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最可靠
他是從何時，因為什麼原因改變的呢？
「阿莉的媽媽還活在阿莉身上，所以不要哭。」
我懷念那時對我這樣說的男孩，他輕拍我的肩膀，全然不在乎我身上那晦氣的喪服。
「妳看，那邊一模一樣。」他指著放在供桌上，媽媽的遺照，好像怕我不懂他的意思，用食指戳了戳照片上的眼睛，「這邊很好看，以後阿莉的女兒，女兒的女兒，女兒的女兒的女兒，都會那麼可愛。」
鏡像中的魔域，有如幻像般的畫面在腦中展開，淚水從眼眶中溢出，模糊了眼前的畫面，那個男孩似乎以為自己說錯話，笨拙地用手背幫我抺去淚水。
是啊，那個才是永恆。
不斷向下延伸的血緣，我和媽媽，還有我所愛之人會一直活著。
站在彩卷行外，我轉過頭，看著站在我身旁，全神貫注地看著我的男孩。
「幹…幹嘛？」他連忙將視線轉到電視銀幕上。
就是這個人了。
那個單眼皮的女孩子，在那天，母親的遺照前作了這樣的決定，將他加入了我那無邊的鏡像。
如果感情就像十一說的那樣，存在著因果，那這似乎就是我不斷投入這場敗局，又無法抽身的理由。
但這因緣也到此為止，我是來畫上句點的，因為那令我執迷的鏡像不再。
錢最可靠。
將注意力從鏡像轉開後，我看到了過去未曾注意到的事物。
他為這四字畫上紅線，這觀念在現今並不奇怪，甚至可說是普遍…
然後大家就會無視，就會忽略，最後那一句吶喊。
人不可靠。
「我的彩卷呢？」他抓抓頭，有點不好意思地問我。只要我不提醒他，關於彼此的感情，他就不會作出撕裂我與他自身的反抗。這是我用血淚和尊嚴，換來無傷無得的結論。
「哎…忘了拿出來了，放在我家。」我露出苦笑，「你去拿吧。」
這樣就好，他不會看到不是他所說的號碼，而感到疑惑，他所追求的事物，也會落到他的手中。
我將鑰匙放到他手中，看著他的背影…
「等一下。」
到此為止，我明明下了這樣的決心，最後還是決定出聲叫住男孩，他嘟著嘴，有點不甘願地停下腳步。
「有了那筆獎金，你要拿來作什麼？」
面對我的提問，他吐了吐舌頭。
「啊就拿來讓生活輕鬆一點啊，我可不會分你的喔~」看到我異常嚴肅的表情，他作了個鬼臉，「開~玩笑的，會先分妳一些，然後再讓生活輕鬆一點。」
「那你要怎麼讓生活輕鬆一點？」
面對我的質問，他露出空白的表情。
那是預料中的結果，一直以來我只注視著自身，喜歡他這樣的情感，卻不曾試著理解他，但我現在好像有點懂了，不管他對於我的態度，或是太過現實的價值觀。
「啊就…先把債還一還，然後買我的PSP，哈。」他冽嘴傻笑，完全沒有注意到，比起他所想要「獲得」的龐大獎金，他自身的「物慾」卻渺小到可笑。
「可是把債還完，買完你的PSP，就算再分給我，也還剩下很多。」
我用平然的語氣，提醒他這件事，從他茫然的表情，我看到他內心那不可觸碰的盒子，正撕去密封的膠帶。
「剩下的到時再想用途吧。」男孩發出幾聲乾笑，像習慣的那樣，無意識地扔出了一般人會接受，實質空乏的答案。
我不曾認真思考，認真審視關於他的內心，只是接受這不合理的扭曲至今。
我喜歡的男孩子壞掉了，這是我現在才意識到的事情。
「得到巨大的財富，你就滿足了嗎？」
聽到我這尖銳的提問，他好像豎起全身尖刺，準備和我大吵一架。
