手臂,搶過他單手持握的長矛,反手丟出去,刺穿另一隻屍鬼的腹部,把他插在原地動彈不得,再一劍砍斷面前的敵人脖子。沒有喘息的時間,下一隻屍鬼手腳並用奔來,身上的盔甲接連碰撞地板,發出吵死人的噪音。他張著飢渴的大嘴,露出滿口黃牙,像隻畸形的變種青蛙,朝我猛撲。
 
  我提劍刺穿他那張醜陋的臉,吼著把屍鬼砍到一邊,連分神去看他是否死亡都辦不到,只能繼續往前跑。
 
  後面不時傳來潔絲推動槍機槓桿的喀喀聲。憑藉高超的技術,她根本不需要瞄準時間。我面前三不五時就會有隻屍鬼被魔力彈轟到另一邊去,後方的潔絲卻沒有減緩速度,依舊和我保持能夠隨時提供火力支援的距離。
 
  我們連一秒鐘都不浪費,不給屍鬼群集結起來包圍我們的時間,以千軍萬馬之勢衝回原路,殺得這群醜陋的怪物措手不及。在一大堆屍鬼還悠悠哉哉地想靠過去金屬棺附近大啖人肉時,我們就狂奔穿過他們,像一陣風似的逼近地下道入口。
 
  我的計畫很簡單;地道裡面比較狹窄,屍鬼一時間沒辦法靠數量優勢解決我們,而我們每個人卻能輕易打倒他們──只要數量不要太誇張的話。
 
  眼看我們進來的出入口前面只有兩、三隻屍鬼,我頓時開心的歡呼一聲,加快速度,等不及把他們的頭砍下來,衝進地道逃離這裡。
 
  一個模糊的人影從出入口慢吞吞踱出來,走路姿勢生硬,一看就知道是隻屍鬼。這個新出現的傢伙披著聖卡爾的重裝鎧甲,背後破爛的紅披風啪啪擺動,手裡握著一把長劍,左手持盾。和其他屍鬼比較起來,這傢伙除了塊頭大上一些之外,幾乎沒有什麼特別之處。我抱著勝券在握的心態大步殺過去,俐落得砍倒兩隻屍鬼,留下一隻距離較遠的給潔絲處理,舉劍衝上去迎戰這隻重裝兵。
 
  我使出最快的速度揮砍,想不到屍鬼用盾牌輕輕鬆鬆檔格我的斬擊,瞄準我露出破綻的側面就是一劍。我向旁邊跳躍,閃避劍鋒,翻身站起,下意識擺出防禦架式,不敢再隨意進攻。我腹部的衣服被劃開一劍,鬆垮垮的垂下來,裸露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這隻屍鬼的戰鬥等級明顯高於其他屍鬼,外表看起來相當笨拙,反應速度卻奇快無比。
 
  他用爬滿蛆蟲的空洞眼窩望著我,腐爛的下顎向後繃緊,做出一個類似笑容的猙獰表情。
 
  「小心……」我向夥伴示警。「這隻有點不一樣。」
 
  潔絲二話不說,直接對屍鬼開槍。屍鬼即時反應,把盾牌擋在身前,魔力彈倏地炸裂,把那面腐朽的鋼盾轟成碎片。屍鬼從硝煙中衝出來,往小女孩殺去,一眨眼就竄到潔絲面前。
 
  潔絲迅速閃避,像名馬戲團的特技演員,姿態華麗地接連閃過屍鬼的生鏽劍刃,步步後退。我趕忙前去支援,但維克托比我更早一步。戰士丟下伊莎貝拉和菲利浦王子,抽出戰斧,怒嚎著往屍鬼猛劈。
 
  屍鬼居然一劍迎上維克托的大斧,把重達好幾名成年人重量的斧頭擋開。就連維克托本人似乎都很訝異,臉上一下子閃過驚訝的表情,短暫停頓,差點白白挨了屍鬼一劍。我衝過去替他擋開屍鬼的攻擊,迅速出招,對這隻怪物發動連續攻擊。
 
