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對夫妻是不是有點古怪。」我轉向貓。
「我知道。」貓低下頭。
天空開始下起濛濛細雨,其它的客人們紛紛離開餐廳。那對夫妻在用完餐後,走過我們身旁。
妻子長得非常嬌小,四肢蒼白纖細,粉白色的連身裙隨著他的步伐飄動,就像是蝴蝶振翅…
「呃…」我的頭再度痛了起來。
她因我的嗚咽聲回頭,在女人胸口上,怪異而熟悉的金屬片在我眼前搖晃。
「走了。」她的丈夫摧促著,不斷向四周張望,這讓男人顯得有些神經質。
女人輕拍我的背,也許是覺得這樣能讓我舒服些,但安慰的成份比實質大。
「…由我來証明…」銀眼男人輕柔的聲音,就好像在水面之下。
好像要想起什麼,臉好像貼在磨到柔滑的木頭上,木香鑽進鼻腔。
「…讓我來幫妳…」他那修長而冰冷的指尖,輕輕滑過我的髮稍。
好像約定了什麼,我將某個和生命等同重要之物,交到他的手上。
仔細思索記憶,卻什麼都沒有。就像下意識覺得時間可以倒轉,那樣莫名其妙。
「停止,什麼都別想。」貓將不好吃的小餐包,塞進我的嘴裡,「無解的事情,妳捏爆自己的腦袋還是無解。」
就從腦中無解的迴圈中,被猛然拉出,我呆愣了一會。
「啊…嗯。」我接下小餐包,臉頰上傳來熱辣感,貓裝作什麼都沒注意到,低頭吃著他所抱怨的早餐。
我乖乖將腦放空,越過窗戶,看著飯店的接駁車開進中庭。
像是蝴蝶般的身影,出現在我的視線中。
那對夫妻和其它旅館的客人,一起上車。
我的視線無法從他們身上移開,有什麼事情即將發生的預感。
引擎發出白煙,接駁車緩緩開出中庭,就在準備轉進下山的坡道時,不自然地停頓…
車子故障了嗎,還是司機分心了?說時遲那時快,一台藍色小貨車,從山坡上衝了下來。隔著玻璃,還是能聽到尖銳的剎車聲,還有相撞時的那聲巨響。
【蝴蝶翩翩】2
「出事了…」我叫喚著坐在對面的貓。
「喔。」他向窗戶外看了一眼,用種事不關已的態度回答。
我用不可思議的表情看向貓,他並不以為意。
「盒子…」貓放下筷子,「現在打開盒子。」
我連忙拉開鍛帶,撕開包裝紙。裡面是只大紅色的絨布盒,當我揭開盒蓋,貓膛目結舌。
盒內是一枚方形的金屬片,其上刻著精細的環形蛇紋。他肯定剛才也注意到了吧,那名像蝴蝶般的女人胸前,有著一模一樣的金屬片。
在貓還作不出反應時,我捏碎那枚金幣,身旁的畫面,包括貓全都成為靜止的風景,與我一同流入時間的縫隙。
在它出現在我的面前時,我馬上理解了它為何物,這是當然的…
因為這原本就是我的東西。
*
「這是妳的東西吧。」男人彎下身,將金幣放回我手中。
打算搶走我的寶物的苛刻,倒在旁邊不省人事。不,如此稱呼他並不完全正確,他已經吞噬許多同族,成為矛盾而強大的存在。就像是在一個純粹之物上,不斷加上其它本來純粹的東西,成為龐大的聚合物,愈來愈背離純粹,愈來愈靠近人類…但卻能更頑強地活在這個時代。
「你作了多餘的事情。」
我呆看著眼前微笑著的男人,雖然是我們的同族,同樣來自古老的諸神信仰,卻和我們在不同時代蘇醒。
「你還太過年輕,所以不懂。我們是快要覆沒的古族,而我們的領袖為了讓更多同類活下,所以默許這樣的事情。倒在那邊的是被允許狩獵的獵人,而我是被放棄,失去庇護的獵物。」
「然後?」他偏過頭,用帶著興趣的表情看我。
「沒有然後,我是不被需要的存在,人類將我遺忘,過不了多久我就會消失,與其這樣還不如成為同族的肥料。」
