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或許真的太過於天真了些。
回想起來,自己到底是著了什麼魔?或者也該說我還得這樣子厭惡自己幾次?還要持續這種狀況多久?
為了離開淡水老街,我可能做了這輩子最大的讓步與計劃,再怎麼說、自己的個性一直是隻身一人、直來直往。所以在處理許多事情時,我總是在思考前就讓爪子抓上別人的喉嚨、大啖血肉。
但,從我面對女孩開始,一切事情都不一樣了——而且,這並非只是雞蛋冰或換換衣服而已。
淡水老街晚上的熱鬧似乎恰巧吸引了她,在我們離開之前,女孩便以超過二十種理由令我們無法離去。而這一切的開端永遠只有那一句話:「我想要過去看看。」
「妳知道我們目前是什麼情況嗎?」
而我,永遠也只能以同樣的一句話來反問。而這也僅是形式上而已——我,沒辦法拒絕她。
雖然心知肚明,並對這樣的自己感到極端厭惡。但只要女孩一開口,我的本能反應總是優先於腦中的思考與自責、並進而做出一連串事後無法自我原諒的選擇與行動。而以從前的我來看,這是不可能的。
我是怪物,靠著直覺進行殺戮的怪物。
而且,更是靠著如此本能生存至今。
然而,這卻是我第一次對自己的直覺感到困惑。但就像從前所經歷的時光一樣,我永遠無法從身體本能性的行為得知任何事。
畢竟,本能所代表的就是不經思考。既然都不經思考了,那它本身怎麼可能還有任何意義?
二十次的拒絕,永遠無法抵擋四十次的強求。即使她不說話,那雙愈發清澈的雙眼只要眨個兩下,我就會馬上高舉雙手投降。
最後,所謂的拒絕只是淪於形式,因為事實只證明了一件事:我不僅無法拒絕女孩,更無法拒絕與女孩共同相處的這段時間。
看她直瞪著熱呼呼的阿給,我會輕嘆一聲、替她吹涼。
看她對於手中的飛鏢不知所以,我會輕嘆一聲、扶起她的手教導如何玩耍。
我會跟她說明阿婆鐵蛋並不是真的用鐵所製成。
我會要她小心魚丸裡頭的湯汁有時會燙到讓人頭皮發麻。
有的時候,甚至就連我都要小心自己別突然出什麼亂子。再怎麼說,宙老並不是真的把人皮給修好,只是給予了一道適當的幻影當作掩飾。所以我不能用右手去拿蛋捲冰淇淋,不然那會看起來像是浮在空中一般。
當然,因為我自身難以壓抑的氣勢,整個過程並沒有被索取任何費用。這種情況還頗讓我擔心的。
可是這段時間裡,一開始我戰戰兢兢,接下來心中存疑,最後終於覺得如此警戒根本毫無意義,只因為根本沒有發生任何事。
沒錯,任何事。
一切行為就像被默許似的,不僅一般人不會為此抗議,就連「那些人」也沒有因此現身,就好像他們全都說好了一樣,整個淡水完完全全就像個最為巨大的陷阱。但即便如此,我依舊只能持續陪著女孩、從旁協助滿足她的任何要求。
就算下一秒危機將至也是如此。
海面上,太陽完全沒入、黑夜取而代之。但這裡是熱鬧的淡水,天空不會有一望無際的星群,因為街頭的燈光總是如此刺眼炫目。
光害,一個削弱怪物存在的人為災難。這也是為何即使身處台北市之中、我仍選擇景美當作自己的地盤。
可是今晚惹人厭煩的燈光似乎不大一樣,我甚至希望它能夠再更亮一些,只因為我想看清楚女孩此時此刻的神情。
那,是一抹朦朧的微笑。
站在漁人碼頭知名的情人橋上,即使全然的黑暗早已讓人分不清盡頭何處是海、何處是天,但只要能與她並肩而立我卻已然滿足。就算嘴裡嚼得是石頭而非糖葫蘆也無所謂。
「很舒服的風。」
女孩說。她輕輕閉上雙眼,享受迎面而來的海風。就算以我感覺那風過於濕冷黏膩,都彷彿會因為她的一句話變得乾爽宜人。於是同樣的,我也跟著閉上了眼,而眼皮底下的黑暗登時浮現了女孩的臉。就像魔法一樣。
魔法……是啊,這種感覺真的就像魔法一樣吧?儘管前一陣子我才就變形術與老三來了一陣爭執,但這種奇妙的感覺大概也只能用魔法來解釋了,不是嗎?