  屍鬼沉穩的接下所有招式,並不時回敬幾招。我們中間爆出一連串火花,和疾風劈砍的劍刃聲。我冷汗直冒,雖然盡力保持冷靜舉劍應戰,可是心知肚明,這隻怪物的劍技比我更厲害。再這樣下去,要不了幾分鐘勢均力敵的狀態就會被突破,讓我變成另一具屍體。維克托重回戰線,一下子就衝到屍鬼死角揮斧猛砍,屍鬼並沒有看向他的方向,卻直接往後跳躍,輕鬆避開這招猛攻。
 
  潔絲舉起步槍,瞄準屍鬼連扣板機,手指飛速向前推動槍機槓桿再拉回來,填彈速度快得驚人。魔力彈接連命中目標,炸得屍鬼身軀震動不已,重甲破碎,不得不一步一步向後退。
 
  屍鬼發出低鳴──那種受傷動物特有的哀嚎──不甘心的死瞪著潔絲。
 
  我把握機會,企圖趁潔絲壓制屍鬼時一劍砍斷他的脖子,一勞永逸解決這個威脅。屍鬼發現我提劍迅速逼近,像個歇斯底里的老太婆尖聲怪叫,全身倏然爆出強大的魔法能量,把我整個人震飛出去。他凝聚魔力在劍身,對潔絲做出劈砍動作,凌空揮出一道衝擊波。
 
  衝擊波破空疾行,黑髮小女孩在最後一刻才勉強躲過,抱著步槍,消失在一片炙熱的火光之中。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剛傳進耳膜,暴風就急切地捲起石塊碎屑和幾隻趕來湊熱鬧的屍鬼撲向四面八方。
 
  我一手護住眼睛和暴風對抗,努力搜尋小女孩的身影。塵埃漫天飛舞,能見度只有前面幾尺遠,除了砂礫和幾隻屍鬼的殘破軀幹在地上接連翻滾以外,什麼都沒有。
 
  「潔絲!」儘管知道這樣會曝露我的位置,我依舊扯開喉嚨大叫。「潔絲!妳在哪裡?」
 
  維克托從塵霧裡衝出來,雙手握斧,氣喘吁吁,劈頭就是一連串他們家鄉專門用來和敵人打招呼的粗俗問候語。「那隻該死的屍鬼,他竟然會魔法!」
 
  「我從來沒見過這種屍鬼。」我突然很想舔嘴唇,好滋潤一下乾澀的雙唇。「黑魔法的突變會讓屍體變成這樣?」
 
  「我不知道……」維克托瞇起眼,瞪向我身後。「不過我確定我們麻煩大了。」
 
  我扭過頭,舉劍防禦。那隻特異的屍鬼從緩緩飄落的塵埃裡走出來,顯然很滿意他製造出來的震撼效果,面頰殘存的肌腱抽蓄、上揚,咧出一張嘲諷意味濃厚的笑臉。
 
  「你去找潔絲,」維克托冷靜地說道。「把他交給我應付。」
 
  我知道他有多麼固執,所以沒有多說廢話和他爭論,直接掉頭狂奔,衝過維克托,去尋找身形嬌小的槍士。飛揚的塵土逐漸落地,少了遮蔽物,我馬上發現潔絲,不由得鬆了一大口氣。小女孩癱坐在地,幸運躲在一塊巨石後面逃過爆炸。她的斗篷有一部分燒焦了,臉上沾著黑色汙漬,但整體來說並沒有大礙,還能在我過去前開槍打爆一隻朝她猛衝的屍鬼。
 
  「妳還好嗎?」
 
  「不好。」她立刻回答,一副反胃想吐的模樣。「我覺得我的頭快爆炸了。」
 
  我點點頭。「魔法爆破造成的暈眩現象。」
 
  「會好嗎?」
 
  「幾分鐘後就好了。」我保證,往回看維克托對付屍鬼的戰況。
 
  高大的戰士積極進攻,完全不在乎身上被屍鬼劃開越來越多道傷口,靠強韌的意志力堅持,用戰斧連續揮出猛擊,逼屍鬼遠離地道出入口。費里克斯法師已經全數陣亡,現在金屬棺附近的屍鬼全被這邊的激烈打鬥吸引過來,用飢餓難耐的眼神盯住我們,逐步接近。
 
