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看向我這的眼神別有深意，他大概以為我會利用那三十分倒轉，趕到彩卷行，事實上這問題並需要大驚小怪。
「你去下間彩卷行，說是幫父母買的就行了。」
「我…我知道了。」他連忙掛上手機，看著坐在沙發上低笑的十一，有種不好的預感。
「謝謝你遵守著那時的諾言，不過我真的不需要那三十分鐘。」我叉起腰，擺出有些虛張聲勢的態度，「所以你現在就可以帶著那金幣離開。」
「別這麼急著趕我走嘛。」十一自顧自地走進廚房，不知從哪弄來了茶和茶具，用熟練地舖上桌巾，熱壺泡茶。
「這麼久不見，就陪我敘敘舊吧。」他將冒著熱氣的紅茶，推到我的面前。
「再過一個小時我就要去搭車，挑這種時間點要敘舊很不識相。」
「別這麼說嘛，不然用倒轉的三十分來趕車也不錯…抱歉，我說笑的。」看到我漲紅的臉，他收回了不好笑的笑話。
「不然五分鐘就好，我想聽聽你與我分別的四年，發生了什麼有趣的事。」他端起茶杯，似乎打定主意要賴著不走，這男人還是一樣厚臉皮。
「吃飯上學睡覺…沒什麼特別的。」我大口灌進紅茶，希望眼前的傢伙快點滾。
「妳變了很多。」他餟飲紅茶，指了指我的臉和牛仔褲，「十二歲時的妳，比較有女人味。」
「人總是會改變，倒是說說你的事。」我解下平時紮起的馬尾，將話題轉到其它地方，「你為什麼要兜售妖怪金幣？」
「『命運無法改變』還是『沒有無法改變的命運』我想知道到底哪邊才是真理。」身旁的十一，嘴角勾出一抺淺笑。
「妖怪可真閒啊。」
「就是因為閒，所以才會想找點樂子。」他再度為我添滿茶。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當然其中少不了十一對於我的挖苦，直到五分鐘過去，他一反剛才厚臉皮的態度，乾脆地拍拍屁股走人。
「真是個莫名其妙的傢伙…」正當我還搞不清楚狀況，手機再度響起。
「阿莉…」一接起手機，就聽到他混亂且破碎的語句，「號碼不是這個…怎麼辦…號碼不是這個。」
「…在那裡待著，我馬上就過去找你。」說了一堆空虛的安慰，用這不知所措的安撫作結，我才掛上電話。
「十一，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吧。」空盪的屋子傳來陣陣迴音，我氣得直跺腳，那男人早就知道最後會是這樣的結果。
我深呼吸讓自己冷靜，這個男人，要讓他肯回應我，只能再度讓他對我提起興趣。
「你手上的金幣是原型，而且能夠記得倒轉過的時間，發生什麼事吧。」若非如此，他的觀測就無法成立，冷靜地說出我的推測後，語氣轉為懇求，「現在幫我，給我那不結束的三十分鐘。」
靜默的氛圍扼緊了我的脖子，雙手緊握成拳，我所重視的那個男孩，現在正需要我。
「拜託你回來。」再度放下我個人尊嚴，這似乎讓那個討厭的傢伙感到高興。
「那用再可愛一點的聲音拜託我如何？」十一出現在我身後，手臂上掛滿衣架，上面全是寬鬆飄逸的可愛洋裝。
「求你幫幫忙~」在對方期盼的目光下，我壓下不斷顫抖的嘴角，和手臂上爆起的雞皮疙瘩，用撒驕的音調懇求十一，「告訴我，如果我要幫他的話，那現在該怎麼辦？」
「不斷重覆這三十分鐘，去觀測所有的可能性。」他用愉快的音調，簡明地說出答案，一面將手上的洋裝，在我身上比來比去，「因為是最為飄忽的決定方式，所以可能開獎所外，路人一個噴涕就會改變結果，所以妳能作的，就只能觀測出大量的結果，選出其中最有可能出現的組合。」
