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3】
事後，艾爾隆花了一整天的時間來觀察這個傢伙，才發現席格文比他想像中來得單純許多。如果沒有任務或戰事，席格文就會在餐廳裡頭不停拉著其他人，大談黑暗女王的威風事蹟，或是誘勸其他人加入女王親衛隊。除了這點以外，席格文的行動與幾乎與一般士兵無異──就是因為這樣，一但被處理掉才會特別麻煩，想必這也是羅思一直沒有動作的緣故。
「羅思在想什麼，為什麼非得將席格文鏟除不可……？」艾爾隆暗自想著，一邊看見席格文搭上別人的肩膀，不知在說些什麼，然後朝艾爾隆的方向看來，他馬上躲到瘟疫戰車後方，裝作在研究戰車的設計。
「喂，新來的，有個藥劑師在找你，你最好現在過去。」突然他身後靠近兩名被遺忘者士兵，其中一名有下巴的被遺忘者說著，對艾爾隆比向馬棚的方向。藥劑師，是指玫瑰嗎？艾爾隆思索著回過頭，席格文的身影已經消失無蹤。
「我馬上過去。」艾爾隆吐了口氣，不理會兩名士兵對他露出的冷笑，迅速離開現場。
──這是在搞什麼？艾爾隆突然對自己的舉止感到十分好笑，他大老遠從東部王國趕來，就是為了盯緊一個狂熱者的行動？他忍不住又想埋怨起瓦里瑪薩斯，艾爾隆發現來到毒怨之地之後，他已經在腦海裡揍那只魔將不下數十遍了。
『希瓦娜斯女王正孤軍奮戰，她即將面對自己最大的敵人，但沒有幾個人能幫得了她……』
魔將的聲音從回憶中鮮明的浮現──還記得數個月前，這只傲慢的惡魔突然出現在艾爾隆的面前，一開口便提出要他前往北裂境的瘋狂要求──而那時艾爾隆才剛從東部王國的北方離開，正要出發到南方的卡林多去。
『幽暗城的戰事跟我有什麼關係？』
『黑暗女王需要你，就算我不找你，她遲早也會來找你。正因為你不屬於幽暗城。』魔將的聲音有些尖銳，但這些都無法說服艾爾隆，直到他終於說出一句：『女王大人比你想像中來得孤單無助，遠比你自以為的還要多。』
若不是這句話終於讓艾爾隆臣服，甚至直到現在都仍惦念著，他現在早就在卡林多渡假了。
幽暗城，對被遺忘者而言是唯一的歸屬之地，但打從艾爾隆成為被遺忘者後，就一直讓自己避免靠近提里斯法林地。在艾爾隆眼裡看來，幽暗城裡簡直像是充滿「不正常」的瘋狂集中營，有時寂靜到風中都會傳來哭聲，有時卻又充滿不安的騷動，就連陽光都照不透這片黑暗……很難想像這是希瓦娜斯一手建立起來的國度。他這輩子只去過一次，但那次的回憶已痛苦到讓他不想再提。
艾爾隆回想著，一邊走向馬棚處，卻逐漸感到異常敵對的視線──數道帶著惡意的低語及竊笑，從馬棚四周將他包圍起來，其中夾雜著金屬的觸碰聲，以及不堪入耳的笑罵聲響──艾爾隆在死靈馬匹前停下腳步，周圍則冒出穿著鎧甲的被遺忘者士兵，以緩慢的腳步朝他靠近。
「挺大陣仗啊……」艾爾隆轉過身來，撥著他銀白色的後梳短髮，露出自嘲般的冷笑。
他認得其中幾個被遺忘者的面孔，昨天曾在馬棚的聚會中出現過……是那些自稱女王親衛隊的傢伙們。他們有些露出不善的面孔，手上握著軍用長刀，白光閃爍著，在艾爾隆眼前晃動。
「你的跟蹤技巧是你老媽教的？遜到不像話。」其中一個被遺忘者士兵率先走近，他以刀側輕輕拍打掌心，臉上掛著交叉固定皮帶，稀疏的灰髮垂至下巴。雖然表情沒有變化，但聲音聽起來就像在笑，這個人在死前應該很年輕，艾爾隆想著。
「大概跟你罵人的方式一樣拙劣吧。」他輕聲回應，這番話讓幾個被遺忘者笑了出來，那人的嘴角沒有抽動，但也發出了低沉的冷笑聲。
「拿起你的武器，走狗！我會把你打得在地上求饒，好明白我們不是能惹的對象！」灰髮被遺忘者擺起架勢，白色軍刀揮舞著朝艾爾隆直直衝去。
