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原本住在台東,家人死於天災的老人。他是收容所的社工,大家都叫他『爸爸』。」
「我也曾在他面前失控,讓他因此受傷,也讓他惹上許多麻煩,但爸爸從沒想過放棄我,對我溫柔又有耐心。他最後將我從警局領回來的那次,就在回收容所的那段河堤,他放慢腳步,向我說了自己的事。」
我彈了彈手上的煙。
「『也許人生並不完滿,但可以讓自己不要再犯同樣的錯誤,用接下來的歲月為過去作些補贖。』爸爸不斷想向我傳達這樣的意念。」
接駁車開進中庭,我捻熄手上的煙,和貓一起沉默地上車,兩人挑了斜後方的位置。
「你們這年紀的孩子,超討厭這種迂腐的說教吧。」我看向貓,「但是那個老人,竭盡已力貫徹這不切實際的理想,他活在當下,給予每個需要的人他所能給予的,不管是溫暖的衣服,好吃的飯菜,遮蔽風雨的住所,或是無私的愛,那時我確實被他感動…」
「他那時用認真的表情,叫我為什麼事難過,想要什麼都可以告訴他…」折磨人的回憶,再度在腦中重播,爸爸輕拍我的背,安慰淚流滿面的我,「可以再多依靠他一些,不管是大事還是小事。」
「那就好像是電影或是小說的情節,而我也天真到相信,只要真心悔悟,肯定能得到皆大歡喜的結局。」白色的連身裙閃過我的眼角,有如蝴蝶翩翩,就像是我的報應的具現,那對夫妻在命定的位置上坐下。
「我真是太天真了…」自嘲地輕笑,聲音卻像混著泥水,貓用嚴肅的表情看著我。
「就像是對天啐口唾沫,最後終會落回自己臉上,你們稱之作『報應』。」眼前的景像,和自己的聲音都變得模糊,「那時一隻白色的粉蝶,抓住了我的目光,它停在靠近河岸的芒草上,我當時真像著了魔,向爸爸提出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請求。」
「爸爸…我想要那隻蝴蝶。」溫熱的淚水滑下臉頰,這短短數年的經歷,讓我不再純粹,變得像是個人類。
「妳知道他的家人,就是被水沖走的嗎?」貓的音調低沉,我只是對著他點頭,貓陷入沉默。
「妳知道他怕水嗎?」貓看向我,好像那時的痛苦再度回到身上,我不由得發出幾聲嗚咽,用力地搖頭。
「最後我沒有得到那隻蝴蝶,也失去了爸爸。」
「它到底是救續的印記,還是報應的實體,現在的我並沒有結論。只是那個女人,和你們的出現,也許是種提醒,告訴我虧欠之物還沒有清償…」顫抖的雙手交握,「我所能清償之物,只剩這條姓命,雖然無法直接向曾傷害過的人,傳達這份歉疚…」
遊覽車輕震,司機發動了引擎。
「但是蝴蝶翩翩,我的這份懊悔,總有一天能傳遞給他們。」我拍了拍沉默的貓的肩膀,「謝謝你肯聽我說話,如果我不能活到那時,也請幫我謝謝那個男人。」
「他向我証明命運了可以改變,而我也好像從這缺憾中,找到了什麼…」我看著那名奇妙的少年,發現他和那男人的氣質有些相像。
「還認識了爸爸,雖然最後是遺憾的結局…」視線轉向那貨車駛來的方向,雙手不再顫抖,「但那是段閃耀而幸福的日子。」
我看著那對夫妻相擁,車子緩緩開進山路。我快步走向那對夫妻,用盡全身的力氣,將他們拋向貓。
餘光看到貓起身,接住那對夫妻,這孩子辦事就是叫人放心。
尖銳的剎車聲響起,緊接著一聲巨響,身體像在無重空間飄浮。
眼前的畫面天地倒轉,唐突地轉入黑暗。
十一托著臉靠在吧檯旁,用帶著興趣的表情,看著曉。
少女指尖的金光黯淡,門檻外是五道清晰爪痕,其下一片虛無。
「為什麼不放他們進來呢?」十一手中出現了庭院的縮影,他將錯位的前門,輕輕推回原處。
「不知道。」曉的聲音顫抖,門外已沒有那些同族的身影。
「您的立場是一族的指導者,而我是害群之馬,讓他們進來將我撕碎,才是正確的選擇…雖然他們應該沒有這本事。」他走過曉的身旁,漫步到庭院之中,剪下好幾朵玫瑰帶回吧檯,用素色的包裝紙,包成簡單的花束,「為什麼這麼作呢?」