「既然是最飄忽的決定方式，那觀測不就變得毫無意義。」我用質疑的眼神看向十一。
「但那畢竟是在同個場所，用同樣的器具運作之後的結果。」十一舉起了其中一套薄紗洋裝，「這像這件衣服被套到了您的身上，不管幾次會顯現類似的飄動，那是混沌之中的秩序。」
他將屬於我的金幣放在手心，深紅色的刻紋如血般豔紅，手掌緊握成拳，金色的粉塵飛散。
視線像是擠入陝小的水管之中，我無力地揮動手腳，想在這無形之流中穩住身體，卻徒勞無功。視線沒有上下，胃與肺中漲痛，就在我即將昏厥之時，被擠入了發光的孔洞之中。
回過神時，已兀立在街道上，看著身上過於華麗的蓬鬆短裙，覺得自己莫名滑稽。
「回到三十分鐘前是很好…可是十一，請你解釋一下我身上的東西。」
「反正只是要確認中獎號碼，穿什麼也沒差，不是嗎？」十一退後半步，將我從頭到腳都打量一番後，露出滿意的笑容。
「我家的電視已經寄出去了，要確認那些號碼，只能到彩卷行…」
我緊咬牙根，將差點吐露出的心聲再度吞回，但十一用平淡的語氣，戳破我隱瞞起的真心。
「害怕碰到那個男孩子嗎？反正他不會記得這三十分鐘的事。」
「怕讓他意識到妳是異性而疏遠妳嗎？」十一發出嗤笑，隨即又意識到此舉不合宜之處，恢復那端莊誠懇的偽裝。
「至少這魔法般的三十分鐘，穿上喜歡的衣服，抺上憧憬的脂粉，自在地作您想作的事情。不這樣的話會讓我覺得無趣，對您來說也很浪費。」他用蠱惑般的音調，在我耳邊細語，「這三十分鐘，什麼都不會留下的。」
他將我推到落地窗前，上面倒映的是美麗少女的身姿，那並非我所認知的「我」，不適和尷尬淡去，湧起一鼓飄然感。最後對那三十分鐘的宣告，就好像奇異的咒語，抺去所有需要承受的後果，我得到了解放。
十一看到我的表情，將右手貼於胸前，恭敬地行禮後消失在我的面前。
華麗而誇張的短裙，隨著我輕快的腳步而飄動，沐浴在路人的視線之中，像是準備赴宴那樣的心情。漫步到彩卷行，我滿意地看著玻璃幃幕中，自己的身影。細看那卵型的臉蛋，還有那雙丹鳳眼時，莫名浮出淡淡的安心感。
眼角的餘光出現了另個人影，轉頭就對上了恍惚的雙眼，那個我所在意的男孩子，不知何時來到我的身旁。
「妳穿那什麼奇怪的衣服啊。」看到我轉過頭，他用有些不自然的音調，嘲笑我的裝束，「看起來就像男扮女裝一樣，遜斃了。」
「快去買你的彩卷吧。」
我抱著胸對他抬了抬臉，他吐吐舌頭，走進了彩卷行。就像曾經發生過的那樣，不到五分鐘，他就哭喪著臉，走出來向我求救。
「老闆娘說我未成年…」
「好啦，我知道了。」拿過他手上的鈔票，他不情願地將得獎號碼告訴我。秉持著穩重和優雅兩個原則，第二性徵差不多長完的高中生，輕易地就能假扮成成年人。
「拿去。」我將買好的彩卷交到他手上，緊盯著彩卷行上的電視銀幕，心情卻完全靜不下來。不只是在意的男孩子就在旁邊，還有他不時飄過來的視線，內心某種絕望開始鬆動。畫面上，橘黃色的彩球在透明的罩子中跳動，下方的分割畫面，滾入了代表中獎號碼的彩球。當第三顆彩球滾入畫面時，身旁的男孩發出一聲驚呼。
「不是…為什麼不是…」他的臉色，隨著開獎進行，愈來愈慘白。
就如同之前的結果，十一的預言，大獎和他擦肩而過。
「十一…」看向旁邊垂頭喪氣的男孩，我輕聲呼喚了十一的名字。掌心一熱，憑空出現的十一，將那魔法般的道具放入我的手中。
就當成是道別的禮物吧。
看著身旁那男孩，我強迫自己忘記索求這魔法的初衷，金色的粉塵飛散，我抺消了那三十分鐘的現實。
＊