艾爾隆迅速從背後抽出長劍，擋下了朝他頭上砍來的刀子，接著銀光劃出一道弧形，將那名士兵連同長刀甩退好幾碼，士兵半跪在地上穩住身子，手卻因衝擊微微震動著。
「抱歉，我拔劍的動作向來比較大。你叫什麼名字？」艾爾隆舉起他的武器，劍柄的地方鑲著精緻的銀色骷髏頭，血色的雙眼閃爍著幽幽紅光。
「克里斯。」灰髮士兵的聲音帶著憤怒與兇狠。「我們所做的事才是正確的，你最好停手。你根本不明白席格文與我們的理想……我們是為了幽暗城……」
「為了幽暗城？」艾爾隆下意識的感到一絲怒意，聲音也高揚起來。「忽視軍紀、擾亂秩序、干預軍事作戰計劃，這就是你們對女王忠誠的證明──這簡直愚蠢可笑！」
「注意你的用詞，艾爾隆先生。這一切正是為了幽暗城的未來。」道略微顫抖，卻又異常清晰的聲音自旁邊響起，是席格文，他輕盈的步伐朝這邊走來，動作優雅，卻掩不了語氣裡的輕蔑。「顯然你所聽見的陳述有許多誤會，在沒有確切證據前，請不要作這種駭人的指控。」
「你早就知道我了。」艾爾隆收起怒容，雙眼直視著眼前的被遺忘者──席格文瘦弱的身體像是隨時會被狂風吹散，此時艾爾隆注意到他身上穿的並不是鎧甲，而是輕便的貼身皮衣，骯髒的斗篷遮住他大半身子，底部則是長年累積的破爛缺角。而最讓他感到有趣的，是席格文背後的箭筒與短弓。
「是的，你似乎太小看毒怨之地了，艾爾隆‧血刃……你還沒向指揮官報到之前，名字就已經先在我們之間傳開來了。」席格文咯咯輕笑著，就連他的笑聲都如此虛弱，在風中搖晃。「我正式自我介紹，先生，我是席格文……不、等等，你一定早就認識我了，就在你『偷偷地』跟蹤我的時候。」
席格文露出冷笑，其他士兵也吃吃笑了起來，讓艾爾隆皺起了眉頭，隱約察覺到發生了什麼事──先不論自己的跟蹤技術是否過於拙劣（畢竟他可不是新手戰士）──若不是他太小看席格文的眼線，就是他早已知道艾爾隆的事情。仔細想想，艾爾隆或許也不是第一個被指揮官派來暗殺他的人。
「他一定是上級派來的。」克里斯在席格文身旁大聲喊著，刻意讓所有士兵都聽得見。「大家看好了──這就是上級指揮官的作風！用卑劣的手段來對付他看不順眼的人，因為他就是這樣一個陰險的傢伙！他想殺了我們！」
「這要我們怎麼信任指揮官！」
「那傢伙只會妨礙女王的大業！」
「他想殺了我們，我們就先殺了他！」
突然周圍怨聲四起，所有士兵怒視著艾爾隆，累積數月的怨恨終於在此刻爆發出來，他們將矛頭一致指向艾爾隆，彷彿他才是壓迫士兵的主謀者，或是操控一切的罪魁禍首。
艾爾隆感覺自己背脊發寒，席格文巧妙的幾句話就引燃了士兵的情緒，讓他們陷入無法冷靜的狀態。他太小看席格文了，那傢伙比想像中的有頭腦。
「全都給我安靜──！」艾爾隆發出一句驚人的吼聲，壓過士兵們的激動叫喊。他們停止動作，終於安靜下來，「你們別搞錯狀況，我就坦白說了──我是受託前來進行調查，揪出藏身在這裡的間諜！」艾爾隆一口氣說完這段話，讓所有士兵錯愕的望著他。「我們甚至懷疑間諜已經潛入這個部隊，為此，我必須調查毒怨之地的每一個人！」
煞那間，所有士兵不發一語，驚訝的表情顯露無遺，就當艾爾隆的話告一段落之後，他們才發出細碎的驚呼，然後交頭接耳起來，好消化這突如其來的訊息。就連席格文與克里斯也愣在原處，被艾爾隆的話嚇呆在原地。
「先生……呃，艾爾隆先生，間諜搜查？很有創意的藉口……請問你是受誰委託啊？」過了幾秒後，席格文露出忍住笑意似的扭曲表情，雙手環抱著靠在馬棚的柱子旁，以嘲弄的表情望著他。