那男人只是瞇起細長的眼睛,與之全身帶著黑色的印象,男人亮銀色的雙眼,像晨星般閃亮。
「如果妳有這樣的覺悟,不會到了現在,還在全身發抖。」
「不覺悟還能怎麼辦?」我向用冷淡語氣,回應戳破我的恐懼的男人。
「所以,妳只是想和我發點牢騷…我可以這樣理解嗎?」他蹲下身,看著在地下掙扎,蟲子般的我。
「真是…我花時間和你解釋什麼?」捏起手上的金幣,我馬上就要逃出這困窘的場面。
「如果妳倒轉時間的話,就不會和我相遇了喔。」男人輕笑著,用修長而冰冷的指尖,握住了我的手。
我確實因為男人而猶豫了,可能是覺得生氣,可能是感到好奇,也有可能是在他身上,看到了曖昧不明的希望,胸中湧出不該有的事物,我也開始偏離純粹。
「為什麼不被需要呢?倒轉時間,明明是許多人的盼望。」男人低聲輕語,安慰般輕摸我的頭。
「因為我的真名是『悔恨』。就像對你的抱怨,就像倒轉的三十分鐘…」我發現自己不自覺,開始有點哽咽,這是數千年來的累積,卻莫名能在男人面前,任之決堤的感情,「只是讓痛苦不斷堆積,卻什麼都無法改變。」
「三十分鐘的因緣太過輕淺,命運依然會降臨。就像苛刻和我,就算我回到三十分前,逃過了這次的死劫,但他還是會找到我,將我的血肉化成自己的養份。」
淚水滑過臉頰,男人只是安靜地傾聽,他輕輕捧起我的臉頰。。
「妳想活下來嗎?」
他的銀眼與我四目相對,而我只是搖搖頭。
「反覆著什麼都無法改變的時間,我真的累了。」
「那要不要和我玩個遊戲?」男人將捧起臉頰的手,轉而緊握我的手和金幣,「如果我能夠改變命運,那麼,就將這金幣當成獎品給我。」
「如果你輸了呢?」
男人露出內斂的笑容。
「妳想要什麼呢?」
「我想要真正的覺悟,不悔恨的死。」
看著那對夫妻,我不知男人想表達什麼。
「剛才上山坐了那麼久的車子,我想先四處走走。」
拿到盒子後,我隨口胡謅個和他分開行動的理由,貓也沒什太多意見。
「喔,別走丟了。」
尋回了倒轉時間的能力,甩開像貓那樣的小鬼,輕而易舉。坐在接駁車內,我不知第幾次,看著這對夫妻發生意外,相擁著共赴黃泉。
無法改變的事故,接步就班地進行。
接駁車在山路上停頓,餘光看到司機打了個呵欠。
藍色的小貨車衝向山坡,尖銳的剎車聲刺痛耳膜。
遊覽車翻覆,撞上飯店對面的山壁,那對夫妻坐在被直接撞擊的位置,相擁殞命。
他們有試著用分出來的金幣自救嗎?
他們是抱著怎樣的心情迎接死亡?
還有,那個男人到底期待我作些什麼?
我捏下金幣。
山路、司機的呵欠、藍色小貨車,然後再一次地…
「碰!」這對夫妻又一次完蛋。
我感到不耐,甚至有點坐立難安。讓人聯想到蝴蝶的女人,和註定的死者,這真是最糟的組合。
「碰!」兩個屍體,一對死者,還有哭聲,討人厭的回憶呼之欲出。
定格的畫面,漸微的水波,老人靜靜沉入河中,被留下的人徒留悲傷悔恨。
好像被這樣的苦痛哽住,我大力吐息,捏碎金幣讓時間再一次倒轉。
「親愛的,這裡只需要留下一個死者。」女人緊緊擁抱著他的丈夫。
「請不要留下我…請不要留下我…」男人肩膀顫抖,重覆著悲哀的請求。
遊覽車緩緩開出中庭。
「你們到底有完沒完!」我箭步向前,將男人拉離座位。
「妳在作什麼!」男人反抗,乘客包括司機,全回頭看向我們這裡,「我的妻子馬上就要…」
貨車從山坡上急駛而下,我用吃奶的力氣,將男人拉離那個位置。
結束了!