  小女孩和我對看一眼。「沒有時間了。」
 
  我悶哼一聲,伸手把她拉起來。「還有時間。」
 
  潔絲神色平靜,漆黑的瞳孔不知為什麼在這種昏黑空間反而更能映射亮光。小女孩眼眸滿是即將熄滅的藍色魔火,像對熊熊燃燒的黑瑪瑙,從底下向上望進我的內心。「你知道我的意思。」她低聲說道。「我們必須有一個人留下來拖住那隻怪物,讓其他人能有機會逃走。」
 
  我頓了一下,知道她說得沒錯。那隻變種屍鬼絕非我們短時間能打倒的怪物。現在唯一合理的選擇就是一個人負責絆住他,讓其他人得以逃命,免得被後面大批屍鬼活活撕碎。
 
  這個人選,應該沒有討論的必要。
 
  「我留下來。」
 
  我直接做出結論,轉身面對戰士和屍鬼的死鬥。「妳去那兩人那邊,」我指著被維克托丟在一旁的伊莎貝拉和菲利浦王子。「等維克托過去,你們就一起帶著那兩人離開。」
 
  「不行!」潔絲大聲抗議。
 
  我不理會她。「照我說的做。」
 
  附近忽然泛起一股力量,填滿四周,彷彿我一直以來都站在空碗裡頭,有人卻突然把湯汁倒了進來。如果人們都像我一樣對魔法有過深入研究,就能感應出來這是一種和人類魔法師截然不同,更為神秘且深沉的力量;不邪惡──魔法從來不分善惡──只是很強大,很沉重的力量。
 
  和聖卡爾首都那群常吹噓自己有多神勇的貴族紈褲子弟不同,我這個人很有自知之明。就算沒有發病,我知道,我也不是最頂尖的魔法高手,嚴格說起來,可能連中間名次都排不進去,可是,有一種能力我敢斷言絕對不會輸給別人。
 
  一些聖卡爾教團的虔誠信徒稱為鷹眼,我的老師則叫這是真實之眼。打從出生以來,我的眼睛就能夠看穿魔法,用肉眼直接正視那些本該看不見的能量,在法師吟唱魔法時,從他們流洩而出的魔力判斷魔法的威力或作用。
 
  大多數魔法沒有什麼特殊色調,全是白色的,又有點透明,既像火焰般燃燒也像泉水般流動,很難用言語一概形容。然而現在驟然出現在我面前的能量,卻是純然的黑色。惡魔的顏色。我這輩子只看過三次,第一次的時候我十歲,第二次大約是十分鐘前我阻止迪奧多里之後,然後這是第三次。
 