在並排的鏡像前，身後那雙與我無異的丹鳳眼，也正在看著於這鏡之魔域中，複製延伸直到永恆的二人。
那是我最早的記憶，一家人到遊樂園玩，在爸爸正在冰淇淋車旁排隊，媽媽一時玩心大起，牽著我走向鏡屋。那真實的幻象烙印在我腦中，多年之後，我才理解那鏡象中的意涵。
「您很喜歡鏡子呢。」十一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
「這樣的資訊量夠了嗎？」像是為了閃避男人，好像什麼都知道的眼光，我別過臉，看著手上的記事本，其上布滿著混亂的數字。
看著路邊那模糊倒映的虛像，想起了往事，我難得會如此動搖。
「我個人是覺得差不多了…不過要繼續，或停止都取決於您…」十一露出淺笑，「我只會忠實地回應妳的叫喚，畢竟這是約好的事情。」
他的身影消失，而我再度回到這魔法的起點。
鏡像…
所見之處全是鏡像。
從窗戶的玻璃中，從路人們的眼中與臉上，不斷映照著客觀或是主觀的，我的影像。不知第幾次跓足在彩卷行外，從旁人眼中倒映的我的形象，讓我在兩個目的間，搖擺的態度最終傾倒。
「要不要和我交往？」
我輕聲詢問那個，和我一同站在彩卷行外的男孩。
脫離了正道，踏入無法輕易掙脫的流沙。不知是一時的激情，還是因為那不斷重覆著，投注在我身上，有如萬花筒般不斷層加的傾慕眼光，讓我產生了錯覺。
我也算是有魅力的女孩子啊。
好像能聽見萬花筒中，那個華服的少女在吶喊。
「妳開什麼玩笑…」身旁的男孩，猛然從那迷矇的狀態下恢復，「和妳交往？太奇怪了吧。我從沒把妳當成女孩子過…」
萬花筒中的鏡像，連同我的自尊，隨著他不假思索的言詞，產生裂痕…
「我們站在一起根本就像同性情侶啦…」他露出厭惡的表情，好像能聽見內心之鏡碎裂的聲音…傷人的話語一句接著一句，那是他所不自知的殘酷。
「你穿那什麼奇怪的衣服啊，又不是穿了裙子就有女人味。」
他好像看不到我僵硬的表情，對我的洋裝指指點點。
「還有那兇神惡煞般的單眼皮，哭泣中的小孩都會被嚇到閉嘴。」
隨著他的笑聲，我內心的鏡像不斷碎裂．碎裂．碎裂…
我吞飲著未落的淚水，為那碎裂的美麗鏡像蓋上布幕。
「不要就算了。」
別過頭，作出簡短的回應，那男孩露出好像鬆了口氣的表情。
就好像那幾十次的重覆，中獎號碼再次與男孩手上的號碼錯開。他抱頭哀嚎，但那份不斷重覆的同情，開始發出疲乏之聲。
「十一。」我輕聲叫喚，倒轉時間的道具再度回到我的手中。
「要如何才會被你當成女人呢？」
對著那像水波般歪斜的畫面之中，那個我所重視的男孩，輕聲提問。那影像沉默無語，被停止的時間，就像是被打包準備退貨的現實，男孩當然聽不見，也沒有回答。
再度回到魔法的起點，我像是個沒有學習能力的愚者，穿上更加華美的衣飾，化上更看不清原本面目的濃妝…
重覆著永不被允諾的哀求，那個好不容易確認的美麗鏡像，發出碎裂之聲。
「請試著看著我。」
鏡片脫落，就像是缺角的萬花筒，鏡像不再華美。
「把我當成女人吧，求求你。」
那個男孩的回答大同小異，虛擲那所剩無幾的尊嚴，鏡中那垂頭喪氣的女孩，早已失去了光彩。
一句嘲弄就可以讓我恢復冷靜，一聲嘆息就能讓我拾起尊嚴，捨棄這場鬧劇，但十一只是準備著我想要的衣物，靜靜看著…
不發表任何意見，只是用殘酷的眼神觀看著，穿上紅舞鞋的我，跳著至死方休的舞蹈。我的請求愈來愈卑微，倒映著的影像愈來愈混亂。
「這樣也不行嗎…」
再度回到魔法時間的起點，看著寫滿數字的記事本，凝視著鏡像中的自己。