「唔……」
又來了。
那個在房間中的自己。
那個看著女孩哭泣、卻始終說不出半點話的自己……那個無能的「我」又回來了。
但這次的情況比較不同。女孩不再哭泣,反而是對著眼前的景色大展微笑。也就是因為如此,我的腦袋似乎隨著那抹笑容一同變得空白、甚至於全然消失一般!
一股前所未有的悸動更是自體內深處不斷湧出、瘋狂翻騰!連同愈發快速的心跳,顫抖慢慢腐蝕我的每一處關節、每一條肌肉,好像風再大那麼一些我就會被連帶吹倒!
對於身上赫然發作的變化,我馬上以左手緊握扶手、防止自己真的倒下。但奇怪的是,明明感覺不出自己有特別用力、眼前的水泥護手竟然就這麼被我給抓到裂開?要不是現在橋上並不是那麼亮,我這怪力肯定會嚇壞周遭的不少人!
但為了避免事情敗露,我還是特別往旁看了一下……咦?
「老公,人家會冷啦!」
「那好吧,我再抱緊妳一點……這樣有比較好嗎?」
「溫暖好多!愛死老公了!」
豎耳傾聽,諸如此類令人心生顫慄的甜言蜜語此起彼落,換作是從前的我肯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吼,定是要嚇走這群不知何為末日的無腦情侶。但,現在又如何?
現下的事實只證明了一件事,我已不再是從前的那個我。
在永遠無法得知答案的問題中,那些情侶之間的交談宛若一劑魔藥,逼得我全身上下的顫抖更為劇烈許多。我口乾舌燥、雙眼失焦、手汗更是永無止盡,我簡直可以拿它來洗手了!
只不過,一旁的女孩與我相比卻是截然相反。望著大海,她所聚焦的方向始終沒有改變。雖然那微笑看上去仍在享受著海風,但眼神傳達出來的、卻是某種更不一樣的感覺。以享受而言,那表露而出的情感似乎更為堅毅,彷彿正為了一種難以言喻的使命感沉浸其中、無法自拔。
但,那又是什麼?
赫然之間,我的慌張失措似乎顯得愚蠢許多。而且再仔細想想,現在不就是個好機會嗎?當女孩不再有所強求時、協商共同離開此地的大好機會。
「即使危險不在眼前,也不代表它從不存在」——我差點就忘了這條重要至極的保命原則。
「我們需要談談。」望著女孩,我鼓起勇氣開口道:
「雖然我不清楚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但掌權者的走狗隨時都會過來,那些宇宙流浪漢也一樣,搞不好他們早已包圍了淡水一切的出入口也說不定。」
她沒有回話,只是依然目不轉睛望著漆黑的海面。於是我便繼續說道:
「不過,我也不是沒有辦法逃出去。在這裡有幾條怪物專用的古老小徑,而且那也只有像我一樣古老的怪物才會知道。幸運的話,我們或許能利用那幾條路悄悄溜出去。至於要去哪裡,等我們離開淡水可以再來仔細想想,我有幾個較為中立的朋友應該能幫得上忙……」
「你不怕我的同胞過來阻止你嗎?」
突然,女孩開口了。
她轉過頭盯著我,那雙眼睛與從前相比真可謂生氣十足:
「即使我聽不見她們的聲音,但我能感受到她們的心跳;相反的,她們也同樣能辦到這種事。」
這件事情讓我有些驚訝,沒想到她們共有意識的同步率竟然能高成這副德性。那也不就是說、即使我們逃到天涯海角也都只是徒勞?
可是仔細想想,這種事情對於那些掌權者和外星人也是一樣。
宙老並不是唯一一個擅長操作資訊的人,更甚者也有相關的神明、能夠在其領域內操弄得更為出神入化。若想要完全擺脫他人的追蹤,除非能夠將自己的存在徹底抹煞,不然壓根就難以談論這種事。
甚至於,我也曾聽聞有人即使將自己搞到消失而被揪出來一事……果然,唯一的手段就只有那麼一個嗎?