  這個黑暗的能量自稱篤爾。
 
  他知道我已經發現他的存在,於是大方的出聲打招呼,聲調愉悅,根本聽不出來這傢伙剛甦醒時的驚慌鳥樣,顯然有備而來。
 
  我那時真該替他錄音的。
 
  「哈囉,羅蘭。」
 
  我連用鼻音哼一聲回應他都懶。潔絲露出微微疑惑不解的表情,彷彿在課堂上讀到一個不會的字,而不是身處在一座滿是屍鬼和黑魔法的地下城。
 
  「請問……你是誰?」
 
  「篤爾,小姐。」惡魔彬彬有禮的回答。「一名專們……」
 
  「潔絲,快去保護那兩人。」我不悅地插嘴。「我去接替維克托,等他一過去,你們馬上帶那兩人離開。」
 
  「羅蘭、羅蘭啊……」儘管在我面前出現的東西只是一股能量,我卻幾乎可以看見篤爾臉上掛著笑容搖著頭的畫面。「我相信現在是我們談生意的好機會,你覺得呢?」
 
  我依舊不理他。「潔絲──」
 
  「聽聽他怎麼說吧。」潔絲靜靜地說道。我訝異的轉過去,發現潔絲目光炯炯看著我,神情堅定。「說不定他是我們唯一的希望。」
 
  「她很聰明。」篤爾輕聲說道,聽起來不像是在開玩笑,甚是蠻嚴肅的。
 
  我皺起眉頭,潔絲迎上我的視線,毫不退縮。我們互瞪,誰也不讓步,然後……我沒轍了。
 
  「好吧--好吧!」我雙手向上攤,表明投降,又說了一聲,轉而瞪著惡魔能量脈動最劇烈的部位,把那裡當成他的臉。「別說要我對你講請。」
 
  惡魔咯咯笑了。「我喜歡你們,真的。」
 
  「麻煩直接講重點。」
 
  篤爾好整以暇發出清喉嚨的聲音(這傢伙根本沒喉嚨)等維克托又被那隻突變雜種砍出一道傷口,鮮血以優美的弧度噴入黑暗,這個混球才用推銷專家特有的圓潤聲音開口。「我剛剛說我喜歡你,這是真的。我覺得羅蘭你擁有非常多負面情緒和經驗,對我們惡魔來說就像──」他停頓,將近三秒鐘,讓我們想像他凝望遠方的樣子。「最頂級的大餐。」
 
  我兩手插著胳膊,板著一張臉。「我說直接講重點。」
 
  惡魔的聲音變了,話裡的篤定令人為之悚然。「而且你有真實之眼。」
 
  我震了一下,但表面上不動聲色。「所以呢?」
 
  「所以我願意提供你一份非常優惠的合約。」惡魔說下去,聲調又變得很愉悅,和上一句話的嚴肅聲音截然不同。「你只要幫助我找回記憶,再那之前,我願意借給你力量。而且事成之後,我還願意送上一份大禮。」
 
  我揚起一道眉毛。「什麼大禮?」
 
  「就是讓你自由選擇你想要的東西,任何東西都可以。」
 
  我冷冷地說:「聽起來真教人興奮。」
 
  能量停止脈動。「那麼你意下如何?」
 
  「我得先問你一個問題。」
 
  「哦?」篤爾禮貌性地表現感興趣。
 
  我指著那隻會用魔法的屍鬼,面露兇光。「那傢伙是不是你召喚出來的?」
 
  篤爾發出轟隆隆的笑聲,幾乎笑到不能自制。「不,不是,那傢伙──」他模仿我凶巴巴的口氣,聲音笑到顫抖。「和我一點瓜葛都沒有,我沒有那麼沒品味。這裡充斥眾多黑魔法,他是其中一個產物。」
 
  「那還真巧,」我沒有放鬆不信任的態度。「那隻屍鬼擋住我們,你就剛好冒出來推銷。」
 
  篤爾停止大笑,用一副很無奈的口吻。好像一名父親在和兒子打鬧,兒子卻忽然翻臉大吵,父親也只能苦笑著盡可能安撫。「這樣好了,我們的合約再加上一條我必須對你吐實的條款。如過你是個魔法師就會知道,我們沒辦法違背一開始簽訂的契約。」
 
  我撫著下巴,知道他是說真的。「為什麼要做到這種程度?」
 
  「我相信你是能夠找回我記憶的關鍵人物,」惡魔的聲音很誠懇,聽起來沒有一絲虛假。「我僅剩的記憶是這麼告訴我的。」
 
  我猶豫起來,不知道該不該接受。篤爾的提議對我來說看似沒有壞處,但誰知道他會不會偷留一手,等到時機成熟再反將我一軍。在我之前有很多魔法師都嚐試和惡魔打交道,甚至自以為能夠使役他們,最後,惡魔都一再證明,把腦筋動到他們身上的人絕對不會有好下場。
 
  過往的歷史告訴我們,絕對沒有人能和惡魔交易還討到便宜,句點。篤爾怎麼會瘋到以為我會簽下自己的死亡契約?
 
