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掛在上的看板還是那麼惹人厭,做作的文字看了就乏味,再也沒有比這裡更不適合『歡迎光臨』的字眼,萬幸的是鎮民還算有自知之明,腐朽崩壞的板子隨著風吹搖擺,這景象看來雖然諷刺,倒也是我唯一能從這裡找到親切的感覺。
「是這裡吧?」
「對,是這裡。」
隔了許久,我們又回到讓人討厭的故鄉。
這一走,也不知道隔了多少年,原以為故鄉多少懂得什麼叫反省,但是打從看到大門的南瓜燈籠那討厭的嘴臉,就明白這裡根本沒有變。
「死矮子回來了~」
「死矮子回來啦~」
『死矮子回來囉~~』
剛回來就搞破壞並非我的本意,但在這裡試著節制反而顯得愚蠢,這並不是那麼天真的地方。
入境就要隨俗。
「走吧,布奇。」
一邊催促一邊往前邁步,雖然是自己的故鄉,但我完全沒有所謂的思鄉情懷,四處亂晃或打招呼──完全沒有這種欲望與念頭,何況這裡也不是那麼親切的地方。
歪斜的南瓜燈籠點亮腐敗的街道,明明燈光正明亮閃爍,四周卻不思議的看來格外灰暗,宛如名為惡意的墨水塗黑了街景,點綴其下的險惡氛圍讓這裡有著說不出的詭異。
再說一次,雖然實在不想承認,但這個極不親切的地方確實是我的故鄉。
如此不健康的環境,居住在這的人自然不是什麼好東西。
「矮子,看個屁啊?我把你的內臟咬碎喔。」
「小哥,要不要和我來一下呢?我會把你的錢包榨乾喔。」
「先生,要買難吃的水果嗎?超過癮喔。」
毫不隱藏虛偽與惡意卻依舊能露出笑容──正是這的居民最佳寫照。
此時,我聽到背後傳來一陣騷動。
「布奇,不能吃他們。」
「可是我肚子餓了。」
「飢不擇食要有限度,他們只會讓你吃壞肚子而已。」
不過這只是藉口,正確來說是我不想出手。對腐朽之人進行屠殺只會讓我感到無趣。
他們根本不怕死。
不理會那些低賤的惡意,只是追隨沿路傻笑的路燈前進,它們的聲音聽來低俗不堪,但那些像是糖果屋的房子相比,至少不會使我迷失方向。
雖然這裡是我的故鄉,但我家並沒有住在鎮上,而是離這有段距離的森林之中,聽起來像是與世隔絕,說穿了也只是那裡更討人厭罷了。
隨著離鎮中心越來越遠,漸漸看不到醜惡的居民,也漸漸不用忍受布奇的抱怨,最後我們終於走到鎮上的另一邊的出口。
歪斜的南瓜燈籠在這裡依舊讓人討厭,這裡是通往森林的中繼站。在燈光照耀後產生的陰影下,數十道陰森的眼光注視著我們,彷彿在訴說我們有多骯髒。
不過這點算是彼此彼此。
「小哥,要坐馬車嗎?」
一個怪裡怪氣的沙啞嗓音突然打岔,他緩慢的走向這裡,隨著陰影消散那讓人難以信服的臉龐慢慢浮現出來。
獐頭鼠目──再也沒有人比他更適合這句成語,大大的鼠頭顯露出狡詐精明的神情,隱藏在斗篷下的想必也是令人作嘔,因為不知道名字,姑且叫他為管理員吧。
要說的話,他算是所有居民中我最不想打交道的,雖然這個城鎮到處都是沒藥救的壞柿子,但像這樣從外表到內在都壞的如此徹底的還真沒看過幾個。
管理員不等我回話,逕自從裡邊拉出一頭陰森結實的馬,火紅眼睛像是瞧不起我般滿是傲慢,明明只是畜生卻這麼囂張讓我有些不爽。
「你知道規矩的。」
管理員又逕自的說下去,像在宣示這裡由他作主,也像在對我發出挑釁。
「布奇,把那個給我。」
我沒有正面回應管理員的話語,只是催促旅伴把東西拿給我,好不容易回來一趟,麻煩最好能免則免。
「……真的?我還想當宵夜的說。」
「反正再找就有,拿來。」
布奇似乎還想抱怨,不過最後還是選擇放棄,乖乖把東西放到我手上。我稍微確認是否還算完整,接著交給管理員,他默默的打開纏在上面的繃帶,裡面包的是從手腕完整切除的手。
「騙徒的左手,這樣夠了吧。」
當作車馬費感覺有些大材小用,不過就不要計較這麼多。
管理員將它拿在手上把玩一下,一會兒摸摸它、一會兒拋拋它,那模樣像是老練的奸商,看來有些惹人厭。
「不夠──」
接著,他說了。
「完全不夠,作為車馬費完全不夠。」
說了難以置信的結論。
不過,並不意外。
所以──
「我說過──再找就有了。」
啪搭。
我將管理員的左手從手腕完整的切下來。
「廢話少說,騙子。要不要?一句話。」
沒有刻意提高語調,只是平穩提出選擇,因為這不是疑問,是命令。
而他只是呆呆的看著自己被切下的左手,既沒有對傷口止血、也沒有被突如其來的傷害發表痛楚,就只是看著它發愣罷了。
良久──
「哼。」
他笑了。
接下來的畫面不說出來會比較好,但這樣也沒辦法打混過去,所以我還是說吧。他將自己的左手從地上撿起,接著連同剛剛給他的騙徒的左手一併吞食,看他吃的那麼津津有味,我也不好意思說噁心,不過還是要說──這實在很噁心啊。
「上來吧。」
好不容易將兩手都下肚的管理員,用僅存的右手握住韁繩,絲毫不把方才發生的放在心上。而陰森的馬兒也只是用傲慢的眼神凝視,似乎把剛才視為鬧劇毫不在意。
