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航！啟航！」
「啟航了！」
船員的吶喊與奔跑撼動了整個甲板。被風鼓起的船帆發出啪啪聲響，脫離鐵錨束縛的巨大船頭破開藍色河水，筆直朝大河源頭航去。
艾利歐特靠在船沿，將手放在嘴邊代替傳聲筒，像是要與身後聲音抗衡般地朝岸邊大吼：
「這幾天感謝各位的照顧！信和東西就萬事拜託了！」
一旁的珮姬也不甘示弱地跟著喊道：
「我這幾天過得很開心──！有機會的話再見了！」
在碼頭揮手的瑞紐恩一家逐漸縮小、遠離，他們的道別聲消融在翻騰的白色浪花間。漸漸地，唐特拉蒙的街道、房舍以及隨波漂盪的船隻輪廓已經化為遙遠景物的一角。
他們身旁的西弗在碼頭離開視線後，呼了一氣，簡單朝他們揮了一下手。
「晚點見啦。」
語畢，男孩毅然地朝升降口走去。
在勞倫斯的請託下，身為他好友的商船船長接下隱密送他們到茵特拉根一程的工作。不過，就算船長身後有勞倫斯撐腰，他也沒辦法讓一頭比成年人還要巨大的肉食動物在船上自由行動。
西弗似乎也清楚讓藍曜自由行動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所以得知航程中牠只能待在陰暗船艙時，男孩只是鬱悶地點頭，沒有任何反彈。
「所以，他接下來真的打算要一直陪在藍曜身邊啊？」珮姬看著西弗消失在升降口的身影，喃喃說道：「感覺上，怎麼說呢……我覺得他把藍曜看得比自己還要重要呢。」
艾利歐特以點頭附和珮姬的這句話。不論他如何追問，男孩使終不肯透露他與勞倫斯交易的任何內容，唯一得到的只有「那是我自己的事，與你們一點關係也沒有。」的回答。
「他還有事瞞著我們吧……」
「嗯？艾利歐你說什麼？」
「不、沒有，沒什麼事。」
艾利歐特搖搖頭，一抹劃出優美弧線的金黃瀑布頓時掠過他的眼角，牽引了他的目光。
倚著船沿的菲迦蕾亞凝望著與她眼眸同色的寬闊河面，泛著潔白光澤的側臉在灑滿初夏光芒的船上格外引人注目。
他安靜的看著她，同時注意到來來往往的船員即使各有目地與工作，但經過時往往仍會朝菲迦蕾亞多看好幾眼。
「嘿，可愛的客人們，這二十來天悠哉悠哉地過吧！」
一名蓄著花白鬍子，年約六十多歲的老船員帶著豪爽笑容朝他們走來。
簡單寒暄同時，他一邊檢查繩索的扣環，也傳達船長希望能和他們一起吃午餐的邀請。
得到一行人的同意，正要轉身離開的老船員突然「啊」了一聲，回過頭。
「有件事差點忘了──喂，迪希彿，過來這裡！」
「好哦！」
一位與他們年齡相仿，綁著頭巾的黑髮少年跑了過來。老船員親暱地拍了拍少年的頭，臨走前笑著補了一句。
「這小子是剛上船的見習船員，能做的事情還不多，所以船長就讓他來當你們這幾天的跑腿啦，有什麼需要就和他說吧。好好照顧人家啊，這可是船長的命令！」
「知道啦！」
艾利歐特看著與老船員揮手告別的迪希彿，皺起眉頭。不知為何，一抹無法忽略的不協調感隨著少年的動作油然而生。
「你是見習船員？」
這艘船上不可能會有見習船員才對。
他記得勞倫斯擔心藍曜的行蹤被洩漏出去，吩咐船長在這次航行中找的必須全是他足以信任的船員。正因這個要求，他們在唐特拉蒙停留的天數才多了兩天。
除此之外，少年看起來顯少勞動的手臂十分細瘦，體格同樣沒有船員應有的樣子。比起在諾塞斯河運送貨物的商船船員，他更像華麗舞台上飾演戲劇角色的演員。
迪希彿連忙解釋：
「啊，是的，因為聽說這次會有很『難得』的貨物，所以我硬是拜託我叔叔帶我一起上船見識見識的。我保證，什麼都不會說出去的！」
「……是嗎？」
見艾利歐特仍一臉狐疑，迪希彿稍稍收斂起笑容。他嘆了口氣，轉開視線同時以只有艾利歐特能聽見的音量小聲說道：
「……唉呀呀，真是的，別囉囉嗦唆的注意那麼多會比較好哦。」