  「這對我們來說是個雙贏的交易。」篤爾大概看出我的猶疑,連忙補充。「你只需要幫我找回記憶就好,不需要負擔沉重的代價,譬如生命、靈魂之類的。」
 
  潔絲拉了拉我的衣角。「羅蘭,以前不管我是不是持反對意見,你知道我每次都會支持你的決定,也不會唱反調,可是這次我要告訴你,我覺得你應該接受。」
 
  有時候──就像現在,我會突然意識到潔絲不是普通的小孩子。她雖然是名身經百戰的槍士沒錯,可是外表看起來只有十歲左右,一臉稚嫩,頭髮飄飄然,活像個小公主。這種人就算成天拿著一把連發步槍到處跑,轟爛怪物的大腦,徒手挖出別人的心臟,也很難不把她當成小孩看待。
 
  「怎麼說?」
 
  小女孩聳聳肩。「只是個直覺。況且──」她朝維克托和屍鬼對戰的方向瞄了一眼。「我們真的沒時間了。」
 
  我轉過去,看見維克托節節敗退,身上的傷多到讓他沒辦法再發動攻勢,只能被動防守。屍鬼的劍鋒像隻兇猛的響尾蛇,攻擊迅速,招招致命。維克托失血過多,步伐不穩,動作變得遲緩,要不了幾分鐘就會受到真正難以復原的致命傷。
 
  這個高大的戰士是我的朋友,我絕對不能讓他死在這裡。
 
  「我答應你。」我咬牙說道。
 
  「很好。」篤爾的聲音不帶一絲情緒,公事公辦。他分裂出一道黑色能量往我飄來,旋轉、凝聚,變成一張寫滿文字的契約,懸浮在我面前。「我們族類能賦予人類的力量不盡相同,交給人類之後,依據每個人本身資質,發揮出來的模樣也會有所不同。」
 
  潔絲看著那些不懷好意的屍鬼慢慢接近,聲音平靜。「請問,你一定非得現在解釋嗎?」
 
  「我這是在保障這位先生的權益。」篤爾愉快地說。
 
  「我讀過相關研究。」我說。想表示他可以不必說廢話。「你能給人類什麼能力?有些惡魔賦予人類的能力是受女生歡迎,你也看得出來──」我朝身後的屍鬼群一比。「我不需要這種能力,我要──」
 
  「請容許我打岔一下,羅蘭。」篤爾很有禮貌,但這只讓我更火大。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免得讓他繼續沒完沒了的瞎扯。「我得事先聲明,我是不搞那種戀愛路線的惡魔。」
 
  「那你的能力到底是什麼?」我冷冷地問。
 
  「軍隊。」篤爾說。「我的能力是士兵。我能讓人類召喚出一隻軍隊,可是數量和質量就得看個人造化囉。」
 
  我沒再多問。「有筆嗎?」
 
  懸浮空中的契約旁倏地冒出一隻鵝毛筆。
 
  我抓起鵝毛筆,瞪著黑色能量的中心點。「我還是沒辦法完全相信你。」
 
  「你不必相信我,」篤爾平靜地說。「你只要相信你自己。」
 
  我眼睛掃過契約上的條款,可是沒有用心在看。在篤爾說完那句話後,我突然很恐慌,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好比看著碗盤直往下掉,卻怎麼樣也沒辦法命令大腦伸手去接,只能無助地迎接混亂降臨。我相信自己嗎?答案是否定的。羅蘭是一個失去魔力,無法施展魔法的人,我心裡有數,這樣的人不夠格駕馭惡魔的力量。
 