——戰鬥。
和一切阻擋眼前的渾球戰鬥!
和一切追蹤而來的雜碎戰鬥!
只要有人出手制止,那就砍下他的雙手,讓他什麼也不能做!
只要有人出言喝止,那就咬斷他的喉嚨,讓他什麼也無法說!
而這全部的作為,都只為了和她存活下去……等一下。
存活下去……和她一起?
千年以來,我隻身一人就是為了存活至今;但到了現在,為什麼我存活的規則裡突然多了她?一個認識不到一星期、早被全宇宙所通緝、曾經無視並傷害我的那個……她?
這種難以言喻的感覺究竟是為什麼?
在這千年之間,我一個人並非只是過得很好,甚至可說是活得出類拔萃;然而到了現在,為什麼我卻因為多了一個人而活得如此疲憊、甚至於碰上這種危險?
而且,我還為了這一切感到心甘情願!
「這……到底是為什麼?我竟然會……竟然會……」
我分不清那到底是憤怒還是懊悔,突如其來的負面情感就如同這陣迎面海風、陣陣吹襲著我空洞的心。可是,這洞不僅不會因此填滿,反而還會被之襲擊得更為龐大駭人、搖搖欲墜。即便我的左手早已深陷牆中,自身彷彿仍會隨時癱倒、墜落、再也無法起身。
身為怪物的自信離我好遠。
身為怪物的尊嚴更是不再能看見。
過去那些猖狂、那些驕傲、甚至於那些我所熟悉的一切,似乎都因此被海風挾帶而走,離得我好遠、好遠……
直到它成了我永遠無法回憶的過去。
「我到現在還是搞不懂你想做什麼。」
女孩的一句話將我再次拉回到現實。望著她,微皺的眉頭就像是寫著困惑。對我而言也同樣如此——是啊,我到底想做什麼?
為什麼我要對她如此執著?甚至於不惜與掌權者為敵、還將之私藏至今。現在,我還打算帶著她逃之夭夭!
然而,開始這一切的理由究竟是為了什麼?這絕不只是為了討回那一巴掌如此簡單。
「……我想知道妳是誰。」我吞了吞口水。這個問題早就演練了不知千百回,但仍需要莫大的勇氣才能將它宣之於口:
「妳對我而言相當的……奇怪……對,相當奇怪。而我想搞清楚這裡頭的原因。」
但即便如此,我還是得承認這個問題相當曖昧不明。
說不定,這大概是因為我所要追尋的答案也同樣模糊不清吧?
女孩不再看著我,一雙大眼又漸漸關注起海面的變化,就算那裡黑到什麼也看不出來。
海風依然在吹。
周邊情侶的依偎也是依舊。
沉默良久,女孩才又再次開口:
「也許我們就跟茲夫爾人一樣吧?」
然後,我再度保持沉默。
茲夫爾人對我而言是一種極為陌生的名詞,也就是因為太過於陌生、我才會一時間無法反應過來、進而沉默不語。但,這並不代表我對於外星人的了解太過於孤陋寡聞。
我了解外星人,並不是因為我對他們會有興趣,而是因為這群宇宙流浪者的造訪讓我不得不去了解他們。特別是當他們擅自在我這抓取「我的獵物」搞些通屁眼的變態實驗時,我真的不得不去了解他們到底留著什麼顏色的血。
可是,我真的不清楚女孩口中的茲夫爾人是誰。甚至於,那是不是字面上的人我也搞不懂。而且倘若去細想她的出身,就算是異次元生物或者魔法生物也不是沒有可能。
於是,我投降了。
「茲夫爾人是什麼?」
對於我的答案,女孩反而還大感吃驚。而我則是為了她會吃驚一事有些驚訝。瞧那張雙眼瞪大、滿是不可置信的嘴臉來看,我不知道茲夫爾人似乎給她帶來不小的震撼。
「我還以為這算人類的基本常識?」
「我不是人類。」
「我也不是。」
兩人對目而視了好一段時間,我忽然不禁笑了起來,而她那一臉莫名其妙的困惑表情真是有趣極了。相較於之前人偶似的狀態,女孩現在才真像是擁有了生命。
「你再這樣下去我就不說了。」
就連之後耍起脾氣也是,有趣的程度、完全使我方才的擔憂一掃而空。
……可是,這種感覺又是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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