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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作者總是喜歡在咖啡廳裡敲打著筆記型電腦的鍵盤。
根據幾個跟我熟識的人的說法，他們去咖啡廳是因為只有那裡才能專心。但根據另一個跟我更熟識的作者說法，他則老實地告訴我，除了專心之外，還有一大半的原因，是因為他們想讓別人曉得自己在做什麼事。
他說，每當他打開電腦，都會開始想像，現在對面桌的女孩，或者是一旁收拾桌面的服務生，現在是不是在想：「這個人是不是個作家呢？」
但無論是炫耀還是專注於工作，都不是我跑到家附近星巴克趕稿的理由。
我的家──剛剛用貸款買下來的家──發生了一點點災害……
事情很複雜，甚至有點詭異，但總之，那事情導致我必須坐在這裡。
一開始我不大習慣，但是當我打開了ＷＯＲＤ，開始敲擊鍵盤，熟悉的動作與聲音很快就帶領我進入了屬於自己的空間。
我寫到了某個段落，點了「字數統計」，發現自己的速度比平常還快一點點，心想可以讓自己喘口氣，或者買個餅乾來補充一下血糖──
但我立刻就後悔自己有這種想法了。
甚至後悔自己選擇來到這裡。
因為我發現那個女人就坐在窗邊。
就坐在我的對面，一抬頭就可以清楚看見她側臉的位置上。
那個女人──
我初戀女友……的母親。
我假裝繼續打字（這時候螢幕上出現的全都是我無法判讀的語言），假裝繼續緊盯著螢幕，但事實上，我正用著三成以上的餘光，試著把她看個仔細。
沒錯，是她。
雖然只是側臉，還被長髮稍稍遮蓋，但我幾乎可以判定是她沒錯。
是那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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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雖然身為一個創作者，但其實我並沒有多刻骨銘心的愛情經驗。
十年前，我因為大學社團而認識了她。
就在沒有太多波折之下，我們開始交往。
大致上的過程也是順順利利……除了我偶爾會因為她提到母親的事情而隱隱感覺到有些不舒服之外。
她的家庭乍看之下毫無問題，但母親卻有著異常可怕的控制欲。
根據我女友所說，小學時，她母親雖然沒有明說她不許交任何朋友，但是每當她帶朋友到家裡玩時，等他們都回去之後，她母親就會開始一一挑剔這些朋友的一切，而最後總是同一個結論：「不准再跟她（他）們來往」。
到了國高中，她雖然終於交了幾個女性朋友（當然，從沒請她們回家）。可是卻總是不允許她跟她們出去玩。偶爾勉強同意了一次，但當她準備出門時，她母親準會找到某個理由（可能是某張上個月考不好的考卷，或者是一件很久以前她做錯的小事）嚷著要她今天禁足。
在她提到了這件事情後，我才想起，在我還沒跟她交往時有次的暑假，大家約好了去海水浴場玩──她雖然是來了，但連泳衣都還沒換上，就突然接到了電話，一掛上電話，就跟大家說家裡有急事得趕回去。
後來我跟她聊起時，她告訴我，那天她是趁著母親睡午覺出去的，本來想說了不起回去就是被罵，卻沒想到她母親打來說：「如果妳不立刻給我坐車回來，我就要跟妳爸開車去把妳給抓回來」。
還有一次，是在她剛入學時。有個學長想追求她。那個學長雖然出了名的花心，但家裡也出了名的有錢，是有錢到如果不小心開名車撞死人，可以請個名律師隨便就逃掉的那種有錢。
她把這事情告訴母親（是的，即使北上唸書，但幾乎大小事她都需要每天打電話跟母親報告），但她母親非但沒有要她別理會那位花心學長，還告訴她說：「妳也別太過強硬的拒絕他，他家有錢，搞不好會給妳一些好處」。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零碎的小事情──生氣時罵自己女兒是妓女、撕掉女兒跟朋友的合照、會在半夜突然搖醒女兒，責問她為什麼不聽話乖乖睡覺──但我想就無須一一詳細介紹了。
畢竟，光是以上的例子，我想大家就不難想像我的初戀會如何收場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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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事實上，以初次見面的情況而言，比想像中的好太多了。
她母親始終保持微笑，她的父親則是不斷偷瞄著自己老婆。
這樣的假象，讓我一度相信神是存在的……
但當天晚上，女友就打電話告訴我：「我媽不准我們在一起。」
她說她母親列了一張清單，寫滿了我的缺點，從「相貌忠厚的人反而會花心」、「現在不花心的人以後很容易花心」到「竟然點了餐後甜點」都包含在內（老天爺，如果您真的在，麻煩告訴我這到底哪裡有問題──我納悶了十年！）。
但就像是大部分的戀情一樣，一開始的障礙總會試著盡力去克服，並且（愚昧地）抱持著一切都會變好的期待。
她先告訴她母親，自己成年了，想要自己決定交往對象。
於是她母親開始摔東西。
她說希望母親可以冷靜跟她談。
於是她母親就打了她。
隔天，她母親一度冷靜了下來。
但那顯然是假象。
因為她母親開始勸她接受幾個可能的提議：
１跟我分手一段時間，好測試我是不是真心的。
２把我當成備胎，騎驢找馬。
一開始是建議，但當她沒有回答時，她母親就開始逼著她答應。
不久後，她那位在大陸養了二奶還順便做了點生意的老爸也幫忙勸自己的女兒：「妳就先答應下來，否則你媽會發脾氣的」。
