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眾人所期盼的日子。
至少對於生活在恐懼陰影之下的人們來說,那是一個期盼已久的日子。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巍然聳立了將近三十年的柏林圍牆倒塌。
一九九零年,兩德統一,為世界開啟了新的一個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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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老婦人與一名年輕女子穿過了曾經一直被封鎖的邊界。
老婦人望著熟悉卻又陌生的街道,歲月刻劃過的臉龐之上,那雙蔚藍的眼睛微微濕潤,一雙顫抖的手被身旁的女子給緊緊握住。
「好多年了……」老婦人感嘆道。
一雙飽經風霜的眼眸望著街道,路上隨處可見人群互相擁抱,有人舉著啤酒杯開心的在路邊暢飲、有人放起了音樂,一群人開心地跳起了舞,不論是否熟識,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歡欣的笑容。
「是呀,媽媽,好多年了……」女子同意地點了點頭,望著眼前小時候曾經歡樂飛奔過的街道。
「走吧。」老婦人握緊了女兒的手,緩緩地向前走。
每一步,都讓記憶中的景色越來越鮮明。一些回憶的沙從池底被攪動而浮了上來。
行經了轉角的糖果店,那已然殘破不堪的木製招牌在秋風中搖晃,在熱鬧的氛圍中帶著一絲往昔時光逝去的淒涼。被敲破玻璃的櫥窗台裡,擺放在泛黃的紫色天鵝絨上原先盛放糖果的磁碗裂了許多道縫,儘管如此,但是如果走進了店裡似乎還能聞到殘留的舊時甜膩的味道。
老婦人還記得,七歲的時候,她拿著母親給的零花錢,立刻興奮地飛奔過了街道,一心想要買到渴望了許久每次經過櫥窗時都一定要看上幾眼的糖果。
只是當年幼的她來到了轉角的糖果店時,擺在木製窗台裡的瓷盤竟然空了。
她驚慌地連忙奔進店裡,結果只得到了令她失落的答案。
「小妹妹,那種的糖果賣完囉,妳要不要選別種的呢?」老闆露出了安撫的笑容,彎著腰問道。
她抿著嘴,緩緩地搖了搖頭,慢慢走出了店鋪,轉身就趴在了玻璃上,望著空蕩蕩的盤子唉聲嘆氣。
小小年紀的孩子刻意發出了嘆息的聲音,吸引了站立在兩個店鋪外的一個男孩的注意。
十七歲的少年對小女孩的行為感到好笑,又因為她失落的表情而上前關心地問道:「嗨,妳好,妳怎麼了?」
她搖了搖頭,默默不語,可是貼在玻璃上的一張俏臉都被壓扁了。
「嘿、說說怎麼了呀?貼在玻璃上,臉壓扁都變醜了,這樣就不漂亮了唷。」男孩繞到了她的另外一側,邊打趣邊問道。
一聽到會變醜,小女孩立刻雙手撐著玻璃,抬起了頭望著眼前的陌生人,沉默了好一會,她咬了咬牙,吸了吸鼻子道:「糖果……沒有了……」
男孩一聽,怔了怔,蹲了下來直視著女孩:「喜歡的糖果沒有了?不想吃其他的糖果嗎?」
女孩搖了搖頭,眼眶微紅。
「妳喜歡的是甚麼糖果?」男孩抬頭透過櫥窗網店裡看。
她伸出手指著櫥窗裡的空瓷盤。
男孩一怔,伸手進自己的口袋裡,拿出了一顆天藍色包裝的糖果,在她面前攤平掌心。
「妳要的是這個糖果嗎?」
她轉頭一看,立刻驚喜地露出了笑容,大力地點了點頭。
「來,給妳。」他在女孩滿眼期待之中將糖果放進了她的掌心裡。
她衝著他綻開了笑靨,微瞇起了那雙蔚藍如海的眼睛。
他們交換了名字。男孩的同伴來找他,於是他們揮手道別。這是第一次見面。
之後再見面是三年後。戰火紛亂的那一年。
她十歲,站在街角,藏在母親的懷裡,望著軍隊緩緩離去,同時她看見了已然成為青年的他,一往無前的氣勢,堅定的表情成為了那年她記憶裡最深刻的一幕。