我知道這只是我自以為是，但是我想修好他，我所重視的男孩，就算沒辦法經由我的手修好，至少能讓他意識到那處傷口，誰都不相信，誰也不陪伴的人生，太過寂寥。
「對呀，滿足了，想作什麼都行，想要什麼也都可以買到。」他不甘示弱地叉起腰，但那發青的額頭，透露他內心的動搖。
「你真正想要的東西，明明就不是錢換的到的。」
他被我這樣一吼，失去了原本的氣勢，這件事他早就注意到了，心知肚明。
「就算你存再多錢，你的小叔叔也不會再回來了。」
就像被我的話粉身碎骨，他的嘴巴張合，擠不出一句反駁的話語，靜默短暫降臨在我們中間。
「不要妳管！不要妳管！我愛作什麼都不關妳的事！」從男孩口中，爆出愚魯的言語，就像是困獸般，他用歇斯底里的音調，重覆著單調而破碎的字句。
內心的盒子打開，裡面不曾痊癒的傷口，已被濃血侵食而潰壞。
「他不回來最好，那個背叛了我們的爛貨。」
他誇張地揮動手臂，聲調因為激動而嘶啞的。
「妳以為妳是誰啊，管我們家的閒事。愛管閒事的男人婆、醜女…」
從否認期待親人歸來的辯駁，轉到了無謂的人身攻擊，和一般性的貶低，不在這裡擊倒我，就好像自己承認了那個期待。
不管是滿是自信的少女鏡像，或是抱著所愛之人，直到永恆的幻想，對現在的我而言，都已不存在。那些叫罵、貶低和與我切割的話語，就像是扔在我身上的綿花。
「回話啊！妳是木頭嗎？」
追逼的話語帶著軟弱的顫音，偽裝和逞強剝落，他懷念著那個疼愛著自己的親人，用自己的方式悼念那段時光。如果我再細心一點，也許就會注意到為什麼，他會對速食品有種偏執的熱愛。
「絕交，我們絕交！」
發現思考有所歧異的人就推開，有可能離開自己的人也推開，他小心翼翼地保護自己，只為了不想再遇上同樣的背叛。因為沒有準確的判斷力，所以他選擇拒絕一切，身旁空無一人。
「夠了。」我直直看向他，「不相信任何人，不親近任何人，的確就不會再受到任何背叛…只是…這樣真的好嗎？」
「有什麼不好，我現在又安心又自在。」高亢音調，與之相背的真心欲蓋彌彰。
「太過寂寞了吧…」
「什…什麼呀…」聽到我的低語，男孩做作的笑容片片剝落。
「這樣的日子太過寂寞了吧。」
眼前一片模糊，在他打開房門，面對被背叛的事實時，來不及落下的淚水，由我來為他代行。
「不要說的好像很了解，妳什麼都不懂。」他氣急敗壞地，大步走向我這，餘光看到他抬起了右手。
「我是不懂啊！」
他虛張聲勢的右手停在半空中，用茫然的表情，看著不躲也不閃的我。
「我不會同情你，也沒資格說我懂你…」我將他的手輕輕拉下，「不過，我想陪伴著你。」
他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在他人生中的那個詛咒，如果是這時的我，應該可以為他破解吧。
「我不是你那個小叔，我不會離開你，也不會背叛你。」
就好像是內心的淤泥被一掃而空，至今以來的孤獨、怨恨化成淚水，他呆立在我眼前，無聲哭泣。好像不想讓我看到軟弱的表情，他抱住我，將臉隱藏在我的背後。
「真的嗎？」他深吸了好幾口氣，用勉強平靜下來的聲音，再度反問著我。
「嗯，真的。」我輕拍他的背。
嗶嗶…
這好像靜止般的幸福時刻，被手機上的時鐘打斷。
我轉過頭，看著將臉靠在我肩上的男孩。
解開了過去的詛咒，開始恢復了過去那樣明亮的笑靨。