「您是指哪一方面呢？」十一那明知故問的殘酷字句，音調中卻帶著一絲憐憫。
從肺中擠出哀鳴似的嘆息，比上次的衣物更加華麗而誇張，在曝露身體的同時，否定了自己肉體之外的魅力，還有那為了無限接近，凡俗之美的標準而抺上的濃妝，將我層層包覆。
我快步走向目的，周遭的眼光已無法讓我開心。那個高喊著自已也很有魅力的少女，取回多年拒絕的女性自覺而綻放，加上過多贅物而凋零。
不對，真正讓那個身為女人的我凋零的，是眼前這個男孩。
他再度搖搖頭，斷然拒絕將我當成女人。
那萬花筒中的影象散落，那最初的，魔域般的鏡像再度顯露。
像是胸口被巨棰重擊，那些隱忍和怨恨的泡沬炸開。淚水化開了睫毛膏，滑過臉頰的黑痕，變成像是小丑般的眼妝，我短暫地失去思考能力。
「發什麼瘋啊妳！」
我用手上的小提包，甩打著眼前的男孩。
到底弄錯了什麼？到底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接過十一手中的，妖怪的金幣。
「可別放我鴿子。」
就好像要用那強硬的語氣掩飾軟弱，求救似地，看著與我穿著成對華服的他，而十一無意開口制止這變調的鬧劇。
「放淑女鴿子，可是紳士失格的行為呢。」
求求你，停止吧。
「那麼，請你三十分鐘後，記得當一個紳士。」
與內心真實之音相背，我逞強地，再度捏碎了妖怪的金幣。
「我只把妳當作朋友。」
「妳不是我的菜。」
「再說啦。」
男孩的看向我的眼裡，開始摻雜著露骨的厭煩，而我還是無法停止。
「這樣大概夠了。」我用顫抖的指尖，翻開記事本，其上累積數據，早就足以推斷出大獎的號碼。回到那三十分的原點，我望向十一，期待他一句回話，給我可下的台階，但他只是露出那熟悉的笑容，沉默不語。
「十一，有倒轉時間無法改變的事情嗎？」這樣軟弱的發言，是我最後的底限。
「事有『因果』，『命運無法改變』等同於『沒有無法改變的命運』。」隨著幾聲輕笑，十一給了我曖昧的答案，這其中沒有拯救。
「請告訴我，我到底少了什麼？」
面對我放棄尊嚴，低頭尋求建議或是幫助，十一還是用冷淡的笑容，輕輕撥開溺水中的，我伸向他的求助之手。
「我是個妖怪，並不那麼了解人類的感情。」
默默垂下頭，這沒有盡頭的敗局還要繼續。
等待男孩打來的電話，兩人相視沉默。
「因果…」
十一唐突地開口。
「對我來說，理性的決定也好，從胸中滿溢的激情也罷，或者是愛，或者是恨，都存在著原因，也就是因果。」他輕輕托起我的手掌，「蝴蝶翩翩，您與他的感情，並不像中獎號碼那樣飄忽。」
「您應該沒有繼續的理由了。」他硬將我轉向早已碎裂的鏡像，「就到此為止如何？」
我低頭看著十一。
是同情我也好，是覺得這鬧劇看膩了也好。就像是猛然拉下舞台上的幃幕，或是強加上結局的故事，紅舞鞋中的樵夫，手起刀落，砍斷女孩的腳掌，那樣殘酷也那樣慈悲…
發出悠長嘆息，是遺憾的悲嘆，也是解脫的喘息。
「我知道了。」
清淚滑落，只剩下狂宴後的脫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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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是一開始忘了建的快速門
創作內容
蝴蝶翩翩8
UL (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