所以才說不想和他們打交道,作為對象他們的反應太糟糕了。
馬車沒有高貴的外型,只有簡陋的貨車外貌,因此我不奢望這一路上會有多舒適,何況對他們在細節要求太多根本是強人所難。
不等我坐妥,甚至不問要去哪裡,馬車就逕自的向前邁進。
或許真的白白浪費一筆了──我有些不爽的想著。
「話又說回來,還是不明白為何要回老家耶。」
該說終於嗎?布奇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
「一直以來我們的旅途都是這樣,姑且談不上目的、至少在我看來那些和在路邊撿起一顆石頭是一樣的隨意,突然說要回老家的想法大概也是這樣。」
他繼續說下去。
「可是就是這點我不明白,旅行和回家之間的差異,不要跟我說你不知道。」
我沒有回答他的疑問,只是往馬車外邊的森林看去。這裡還是一樣令人反感,樹木個個扭曲枯萎,乾枯的樹枝看來毫無生氣,風吹在林間所產生的共鳴宛如嘲笑般刺耳,就連落葉也沒有的極端環境──這種環境居然還有人住在這裡,真是瘋了。
「嗯,知道──」
即便如此,我還是回來了。
「所以才這麼做。」
我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而是選擇含糊其詞,如果對象不是布奇,我大概要煩惱怎麼解釋才好吧。
正因為是布奇,我不需要解釋清楚。
「是嗎?」
而他當然明白這點。
之後我們不再說些什麼,只是任由沉默迴盪在我們之間,也任由嘲笑侵蝕我們的鼓膜。
就這樣,過了許久。
馬車停了。
「下車。」
離目的地還有段距離,不過管理員說了這句,我們也只能乖乖下車。
當然,我不會向他道謝的。
也不等管理員拉住韁繩,那頭傲慢的馬就逕自掉頭就走,真不知道誰才是誰的主人,受不了。
不過最讓我不爽的還是管理員基於基本禮儀揮動左手示意說再見,這個人直到最後都令人討厭啊。
「……走吧。」
暫且將那樁討厭的事拋諸腦後,離家裡還有些距離,我們又開始邁開步伐。
沿途的景色還是一樣無趣。
「和之前旅程相比,這裡始終沒有改變呢。」
布奇又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不過對此我感到認同。
回想所有的旅程,至始至終不曾改變的卻是一個都沒有。
在荒蕪高地和雙頭巨獸打了一架、在玩命賭場與九個惡黨談論買賣、在占卜怪屋被老臭女巫當成玩具、在黑白湖泊和史前小怪學習釣魚、在虛偽村落和所有村民玩捉迷藏……等等,在經歷這些荒誕滑稽的旅程後,我能篤定的說它們不會永遠是那個樣子。
旅人會因為環境而擁有不同的體悟,環境則會因為旅人而變成不同的相貌,即便旅人無心,但那卻是萬古不變的法則,這也是旅行有趣的地方。
然而這裡並不是這麼回事。
不論經歷多少時光,這裡永遠只會吞噬人心。
能不被吞噬的只有居民而已。
所以──作為一個旅程,這裡是失敗的;作為一個家鄉,這裡是成功的。
也因此──
「才有回來的價值。」
因為我現在是個旅人。
「布奇,問你唷。」
離老家越來越近了。
「正義和邪惡,你會選擇哪一邊?」
「邪惡。」
即答,毫不猶豫。
「正義太溫吞了,不好吃。」
「說的沒錯呢。」
如果真要形容成食物,那麼正義一定是黏呼呼的,加上價格昂貴,對擁有利牙的我們而言,那種食物根本不能吃。
相形之下,又硬又甜的邪惡便宜許多,吃起來也不用顧慮那麼多,雖然很難下肚,但正適合我們這種卑下之人。
要說外型,大概就是我們眼前的房子。
「到了。」
外觀華麗而內在腐壞的糖果屋,這也完全沒變嘛。
「布奇,我回答那個問題。」
雖然剛才含糊其詞,而且從方才就變得騷動不安,看來他快按耐不住了。
「旅行若代表開始,回家便叫做結束──在旅途中有了回家的念頭代表旅途要面臨結束。」
我推開大門,對這熟悉的環境絲毫沒有懷念之情。
「以家為起點、以家為終點,這才是旅人最模範的樣子。」
當然,我不確定布奇能否聽得進去,所以頂多算自言自語。
那麼──
「布奇,吃飯吧。」
我『回來』了。
小說和漫畫始終是不一樣的東西,人始終是直覺的生物,有些景象只靠文字表達是很難會意的,對於電波向的作品更是有決定性的差異。換句話說,即便我打從心底認為這篇在想像中會有很棒的畫面,但我預估應該是有很多人被我搞得暈頭轉向(苦笑)。而且老實說,我對場景描寫真的很弱,明明希望能花更多時間去琢磨,寫出來的句子卻非常簡短(汗)。總之在不考慮修飾的情況下,對於能完成這個只有負面形象的作品,我感到相當微妙呢……
PS:不考慮完成度是寫的挺爽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