說時遲那時快,背後被人推了一把…
我用最後那剎那回頭,看見貓還沒收回的右手。
男人衝向靜坐在位置上的,他的妻子。
而小貨車像是這所有故事的句點,衝撞上那個死神的位置,就在我即將被撞飛,千鈞一髮之際,我捏碎金幣。
「請您向大廳的右手邊走,就能夠看到您的房間。」服務員指引我們房間的方向,我再度回到三十分鐘前…
「你想怎麼樣!」大力甩上房門,我回頭就對少年發飆。
「我作了什麼事情…」貓無辜地看著我,似乎還不清楚狀況。
「呃…這…抱歉。」我別過頭,貓怎會記得倒轉時間前的事。
「大概是水聲弄得我心煩意亂,我去走走散心。」深吸口氣,我像前幾次那樣,找籍口脫身。
「又來了啊…」少年發出一陣輕笑。
「什麼又來了?」我瞪大眼看著他,全身都失去溫度。
「抱歉,我只是想逗逗妳,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貓聳聳肩,「我知道倒轉的時間發生什麼事,也知道妳手上的東西是什麼。」
他的回答讓我大感意外。
「你為什麼會知道倒轉的事…」我扶著額頭,身為金幣的主人,對這東西的性質再熟悉不過,這孩子脫離我所知的常識。
「為什麼想殺我。」我退後半步,警戒地看著少年。
「為什麼會清楚倒轉時發生的事,這是祕密,嘿嘿。」貓露出惡作劇得逞那樣的笑容,「至於殺妳什麼的問題,我想先確認一下…」
「妳想見那個叫作十月的男人嗎?」少年收斂了輕浮笑容。
我僵硬點頭,少年再度換上勾起親切表情。
「那就沒問題了,我們的利害關係是一致的。」他將手放在胸口,「我和雅找他都有點事,為了這個目的…」
少年勾起嘴角。
「就請妳去死吧。」
*
我抽起傘架上,旅館的雨傘,威嚇似地指著貓。由他口中所說出的請求,早已超過了玩笑的程度。
「可別對我亂來,只要妳有任何傷害我的舉動,雅馬上就會衝過來。」貓悠栽地坐上寫字桌前的木椅,「妳這幾次的倒轉,都在找尋那男人的意圖。可以不用忙了,我已經差不多弄懂這次的主題。」
「先告訴妳結論,他想要你手上的金幣,因為這是很棒的玩具,為了這個結果妳必需要死,他才會出現接收這個東西。」貓將下巴靠在椅背上,「我和雅要在他出現的瞬間逮住他,封閉所有可能讓他逃回老巢的門。」
貓看到我的表情後頓了頓,「看妳的表情,似乎不相信我說的。」
「當然了,這麼亂七八糟的結論。」指向他的雨傘不曾放下,少年也正面接下我敵意的眼神。
「這並不混亂,而是將可信的中間假設串聯後,得到的結論。」貓舉起手指,「首先,在妳手上的那枚金幣是『原型』。」
「看來這個假設沒錯。」貓並沒有漏看我那剎那的動搖。
「再來,原型金幣要轉讓後才能發揮功用,在轉移之前就死去的狀況下,金幣會自動轉讓給前一個主人。」貓說到這裡頓了頓,「你和那男人間有著某個協議,或是正在進行什麼遊戲,而獎品就是那枚金幣。」
「然後呢?」我深吸口氣,貓的猜測八九不離十。
「請妳思考這是不是他獨贏的約定?」貓直直地看向我。
放下雨傘,我再度僵硬地…點頭。
「他們的對話我也有聽到片段。那對夫妻,註定要死的是妻子,而丈夫只是陪葬,在那個意外中,只要死一個人就夠了。」看到我放下兇器,貓的嘴角勾起一抺不易察覺的輕笑。
「你的意思是?」
「就當是贖罪,妳就為他們死吧。」貓的話語,簡潔而殘酷。
無視我呆愣的表情,貓冷笑了幾聲,「妳既有想死的意思,也確實是個死不足惜的人。從十六歲開始就進出感化院,成年後依然死性不改,在監獄進進出出。雖然目前還沒作到殺人這種事,但傷害的人卻數也數不清,未來也還會繼續下去。」
「放火燒妳之前在的安置中心、身旁的人全都受過妳的暴力對待…」貓抓了抓頭,「啊不對…妳並不是沒有殺過人。那個把你撿回來,當女兒般對待的社工…」
我好像被拋入了那天的冰冷河水中。
「雖然大家都說是意外,本來就怕水的大叔怎麼會靠近河邊,還因此意外溺死,怎麼想都很古怪。」那別有深意的笑容,和我剛進飯店時看到的一樣,不管是貓還是雅,老早把我調查得清清楚楚。