艾利歐特正要回話，迪希彿原本轉開的黑色眼瞳卻猛地與他再次對上。瞬間，一股力量抽空了他的思考，讓他失去所有反應能力。
彷彿沒注意到艾利歐特的神色有異，少年露出燦爛笑容，朝他伸出手。
「別想那些事情了，全部忘掉吧？不管怎麼樣，反正我就是這艘船的船員了，這幾天就好好相處吧！」
艾利歐特沒有回應。或者說：現在的他無暇去注意其他事情。
腦袋中被粗魯插入什麼的噁心感也令他十分不適，有條不紊的思考也產生了混亂：剛才在想什麼？明明那是必須注意的重要事情，為什麼突然間想不起來？什麼東西……好好相處？
「你怎麼啦？沒事吧？」
艾利歐特面前的少年仍伸著手，一臉擔心地望著他。
那抹不適感來得快去得也快，眨眼間已經完全消失。艾利歐特搖了搖頭，伸手握住迪希彿的手。
「啊……抱歉，我沒事。嗯，請多指教。」
「彼此彼此啦！」
快速審視艾利歐特的表情，沒有發現異樣的迪希彿鬆開手，在他調整呼吸時往旁看去。發現原本關注河面的菲迦蕾亞不知何時正睜大雙眼看著自己，眼睛一亮的少年帶著燦爛笑容移到她身旁。
「啊，吸引眾船員目光的美麗小姐，不知道待在船上的這幾天妳願不願意賞個臉，和我一起共度美好的夜晚？」
艾利歐特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就聽見菲迦蕾亞以他從未聽用過的冷淡語調迅速回答。
「滾開。」
她涓細的長眉緊皺，盈滿厭惡的眼眸迅速從錯愕雙眼上挪開。
完全沒料到會被拒絕，迪希彿一時間只是僵著身體愣在原地。而他維持不動姿勢隨即使他成為路過船員的取笑對象。
「啊哈哈，迪希，就和你說別隨便搭訕客人了。看看你，真是的，回神啦！」
路過青年船員好心拍了拍漲紅著臉的迪希彿，才讓他總算找回聲音。
「我、別笑了！這可是我第一次失敗啊！」
「啊哈，踢到鐵板了吧，想炫耀你挺有一手也不能對客人搭訕，活該。真是不好意思，給妳見笑──」
「滾開。」
菲迦蕾亞打斷了船員的話，再次朝迪希彿說道。她的視線焦點集中在少年的額頭，像是故意不與他的雙眼相交。
青年在兩人間來回張望，最後朝迪希彿說道：
「迪西，先去後面幫忙一下。」
「但是──」
「你已經惹客人不高興了，快去吧。」
迪西彿撇了撇嘴，看了菲迦蕾亞一眼後轉身離開。
直到少年完全走遠，菲迦蕾亞才轉向同伴。
「不要看他的眼睛。」
「咦？什麼意思？」
「不要看就是了。」
菲迦蕾亞說完，帶著歉疚的表情看向艾利歐特。
「對不起。」
被晾在一旁的青年似乎誤會了什麼，慌忙地道起歉來：
「非、非常的抱歉！我們會好好管教那小子的，請小姐不要把不愉快放在心上！」
菲迦蕾亞沒有回應。她再次看向河面，接著突然問道：
「這條河……裡面有什麼？」
「嗯？啊，是的！諾塞斯河總共有……」青年像是捧著生物圖鑑與地理歷史書般將他知道、聽過的生物與事物一字不漏地全說了一遍──途中也夾雜著他平時遇上的種種牢騷──最後，他終於下了結論：「對我們這些人來說，諾塞斯河就像是條延續我們生命的動脈一樣。」
「動脈？」
青年發現菲迦蕾亞終於轉頭看向自己，立刻挺直胸膛，滔滔不絕地繼續說道：
「是的，諾塞斯河和朝西延伸的艾塞斯河被共同喻為艾雅的生命動脈。沒有這兩條河的話，艾雅四處的貨物根本無法順利流通。至於運做這兩條動脈的心臟當然就是茵特拉根所在的布林恩圖湖……對了！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看見『里阿斯』呢。」
「里阿斯？」
「啊，那是布林恩圖湖水怪的名字。」
「水怪……怪物……」
菲迦蕾亞低下頭，發出無人聽見的低喃，接著轉過身，面向青年。背靠船沿的她顯然被引起了興趣。
「你見過？什麼樣子？什麼時後開始出現？」