「不知道。」曉再度吐出軟弱的言語,像是微弱哀嗚。
「我知道喔。」十一勾起嘴角,「因為妳有好惡。」
「我怎麼能懷有那種私情…」曉無助地抱著頭,「為了大家都能活下來,我必需要公正…」
「可是妳剛才確實,為了保護不守規定的我,將那些追隨著妳的規定的同族,轟到不知哪去…」十一看向曉的眼神,帶著不易察覺的憐憫。
「其實妳只是在為自己的好惡,冠上漂亮的理由。」他抽出玫瑰花束中的一朵,插在曉的耳旁,「我們同是由純粹的情感而生,本質就是自利的存在,而妳為了成就自身的『希望』,而支配他們。」
「親愛的曉,不曾身為弱者的妳,不適合這樣的工作,而且妳不因為支配而快樂。」十一抱著花,將手伸向那扇,可通向任何地方的大門,「放下這樣的制約,自在地活下去吧。」
「你要去哪?」曉叫住男人。
「去見許久不見的老友。」十一衝著少女微笑。
「是要去見悔恨吧,不要再插手任何她的事了。」曉怨恨地看著十一手上,那不屬於自己的花束,「就算我真是這樣的人,也能夠訂定讓你覺得更合理的規範,留在這裡,讓我可以用力量庇護你。」
十一好像沒有聽到曉的許諾,毫不遲疑地走出屋內,穿過種滿天人菊的池畔,白花曼陀羅的稀疏樹影,在他銀色的眼中搖曳,黑亮的皮鞋踩在碎石小徑,發出沙沙的聲響。
「你想被那孩子找到嗎?」
隨著曉激動的呼喊,十一停下腳步。
「你確實在我們中間,算的上有力量,但是你敵不過所有人。」曉向他伸出手,「就算你能一直躲著那孩子,特異的命運可以保住你的性命,但其它同族也會抓住你折磨你。」
「曉,我的興趣是看小說、電影、和聽音樂。」十一轉身面向曉,瞇起那雙細長的銀眼,「而我最喜歡的小說家說過『不論高牆多麼正確,不論雞蛋多麼錯誤…』」
「我永遠站在雞蛋那方。」十一推開大門,「所以我選擇站在需要我的弱者身旁。」
「那不過是蝴蝶翩翩,因果交錯所產生的激情。」曉看見門外,那曾被她所放棄的女人,那張軟弱的臉孔,「激情過後,說過聽過的人都會遺忘,你自己不也心知肚明。」
「蝴蝶振翅,不全為已所願。可能因為溫度、氣流…」
十一回過頭,輕撫著曉的髮絲。
「但那一瞬間翩翩振翅,或是一閃而過的激情,同是那樣燦爛奪目。」
「我和那女人、那孩子還有那老人到底有什麼不一樣…」淚水在曉的眼中打轉,從那蒼白顫抖的雙唇,擠出虛弱的問句。
妳我更加近似,但還是有著決定性的不同 …
十一並沒有把話說出口,那也許是曉更不想面對的真相。
「神奇的金幣,在那個新來的手上,他吞噬了許多同族,連曉都拿他沒有辦法。」十一走出他所棲身的庭院,「妳回去就這麼對其它人說,別再和我扯上關係,順便從帶領同族這苦差事抽手。」
「親愛的曉,讓自己活的快樂一點。」
他關上大門,將曉獨自留在庭院之中。
*
張開眼,我看到貓大字型地攤在病床上,發出規律的呼吸聲。不知過了多久,我才意識到自己並沒有死。我馬上想到了那個像蝴蝶的女人,和她的丈夫。
不安地向四周張望,並沒有看到那對夫妻,在我伸手打算按下床頭的呼叫鈴,身後傳來了男人的聲音。
「放心,那對夫妻和貓都沒事。」轉過身,發現雅正坐在病床旁,他將切好的柿子,放到了病床旁,「那時貓很帥喔,接住了那對夫妻後,將妳撞開…」
雅告訴我他所見的奇蹟,那些畫面好像在我眼前重現。
貓被小貨車撞上,飛出車外。
「什麼蝴蝶翩翩?要道歉的話就給我咬著牙活下去,跪在那些人面前。」他像是不死的勇者那樣,掙扎起身。
「用一個人命取代另一個人命,這哪叫改變命運!」他撫著被直接撞擊的右肩,「一定要什麼人死的命運,我改變給妳看,我活下去給妳看。」
聽到雅的敘述,我為貓捏了把冷汗,就算他現在好手好腳,在我隔壁床呼呼大睡。
「英雄有年齡限制,如果是我這個大叔在現場,大概沒有勇氣作出這種事情。」雅發出幾聲苦笑。
「那…你要找的人有出現嗎?」
雅因我的話短暫陷入沉默。