「注意你的口氣，士兵。」艾爾隆的語氣冷了下來，表情充滿威嚴。「這就是你對上級表現出來的態度？如果我是羅思指揮官，我會現在、立刻就在這裡質疑你的目的！」他的每個字句鏗鏘有力，帶著不容抗拒的魄力，但又與羅思的大嗓門不同，完全是上級軍官的風範，這讓所有士兵下意識的繃緊了身子。
只希望這樣能夠瞞騙過去就好了──艾爾隆在內心思索著，天知道，前幾個小時才叫他去清蝙蝠大便的羅思，怎麼可能派他來調查什麼間諜──但這確實湊效了，席格文不甘願的收了聲，但仍懷疑的緊盯著他。
「我很抱歉，先生。那麼請您下令吧，這裡所有士兵都會聽從你的吩咐。」席格文撇起嘴角，語氣帶著挑釁。「這一切都是為了黑暗女王。既然您都公開告訴我們這份訊息，想必是需要我們配合您的行動，對吧？」他補充著。
艾爾隆在那瞬間遲疑了。他突然很想衝上去揍扁席格文的臉，天殺的，如果那樣就能解決問題該有多好！
「我將禁止一切的私下集會與活動！所有執行類似行為的人，都將會被我視為最優先處理的對象！」但艾爾隆仍說出來了，他的語氣沒有猶豫，因為他也沒有退路。縱使這番話將會引起多少風波，但他絕對不能被席格文牽著鼻子走。
突然所有士兵躁動起來，帶著不安的氣氛，他們很想表達內心的不滿與憤慨，卻又害怕得不敢表達，深怕自己成為第一個被逮捕的對象。
「公文呢？」在異常寂靜的時刻，唯獨席格文微顫的嗓音幽幽響起，敲響了在場士兵們心中的警鐘。
媽的！去你的公文！
艾爾隆的氣勢突然弱了下來，縱使表情沒有變化，但席格文的幾個字卻讓他開始感到不安……中計了？或許他就是在期待艾爾隆走到這一步？所有士兵不再懼怕艾爾隆，反而面露惡意的朝他靠近。
起先他們停滯了幾秒，像是等待艾爾隆會從袖口抽出一卷皮紙，但什麼事都沒有發生，艾爾隆只是靜靜站在那兒不動。
他們才終於明白了，這傢伙一點威脅性也沒有。
「到底……誰才是軍隊之中的叛亂者？」席格文冷笑一聲，此刻所有士兵已經圍繞在艾爾隆身旁，殺氣表露無遺──他們可是被遺忘者士兵，是前線的最精英部隊──他們會讓艾爾隆很快體會到這點。
「──全部給我停手！你們瘋了嗎！」突然一個尖銳的女子聲音響起，然後是急促的腳步聲朝他們衝了過來，「住手！住手！你們想被指揮官親自懲處嗎！」
是玫瑰，她不顧形象的拉起裙襬，推擠開身邊的士兵來到艾爾隆旁，蒼白的臉龐糾結成一團，比那些憤怒的士兵表情更為扭曲。i
「玫瑰鍊金師，這件事與妳無關。我們在確認這傢伙的身份。」克里斯表情有些僵硬。他沒想到指揮官的人手來得這麼快。
「你那是什麼語氣？快跟艾爾隆『大人』道歉！」玫瑰惡狠狠的瞪著克里斯，那表情之恐怖讓所有人往後退了一步。「若不是我及時發現，接下來可不是憑你們的性命就能負起責任的！他可是魔將親自指派的監察人員，艾爾隆大人的言行，便等同於瓦里瑪薩斯大人！」
所有人（除了席格文與艾爾隆）都倒抽了一口氣，沒想到自己竟惹到如此重要的人物，這次他們毫無怨言的退開來，不敢說一句話。
「……聽說艾爾隆大人發佈了一份公告。」席格文不死心的說著。
「公告？」玫瑰的聲音又冷又尖，大家原以為那是她錯愕的表情，但她卻迅速從袖子裡抽出一份手寫公文，上頭清楚寫出集會禁止令，並同意讓艾爾隆負責處理。右下角則蓋了羅思指揮官的蠟印。
「這──」席格文的表情終於產生變化，他搶下那張公告皮紙，仔細的掃過一遍，卻找不到任何偽造的證據。
「還有問題嗎，士兵？」艾爾隆聳聳肩，露出勝利般的微笑。
「沒有。」席格文攤了攤手，「唯一的問題是，我們現在連並肩走進酒吧的權利都喪失了。」他故作哀傷的大嘆口氣，卻讓身旁的士兵們輕輕笑了。那讓艾爾隆忍不住佩服起來，席格文真的很瞭解怎麼抓住人心。