  一隻小手握住我的左手,傳遞溫暖的體溫,把我從滿腦子負面情緒拉了出來。潔絲對我微笑,手又握得更緊了一點。
 
  「我相信你。」她靜靜地說。
 
  我回她一抹微笑,深呼吸,在契約下方簽上自己的名字。寫完最後一筆,契約和鵝毛筆倏然消失。
 
  「成交。」篤爾開心地宣佈。
 
  我試著擠出魔法,卻像往常一樣感到一陣劇痛,只好作罷。「好像沒什麼變化。」
 
  「還沒結束,耐心點。」惡魔說。「你得指定一個貼身物件給我依附,讓我能隨時待在你附近提供魔法。」
 
  我想了一下,舉起手裡的劍。「這個可以嗎?」
 
  「當然。」
 
  篤爾的靈體劇烈震動,竄入我手裡的武器,長劍發出重新熔鑄般的滋滋聲,飢渴地吸收所有能量。整個劍身從銀白色轉變成黑色,劍柄融化冒泡,溶出嶄新的華麗雕飾,像桂冠一樣捲曲著劍刃綻放開來。不過一眨眼的功夫,我手裡的劍已經成了另一把大相逕庭的武器,劍身漆黑如夜,閃爍著鬼魅般的黑色光芒,溶出一行魔法符文。
 
  魔法能量從握劍的手融入身體,就像一股溫熱的燃料經過血管,流經所有細胞,把許久沒有使用的魔法機器重新啟動。篤爾賦予我的力量和我的血液結合,衍生出前所未見,只屬於我的魔法。這種感覺異常良好,所向無敵的信心擴散至全身,過往肉體和精神的創傷開始遠離,甚至變得無法想像曾經有過那麼一段過去。
 
  不需要篤爾指示我該怎麼做,魔法自己就能告所我一切,就像人天生會呼吸;會吃飯一樣自然。
 
  我揮動魔劍,嗖的一聲劃過虛空,把劍刃像指揮棒似的指向那隻特異屍鬼。劍尖噴射出一縷黑煙,煙霧急速擴張變形,長出手腳,硬質化,轉眼間變成一個從頭到腳包覆黑色甲冑,右手握劍,左手持盾,肩上還掛著一件白披風的高大黑騎士。
 
  黑騎士稍微移動全罩式頭盔,似乎在觀察目標,然後跨出大步,飛速竄了出去。他一下子就衝到維克托和屍鬼旁邊──速度快得嚇死人──用盾牌替戰士擋下一劍致命砍擊,再揮劍猛砍。維克托對這突如其來的幫手嚇了一大跳,跌跌撞撞的向後退開,好不容易才有機會喘一口氣。
 
  我跑過去查看維克托的傷勢,潔絲跟在後面,拉了拉我的衣服,要我向後看。
 
  屍鬼群發現事情逐漸脫離他們的掌控,開始奔跑,發出怒氣沖天的吼叫,整群朝我們殺來。我橫劃一劍,召喚出更多黑騎士。劍身劃開的空氣留下一縷黑煙,一瞬間急速膨脹、硬化,幻化成一個個裝備重鎧甲的黑色騎士,手持不同的武器,踏著穩健步伐,寂然無聲的上前迎戰。
 
  我趕到快要站不住的維克托身邊,扛起他粗壯的手臂,替他分攤一點體重,好讓他被劃開好幾到傷口的雙腿能減輕壓力。
 
  不過維克托顯然不是很在意自己受的傷,他震驚的瞪大眼,目不轉睛盯著黑騎士接替他的位置對付那隻特異屍鬼,完全沒注意到我和潔絲就在旁邊。
 
  「那是什麼鬼東西啊……」
 
  「那是我的魔法。」我回答他。
 
  維克托一臉驚訝,好像這個時候才忽然發現我的存在。「羅蘭,你、你的魔法?」
 
  依附在劍裡的篤爾有禮地咳了一聲,聲音仍然是直接從我們的大腦傳出來。「嚴格說起來這其實是我的魔法。」
 
  維克托震驚至極。「這傢伙又是誰?」
 
  「一隻惡魔。」我用眼神阻止維克托問下去。「離開這裡再說。」
 
  維克托有個我很喜歡的特質,他總是能隨時切入狀況,信任比他更熟悉情況的人,不會和你多說一句廢話,在那邊呱啦呱啦問個不停。
 
  戰士瞥了我手裡的魔劍一眼,便把這件事拋到腦後,全神貫注在眼前的危機,不顧傷痕累累的身體頻頻發出警告,自己站挺,不願再靠我支撐,擠出一個微笑。「下令吧,羅蘭。」
 
  我知道他寧願立刻死在這裡,也不願意被當成連自己走路都沒辦法的弱者,心裡盤算一下,朝伊莎貝拉和菲利浦王子點了點頭。
 
  「麻煩你負責搬那兩個人。」
 
  維克托哈哈大笑。「小事一樁。」
 
  他一跛一跛,用小跳躍的方式前進,吃力地往那兩人靠過去。我和潔絲交換一個眼神,小女孩隨即會意地露出微笑,對我眨眼,把步槍槍機的槓桿往前推,喀一聲,填充彈藥,跟在戰士後面提供保護。
 