「這是個皆大歡喜的結局,問這個就太剎風景了。」雅輕拍我的背,「快點把傷給養好,晚點那對夫妻會來,說是想當面謝謝妳們。」
「我會再來看妳。」他收拾削下的果皮,端出病房。我像是全身虛脫般,無力倒回病塌之上。
「我還活著…」看著病房的天花板。
我的贖罪還沒有結束。
也許會是很辛苦的過程,也許不會被原諒,但還是必須貫徹。
漂亮的話語,高調的理想,看似不切實際的願望…
我轉頭看向貓。
不只是爸爸,連這種小鬼都辦到了,我似乎也沒有逃避的籍口。
嘰~
身後傳來開門聲,花香飄進我的鼻腔。
「雅,忘了拿什麼嗎?」我轉過身,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物。
「噓~」站在門口的男人,將食指比在嘴唇前。
他開著門,小心地走到我身旁,從我背後捏起一枚像鈕扣般的東西。輕手輕腳地黏到巡房的護士背後。
「那個是?」我看向鬆口氣的男人。
「本來在妳外套上的竊聽器,接收器也在你身上,只是他能從外部讀取,貓的字條不過是虛晃一招。」他搖了搖頭,「惹誰都好,就是別惹到雅。」
「恭喜妳。」他將花束遞到我的眼前,「叫作『悔恨』的異類已死,她的寶物落到了兇惡的新生者手中,在我面前的,只是個人類的女人。」
我遲疑地接過花束,他坐到了隔壁的病床,揉亂沉睡中的,貓淺色的短髮。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看著眼前,那隨興所至的男人。
「我對許多人開了些小玩笑,改變的命運,就是這些小玩笑集合後的結果。」他翻出貓的手機,拍下自己作鬼臉的照片,開心地設成手機桌面,「雅從短跑比賽追跡到我,並向前追遡,找到曾和我接觸的兩個高中生,確認了金幣的存在和能耐,擬定萬全的作戰計劃,才對妳提出邀約。他是個小心的人,有任何不確定的因素,就不會出手。」
「你是…故意讓雅找到的嗎?」
面對我的疑問,他只是露出壞笑。
「一半一半。」
「這就像是寫到中途放置的劇本,我引以為豪的弟弟,給了我結局的靈感。」他捏著貓的鼻子,直到貓發出痛苦的嗚嗚聲,「為了將他帶到妳面前,我花了不少心思。」
「他是註定不會因此而死的人。」他的表情似笑非笑。
「的確是個很出色的少年。」我將花放到旁邊,從胸前的袋子取出那枚金幣,「你們讓我見証了,命運確實能夠改變。」
「這個是你的了。」我將金幣遞向男人,他卻沒有接下的意思。
「其實算是一勝一敗。你和那對夫妻必死的命運是扭轉了,但我和貓兩人卻還是在命運的掌握之中。」他將金幣推還給我,「雖然妳已經變得堅強,但多個東西提醒自己也不錯。」
「那你呢?」我看向男人。
「繼續扮演著大魔王的角色,將所有來找麻煩,或是打著寶物主意的蠢貨揍飛…」他頓了頓,
「暫時不會回到庭院。」
我默默垂下頭,這代表兩人可能是最後一次見面。
那句無法說出的話語在胸口打轉,兩人持續迂迴的問答。
「貓到底是…」
「對我而言像親人般的人類,就像妳的『爸爸』。」
「雅的親人?」
「也許讓他就這樣一直追尋,會比較好。」
「差不多該是道別的時候了。」插好了帶來的花,閒聊中掃光了雅切好的柿子,他輕輕摸了我和貓的頭後起身,那勝過千言萬語。
男人整理了身上那套黑色西裝,出了這房門,兩人可能就此永別。
「等一下,」我叫住正準備跨過門檻的他,「真的非常…」
「『謝謝』之類的話就算了。」男人打斷我的話,「我不過是在進行開心的遊戲,這樣的結果只是贈品。」
「像個人類那樣活下去吧。」他走出病房,輕輕帶上房門。
我聽見他低聲說了句「再見」。
「謝謝…」誠實地說出內心感謝,就算無法傳達給他。
這是我學著不抱悔恨的第一步。
蝴蝶翩翩…
一個故事到此結束,一個故事由此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