越過他的肩膀，我看著自己的倒像。
穿著飄逸洋裝，綻放這年紀應有的美麗。
電視銀幕上，跑過意料之中的號碼，那是不斷重覆的三十分鐘塑成的魔法。
是啊…魔法。
只在這三十分鐘才能出現的奇跡，而我正被有如無限鏡像的三十分鐘所愚弄。
倒轉不了三十分鐘前的過去，也前行不到三十分鐘後的未來。提醒我該啟程的鬧鈴，就像童話中的午夜鐘響。
「十一…」我不捨地叫喚那名字。
魔法消失，美夢清醒。
＊
我坐上靠窗的位置，看著圓窗外的燈火。
「現在飛機即將起飛，請機上乘客回到座位…」
服務人員，用不同的語言，複述著同樣的指示。經過像是意識和身體，分離般的失重感，飛機順利起飛，我和生育我至今的土地告別。關掉頭上的照明燈，黑暗將隱私恩賜予我。
壓抑至此刻的淚水湧出，在不被旁人發現的前提之下，我壓低聲音哭泣。
「對不起…最後我還是只能給你那種東西。」我向那個沒有告別的男孩道歉，最後我什麼都沒有說，留下中獎的彩卷離去。
不知哭了多久，從旁邊的位置遞來紙巾。昏暗的光線下，我看到了發亮的銀眼，那以他人不幸為食的妖怪，出現在我的身邊。
「你這個…」無力的拳頭捶在他的肩上。
他難得閉上那愛挖苦人的嘴巴，只是安靜地任我捶打。直到哭泣抽光我全身的力氣，我才恢復一些冷靜。
「你說謊。」我無力地垂下雙手，「三十分鐘什麼事都無法改變，誰也拯救不了。」
「我們妖怪會欺瞞作弄，但並不說謊。」十一發出輕笑，「我從沒允諾過你改變或拯救。」
這詭辯讓我啞口無言，淚水再度落下。
「說的也是，三十分鐘的因果，太過於輕淺。」我發出自嘲的乾笑，「除了製造出若有似無的希望，和那瞬間美麗的魔法…這三十分鐘什麼都辦不到。」
「蝴蝶翩翩…」他愛憐地撫著我的臉頰，「也許這裡才是起點。」
耳中只聽得到自己，低聲嗚咽，還有十一那句細不可聞的低語。
「妳以後會變成好女人的。」
【間幕】
「你怎麼能向人類表明身份？」曉氣急敗壞地抓著十一的衣領。
「喔。」十一全然不在意曉的怒意，露出了無所謂的表情。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曉指著水池上的影像。
「親愛的曉，妳難不成想滅口嗎？」十一露出惡意的微笑，倒是曉咬咬嘴唇，甩開了十一。
「好一陣子的事了，反正沒有人告狀，那就這樣放著也沒關係吧。」十一輕輕撥散水中的白影，更多人與事的影像浮上水面。
「夠了，苛刻就向我告了這事的狀。」曉那白細的小手一揮，池中影像散去，十一看著氣呼呼的曉，露出無聊表情。
「他以後不會再向妳告狀，也不會再向任何人告狀。親愛的曉，妳也就讓自己輕鬆些吧。」輕浮的音調，帶著讓人無法忽視的冷酷，十一轉過身子，面對著曉。
「這是什麼意思。」她怒視著十一。
「喔，苛刻他才不是守規矩，還是真為了悔恨。他不過是覺得我礙眼，想找籍口向我挑起戰端。」十一掩嘴輕笑，「以為多拉幾個人，自己就會變得強大，活了那麼久的古物，沒想到會這樣天真可愛。」
「苛刻呢？」曉急迫地詢問同族的下落，卻只換來恐怖的答案。
「我把他吃掉了，連同他找的那堆雜魚。」十一露出滲著邪氣的淡笑，舔了舔嘴唇。
兩人間瀰漫的氣氛險惡。
「十一…」隨著這聲發自於嚨頭的低吼，曉的指尖滲出金光。她一步步走向池邊，那個黑色的男人安坐之處。
