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１月１２日，希爾伯特一整天沒有離開書桌，只是振筆疾書。
漫漫長夜一閃即逝，１３日清早，凱蒂被丈夫搖醒。她揉著惺忪的睡眼，驚異地望著希爾伯特那毫無血色、卻無比興奮的神情。
「凱蒂，抱歉吵醒妳，有兩件事想麻煩妳去做。」
「是可以啦……什麼事？」
希爾伯特交給她一封信。凱蒂望著收件人的姓名，立刻清醒。
「──你要寄信給愛因斯坦？」
「對。記得寄限時信，這樣今天之內他就會收到。」
「這麼趕？你寫了什麼？難道……你找到了方程式？」
大數學家的臉色稍微黯淡下來。
「不。雖然得到了一些方向，一天的時間還不夠我做完全部的運算檢測。不過，在這封信裡，我告訴愛因斯坦，我要針對他１１日發表會中的『大問題』進行解答，而且這解答與他的做法完全不同。我要請他來聽我的發表會。」
凱蒂皺起眉。她有時候不太能理解學者們的思維。
「你明明還沒有解決問題。這是反擊嗎？因為被挑釁……」
「可以這樣說，不過我是很理智地這麼選擇的。凱蒂，放心吧。」
希爾伯特鏡片後的雙眼炯炯有神，一如過往。凱蒂只好點點頭。
「好吧，我相信你，我馬上就出門。還有呢，另一件事是什麼？」
大數學家望了望書桌旁的古典壁鐘，指針顯示，現在是早上八點。
「從這裡到哥廷根寄信再回來，大概要兩個小時，對吧？我要睡一下，妳回來時把我叫醒，我得繼續做算式檢證的工作。」
「老公，你已經一天沒睡了，乾脆好好休息……」
「那可不行，會來不及的。好了，我們兩小時後見。」
話才剛說完，希爾伯特直接閉起雙眼，砰的一聲倒在凱蒂睡過的床上，差點讓凱蒂以為他昏了過去；不過還好，數秒之後，隆隆鼾聲已響徹整間小木屋。凱蒂呆呆站在原地半晌，不禁無奈地笑了起來。
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專注在某個問題上時，希爾伯特會越來越我行我素，代表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行動之上。通常，當他越顯得異常，代表他距離成功就越近，就快要達成目標。
所以每一次，凱蒂都心甘情願地替他做事。因為，值得。
她俯下身，親吻著熟睡的希爾伯特的臉。結婚至今二十餘年，她和這位身為自己表哥、亦為丈夫的男人一路走來，一同面對彼此的人生與種種困難。即使許多人不以為然，凱蒂始終相信，當時的決定並沒有錯。
於是她站起身，將信封揣入懷中，走出小木屋。外頭天候陰沉、雲層濃厚、氣溫也很低，凱蒂凝視著天空，一股莫名的不安猛然襲上心頭。
她總覺得，希爾伯特與愛因斯坦的對決，也許很快就會告一段落。
但是，會以什麼樣的形式結束呢？
※
正如希爾伯特所料，愛因斯坦收到信的反應，是大吃一驚、緊張、焦慮，還有更加嚴重的胃痛。他的回信在１５日時寄出，上頭寫著：因為身體不適，他很遺憾不能參加希爾伯特的發表會，但相當希望能親眼看看他的論文。
走在回小木屋的路上，凱蒂將信件放回信封，眉頭緊皺。
擔任送信人的她，看過雙方每一封信的內容。心思細膩的凱蒂發現，愛因斯坦的信件從一開始的自信滿滿逐漸轉為嚴肅與強硬，甚至間或夾雜著少許譏刺；對希爾伯特的口氣，也明顯不再如從前那般尊敬。
沒辦法。這也是人之常情。不過，希爾伯特可能還沒有發覺。
凱蒂認為，愛因斯坦其實非常在意希爾伯特插手研究這件事，使他的心中升起一把怒火，蒙蔽了原先的友好關係。儘管成功刺激了愛因斯坦、使其更加認真地研究，但這樣的火藥味，究竟是好是壞？她有些難以判斷。
再說，希爾伯特只是打腫臉充胖子，根本還沒找出真正解答呀。萬一這次拿不出論文給愛因斯坦看，他又會怎麼看待希爾伯特呢？凱蒂嘆了口氣。
「我回來了。」她推開小木屋的門。
說也奇怪，時刻早已近晚，室內的蠟燭卻沒點著，一點聲音也沒有。凱蒂走進木屋裡四處張望，卻沒瞧見希爾伯特的蹤跡：不在書桌前，也不在床上。
「大衛？」她不安地呼喊。還好，回應很快就傳來了。
「凱蒂，妳回來啦？」
「你在哪？我怎麼看不到你？」
窸窣聲從上方傳來，凱蒂抬起頭，正巧聽見下一句呼喚。