「你有完沒完!」我將雨傘大力摔到了他的腳邊,房門就碰咚地打開,雅衝了進來。
他迅速地扣住我的手腕,按住我的肩膀,將我壓制在地下。
貓冷淡地看著被壓在地下的我,我不顧手臂像要被扭下的劇痛,撐起半邊身子狠瞪著他。
「用你那回轉時間的金幣,慢慢考慮吧。」貓起身,拍拍雅的肩膀,他就鬆開了我的右手,「堅持不想死的話,我們也有我們的辦法。雖然我們並不是說著大道理的正義使者,但不可否認,對像妳這樣惡貫滿盈的傢伙出手,心理負擔確實小了很多。」
「抱歉。」雅低聲向我道歉,和貓一起離開房間。
「哈…」我發出乾枯的笑聲。
掙扎地翻過身子,我呆看著天花板。指尖輕覆在眼皮,制止淚水决堤。
腦中千頭萬緒,就好像是人生的總回顧。悔恨的事情很多,快樂的事情很少,那少數像是溫暖陽光,照耀著不甚快樂的人生的回憶,都有爸爸的身影。
「沒有無私的人,或是無私的愛,至少這樣的情操,不會出現在像曉那樣的人身上。」
聽到我的抱怨,那個男人的笑靨似乎更深了,「是啊…有如沙漠中的玫瑰般珍貴,這樣的人只會出現在弱者之中,他們曾被深深傷害,知道孤立無援的苦處…」
「就像爸爸那樣。」那段日子愈是耀眼,失去了他的現實就愈是黯淡。我伸手在風衣中摸索,已經快一年沒有這麼想要抽根菸。
從口袋中拿出香菸,不知名的小字條被一起拉了出來。
將字條塞進口袋,將菸點上。
吐出梟梟白霧,像是無聲的嘆息。悲傷沉澱腦袋冷靜,我站起身走向陽台。遊覽車在我眼下開出中庭,像是要逃避那早就預定的結局,我別過頭,巨大的撞擊聲再度響起。
死者、陪葬者、被留下的人。他們的哭聲,不管多少次都無法讓我習慣。
是從爸爸死掉那時開始的吧,我消極地摀住耳朵,發現自己終究無處可逃,只能掏出口袋的金幣,再一次捏碎。
「你在找這個嗎?你的小抄。」我將風衣裡的字條揉成團,扔給貓,「能想到利用原型的金幣,來幫你保存倒轉前的訊息,你很聰明。」
「這麼快就被拆穿啦,我還期待看到妳慌張的要死,以為我用了什麼巫術。」貓接下紙團,迅速地補足因為倒轉失去的情報,「妳的決定如何?」
「爸爸…不,那個社工是我殺的…」我點起菸,深吸一口後,將它夾在指尖。在將這句話說出口時,我有些哽咽,「雖然我並沒有殺意,但是你說的沒錯,我是個死不足惜的人。」
「就讓我來填滿死者的位置。」我用眼神示意貓跟上,「但請你聽聽我的故事。」
貓露出有些不願意的表情,最後還是順著我,跟著我的腳步,一起走出房間。慢慢地吐出口煙,我和貓兩人漫步到中庭旁的屋簷下,等待著那輛接駁車。
「我是個充滿爭議的人…」細雨打在屋簷上,滴滴答答。
「『燥鬱症』、『懼曠症』我被冠上許多病名。其實我沒有瘋,只是精神軟弱,無法面對所不完滿的現實,而試著讓時間倒轉…」輕輕哼了一聲,像是對自己的嘲笑,「但是手上沒有金幣,當然不可能辦到這種事情,於是我不斷『刪除』不樂見的過去。」
「就是讓知道那些事的人,都不敢開口,或是當作沒這回事吧。」貓望著因細雨而顯得朦朧的遠山,「雅告訴我,妳不會殺人,也不會奪取財物,只是單純用暴力威脅,叫知道妳的事的人閉嘴。」
「只要裝作無辜,『人權』就會是我的盾牌。因為我是女人、是病人是弱者。」
聽到我這樣的自白,貓只是冷哼。
「妳這個女人真是爛透了。」
「是啊,我是個爛到骨子裡的傢伙。」我再度吞入一口白煙,「收容所內,大家都對我敬而遠之,但是有個人例外。」
爸爸…
好像能看到那豔陽之下,笑容和陽光同樣燦爛的老人。
-----------------------------------------------------------------------------------------------------------------------------
這裡是一開始忘了建的快速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