「我以為妳會感到高興呢，親愛的曉。苛刻總是載著那和放大鏡沒兩樣的細框眼鏡，對全世界的人事物吹毛求疵，處理掉他後，我覺得耳根清靜很多呢…」在曉面前，一派輕鬆黑色的男人，毫無反省之意。他看到白色的少女，那毫不掩飾的殺意也不以為懼。
「親愛的曉，要對我作什麼的話，我也不會不抵抗喔。」十一抱著手臂，目空一切的輕笑，讓人聯想到無底的深淵。什麼都有，也什麼都沒有，那種虛若無物的未知。
兩人僵持了一會，最後還是曉先讓步，發光的指尖黯淡，她默默坐回池畔。
「別這種表情嘛，親愛的曉。」他用食指戳著曉的臉頰，「生活還是輕鬆點比較好。」
嘎滋！
從曉的口中，傳來尖銳的咬牙聲。少女正極力克制自己，將男人咬碎吞下的衝動，但男人就像是某種惡意的毒物，讓她無趣而漫長的生命，變得多采多姿，卻也讓她變得軟弱，無法獨自回到那樣平淡的生活。
她們的本性不愛群聚，因為漫長的相處總能殺死所有激情，但她想和這個年輕的同族相伴。
「扭曲的逆風會吹向扭曲的源頭，這個就是命運。」曉瞪視著眼前的男人。
「是啊，等到逆風將我吹倒，陷入永眠後，這世界上雖然會變得無趣，但同樣也會乾淨很多。」十一發出清澈的笑聲，露出與那惡質態度相背，像孩子般純真的笑容，「這麼說來，我好像該多拖幾個同族下水，反正留到現在，我族已經沒有多少好東西了。」
「如果你真要這麼作，不等逆風將你吹倒…」曉壓低聲音恐嚇著，「就由我來為這古族肅清。」
「親愛的曉，妳真是個優等生…」十一聳聳肩，「不過很遺憾，妳殺不死我。」
「這就是命運。」十一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嗚咽，卻也像是輕笑。
「天上降下大災星，恐佈大王復活…」他像是登上舞台那樣，挺直了背脊。向不存在的觀眾們唱敘未成的預言。「這個預言實現了也沒有實現，留校察看了十幾年。因為諾查特拉瑪士，在這個預言上又再加上了但書。」
「『如果天使的孩子取代人類，成為世界的主人，預言將在二十世紀終止。』親愛的曉，妳知道這兩項預言代表什麼嗎？」他揮舞著右手，將左手按在自己的胸前，講述那因命運而成為斷章的關鍵字句之時，音調高亢。
曉沒有回答，只是那高亢的情緒沉澱，表情深沉而哀傷。
「毀壞世界之物，依然行走在地上。更新的世界之理，還在決定他應有的模樣。這是普世相信的預言，在我身上的制約。在眾人遺忘這些字句，或是兩者其中一方倒下之前，這個世界不會決定未來的方向，我們兩方也不會為了對方以外的事物而死去。」十一的笑容帶著挑釁，
「比起其它有如樹的枝葉般，展開的所有可能性，我是如此孱弱，所以我的對手也不強，在他找到我之前，我就玩玩人類的命運，當作是消遣吧。」
「所以你就這樣亂來，看看是命運的逆風先吹倒你，還是先在制約之中，死於天敵的手上。」曉重重嘆了口氣，「亂七八糟的傢伙。」
「這是令人愉快的本性，大家都能得到娛樂，我也有可能，能早日從這拖拉的爛戲中解放，這不是一舉兩得嗎？」他用輕鬆的語氣，宣告自己不確定的死期。
而曉面對眼前還太過年輕，卻己預定死期的同族沉默無言。
「蝴蝶翩翩…」曉的輕語有如嘆息…
「也許這裡已是終焉。」
創作內容
蝴蝶翩翩9
UL (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