  我轉向那隻變種屍鬼,心裡連一點擔心的情緒也沒有。手裡的魔劍穩定提供力量,徹底和我融為一體,讓我知道他的──我的能耐。
 
  黑騎士已經砍斷屍鬼一隻手臂,無視敵手鼓脹魔力打算用魔法反擊,用盾牌砸中那張醜陋的臉,把屍鬼震飛出去,在他搖搖晃晃試圖站穩前前衝過去,騰空躍起,猛力一揮,一劍斬斷屍鬼的脖子。
 
  變種屍鬼的腐爛大腦飛入黑暗,消失在一群接替湧上的屍鬼後方。屍身又站著一會兒,彷彿突然被時間魔法打中,緩慢地癱軟倒地,斷口流出臭氣熏天的黑色濃汁。黑騎士停頓,全罩式頭盔朝我看來,尋求命令。
 
  「解決他們。」我輕聲下令。
 
  黑騎士旋即轉身,提劍迎上整群屍鬼,像一陣黑暗的沙塵,橫掃毫無抵抗能力的屍鬼,把這些怪物殺回屬於他們的地方。我連續舉劍橫劃,切開現世和魔法的隔閡,留下瀰漫的黑霧,召喚更多由魔力凝結成的魔偶。將近二十名黑騎士步出煙塵,往前衝刺,彷彿迫不及待地加入這場大屠殺。
 
  這場衝突──如果現在還能稱為戰鬥的話──已經結束了。
 
  魔劍顫動,黑色劍刃上的符文泛出湛藍的深沉光芒,咯咯笑了。
 
  「還喜歡吧。」篤爾開心地問。
 
  「還不錯。」我坦承,看著魔劍。「你很厲害。」
 
  「謝謝。」惡魔大方接受我的讚美。「你也不差。」
 
  我咧開嘴,自從離開聖卡爾後,頭一次因為自信滿滿而笑出來。我開始能了解為什麼那麼多人願意冒著自身和他人的生命危險和惡魔打交道。如果這種一瞬間把人從谷底拉到頂點的力量沒辦法讓人沉迷,那這世界根本沒有任何事能讓人沉迷了。希望就像藥劑,惡魔販賣他,很清楚人們願意付出多大的代價來換取這種讓人重獲新生的力量。
 
  我允許自己露出笑容,可是我很清楚這個遊戲的主導者是誰,知道自己的斤兩,知道沒人能玩贏惡魔的鐵律,知道一個大人給小孩子糖果也能輕易奪走。
 
  維克托扛著伊莎貝拉和菲利浦王子靠過來,舉步艱難,臉色難看,但緊緊抿著唇,不讓痛楚表現出口,好像在說要是有人膽敢勸他休息,他就要和對方搏命。
 
  我收起笑容,看著伊莎貝拉,內心仍有當初那種小鹿亂撞的悸動,但連我都很意外居然只剩下那麼一點點。這種心境彷彿懷念遠去的春天,可是終究得接受夏天來臨的事實,莫可奈何,卻不知不覺地接受,繼續走了下去。
 
  除此之外,不知道為何,我還有點不安。
 
  我把魔劍收回劍鞘,語氣盡力保持平靜。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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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2 篇留言

赫生童子
我還是很想看魔音世界。

01-02 00:32

洨神a請私信a不想被桶a
同上
不過你終於又回來寫小說不是蘿莉文了耶

01-02 18:14

我要留言提醒:您尚未登入,請先登入再留言

6喜歡★ttoo6606 可決定是否刪除您的留言,請勿發表違反站規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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