於是，我們在電話中協議（假裝）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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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接下來的事情可能會更可悲。
如果期待開心或者感人劇情的人，實在不建議看下去。
因為我們分的一點都不淒美，更不會有人想為此拍成電影。
她母親在學校似乎有某些親戚的小孩為眼線，所以我們始終都在假裝分手。
她母親要她退出跟我一樣的社團，而她照做了。
剛開始，她會在每天那半小時的私下通話中跟我保證（用的是我替她私下辦的手機門號──她母親當然會注意每個月帳單上的通話明細），只要畢業就會搬出家，然後我們會一同開始新的生活。
然後，當她照著母親的要求，跟那位大學讀到第六年的有錢學長「假裝」交往時，也總是告訴我「這是最後的讓步」以及「我們終究會在一起」。
但我們終究沒有在一起。
不知不覺。
每天半個小時的偷偷通話變成了十分鐘不到。
不知不覺。
電話結尾的「我愛你」變成了「再見」。
不知不覺。
在學校遇到時，她會避開我的目光。
就這樣，我在某天突然靈光一閃，發現到：
哇，我們好像真的分手了耶，好神奇耶！
故事結束。
公主跟王子在一起。
作家連當個小矮人的戲份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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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我不想面對的現實。
她的母親就坐在那裡。
十年了，老實說，她保養的還不差──儘管我常聽人說發脾氣會讓人容易老，但是顯然昂貴的保養品給了不想變老的人常發脾氣的權力。
我很想奪門而出，因為光是看到她，我的胃就一陣翻滾──就像是一打開信箱，接到了「ＸＸ出版社不過稿通知」時的情況。
但是她就坐在門邊。
別緊張。我告訴自己。十年了，她或許根本不記得我。十年了，就算記得我，她也不見得繼續討厭我。十年了，她就算討厭我也不至於會在這裡開始發飆──
然後她轉過頭，發現到了我的存在。
幹，這世界上是沒有神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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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先睜大雙眼，似乎正在想「這個人怎麼有點眼熟」。
我知道這或許是最後的機會，於是趕緊蓋上電腦，準備奪門而出──
「等一下。」
我多麼期待這只是服務生告訴我什麼忘了帶走，但──不是，她叫住了我，我初戀女友的可怕母親叫住了我！
我知道她的厲害，更曉得她有多執著，所以不敢逃跑，只能轉過頭。
「妳好啊。」我說。
「你……ＸＸＸ？」（為了保護受害人，故將姓名隱藏）
我無奈地點點頭。
「好久不見了呢。」她說。
看著她試著在那過於熟練生氣的臉上露出微笑，我突然發現──
自己犯了一個可怕又諷刺的錯誤。
以及……
剛剛實在該不管一切就衝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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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她又各點了一杯咖啡。
她先隨口問了我的近況。
然後開始抱怨。
天南地北的抱怨。
關於她丈夫在外頭的女人。
關於她女兒有多麼不聽話。
關於自己過得多麼痛苦。
我始終沒多說話。
因為看起來她也不想聽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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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多小時後，我走出了咖啡廳。
我感覺茫然而不真實。
彷彿眼前的一切是虛構的，而我腳踏著的只是空氣。
十年的時間可以改變很多事情。
可以讓人還完貸款。
可以讓一個人寫出數百萬字的故事。
當然，也可以改變一個人。
她──剛剛咖啡廳的女人──不是她的母親。
而是她。
那個曾經保證會永遠愛我的她（而我也如此對她保證過）。
那個在路邊看到野狗屍體會落淚的她。
那個……說過自己不會輕易改變自己的她。
她後來跟學長奉子成婚。
生了一個女兒之後的不久，學長就開始外遇。
於是她開始恨自己的女兒。
雖然她沒有明說，但從她的句子裡不難聽出，她有多後悔生下她。
虐待（她稱為管教）女兒不夠的份，她就跟丈夫吵架。丈夫若不在家，她就跑到外頭花她丈夫的錢（話說回來，明明是這樣，但她卻沒說要幫我付咖啡錢？）
她不斷抱怨。
抱怨擁有的一切。
抱怨不能擁有的一切。
抱怨她掌控與不能掌控的一切。
最後，或許是為了喘口氣吧，她又一次問我：「最近過得如何？」
我站起身。
笑著告訴她：「我過得很幸福，謝謝妳。」
當我意識到自己已經走在人來人往街道上時。
突然，像是靈光乍現似的發現到──
我回憶中的女孩。
剛剛死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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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內容
異端之城 (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