「走吧，大家快離開這裡，不然就要被艾爾隆大人懷疑了。」克里斯在一旁裝腔作勢，伸手驅趕士兵。「回去時記得一個人離開，千萬單獨行動！」
士兵們嘻笑著離開，像是根本不把這份指令當一回事。席格文先是凝視了艾爾隆好一陣子，才跟著人群離開。
「如果你打算這麼做的話，最好開始別相信任何人，艾爾隆先生。」席格文的聲音從風中傳來，讓玫瑰聽了幾乎失去理智。
「閉嘴！你們這些低能、無恥的下等士兵！卑劣！簡直不要臉──！」玫瑰嘶聲叫著，右腳不停跺著地面，像是要把雪地踏穿一個洞。
「他們都走遠了。」艾爾隆輕聲說著，「剛才謝謝妳幫了我，玫瑰。」
玫瑰扭過頭來，她的表情不再嚇人，但也稱不上賞心悅目。「這件事可沒完，艾爾隆。」她咬著牙，唸著他名字的聲音幾乎氣到顫抖。「過來，指揮官說這裡結束之後要你去見他。」
艾爾隆嘆著氣，尾隨在玫瑰急促的腳步後，心想著羅思會跟他說什麼。
他那番搜索間諜的藉口並不是隨便說說，早在克里斯與士兵將他包圍時，他就見到馬棚對面的實驗塔上，躲著玫瑰的身影。她早察覺到克里斯的行動，所以來到可以輕易窺視的塔樓頂，並偷聽他們的對話。
所以艾爾隆那番話才刻意如此大聲，那不僅是為了震懾士兵，而是為了讓玫瑰聽見，好讓她能即時配合艾爾隆的說詞，迫使羅思簽下這份「公文」。當席格文以為自己勝券在握時，艾爾隆便確信自己贏了。
贏是贏了……但接下來眼前羅思陰冷的表情，就像是在告訴艾爾隆「事情可沒那麼簡單」。
「你以為你很行，是嗎，艾爾隆‧血刃！」羅思果然在實驗塔內等著他，一副氣炸的模樣。
「很抱歉，指揮官，但那是我緊急情況下，唯一能想到的說詞……」
「噢！是喔！那樣的話，我倒希望你當時什麼都別講，直接死掉算了！瞧這是什麼公文？你的智能就只有這樣而已嗎？不，你確實是智障！」他扯起大嗓門吼著，並不停拍著桌子，把上頭的書集與文件統統掃在地上。
「我不明白問題出在哪裡，大人。」艾爾隆坦白的說著，卻讓所有人驚訝的望著他，為他的行為訝異。
「你瘋了嗎？」他們的表情像在這樣說。老實說他可沒瘋，而且事情和他預想的完全一樣。玫瑰可以選擇不幫他，任由他被席格文整死，但對玫瑰而言，除掉席格文是最優先的事，而且由艾爾隆來承擔這份責任最適合不過。
就算那樣等同給了艾爾隆權力，以及官方非得幫助他不可的理由。這便是問題。
羅思很清楚這點（應該說他在意的正是這一點），此刻才會這麼生氣。
「聽好了，艾爾隆‧血刃……」羅思的表情先是茫然了一陣子，然後他衝上前去揪起艾爾隆的衣領，並抽起腰際的軍刀，將他的手臂狠狠刺穿，釘死在背後的石牆隙縫上。「戰場上只有一道命令，一個動作，以及一個指揮官。而你，什麼都不是。」
羅思的臉十分靠近艾爾隆，聲音有如耳語。如果他們還是人類的話，艾爾隆就能看見羅思眼底的血絲、鼻子噴出的灼氣，以及牙齒隙縫間逬出來的恨意。
不，最後那一點倒是挺明顯的。
「自己拔出來，還到我辦公室桌上。」羅思的聲音遠離了，而話中指的自然是那把釘住艾爾隆的軍刀。「你最好記住這把刀……如果下次再讓我看見你擅自施發號令，還讓我他媽簽了個莫名其妙的鬼公文時……我會讓他直接掛在你的脖子上。」
羅思氣呼呼的離開塔內，玫瑰也趕緊尾隨在後。
但果然，也就只有這樣子而已。
艾爾隆施力將軍刀拔起，不管如何，以艾爾隆現在的身份，羅思也不能輕易動他了－－至少在解決席格文與黑瑟之前－－他們絕對料想不到會變成這樣。看羅思那副眼神，艾爾隆便感覺這傢伙瞞了他什麼。
他輕吐一口氣，想起席格文那張惹人厭的臉。
他不信任席格文，但他願意相信席格文那句話。
「別相信任何人」……
（待續）