「啊，我在屋頂上，妳也上來吧！梯子在小木屋後方。」
「真是的，沒事跑上房頂做什麼……」
凱蒂碎碎唸著走出房門。繞過木屋、走進後院，她小心翼翼地從木梯爬上屋頂，希爾伯特果然就在那兒，倚靠屋簷舒服地坐著，身旁還擺著一個瓶子。凱蒂望著那玻璃瓶，臉色沉了下來。
「你一個人跑到這種地方，原來是來喝酒的？」
「這點小事就別在意了嘛。來，坐吧。」
希爾伯特笑容可掬地拿起另一個空杯，倒滿了酒。
「雖然最近都是陰天，但這時間的天空很漂亮。一天二十四小時中，有多少時候，天空會擁有這麼多層次的色彩？也只有現在了吧。」
從屋頂遠遠望去，尚未沒入山頭的火球是亮紅色澤的中心。無數光粒子朝外擴張，經由波長改變，緩緩分離出寧靜而暗淡的灰；厚厚雲朵則像一抹斷層，把暖和的光都鎖在下頭，切斷了天幕，讓上方只餘冰冷無垠的深藍夜色。
那是彷彿連時空都能被一分為二、超越語言層次的美景。凱蒂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含著一口葡萄酒，在香氣中等待。
果不其然，希爾伯特開了口。
「凱蒂，我想……我找到那個方程式了。」
※
凱蒂並沒有感到意外。
沒有人比她更瞭解希爾伯特，打從她看見丈夫少見地登上屋頂開始，她就做好了情況有變的心理準備。默默地，她從懷中掏出愛因斯坦的信件，遞給丈夫。希爾伯特接過信件，續道。
「事實上，我不算完全解決問題，只是就我所能獲得的每一筆資料、每一個想法，使用我的數學知識進行思考。應該正確，但很可能不完整。不過，這是目前的我所能得到最接近的答案。」
他拆開信封，閱讀著愛因斯坦的回信，緩緩點頭。
「不過就算不完整，我的答案也必定領先愛因斯坦１１日的結果──因為我使用的，其實是他曾嘗試過的錯誤解法之一。他當時沒有發現，那個錯誤其實有別的意義，而我找到了。」
「所以，如果這幾天之內，愛因斯坦沒有重新注意到……」
「如果是這樣，贏的人就是我。不過啊，凱蒂……」
凝視著信紙上愛因斯坦的簽名，希爾伯特嘆了口氣。
「這個勝利，對我來說，到底有什麼樣的意義呢？」
凱蒂側望著希爾伯特的眼神。那雙眼裡曾有的鬥志已消失不見，換成了迷惘與苦悶。那神情，凱蒂曾見過數次，不過她還是開口發問。
「你的意思是……」
「在試著解決問題時，我很充實，也確實獲得了對人類科學進展有所幫助的答案。不過，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接受這份榮譽，又不能直接幫助他──不，現在甚至連間接地提示他，我都不想做了。」
「為什麼？」
希爾伯特聳聳肩。
「因為我現在，和愛因斯坦有了相同的想法。」
「……想要自己解決問題的想法嗎？」
「對。他為了這個想法，不惜提供我整理好的論文、向我正面挑戰，代表他非常想要靠自己獨力研究，而且還要最先得到解答。我不能忽視這份執著，所以不能再給他任何幫助──就算提示也不行。」
「不過，在這信裡，他向你要求了你的研究……」
「那是他想知道我的進度吧。他應該還認為自己是遠遠領先的。」
逐漸黯淡的夕陽照射著信紙，手寫的字跡仍清晰可見，希爾伯特又一次發出嘆息，將信紙折好。有那麼一剎那，他顯得不再年輕，老態畢露。
「這完全是解決問題後的空虛與倦怠。這樣吧，無論如何，我會把我的研究結果簡單整理給他，但會略去最後的結論與重要關鍵。不管怎樣，我已經得到了我的解答，是該抽身而出了。對不對，凱蒂？」
凱蒂沒有回答，只是主動倒了杯酒給他。希爾伯特覺得，那杯酒，是他有生以來喝過最苦的一回。不過，酒液再苦，也苦不過發自內心的煎熬。
是不是打從一開始就別插手比較好呢？他實在無法回答這問題。
當天晚上，他將簡易的研究結果寫在明信片上，叮囑凱蒂一早就寄；而他，則進行著最後的詳細統整。雖然已不打算發表，身為學者的習慣還是沒變，至少手中的成果必須整理成適當的格式與論述──他強迫自己動手。
反正不管怎樣，這都是他能做這些事的最後一晚了。
創作內容
日常生活點滴 (2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