「這個……我倒是沒看過，不過牠大概是從一百五十多年前開始出現的。據說牠出現時常會颳起大風和掀起好幾層樓高的巨浪。我敢打賭，最近艾塞斯河常發生的翻船意外一定是牠造成的！」
青年信誓旦旦地大聲說著。附近的年輕船員聽見他的言論，也開始聚集過來。
「艾塞斯河那邊的翻船和里阿斯沒有關係吧？牠只會出現在布林恩圖湖而已。」
「誰知道呢，說不定牠住膩了搬家也說不定啊。」
「少唬人了，那水怪不是謠言而已嗎？茵特拉根周遭的天氣本來就很不穩定，水怪什麼的不可能存在啦。」
「話可不是這麼說，你這傢伙又不是在茵特拉根長大的，我從小可是聽著晚上偷跑出去會被里阿斯吃掉的故事長大的啊。順帶一題，我可是親眼見過牠的啊！」
「對了，有懸賞不是嗎？好像是五百個金幣？你怎麼不去抓？」
「別開玩笑了，據說牠最少也有五十呎長，連奧德里傭兵團也沒有出手的打算呢。這要怎麼抓，你抓給我看看啊？」
「唉呀，那天喝得爛醉的傢伙說的話能信嗎？你是看見漂流木吧！」
「那不是漂流木！真的是里阿斯啊！牠在你們看過去前就潛入水裡了！」
這似乎是個廣為流傳的謠言。聚集過來的船員們在菲迦蕾亞的目光下不斷發表著自己的意見，嚷嚷聲也越來越大。被騷動聲引來的大副發現船員們丟下工作聚集在一起談天說地，隨即破口大罵：
「那邊的，都給我滾回自己的崗位去！哪個傢伙被我抓到的話我就要把他吊上桅桿！」
船員們一哄而散。眨眼間，甲板上已經不見那些人的身影。
菲迦蕾亞看向與她一同留在原地的兩人。
「真的有里阿斯？」
艾利歐特整理船員們凌亂無章的話題。思考了一下，然後搖頭。
「我想，布林恩圖湖的水怪只是人們的想像而已。」
珮姬露出驚訝的神情。
「嗚，假的嗎？可是他們當中有人真的看過不是嗎？」
「雖然這樣，不過妳別忘了我們那裡也流傳著雪人存在的傳聞。每年都有人目擊毛茸茸的巨人，但是卻從來沒有人提出牠們確實存在的證明啊。」
「啊，這個……也是啦。」
菲迦蕾亞以異常認真的口吻再次問道：
「所以是假的？」
艾利歐特看著那副像是要他再仔細確認般的神情，一時間也無法肯定自己的說詞。
「這個……我不敢保證，那只是我的看法。」他看著菲迦蕾亞閃爍不定的碧藍雙眼，遲疑一會，才開口：「怎麼了？」
少女沉思的臉龐在飛揚髮絲間若隱若現，毫無表情的面容此刻凝結著複雜思緒。過了一會，她像是做好某種決定般地抬起頭，看向不明所以的兩人。
「這世界……沒有『封界者』？」
這世界的兩人面面相覷。
聽得懂。雖然字詞間帶有難以模仿的抑揚頓挫，但聽見的並非無法理解的語言。
這是他們第一次同時聽懂菲迦蕾亞說出的陌生詞彙。
「什麼……封……界者……那是？」
菲迦蕾亞驚訝地眨了眨眼，繼續說道：
「維繫『蒂絲薇提亞之結界』，修復『對面』在它上造成的裂痕，確保它能保持完整的看守者。」
「呃……」
她的解釋反而使人更摸不著頭緒。
「不懂？」
「不，雖然聽得懂，可是沒辦法理解那些字詞。」
「神殿……去神殿應該能查出些什麼哦。」
珮姬的聲音打破了僵局。她晃著頭，嘗試念出那些字詞，但一會之後，舌頭差點打結的她洩氣地搖了搖頭。
「蒂絲……什麼的我在莉蘭諾神殿參加環星測驗時好像有聽過……當然！也可能只是我聽錯而已，因為那時候我都在發呆所以……」
「神殿……」
菲迦蕾亞喃喃重複這個字詞，緩緩點頭。
「那裡也能知道里阿斯是真是假？」
艾利歐特突然恍然大悟。
「妳認為那隻水怪就是妳所說的……封界者？」
「嗯。」
「為什麼……能告訴我嗎？妳的理由？」
「因為牠被稱為怪物。」
少女掛著冰冷淡然的表情離開船沿，像是要與兩人劃清界線般地退了一步。
「和我一樣啊。」
創作內容
艾雅的精靈賢者 仰望的晦影(3)
巡禮的那年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