戰爭持續了六年。
結束時,國家已成了戰敗國。分裂成了東德與西德,後來連柏林也被切割成了兩邊。
當聽說軍隊即將回來時,她跑去了街道上等待,試圖去尋找到那個曾經給過她糖果的青年。
六年的光陰,讓她不確定自己還能找得到他,只滿心期望他能夠歸來。
當軍隊經過面前,軍人們表情失落再不復當年出發時的氣宇軒昂。
她四處探望了許久,越來越慌亂,只怕那人不在行列裡,好不容易在隊伍即將走到盡頭時終於看見了她在尋找的人。
後來她特地來到了他的家登門拜訪,對方一眼就認出了她,說是因為她的那雙如雨後天空的眼睛讓他始終印象深刻。
再來從相知到熱戀,一直到步入人生的紅毯殿堂。
老婦人也始終還記得,婚禮那天他溫柔的笑容,以及那句莊嚴宣誓的我願意。那一天是被幸福的色彩所渲染的一天。
只是穩定的生活卻短暫。
一九六一年,八月十二日當天午夜,大批的軍隊與警力封鎖邊鏡。隔天西柏林的邊境就被完全封鎖。軍隊與工人開始破壞道路,讓車輛無法行駛。再開始架設鐵絲網,阻攔人民穿越邊境。
一開始還有人民會試圖強行離開,但是隨著越境者被槍殺的消息,漸漸再無人敢嘗試逃離,但少數能夠逃離的例子仍是人民所嚮往的。
某天深夜,他叫醒了她,帶著七歲的女兒,他們悄悄地離開了家,穿梭在地下水道中,她這一刻才明白,丈夫要帶著他們逃離東柏林。
旁邊還有很多不認識的陌生人,他們緊張地屏著呼吸,在帶領下來到了通道口,他們讓女士與孩童優先離去。
已有好幾人先行離開,她握著女兒的手跟丈夫擁抱,轉身準備跟上,這時遠方卻傳來雜沓的步伐。
「警察來了!」負責警戒周遭的人朝著他們喊,立刻引起剩下的人的驚慌。
領頭者連忙催促讓婦孺離去,其他的男士先留下來。
她驚慌中被丈夫推進了通道口,只來得及回頭看見丈夫溫柔的眼睛與安撫的唇語。
沒多久就聽到了沉重的槍響,以及重物倒地的聲音。
她緊抱著女兒一路往前跑,淚水模糊了眼眶,驚慌中只記得最後那一句──別擔心,快走!
不知跑了多遠,最後在刺眼的白光之中,她被人拉出了通道。
好一陣子,她才終於反應過來,她到達了西柏林。
緊抱著女兒,她只希望丈夫能夠沒事。
如今,二十八年過去了,她終於又踏上了這一塊土地。
老婦人海藍的眼睛濕潤之後更加明亮。
雖然經歷多年,街道改變了些,但她還記得家的方向。
走了好一段路,她停在了一棟外層漆成了深藍色的房屋外,風吹雨淋與歲月的侵蝕讓外觀看來有些老舊,依然是記憶中的模樣,那已然斑駁的門牌是她所熟悉的門號。
老婦人顫抖著手從皮包裡緩緩拿出了一串鑰匙,對著鎖孔插入,不穩的指尖讓鑰匙錯開了幾次。
喀。門鎖被轉動,門扉開啟。
裡頭熟悉如三十年前的擺設,讓老婦人摀住了嘴,幾欲落淚。
「媽媽,我們回家了。」一旁的女兒輕輕擁抱了母親,牽著她的手一同走入了久違的家。
房屋裡頭安靜的沒有半點聲響,她們從前廳走到了廚房,從廚房走到了臥房再到書房,將家徹底走過了一次,記憶裡的曾經似乎在此刻重疊。
回到了客廳。這是他們一家三口最常待在一起的地方。
不遠處的茶几上擺放著幾本攤開的書,靠牆的書櫃上擺滿了整架的書。
老婦人走近書櫃,女兒也走上前來。只有一本書有特地的細心維護而閃爍著不同的光澤,儘管翻閱了許多次,都沒有太大的損傷,可見主人的愛護之心。
她伸手抽了下來,看著封面。是她送給他的書。保存三十二年了,已經泛黃了。
翻開了書,一頁一頁輕輕的翻著。她還記得這本書的故事,當初極為喜歡所以才買來送給他,希望他同樣也喜歡這個故事。
翻到了最後一頁,她看見了書底熟悉的字跡用深藍色的墨水寫了一行字。
Ich liebe dich immer noch so sehr.
聽到了身後傳來腳步聲,她回過頭。
淚水順著頰邊緩緩滑落。
她綻開了笑靨。
*Ich liebe dich immer noch so sehr:我依然如此深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